意大利壁画与西藏唐卡闭门切磋

李东海

摘 要：从构图到装饰，从形象到寓意，一边是欧洲文艺复兴发源地巨匠，一边是喜马拉雅山下的智慧僧众，在文字里穿越时空闭门切磋了。太多的巧合太多的般配令我赞叹。宗教总是可以嫁接艺术的手段推销思想的产品，八万四千法门，总有一款适合你。基督也好，佛菩萨也好，两位圣人的产品或被选择或被犹豫。终于，在艺术里，谁想起杜尚的一句话：“你拒绝一件事，和你接受一件事，是一回事。”

关键词：意大利；西藏；壁画；唐卡；艺术；宗教

圣墓园坐落在意大利著名的旅游景点比萨斜塔旁，与外面热闹的景象却恍若隔世，常被游客冷落，。零散的几只鸽子落在院中，显得安静、肃穆。在走廊拐角处，暗藏着一幅宝藏，来自皮耶罗.迪.普乔（Piero di Puccio）的湿壁画——《神的宇宙》（Cosmografia teologica）。

要知道，一人手拿圆盘，又圆环套圆环的规则构图很是乏味，难觅知音。笔者对这副壁画心生恭敬，在于它与唐卡中的《十二因缘六道生死轮回图》格外相像。

早年刚到意大利时就在锡耶纳的某教堂里看到这么一组雕塑：三位神灵成倒三角的构图摆设，中间的是位男子（想必是耶稣本尊）手握铁杖，左边是位妇女手抱小孩，右边另一妇女抱书本。当时猜想如果铁杖代表力量，小孩代表慈悲，书代表智慧，那不是和密宗三怙主如出一辙吗！（注：密宗三怙主：金刚手菩萨，四臂观音菩萨和文殊师利菩萨分别代表力量、慈悲與智慧）后来，又不止一次捕捉到相似的宗教艺术表现，甚是巧合，耐人寻味。今天，又抓个正着。

这幅《神的宇宙》，绘画年代是1389—1391，当时正值中国明朝，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才刚出世，600多年的沧桑洗净多少铅华无从知晓，但的确把精美的壁画斑驳得难辨其貌。于画下，近乎花了一个小时才能大概摸索出其中的纹案与形象：

那是一幅长方形的竖构图湿壁画，一位头顶闪耀圣光的长发男士像巨人般站立中间，此圣人代表耶稣或上帝，他的双手张开，似紧握又似拥抱着一个同心大圆环，装饰着复杂花样的圆环层层重叠，于最中间是一个白色的球体。圆环下露出圣人的衣裙，在左右两边各设一主教和修士。主画面之外，是一圈精美的纹饰、天使和几位人物模糊的脸。

单从结构上，就和《轮回图》“撞衫”了。

在《十二因缘六道生死轮回图》里，中间的圣人被换成了面目狰狞的魔兽，双手抱着相似的层层圆环，圆环被分割成若干区域，里面细致的描绘着具有故事情节的人物鬼神；圆环下亦露出魔兽双足，之外绘有人物、圣物和装饰。

历史上，绘画过《轮回图》的匠人、画师有很多，但画《神的宇宙》只有皮耶罗.迪.普乔一人。相似的两幅图画无疑都是用以宣教传法，可天主教和佛教并非同根同源，对于两者雷同的原因用教义是无法破解的。不敢担保他们一定没看过对方的作品，但能肯定艺术家在当初创作过程中是一定没有沟通过的，这种现象，俗称不约而同。

《神的宇宙》中心人物是耶稣基督，代表天主。与以往十字架上受难的形象不同，此图中的他面容慈祥，张开双臂拥抱、接纳，让人心生宁静，安全感膨胀。而《轮回图》中，主持圆环的是一个怒目、獠牙、卷舌的凶神，名称“罗喉”。让人一看心生惧怕，这或许象征“四圣谛”中的“诸漏皆苦”，即说每种情绪的根本是痛苦的。作家史铁生说过：“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基督与佛法的根本不同，落在个“苦”字上，对苦难所持的态度大相径庭。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讲“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人最迷茫的两件事，即生与死，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不同的发心，在艺术表现上呈现出不同的嘴脸。

再说“罗喉”，汉地民间也称“阎魔死主”或“太岁星君”。通常被解释成掌管日月星宿年月日时的神灵，但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之前和格荣格西师傅（格西：藏传佛教格鲁派中类似研究生的学位）有讨论过关于“罗喉”的意义。首先，佛教是以无“神”论为基础的，即无“造物主”这么一说。所以将轮回绘于圆环持于手中或说绘于其肚子上（后文详谈）并不代表“罗喉”是生产和创造生死轮回的神；另，说“掌管”或“掌理”也不准确，这种词意义比较模糊，但凡强调了“神权”，很容易和不孕不育拜送子观音或高考之前拜文殊菩萨之类的“心贿赂”行为联系在一起。所以，“罗喉”实质上是无常的象征，代表着轮回图内从天到地所有五趣六道都受无常法则的制约。桑吉加措先生也提出过罗喉其意义是象征业力，由“业力”导致“轮回”无止无休。这即是基督教和佛教的根本区别之一：基督教宣扬万物由天主上帝所创造，而佛教讲究“因果”，而不是“造物主”。

说到“造物主”，是指基督教中的天主上帝，《神的宇宙》中以耶稣基督的形象代表天主。（关于这个问题不得不讲“三位一体”Trinità，即上帝包括圣父、圣子、圣灵三者合而为一，三位一体的上帝。一位上帝，有三个位格。“神在圣经中是这样启示他自己的，这三个不同的位格乃是独一、真实、永恒的神”。说白了就是一个人同时用微博、微信、QQ，软体不同，人是一个）这个形象是基督教的主角，是手握“方向盘”的宇宙驾驶员，地位无出其右。另一边，《轮回图》中“司机”不是佛教的领衔主演释迦摩尼佛，而是找了一个出镜率不高的角色罗喉。西方有时喜欢把佛教称为“泛神教”，即同一主神有多种表现形式，比如观音就有三十二种应化身。可罗喉并不是佛陀的化显，此时的佛陀被画在圆盘之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岁月静好相。

来看圆盘。之前提到《轮回图》中的轮盘也有“绘于罗喉肚子上”这一说。实际上，按照古代的传说，是乌龟背负大地。藏族神话中有 “化世之龟”的说法，被认作是天地初分时镇服大地的神灵，又被当作大地的负载者。它既是元素、气温所生，同时又是胎生和卵生四种，其孕育生长和寿命象征着时辰、昼夜、星期、月份和年岁的时间度。在汉地中，汉帛画中所表现的由蟾蜍背负大地的思路与其异曲同工。无独有偶，在西方，亦有一只大乌龟背上驮着个陆地，甚是巧哉！此《神的宇宙》描绘的大圆盘就是在大乌龟身上建造起的一座思想宫殿——地心说（Geocentric model）。

地心说，又称天动说。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数学家优德塞斯想到一个以地球为中心，各个星体以多层同心球的方式环绕地球的宇宙。这种说法后来被亚里士多德相中并编入他的宇宙观中，形成了地心说。地心说不仅是天文学上的计算方法，也有当时的哲学思想注入。地球被认为是诸神钦点的在宇宙中心安置给人类的特别天体，也是宇宙的中心，同时还是全部天体的主人。从13世纪到17世纪左右，地动说成为天主教教会公认的世界观。《神的宇宙》中那繁复壮观的圆盘就是在地心说的基础上，根据14世纪但丁（Dante）的叙事诗著作《神曲》天堂篇（《La Divina Commedia》Paradiso）的构想所绘。

“贝德利采责备但丁迷误在罪恶的森林，希望他忏悔，并让他观看表示教堂种种腐败的幻景，饮用忘川水，以遗忘过去的过失，获取新生。随后，贝阿特丽切引导但丁游历天堂九重天。这里是幸福的灵魂的归宿；他们是行善者、虔诚的教士、立功德者、哲学家和神学家、殉教者、正直的君主、修道者、基督和众天使。在九重天之上的天府，但丁得见上帝之面，但上帝的形象如电光之一闪，迅即消失，于是幻象和《神曲》也戛然而止。”

《神的宇宙》中的主體部分，那层层叠落的圆环正是《神曲》中的“九重天”（佛教中也有用“九重天”分析人体心识，曰“上通佛土，下沉地域，中化人身”）。从外层连至天府的高天，环绕飞翔着“九等天使”（《基督教圣经与神学词典》中世纪天使论，天使共分九类不同阶层，分别是炽天使、智天使、座天使、主天使、力天使、能天使、权天使和大天使和天使），到最外层的原动天（水晶天），然后分组描绘恒星天、土星天、火星天、太阳天、金星天、水星天、月球天，最后是一个被划分成三份的球体位于中央。罗列“星天”圆环实为枯燥，但就在枯燥之时，圆环中出现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又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是棕红色圆环里的十二星座。

关于“十二星座”，在唐卡《轮回图》中，竟亦有“十二生肖”的出演。藏语中把《轮回图》称作“斯巴霍”。“斯巴霍”除了经典款《十二因缘六道生死轮回图》之外，还有很多其他款式，其中有一幅叫《乾坤九宫八卦图》，历史上传说是莲花生大师融合了梵、汉、藏三地的教义经典设计出的一款威力无穷的图画，至今依然是藏地举场开道、驱邪隐恶的神物。生肖作为中国汉地文化的代表，画在象征十二地支的小格内组成的圆环里。

回到经典款《十二因缘六道生死轮回图》，顾名思义主要是讲佛教中的十二因缘和六道之轮回。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旁生（畜生），饿鬼。佛教认为十二因缘是众生生死流转过程中的十二个环节，也称“十二有支”或“十二缘生”。画面细节中需要关注的，是在这重重圆环中心，也是这篇精神宇宙中心所描绘的三种动物：鸟、蛇、猪，分别代表了贪、嗔、痴（三毒）。佛教认为这是导致生死轮回的根本原因。

一个“三毒”，竟然又一次让东西方艺术不谋而合。《神的宇宙》矗立中央的“球”，在有关文献中，它被称为“La Terra divisa in tre continenti”，意大利语意为“被分作三大洲（或三大陆）的地球”。相同形象的球体在佛罗伦萨的一幅安捷莉珂（Angelico）的湿壁画中也有所描绘：圣婴手中握着被分为三份的球体，其引申意义一方面强调“三位一体”，一方面以球体象征亚当夏娃所食的禁果，寓意基督教里的“原罪”（Peccato originale）。

从构图到装饰，从形象到寓意，一边是欧洲文艺复兴发源地巨匠，一边是喜马拉雅山下的智慧僧众，在文字里穿越时空闭门切磋了。太多的巧合太多的般配令我赞叹。宗教总是可以嫁接艺术的手段推销思想的产品，八万四千法门，总有一款适合你。基督也好，佛菩萨也好，两位圣人的产品或被选择或被犹豫。终于，在艺术里，谁想起杜尚的一句话：“你拒绝一件事，和你接受一件事，是一回事。”

笔者知识阅历有限，所误之处还请各位善知识不吝赐教。

参考文献

[1]《LA DIVINA COMMEDIA.PURGATORIO》Dante Alighieri（意大利1984年版）

[2]《ARTE NEL TEMPO》Centro Poligrafico Milano S.p.A

[3]《神曲》【意】但丁。（网络汉译版）

[4]《西藏绘画》丹巴绕旦 阿旺晋美，中国藏学出版社。

[5]《基督教圣经与神学词典》卢龙光，宗教文化出版社。

[6]《藏传佛教象征符号与器物图解》【英】罗伯特.比尔，向红茄 译，中国藏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