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车”司机遇上艺术家
2016-04-07复焱
复焱
北京通州区宋庄镇宋庄村的老金家有些特别。大门口写着“老金文博馆”几个金色大字。进门就是一个“展厅”,正中放着两辆车,里头是一辆报废的夏利车,车盖上和车里密密麻麻签了很多字。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画儿和字儿,正屋的客厅和卧室里也到处是画儿,挂着的,摆着的。
老金54岁,本名金朝龙,给宋庄的艺术家们开“黑车”。夏利车是他做“黑车”司机头几年开的车,上面签的都是他拉过的艺术家们的名字:栗宪庭、伊灵、刘炜、方力钧、岳敏君、杨少斌、张晓刚、周春芽、艾未未……几乎就是一部中国当代艺术家名录。
2005年之前,老金在北京城里开了10年的正规出租。给出租车公司打工,老受人限制,他不想干了。一次拉了一个乘客,说她是搞雕塑的,他想起宋庄也住着一群艺术家。那时的宋庄都是土路,路旁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没有城里的出租车司机愿意到这么一个偏僻地儿。但艺术家们经常去机场或进城,有用车的需求。老金由此发现了一个新的谋生机会。2005年,他买了辆夏利,回宋庄做了一名“黑车”司机。
在2013年换新车之前,老金的车总是宋庄最扎眼的。从2006年老金请编剧王斌签下第一个名字开始,车上留下的马克笔字迹越来越多。按照老金的解释,这是他的一个“行为”(他每次提及行为艺术的时候用的总是它的简称)。他和艺术家接触多了,发现他们不容易,“得给他们留点名”,多年以后让人知道“曾经宋庄有过这么一段辉煌”。其他的村民不理解,嘲笑他是个“傻逼”,让一群“神经病”在自己的车上签名,把车造成一堆废品了。
2005年到2008年是宋庄的艺术家们日子最好过的几年,低迷多年的艺术市场重新火了起来,“画卖疯了”。全国各地的艺术家蜂拥而来,有很多辞了公职,到宋庄“下海”来了。宋庄的村民们对这些留着长发、不修边幅的外地人不理解,排斥。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一群“神经病”、“流氓”、“变态”。
老金也不完全理解,但他包容,也有接触和了解的兴趣。艺术家们需要用车时,他随叫随到,深夜也不例外。有时遇上喝醉酒的艺术家想赖点儿钱,找茬儿打架,他也能忍。这种良好的服务意识为他在艺术家群体中赢得了口碑,他们需要用车时都找他。
在宋庄开“黑车”的这些年,老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真的“神经病”。老金家的客厅里挂着一幅名为“金碧辉煌”的油画,这幅画的作者宋伟就是,曾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年。2006年夏天,老金刚盖了新房,想在客厅里挂幅画填补墙上的空白。他先去找了住在附近的一个美院教授,说他需要一幅4米长的画儿,教授连连摆手,说他最多只能画3米的。宋伟在边上,说我来。老金半信半疑地将宋伟带到家里,先帮他刷了金色的底色,然后宋伟开始创作。宋伟嗷嗷地叫着,拿着颜料盒一通甩,“跟神经病一样”,20多分钟后,作品完成了。除了老金和艺术家们,宋庄知道这个“神经病”的历史的人并不多。他是中国当代艺术史的传奇人物,按照老金的说法,“那绝对是艺术界的教父”。在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上,宋伟曾经花10万元收藏了王广义、张培力、丁方等多位日后声名大振的艺术家的作品。
也有脑瓜聪明的“投机倒把”者。画好卖的那几年,宋庄冒出了一批所谓的大腕儿。他们自己也画画,但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倒腾画上。他们善于抓住市场,靠倒腾画咣咣挣了一大笔。但艺术“牛市”过了之后,他们风光不再,老金看着他们车“越换越次”,“经过时间的洗礼,就把他给洗没了”。
还有一群老金称之为“为艺术献身”的人。她们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打着艺术家的旗号来了宋庄,但从不见她们搞艺术,每天只是跟着艺术家们转,蹭吃蹭喝。老金理解她们—“也是一种生存”。
在老金看来,艺术家们普遍过得辛苦。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只是极少数,大多数的艺术家都在往功成名就奔的路上。老金经常到艺术家的工作室看画,看得多了,也就摸出了门道。好的画,给人启发—“大家看这画,你看是一个想法,他看是一个想法,另一个人看,又是另一种想法。一张画,五彩缤纷。”但有的艺术家的画,看了觉得“无聊”,不仅得不到启发,反而从中看出了画画的人因缺钱而生的烦恼心。
老金发现,穷的艺术家不少,但他们也都“有招儿”活下去。某个艺术家吃不了饭或看不起病了,其他的艺术家或者个别老板会出手相助。“艺术家在这个艺术圈里是一个整体。只要哪个艺术家有困难了,那都要去帮忙,这是艺术家的规矩。如果你要做不到这一点,那你还在这个艺术圈里,你也别混了,你也不是艺术家。你都没有集体观念,那还行?”老金说。
除了缺钱的烦恼,还有缺名的烦恼。有一次老金和两个艺术家聊天,其中一个做“行为”的艺术家说,哎呀,我今年已经快60了,在艺术生涯中还没有干出什么特殊成绩来,我就最后玩一把吧。后来这位行为艺术家做了一个在艺术展现场做爱的行为艺术—尽管这位艺术家因此被劳动教养一年,但老金发现他真的玩成了,有名了。
老金把宋庄的艺术家分成两类:搞原创的和画行活儿的。画行活儿的大多是一帮小年轻,美院刚毕业,画国画,订单式生产,客户都是一些公司或者老板。在老金看来,两类艺术家泾渭分明,因为搞原创的和画行活儿的“思维”不一样,画行活儿的“他的脑瓜没有东西,他这张画就这么大思维,你让他再大一点呢,他就得人家拿一张大的来,他再套着那来”。
原创和行活儿区别在哪儿?区别那可大了:“这张画所有的面都经典,特别漂亮,你一漂亮,那就证明百分之八十都是行活儿。这张画一看就是特别粗糙,画的细节没那么精美,美的程度没达到那么高,这个就是别人没画过,这叫原创。”
老金总强调自己的画儿都是“原创”。他开始画画是在2011年。当时因为一些纠纷,他和村干部打了一架,在家里养伤时闲着无事,也想排解自己的怨愤,就拿起画笔画佛,希望佛为自己主持公道。一开始他画的佛都是瞪着眼的,透着内心的恨。佛画多了,他发现自己的心安了下来,笔下的佛也不再瞪眼了。他喜欢上了画佛,至今他画的每一幅画,只要画中有人物的,必定是佛,有的是裸体女人的模样,他称为“裸佛”。
客厅墙上挂着一幅他在今年情人节刚画的新画,在他看来,这就属于原创,因为他“画的情人节跟别人不一样”。他最初只画了底下的两只凤凰,画完以后想,画凤凰的多了,俗。于是想到再画个山,但光是山也还是没意思,这又想到可以在凤凰的上面画两座似人似狗的山,对望—一个“原创”的构思就这么出来了。平时拉活儿的时候,在等乘客的间隙,老金就拿起本子,勾勾画画打草稿。有时想到好的构思,“就跟有一种吸力似的,就必须得画,赶紧画完”,接到约车的电话,画笔也不舍得放下。
老金有时也会设想一个未曾遇上艺术家的金朝龙,那个金朝龙应该“跟那犯人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再无其他。而现在的他活得潇洒,有乐趣,宋庄的艺术家们改变了他,他相信“艺术改变人生”。曾经,他也和别的村民一样,眼里只有当官儿的和有钱的。遇见艺术之后,他的想法转变了。“什么能给人留下什么,全是艺术家,艺术才能给人类留下什么。”在现在的老金眼里,只有艺术才是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