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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爷的革命生涯

2016-04-07任金伟

躬耕 2016年3期
关键词:雨虹张辉西河

任金伟

刚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大哥打电话说,老二爷说自己快不行了,要我回去一趟。挂了电话,赶紧给雨虹打过去。雨虹说,刚有眉目,急也没用。

老二爷九十九了,过罢年,就满一百了。上次回去时,见老二爷硬朗朗的,一顿一个截头馍,比我的胃口都好,那样子,活个大满贯,没丁点问题。这才几天,咋就要不行了呢?想打回去再问问,知道大哥那张“闷葫芦”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作了罢。

老二爷是父亲的二爷。流西河把父亲的爷叫老爷,父亲的二爷,自然就叫老二爷。老二爷叫二犟。据说是老二爷三四岁的时候,就很犟,叫他上西,他偏向东,挨了训,不服软,还犟嘴,后来,就有了二犟的名讳。但在我的记忆里,从没人这样叫过。我们本家族的人,爷字辈儿的叫他二叔,叔字辈儿的叫他二爷,我们这一辈的就叫他老二爷,晚一辈儿的叫他老老二爷,又晚一辈儿的娃娃,还在怀里抱着,半路碰见老二爷,那些抱娃娃的小媳妇便逗着怀里的娃娃说,快叫老老,给老老笑一个。她们干脆把老老老爷的老爷俩字给省了,听上去,很像是在教自己的娃娃叫姥姥。时间长了,皂角树的旁姓人,也跟着二叔二爷老二爷老老二爷地叫。这样叫着亲切,好像一村子都跟我们是一家子,也显得对老二爷尊重。于是,老二爷就成了官二叔官二爷官老二爷。有时候,我会突然想,多亏老二爷排行老二,若是老大,那不就成了官老爷了吗?想想看,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被人称作官老爷,该有多滑稽,多讽刺,还会有尊重的意味吗?当然,这是我不着边儿的瞎想。

老二爷是十八岁那年离开皂角树的。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三,月亮特别大,特别亮,特别圆。老话说,八月十三月儿圆,庄稼佬乐着过新年。就是说,农历八月,如果月亮在十三就圆了,秋季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那年秋天,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得好,豇豆角长得一搾长,绿豆角黑油油的,玉米棒子跟棒槌一样。山上呢,柿子滴溜溜红,野葡萄一嘟噜一嘟噜,黑紫黑紫的,板栗苞傻笑一般咧着大嘴,风儿轻轻一吹,板栗雨便扑扑踏踏下起来,钉在头上,生生的疼。也许,大人们在娃儿们头上钉栗子,就是由此而得的启发。老二爷在山上捡了一天板栗,装了满满两荆条筐子。筐子是头天老二爷新编的。编筐子的时候,我老老爷说,闲着急了,编这玩意儿弄啥?老二爷说,忙你的,不用你管!老老爷知道老二爷犟,管也没用,就没多问,谁知是为了弄板栗。老二爷没有把板栗担回家,却藏在了村外的玉米地里。老二爷回到家里,对老老奶说,妈,我想吃锅盔,烙一个吧。老偏小,老老奶就悄悄给老二爷烙了一个锅盔馍。老二爷吃了一小块儿,把剩下的都揣进了兜里。再过一天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节是团圆节,家家要吃月饼,也要吃炒栗子。皂角树有这个习惯,流西河有这个习惯,流西河的山外有这个习惯,峡口城也有这个习惯。老二爷知道,城里没有栗子树,自然不长栗子,城里人想吃栗子,就只能拿钱买。老二爷的两筐栗子,就是要去城里换钱的。老二爷喝了汤,也就是吃罢晚饭,对正在收拾碗筷的老老奶和刚点着水烟袋吸得咕喽喽响的老老爷说,外头月亮好,我出去转转。老老奶说,别转远了,少转一会儿,早点回来。老二爷应一声,知道了,便没影了。

老二爷挑着两筐栗子,一闪一闪地走在月亮地里。

山里的露水起得早,秋天的虫子吃了露水,就可着劲地叫,比赛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准确说,是你唱,我也唱,同台献艺,同台竟技。老二爷的脚本就重,又挑了两筐栗子,走起来噗嗒噗嗒响。老二爷走到哪儿,哪儿的虫子就禁了声。老二爷刚一走过,虫子们立马就又唱起来。远处,偶尔有一两声鸟鸣或狼嗥,老二爷也不觉得怕。老二爷心里是满满的一串马尾儿钱,或亮光光的袁大头,它们正哗哗啦啦叮叮当当响着,那是人间最美妙的音乐。老二爷心里美气,脚丫子撒得快,天麻麻亮的时候,就到了峡口城外的老鹳河边。河边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儿,船佬板儿还没来,老二爷正好可以放下挑子歇一歇。天亮开后,船佬板儿才抗锄头一样一边一个抗着木桨走来。船佬板儿站在拴船的木橛跟儿,一人收三个马尾儿钱,方才让上船。老二爷没来过峡口城,不知道还要坐船,自然没备下船钱。没有马尾儿钱,船佬板儿自然不让上船,老二爷说,给栗子,中不?船佬板儿也不吱声,只摘下头上的草帽,双手捧着伸过来。老二爷捧了几捧,装满了帽壳篓。船佬板儿朝俩筐子努努嘴,老二爷只好又捧了两捧,给帽壳篓堆出了尖儿,才挑起筐子上了船。

老二爷下了船,挑着两筐栗子,跟在一旗人屁股后往城里走。进城的路是一条巷子,窄的地方,只有一扁担恁宽,老二爷挑着栗子,想换换肩,就得找一个宽一点的地儿。走了一阵儿,老二爷刚要换肩,前面的人突然慌乱起来,一眨眼,全跑开了。这时候,老二爷才发现前面有一个当兵的正端着枪追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见老二爷正横着扁担,慌不择路,拐进一条死胡同。那当兵的一见是条死胡同,撂了枪,把那女人按在了地上。老二爷正在血气方刚的年龄,哪容得了这等缺德事,放下挑子,抄起扁担跑过去,一扁担抡在那当兵的脑瓜上,炮嚓!只见那当兵的脖子一翘,头都没回得及,便滚倒在了一边。那女人见出了人命,拉起老二爷就跑。老二爷扯着身子说,栗子,栗子!那女人说,保命要紧,快跑!就这样,老二爷被那女的拉着,一口气跑了十几里。那女的说,你背了人命,不能再在这里呆了,我有一个同学夫妇俩在开封教书,你去投奔他们。那女的给老二爷写了姓名和地址,就送老二爷上了路。老二爷第一次出远门,一路走走问问,问问走走,停停歇歇,断断续续走了两个多月,才到了开封,找到了绣球胡同,见到了那女的的同学夫妇。那女的同学叫周春枝,她的男人叫范英占,在同一所学校里教书。

老二爷被周春枝夫妇安排在一家商号里跑堂,管吃管住,流西河叫熬相公。因为性格倔强,免不了跟人发生争执,这是做生意的大忌,东家跟周春枝夫妇说了,夫妇二人又央人托保,把老二爷弄到保安团里当差。老二爷干活卖力,又有侠义之心,很有人缘,也很得队长赏识,没几年就提了小队长,管着包括自己在的八九个人。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小队长是只管了八九个人,可这八九个人管多少人?说了,下死个人!一万多!一万多是多少?那是黑压压一大片,能立满十几个打麦场,扳指头数,一天都数不过来。老二爷给我们讲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后来,日本人来了,保安团给日本人跑腿办事,每月拿三块大洋,老二爷觉着憋屈。在开封,老二爷举目无亲,心里的憋屈只能跟周春枝夫妇倒倒。两年后,周春枝夫妇觉得老二爷条件成熟了,就做了老二爷的介绍人,秘密地把老二爷发展成了党员。这时候,老二爷才知道,周春枝和范英占夫妇都是地下党。

那年,我考上开封的一所大学,临走时,老二爷说,到了开封,读书读困的时候,去绣球胡同打听打听。其实,老二爷不说,我也会打听的。老二爷的事,是一家人最闹心的事。老二爷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找俩人,而且俩人中,找到任何一个就中了,因为那俩人是一对夫妻。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老二爷忙活了近七十年,我和妹妹雨虹也张罗了十几年,仍没个结果。生活中就这样,往往很简单的事,办起来却很复杂,很难。我在开封读了四年书,去了多少趟绣球胡同,自己也记不清了。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提前做了许多准备,还特意买了一张市区图。按图索骥,我没费多大劲儿,就在石桥口西不远处找到了绣球胡同。那是一条向南的胡同,南头拐向东西,西边只有两个院子,往东一直走,就交了内东环路。关于绣球胡同,有两种说法:一说过去有一富户人家,曾用抛绣球的方式,为女儿招婿成婚,故而得名。二说北宋时,苏东坡曾在此处居住。苏小妹素有才名,凡有来求婚者,便以院中所植之绣球花为题,与人赋诗答对……久之,人们就把苏府所在的这条胡同叫做绣球胡同了。我在胡同里找到几位老人打听,都不知道胡同里有一对叫周春枝和范英占的夫妇。后来,我去档案馆查地方志,也没查出结果。毕业十年同学聚会,我又去绣球胡同,那里已成一条大马路,原来的老房子也都不见了。绣球胡同没了,老二爷的事也就更难了。

那年冬天,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被俘了,提前一点消息也没有。那天,几个人在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租住的屋子里开会,被跟踪的奸细发现,报告给了日本人。那时,日本人已对老二爷起了疑心,让老二爷带队执行抓捕。老二爷一路寻思着来到绣球胡同,正不知如何报信,远远地见一个人从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住处附近跑过来,猜出是跟踪踩点的奸细,便大喊一声,别让共产党跑了。话音刚落,呯!一盒子炮将那人撂倒在地,老二爷立即带人围了上去。那人躺在地上哭爹叫娘,说是自己人,老二爷忙指挥手下人赶紧抢救。于是,手下人手忙脚乱地给那人做了简单包扎。估计差不多了,老二爷突然一拍大腿说,别救了,赶快抓人!老二爷带人冲进屋里时,几个人已跑了,只有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还在焚烧没来得及带走的文件。老二爷刚下令说抓活的,邹春枝虎生站起来,一枪打在老二爷的肩膀上,并恶恨恨地骂道,打死你这个狗汉奸!老二爷知道这是在掩护自己。

日本弃城前,决定秘密处决一批关押的死刑犯,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也在其中。那时候,老二爷已做了很大努力,眼见就要成功了,却出了这样的岔把儿。这咋办?老二爷想了想,决定冒一次险。老二爷找到日本小队长说,太君,邹春枝和范英占都是共产党,抓他们时,打伤我一条胳膊,枪毙,太便宜他们了,活埋了才解恨。日本小队长一听说要活埋,一脸的兴奋,当即就答应了。日本人答应后,老二爷立马派两个心腹秘密找来两具讨饭者的尸体,提前藏在了活埋人的地方。天黑定的时候,老二爷把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带到了城外的活埋地点,让二人把身上衣服与死者换了,趁着夜色离开了开封。老二爷几个人把两具讨饭者的尸体匆匆埋了,回去向日本人交了差。

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走后,老二爷便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因为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被俘前烧毁了所有档案,除了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也就没有片纸能够证明老二爷是一名共产党员。失去了组织,老二爷便没了抓挠,几次想到解放区去。但老二爷记着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的叮嘱,就坚持留了下来。后来,保安团被整编到国军序列,老二爷便成了国军。淮海战役时,已是排长的老二爷带着一排国军投了解放军。解放军的首长问老二爷为啥投诚,老二爷说,我不是投诚,是归队。首长又问,为啥说是归队?老二爷说,我是党员,举过拳头的。首长又问,啥时候?谁能证明?老二爷说,42年冬天,在开封绣球胡同的一个老宅子里,邹春枝大姐和范英占夫妇是我的介绍人。那时,仗打得正吃紧,顾不上过多了解,首长就让老二爷继续当排长,领着他的人投入了战斗。为争夺一个无名高地,其实就是个土包子,老二爷所在的连与敌人拉锯一般打了三天三夜,连长、指导员和另外两个排长都阵亡了,全连只剩下五十二个人。人少,又没人指挥,敌人再来一次冲锋,阵地肯定会彻底丢掉。咋办?老二爷一个箭步跳到一个土堆上,高喊一声,谁是党员?!没人应,再喊一声,还是没人应。老二爷说,就我一个是党员,大家都听我指挥,现在,我们的弹药不多了,一会儿敌人上来时,我们组织一次反冲锋,把敌人压下去后,要迅速把敌人丢下的武器弹药全捡回来,坚守到援军到来。第五天,上来一个连接管了阵地,老二爷领着最后剩下的二十几个人去见首长,首长说,二强同志,你打得很好,现在我命令你到战俘营去,动员来一个排,你就是排长,动员来一个连,你就是连长!老二爷转过来对二十几个士兵说,伤员留下,其余人跟我去战俘营,弄一个班的当班长,弄一个排的当排长,谁要有能耐,弄回一个连,我就把连长让给谁。结果呢?老二爷一下子弄回近五个排的人,首长说,就算是一个加强连吧。于是,老二爷就一下子成了一个加强连的连长。这是老二爷人生的顶峰,也就是最辉煌的时候。老二爷的辉煌,随着一发流弹的爆炸,戛然而止了。

老二爷在后方医院里一直躺到全国解放,身上大大小小的十二块弹片,取出来十一片,最小的那一片,却永远留在了老二爷的脑瓜子里。留就留吧,那也是一枚军功章!可这枚小小的弹片,非但没有给老二爷带来荣耀,却给老二爷带来了麻烦。刚开始,还没啥,老二爷能吃能喝能睡。后来呢?天气一有变化,老二爷就烦躁不安。再后来呢?老二爷就变得与大家熟悉的老二爷有些异样了。再再后来呢?大家都说老二爷神经了,也就是得精神病了,时好时坏。于是,老二爷就很自然地回到了流西河。

雨虹大学毕业那年领回了自己的男朋友,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打电话要我回去一趟,见已近周末,便向领导请了假,回到了流西河。雨虹的男朋友叫张辉,是山东沂蒙人,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小时候,常唱一支沂蒙小调:人人那个都说,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多好看,风吹那个草地,见牛羊。高梁那个红来稻花那个香, 满担那个谷子,堆满仓。咱们的共产党哎,领导的好啊,沂蒙山的人民哎, 喜洋洋,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啊。于是,对沂蒙老区,很是向往,对雨虹的男朋友自然也有了几分好感。吃过晚饭,雨虹、张辉我们三人一起去拜见老二爷。老二爷本是跟我们住一个院的,后来人多了,住不下,老二爷又喜欢清静,就在村口要了一份宅基地,盖了新房,搬了出去。我们到的时候,老二爷正在喝汤。老二爷招呼我们坐下,边喝汤,边与我们拉着话。拉了一会儿,老二爷突然问张辉,你是哪儿人。张辉说,俺是山东沂蒙人,你老到过俺那儿边?老二爷说,没去过,听你口音,跟范英占大哥一样。张辉问,范英占是谁?我说,是老二爷的入党介绍人,老二爷找了几十年也没找着。老二爷问,你们那儿,有多大地方是你这种口音?张辉说,说不准,老大老大哩。雨虹说再大,咱也要替老二爷打听打听,说不准就在你们那疙瘩。从那之后,雨虹和张辉一直留心在找,这一找又是好几年。现在雨虹说,有了眉目,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眉目。

离家二十一年后,老二爷又回到了流西河。老二爷一回到流西河就去找了老支书曹子成。老二爷是当过连长的功臣,又比曹子成年长几岁,就直呼其小名说,曹成娃儿,我是老党员,以后开党员会要喊我参加。曹子成说,得有组织证明,没证明,谁知道你是党员,还是特务。老二爷说,我42年冬天入的党,在开封绣球胡同的一个老宅子里,邹春枝大姐和范英占夫妇是我的介绍人,不信,可以派人调查。曹子成说,开封恁球远,谁能跑到。老二爷说,你可以向上级组织反映,让组织去调查。说这话的时候,老二爷没犯病,曹子成只好反映到拐河乡。那时候,拐河还是个小乡。这事得一级一级反映,先反映给小乡,小乡反映到大乡,大乡反映到县里,县里再反映到地区,才能去调查,这需要一个过程,调查结果一出来,立马就告诉你。后来,老二爷再去找的时候,曹子成总是这样说。没办法,老二爷只好等,一天天等,一月月等,一年年等,等着等着,老二爷就又犯病了。老二爷一犯病,就不等了。老二爷谁也不打招呼,就自己去找找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上哪儿找?当然是开封。但每一次老二爷都因迷了路被我爷和父亲在流西河的村子里或在流西河以外的村子里给找回来。有一次,老二爷是自己走回来的。

那年,老二爷在山上捡栗子的时候犯了病,背着半袋栗子就去了山外。背着栗子,老二爷竟没有迷路,第二天就跑到了老鹳河边。老二爷把袋子放到地上等船佬板儿,左等右等,等得老二爷肚子咕咕叫了,船佬板儿还没影儿。其实,那时候,老鹳河早就没有渡船了,进城过河,都是走的鹳河大桥。老二爷剥一把栗子吃了,接着等。又等了老半天,老二爷觉着口渴,就到河边去喝水。老二爷刚蹲下去,就看见水里有一个白头发老汉儿。那个白头发老汉儿对老二爷说,二犟,你咋恁犟呢?找着了,能咋样,能当吃,还是当喝?快回去吧,家里人都找疯了。老二爷渴着呢,忙去掬水,手刚挨住水,那个白头发老汉儿就不见了。老二爷喝了水,又掬水洗了一把脸,一个激灵,灵醒过来。灵醒过来的老二爷索性进了城,把栗子卖了,在十字街喝了两大碗牛血汤,买了一个锅盔馍装在装栗子的布袋里,又回了流西河。

我能记事的时候,老二爷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只是看上去不那么老而已。老二爷还是肯犯病。而且犯病的时间会很长,特别是下连阴雨的时候,雨下几天,病就犯几天,甚至出了太阳还灵醒不过来。老二爷犯了病,被父亲找回来,就交给哥哥和我看着,后来是雨虹和我。遇到连阴雨天,老二爷就给我们讲故事,讲他和邹春枝、范英占夫妇的故事。刚开始时,我以为老二爷是在拍瞎话,后来父亲说,是真的,并说,老二爷不犯病的时候也说过。于是,我便对老二爷肃然起敬了。于是,老二爷说的话就成了我的圣旨。于是,我几乎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老二爷屁股后,母亲说我成了老二爷的尾巴稍儿。下雨的时候,除了讲故事,老二爷还要与我们做游戏。老二爷的游戏很简单,就是开会,就是要我扮成范英占,雨虹扮成邹春枝,像故事里讲的那样开会。这样的游戏本是很无趣的,但因为开会的时候,老二爷叫雨虹邹大姐,叫我范大哥,这便变无趣为有趣了。想想看,一个白头发老汉儿,向一对娃娃叫大哥大姐,那该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

一夜没睡好,天麻亮,我就爬起来往车站赶。流西河只一趟车,晚了,只能坐黑面的,一路上倒来倒去,还常常被撂在半路上。到家时,已近中午,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老二爷那儿。老二爷躺在他睡了几十年的牙子床上,微闭着眼。牙子床顶挂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输液管一滴一滴地滴进老二爷的身体里。大哥坐在床边照看着,见我进来,便探过身子说,老二爷,老二回来了。老二爷很吃力地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我。我从老二爷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东西,那是一种乞求,那是一种等待。我慌忙拉住老二爷的手说,雨虹已找到了邹大姐,正在回家的路上。也许这是我一生第一次说瞎话,不觉有些心跳。听了我的话,老二爷的眼里猛然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我知道,这是老二爷有了怀疑,便接着说,雨虹说,邹大姐腿脚不便,来不了,但给写了一个证明,还特意盖了私章和公章。老二爷听了,吃力地勾了勾头,准确说是微微动了动,便又闭上了眼。像老二爷这样年纪的人,大都是突然器官衰竭而终,老二爷却这样在床上躺了几天,我知道这是老二爷在等待一个结果,或者说是一个结论。于是,我走出屋子,打电话给雨虹,催她快点回来。在我们这辈儿里,老二爷最疼的就是雨虹,而且又是邹大姐的扮演者,自然就是老二爷最想见的人。给雨虹打过电话,我赶紧去找李金鼎。李金鼎是我的发小,也是流西河的现任支书。从曹子成开始,流西河经历过四任支书,每个支书上任,老二爷都要去反映自己的事情,但都没有结果。现在,老二爷临终了,必须要有一个结果,那怕是一个假的,也一定要有!只有这样,老二爷才能走得安心。

老二爷回来后当了生产队的保管员。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很少知道保管员是个什么职位。这个职位呀,比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官小,可以说是共和国最小最小的官,就是为生产队保管粮食的官。可别小看这个职位,那可是一个人人眼馋的差事。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缺吃少喝,拿指头蛋儿想想,都能想到这是怎样的一个肥差。那时候,黄楝树的会计李老闷,大家都认为,这个人老诚实在,干保管员一百个放心!李老闷天天晚上拎个夜壶去队部值夜,早上再把一夜壶臊尿拎回家。起初,大家都说李老闷真知道东西中用,连一泡尿都要拎回家。直到那年秋天,由于下雨路滑,拎着夜壶的李老闷摔了一跤,摔烂了夜壶,人们才发现李老闷拎的不是臊尿,而是金灿灿的麦子!老二爷当保管,那叫一个棒!别说人了,就是老鼠,也休想偷一粒粮食!即使老二爷犯病的时候,那也是看得紧紧的,一般人想靠近粮仓,门都没有!皂角树的粮食,一秤秤进仓,一秤秤出仓,几乎斤两不差。粮食保管得那也叫个好。进仓啥样啥成色,出仓还是啥样啥成色,不污不霉。人民公社评先进,老二爷年年是模范。

那年秋天,玉米刚黄苞的时候,老天开始下起连阴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断断续续下了两仨月,老二爷的病也断断续续犯了两仨月。那场连阴雨下得叫个时间长,下得玉米在苞子里出了芽,下得麦子都种不上(许多地块都是胡乱犁犁耙耙撒上种子的),下得许多生产队的麦种受潮了捂坏了,不得不拿钱去买种子,皂角树的种子却一粒也没坏。公社书记到流西河视察工作,听了老二爷的事迹,对当时的支书郑国典说,赶快把这样的好同志发展成党员。书记走后,郑国典找到老二爷说,公社书记说要把你发展成党员,二爷,你就再入一次吧!老二爷眼一瞪骂道,你娃子连入党不能重都不知道,还当个啥球支书?你娃子要有孝心,就派人去调查调查,让二爷参加支部会就行!郑国典没办法,就把老二爷的事情汇报给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就派人到开封去调查,调查组在开封蹲了半个月,找到一个当时参加会议的地下党,说,当年绣球胡同的确住有一对以夫妻名义开展工作的地下党,也确实叫邹春枝和范英占,但他们在抗战前夕被一个叫周二强的汉奸给活埋了。当年,正当组织上准备除奸的时候,那个大汉奸周二强投靠了国民党,离开了开封,后来那个大汉奸就下落不明了。那个地下党还说,当时,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邹春枝和范英占把档案资料都烧了,无法知道谁是党员,但可以肯定地说,我压根就没听说过有个叫任二犟的党员。老二爷说,周二强就是我,是邹大姐给起的名字,本是叫任二强的,说是为了便于工作,对外改姓了周。调查组的人说,那你就是杀害地下党的大汉奸!老二爷一听,就犯了病。老二爷一犯病,调查组就认为老二爷心虚了,害怕了,就把老二爷当作了真正的大汉奸了,就把老二爷抓到了拐河人民公社,准备召开公审大会,验明正身,就地正法!郑国典一听老二爷被抓了,赶紧去公社找到公社书记,并把老二爷的一大把奖章拿给书记看。也许是书记怕弄错了,不好向上边交代,就赦免了老二爷。自古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老二爷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

那时候,流西河唯一的地主贾老财跑了,流西河正找不到斗争对象,上级就让斗争老二爷。在流西河,老二爷辈分最高,大家尊重还来不及呢,谁会起来斗争?郑国典就让老二爷装犯病来应付上边,老二爷说,我好好的,没犯病,干吗要说犯病?郑国典说,不装病,上边就要斗你。老二爷说,想斗就让他斗,能比打仗还厉害?郑国典说,你老一把年纪了,又是战斗英雄,孙子咋狠心让你受委屈?老二爷说,怕啥?这能比我叫周二强时背个汉奸的名誉还委屈?郑国典没办法,上边要求开斗争会了,就把人召集到皂角树下,开群众大会。郑国典装模作样地对着麦克风大声说,把历史反革命任二犟带上来!会场立马爆出一阵哄笑。笑声中,两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搀起老二爷,小心翼翼地向主席台走去。人们见了,笑出了眼泪水。就这样,批斗会开成了嬉闹会,上边来的人也没法子。

尽管如此,老二爷还是很生气,病就犯得更勤了。

雨虹回来时,李金鼎和我已把证明材料弄好了,还盖了红堂堂的公章和私章。章是李金鼎用萝卜疙瘩开的,印水是真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样,一般人看不出啥猫窍。我们在皂角树下拦住了雨虹,说了想法,雨虹说,到这个时候了,你们咋想出这号歪主意日哄老二爷?李金鼎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老二爷走得安心。我问,你电话里说老二爷的事有了眉目,是啥样的眉目?雨虹说,张辉在临朐县图书馆找到一本邹春枝写的回忆录,里面写有老二爷的事,但邹春枝和范英占夫妇已过世多年了。李金鼎问,书呢?雨虹说,在张辉跟儿。我忙问,张辉人呢?雨虹说,张辉两天后才能赶回来。李金鼎对雨虹说,来不及了,只能按我们准备的办。雨虹想了想,终于认可了我们的想法。回到老二爷的床前,雨虹按照我们的安排,给老二爷读了那份伪造的证明。老二爷听了,一下子灵性过来,跟没病时一样,要过雨虹手中的证明,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便流下了两行老泪。老二爷对李金鼎说,李支书,我想参加一次党员会,你看中吗?李金鼎忙说,中!中!中!我这就去通知!老二爷说,你们出去吧,我想睡会儿。说着,老二爷闭上了眼睛。这一闭,老二爷的眼睛再没有睁开过。

第三天,老二爷下葬的时候,李金鼎一个不冇地叫来了流西河的党员,给老二爷开了一个追悼会。李金鼎没有写悼词,却把邹春枝回忆录中写老二爷的部分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追悼会开了一个多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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