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我们千万别缴械投降
2016-04-07
编者按:霍布斯鲍姆是英国历史学家,在他95年的生命中,有83年是在20世纪度过。《经济学人》称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位有趣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位浪漫主义者”,《革命的年代:1789-1848》、《资本的年代:1848-1875》、《帝国的年代:1875-1914》、《极端的年代:1914-1991》,这四本书组成“年代四部曲”,奠定了他“近现代史大师”的地位,而这本自传,基本上就是个人版的《极端的年代》,是一本从个人视角观察的20世纪史。本文摘取了自传最后一章,有所删减。
2001年9月11日,世界贸易中心和五角大楼遭受攻击。或许世界历史上从未有过这么多人,直接经历了一个料想不到的事件。而我是在伦敦一家医院的电视屏幕上,看见了此事发生的经过。对一个老迈而持怀疑论、出生于俄国革命那一年的历史学者而言,该事件结合了20世纪一切的坏东西:大屠杀、高级但不可靠的科技,而且真实模仿了好莱坞的壮观场景,宣布再度进行一场介于上帝和魔鬼之间的全球殊死战。舆论界横飞的唾沫淹没了西方世界,一些御用文人则费心寻觅不该使用的字眼,而且不幸找到了它们。
值此美国主导媒体与政治的年代,美国主导权在全球各地所造成的观感与异议产生了放大作用,使得美国与世界其余部分之间突然出现一道鸿沟,各自以不同方式来解读那个可怕的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的其他地方只看见了一场特别戏剧性的恐怖袭击行动,而它造成惨重伤亡,并使得美国暂时公开受到羞辱。除此之外,整体形势与冷战结束以来的情况并无差别,绝不至于令全球唯一的超级强国陷入紧张。华盛顿当局却声称“9·11”事件已经改变一切,同时还采取果真改变了一切的措施,宣布自己将独力捍卫世界秩序,并裁定谁是世界秩序的危害者。任何拒绝接受此种立场的人,就是潜在的敌人或真正的敌人。这倒不出人意料,因为自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降,美利坚全球军事帝国的战略思维已为此做好准备,而当初制定这套战略的人,现在即为其执行者。然而“9·11”事件已经证明,我们都生活在只有一个超级强权的世界,而且该强权于苏联解体后终于做出决定,在可预期时间内不让自己的力量受到任何约束,并准备无限制施展自己的力量——虽然除了展现唯我独尊的地位之外,使用此力量的目的并不十分清楚。20世纪已告结束,21世纪于昏暗混沌之中揭开了序幕。
没有任何地点比得上医院病床,更适合让遭到拘禁的受苦受难者进行思索,回味一些宛如从奥威尔的小说中狂泻而出的语句和影像。它们就在这个年代泛滥于印刷品和荧幕之上,悉数被设计来进行欺骗、隐瞒和蒙混,而且受骗者也包括了制作那些文字和画面的人。其所涵盖的范围,从简单的谎言一直延伸到强有力的遁词,而那些东西就被外交大员、政治人物和军事将领(其实今天我们每个人也不例外),拿来规避我们无意或不敢诚实回答的各种公共问题。其所涵盖的范围更从公然撒谎——例如伪称伊拉克拥有威胁世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因此必须打倒萨达姆(但他无可否认是咎由自取)——一直延伸到更方便拿来合理化美国官方政策的各种借口,因为美国从前也曾经赶走了斯大林主义。我们只需要听听华盛顿的决策者与战略家们私下或公开的意见,即可明白他们今天都在谈论纯粹的权力政治,并厚颜无耻地将建立美利坚全球帝国的工作,呈现为一个文明国家的自卫反应:若不摧毁国际恐怖主义的话,这个文明将惨遭难以形容的野蛮暴行蹂躏。反正理所当然的是,在安然公司与美国政府彼此界线模糊不清的那个世界,自欺欺人(最起码是在说谎的那一刻)可以让那些谎话听起来更加令人信服。
当我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绕着各种声音和纸张的时候,我得出的结论是:2002年的世界比从前更需要历史学家,尤其是具有怀疑精神的历史学家。或许阅读该行业一名老迈成员毕生的旅途报道,能够帮助年轻人于面对21世纪的晦暗前景之际,除了具备不可或缺的悲观态度外,还拥有较透彻的眼光、得自历史记忆的见识,而且有能力避开当下的狂热激情与政治兜售伎俩。
年龄可对此产生帮助。单单凭靠倚老卖老的优势,别人只能在书本上读到的历史,却是这个少数族群人生记忆的一部分。对于即将接受高等教育的潜在读者而言,20世纪绝大部分都属于遥远的过去,那些事情多半与生活无关,反而只是应付学校考试该准备的东西。像我依然印象鲜明地记得希特勒在柏林上台掌权的那个寒冷冬日,它在20岁年轻人的眼中却遥不可及。我在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结婚,可是那个危机对他们的人生不具实质意义,就连对他们的父母而言往往也是如此,因为40岁以下的人当时尚未诞生。对我这种年纪的人而言,那些都属于依时间顺序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之一,决定了我们在大环境下的私人生活。
与我同辈分的历史学家就是向导,可带人前往一个重要的昔日领域、一个人们行事风格迥异的国度,因为我们曾生活在那里。或许我们对自己平生历史的认识,反而比不上一些专门论述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历史学家,因为他们可以运用当时我们——实际上是任何人——都接触不到的文献。即便年岁还没有将记忆力腐蚀殆尽,我们或许也无法完全依赖记忆。更何况若无书面证据佐证,记忆中的事物恐怕绝对会错漏百出。但话说回来,我们曾经置身现场、明白实际的感觉如何,这种临场感使得我们具有天然免疫力,避免出现不在现场者的时空错乱现象。
生活于20世纪的八十多个年头让人自然而然上过一课,明白了政权、帝国及各种体制的变幻无常。我目睹了欧洲各个殖民帝国的彻底消失,尤其是身为其中佼佼者的大英帝国——其疆域之广、威势之隆,都在我的童年时期臻于巅峰,而且当时大英帝国曾率先引进空中轰炸这种新战略,借此在诸如库尔德斯坦和阿富汗等地维持秩序。我目睹了一些世界强权如何裂解成林立的小国,还看见一个有意延续千年之久的德意志帝国,以及一个打算永远存在下去的革命势力如何走上末路。我大概没办法去经历“美国世纪”的终结了,但我可以笃定地跟人打赌,本书的某些读者将会亲眼看见此事发生。
我们这些老年人已经见识过各种时尚风潮的大起大落。自从苏联解体以来,新形成的政治基本教义和流行观点就是,“个人主义的资本主义社会”乃唯一选项,“自由主义民主政体”则与那个社会密不可分,而且它几乎已在世界各地成为标准的政府形式。在1914年以前,那也是不少人曾经相信过的事情,即便情况还不像今日这般普遍。然而在20世纪的大多数时候,那些讲法都显得不大可信,因为资本主义曾看似气数将尽。今天看起来令人匪夷所思的是,1930年至1960年之间曾有许多头脑清楚的观察家宣称,于历次五年计划主导下的苏联“国家指令式经济体制”,已呈现出一个可在全球替代西方“自由企业”的模式——虽然就连最同情苏联的外国访客,也不难看出当地的模式是多么的原始和缺乏效率。现在我再度发现一个不信任资本主义的时代,这并不令人惊讶;然而这个时代的人,再也不相信我们打算拿来替代资本主义的方案了。
对年龄与我相仿的人来说,生活于20世纪意味着参加过无与伦比的课程,领教了真正的历史冲击力。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30年间,全球的生活状况出现了既快速又彻底的改变,其剧烈程度更甚于人类历史上任何可相提并论的时期。全人类已经集体发射了一艘不寻常的宇宙飞船,进入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社会与文化剧变之轨道。北半球少数几个国家与我同样年迈的人士,就是在发射这艘宇宙飞船之前即已成年的第一代人。我们也是亲身经历过这个历史时刻的第一代人,眼睁睁看着迄今将人们维系于家庭、社群与社会之中的规矩和习俗如何停止运作。
一位历史学家的人生考验在于:当他或她面临一些对自身和世界具有强烈情感意义的事件时,是否能够表现得宛如报道遥远过去事物的记者一般,坦然针对那些事件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尤其是“假若……将会如何”之类的问题——虽然他们并非局外人,而是深陷其中者。那些问题无关“真实的”历史,所探讨对象未必是我们所喜欢的东西,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什么事情原本可能以不同方式发生却并未成真。那些问题影响至今而非仅仅局限于过去,因此对生活于新世纪之初的老老少少都相当重要。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未能避免,所以有关“一战”是否可避免的问题纯属假设。我们若表示那场战争的惨重伤亡令人无法忍受(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或者认为假若德皇战胜的话,受到德国影响的欧洲可能优于《凡尔赛和约》的世界(这是我的看法),我都可以表现得“宛如报道遥远过去事物的记者”。然而,要是有人问起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问题,纵使只是理论上的问题,我也一定无法通过考验。
我能够勉强自己设想一种论点:假若佛朗哥的政变在1936年即获得成功,西班牙应可躲掉内战而改善处境。我也准备很懊恼地让步承认:列宁的共产国际并非那么好的构想。同时我更可毫不迟疑地承认(因为我从来就不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特奥多尔·赫茨尔的犹太民族国家方案同样不理想,假若他继续留在《新自由日报》担任明星专栏作家的话,反而可以做出更佳表现。可是万一有人要求我接受一个替代性选择:不值得为了击败国家社会主义而牺牲5000万人、承受第二次世界大战数之不尽的恐怖事件,那么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苟同。至于美利坚世界帝国的前景,长久下去是无法看好的。当我思及于此并回顾往日大英帝国的纪录时,心中的恐惧多于热烈期待——大英帝国因为本土疆域不大,当初免于陷入妄自尊大的地步。我在这场考验中得到的分数如何?要是分数太低的话,那么这本书对读者的帮助恐怕不大,因为他们已经迈入新的世纪,而且绝大多数还将迎接比作者更长久的人生岁月。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千万别缴械投降,即便在时机不利的年代也不例外。社会的不公不义仍有待我们加以谴责与打击。世界可不会自动自发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