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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人语

2016-04-06王秀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孙薄荷

一个清秀女子不爱她的生父,却爱上了一个深夜潜入的“鬼使”,而在电子厂北院墙下,一个身上带着铁面具在雪夜冻死的老实巴交的锅炉工,脸上却流着冻住的眼泪。聊斋般的“鬼”和儿童贩子混杂在一起,扑朔迷离。

我,对此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我的眼睛睁开着,因为我在不断地流着眼泪。

——萨缪尔·贝克特《无法称呼的人》

1

在爆炸造成的迷雾中,薄荷隐约地回忆起一些事情。照例有几个孩子追逐着她,朝她挥舞树枝,或者投掷各种东西,这些喜欢胡闹的小家伙叫她彪子、疯子、痴子。他们在关键字上咬着重音,后面却带上俏皮的儿化音,薄荷知道那些称呼统统说明她脑袋有问题——关于这个论断她并不认同。她脸上时时露出的迷茫,是关于另外许多事情的,那些事情很神秘,大多数连她本人也搞不清楚,更何况其他人呢?

救护车和消防车轰鸣而来,倾轧着满地的碎砖头和玻璃碴,穿制服的人开始圈围警戒带,并命令街边停放的车辆尽快移开。薄荷穿梭在车阵中间,乞讨钱和香烟。她看到一个身穿淡绿色长裙的女人站在街上,试图找到人能注意一下自己的挡风玻璃——在这家临街小电子厂刚刚发生的锅炉爆炸中,飞出一截断木,砸中了她的挡风玻璃。玻璃绽开无数的裂纹,夕阳打在上面,一闪一闪像无数把刀。绿裙女人茫然地站着,薄荷认识她,当然了,不仅仅是她,薄荷认识常年经过隆中路路口的许多人。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喧闹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救护车只拉走了电子元件厂烧锅炉的老张。那些下班后因为种种事情还未离开的工人应该庆幸,锅炉爆炸只损坏了位于地下室的锅炉房和在它上面的仓库。至于老张,非死即伤。附近的居民互相传递着这个消息,令老张一下子成了名人。除了老张,再没有更让人惊叹的消息传来,凑热闹的车子于是纷纷改变方向,转瞬间让这里恢复了正常。

薄荷站在路边。她好像是破天荒第一次离开了路口的中央。经常有人故意戏弄她,教给她乱七八糟的坏事情,比如十多年前有人教她当交警,此后她就总是站在路口比比画画。因此,她站在路边,很多人为她站立的位置感到新奇,接着,他们为她脸上某种郑重的表情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习惯了从她大人的脸孔上看到孩子的表情,而非现在这样。她现在……怎么说呢,看起来像一个正常人。夏季黄昏的风,掀动着破损的长裙,在薄荷不甚干净的小腿上扑打不停。她仰头看向天空,那些人随即也跟着这么干,他们看到一片瑰丽的火烧云,由此得出,快要下雨的结论。

没人知道,薄荷看向天空,是在追赶那些隐约回忆起的事情,比如一些开在天空中的花啊什么的。更确切地说,那不是一些事情,而是片段、影像,或者一晃而过的闪电、幽灵。作为一个痴子,她的智力遇到了某种神秘力量制造的障碍。这障碍摧毁了它的正常秩序,令她和其他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迷雾,无论是谁,想要明白对方的意图,都要费力穿透那看不见的障碍。更为要命的是,她和她自己之间也隔着那样的迷雾,不止一层。在这个黄昏,薄荷依稀穿透了一些迷雾——其实只是那些雾层的羽鳞——看到了她昔日的幸福、她的笑容、她的少女时代。然而,当她想进一步追究它们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就像爆炸造成的烟柱,此刻在染满夕阳的天空中,找不到它曾存在过的痕迹。

迷雾消失了,薄荷看到一个男人,穿着旧了的灰色短袖T恤,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朝她看来看去。薄荷也盯着他看。薄荷每天都能碰到盯着她看的男人,为此她有时故意把脸搞脏,衣服穿得邋里邋遢。那家伙年龄大概在四十多岁,或许五十多岁,她给不出明确的结论。年龄这个概念,在她那里也是不甚明晰的。一辆公交车从远处爬行过来,是59路。车门咣当打开,放下几个男女,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看灰衫男人,见他两脚戳在地上站着不动,随即摁下仪表盘上一个按钮,咣当把门关上。从那以后,接连有3路、16路和70路公交车在站牌下稍作停留接着离开,都没有把灰衫男人带走。这个男人很面生,薄荷猜测他不是附近的居民,因为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这里仅有的四路公交车。这可不行,得让他知道。薄荷迈开两腿,破了的长裙有一条布耷拉下来,抽打着她的左脚踝。她走到站牌下,对灰衫男人说:“没有了,车都走了。一共就那么多。”

男人从头到脚打量着薄荷,那两只眼睛里有薄荷这些年看到的所有的东西。不过,还有新鲜的内容,至于那是什么,薄荷不太了解。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智力有问题,当人们这样谈论她的时候,她在心里是否定和嘲笑他们的。她只是不会使用他们那些语言而已。

穿灰衫的家伙样子粗俗,气息里散发着酒味。这下薄荷确认了那新鲜的内容,是邪恶的味道。薄荷在心里把他判定为坏人,一个酒鬼。属于魔鬼阵营里的。谈到智力,薄荷甚至认为她比别人都聪明,因为她有时能看清某个人的真实样子,那并不是人们素常看到的样子。夕晖逐渐暗淡,浅淡的乌云悄无声息地爬上篆山的上空、篆村的上空、电子厂的上空、站牌的上空,仿佛预示着魔鬼的到来。薄荷看到这个男人其实披着一张灰色的皮,头上乱糟糟的那些并不是头发,而是杂草。这东西的两条腿又瘦又弯曲,紧紧扒在地上的两只脚又薄又宽,脚趾盖像尖刺穿破了可笑的鞋子。他的眼是两个洞,里面燃烧着火,噼里啪啦地喷着火星。这家伙把一直插在皮里某处的爪子伸了出来,抓向薄荷。薄荷早有防备,手里拎着一截桃枝——篆山上种着很多桃树——这会儿她猛烈地挥舞桃枝,嗓子眼儿里发出驱赶的叫喊:“走开,鬼!”

跟薄荷一起住在篆村的王大妈,迈动两腿快步跑到薄荷身边,拽了拽她的胳膊,说:“你又犯疯病了,哪里有鬼?”

无论是作为薄荷的邻居,还是作为一个身份正在悄然特殊化的人——她对老孙有点儿意思,王大妈明里暗里都对薄荷很是照顾。她对老孙有点儿意思,连薄荷这个痴子都看出来了。王大妈扭脸看看灰衫男,打算跟他道个歉。这时候开来一辆16路车,这男人缩着腰,一步蹿上了车。

“要下雨了。这两天你老孙叔应该来了。他可有日子没来了,乡下应该在收麦子吧?”王大妈抬头看了看天空,不无担忧地说。

薄荷不记得很多事情,因此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的时候,独自溜溜达达来到篆村,睡在王大妈隔壁老姜家的厢房里。老姜两口子在篆村市场街上卖菜,早晨天不亮去厢房推三轮车进货,看到薄荷靠在菜筐上酣睡。老婆为老姜拖拖拉拉一直没有修好窗户而嘟囔了一个早上,她断定薄荷是从临街的窗户里爬进去的,是个贼。但显然薄荷并不是贼,她因为饥饿,仅仅偷吃了老姜卖剩下的几根黄瓜。次日早上,老姜打开厢房门,看到被老婆轰走的薄荷又回来了。老婆主动要求独自卖菜,让老姜留在家里修缮窗户。第三天早上,老姜老婆惊讶地发现,薄荷又睡在他们家的厢房里,身子底下还铺着一条床单,她一眼认出那是自家的床单——显然是老姜拿去的,他可怜这女孩。老姜老婆叹口气,她跨过薄荷,查看窗户,发现老姜只是在窗上浮皮潦草地胡乱安了一根木条,早就被薄荷拔掉了。这件怪事在篆村传开以后,许多人说服老姜收留薄荷,他们认为那是老天在补偿无儿无女的老姜两口子,送给他们一个现成的女儿。老姜老婆起初很犹豫,根据观察,她断定薄荷脑子有问题——这女孩虽然眉清目秀,但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及她是坐汽车来的这件事。从哪儿来的,独自还是跟谁一起,别人去了哪里,她一概不知。又过了一些日子,老姜老婆同意了收留薄荷。他们两口子太寂寞了。当时老姜老婆认为,说不定过上几天,就会有人打听着找上门来领走薄荷。谁知,薄荷就像老天爷从天上随手扔下来的一个人,迟迟没有人来认领。老姜老婆渐渐习惯了——三个人总比两个人更像一个家。何况薄荷有些时候还是像一个正常人的。老姜带她去看过医生,诊断结果为智力发育迟滞。老姜问了又问,大体明白了医生的意思:薄荷的脑子发育相对身子发育要慢。慢了多少?医生无法确定。另外,薄荷患有一定程度的失忆症。一定程度是个什么程度?医生也不给老姜正确答案。老姜眼里的薄荷,有时候比正常人还正常,有时候比天下第一的痴子都要疯癫痴傻。在老姜和老伴相继去世之前,薄荷还稀里糊涂大过一次肚子,之后孩子又莫名其妙丢了……老姜和老伴相继去世后,从乡下来了个自称是老姜老伴没出五服的本家弟弟——老孙。王大妈想说服老孙把薄荷带到乡下去收留,架不住薄荷像暴怒的马儿一样乱蹦乱跳,仿佛老孙那地方给她准备了刀斧油锅。不过,相比之前的计划,王大妈倒是喜欢现在的格局:老孙隔三岔五运些粮食瓜果来看看薄荷,每月付给王大妈一些钱,让她照管薄荷。老孙还给王大妈带来一股子黄昏恋的激情。她对老孙有点儿意思,连薄荷都看出来了。

薄荷边走边沉思。她扭头朝公交车远去的地方眺望了两次。几只乌鸦落在隆中路边的老槐树上,像哭一样哇哇地怪叫两声,王大妈挥手驱赶它们,边赶边说:“怪不怪……乌鸦跑到大街上来了。”

2

活动在篆村附近的乌鸦这几天越来越多。老人们手搭凉棚朝篆山上看,他们认为这些呀呀乱叫的不祥之物是从篆山深处飞出来的。它们为什么要飞出来,难道篆山上的浆果、昆虫、腐肉、鸟蛋,不够它们吃的吗?

薄荷常常坐在院门口的一个小马扎上,面向市场街坐着,眺望篆山。半山腰有两棵老树,比其他树都高,树杈间各自镶嵌着一只大鸟窝。

小电子元件厂锅炉爆炸那天的火烧云,憋出了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天气呼呼地热起来。薄荷穿着一条棉布短裤,上身一件无袖套头衫,上下一码色,白底蓝花,是王大妈用缝纫机做的。王大妈在市场街上卖布,把自己家临街厢房的南墙开了一扇门,厢房改成布店,省去了摊位费。布店里放着一台缝纫机,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没完没了地缝各种东西。别人都用新式缝纫机,她还用三十年前的,哪里坏了就找师傅来修一修。老式缝纫机得一刻不停地踩,她仿佛就热衷于听那玩意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对街坊邻居们说,踩缝纫机锻炼腿劲儿,预防血管硬化和静脉曲张。

薄荷和王大妈住的这排房子紧邻市场街,乌鸦一叫,市场街上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朝这边看,他们看到老孙从村西隆中路上拐进来。老孙肩膀上搭着一条汗渍渍的毛巾,乘坐一辆人力三轮车。三轮车上搭着篷子,红色天鹅绒布料,边缘一圈黄色流苏齐刷刷地在风里摆荡。布店旁边摆咸菜摊的小胡冲王大妈叫道:“王素容,你们家老孙来了!坐轿子接你来了!”

小胡喊停了缝纫机咯吱咯吱的声音。王素容走出布店,吓唬小胡:“不想说媳妇了是吧?三十啷当岁了,整天没个正形。”

街上人多了起来。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下了班,陆陆续续簇拥到市场街上来。有两个人要买小胡的咸菜,都是老顾客,她们分别点名要拉花萝卜和酱黄瓜。小胡用几个景德镇陶瓷瓮盛咸菜,盖子一开,复杂的味道迫不及待地蹿出来,仿佛在赛跑。

小胡边招呼顾客边看老孙和王素容,那两人眉来眼去的,让人嫉妒。他常为此自悲自怜。老孙先把自己卸到地面上,又把四个编织袋子卸下来。看他弓腰叉腿的姿势,袋子应该很重。王素容脸上泛着红扑扑的颜色跑过来帮忙,两人合力把最后一个袋子提起来,蹾到地上。三轮车弹跳了一下,车上某个部位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老孙接下来因为车费的问题跟车主发生了分歧,车主声称他的轮胎让老孙的编织袋子压瘪了,需要多付5块钱找个平衡。你看看……他指着其中一只轮胎,坚持那只没其他三只那么有弹性了。老孙争执半天未果,王素容息事宁人地从裤子口袋中掏出钱,要把这事解决掉。这举动伤害了老孙的自尊,迫使老孙一把掏出10块。

“10块!两只轮胎!”老孙补偿似的踹了一脚三轮车。

三轮车顶着红色天鹅绒的篷罩,从市场街摇曳而过,循着来路,回汽车站去了。老孙是乘坐长途汽车来的,他给四只沉重的编织袋子也打了车票。那些享受了人的待遇的土产品,分别是黄嫩黄嫩的玉米、黄嫩黄嫩的带壳花生,还有各种瓜果蔬菜。“都是刚从地里弄出来的。”老孙指点着那些东西。

老孙看了看薄荷,希望从她那里获得一些反应,随便什么都行。但薄荷面无表情。她对老孙这种持之以恒的态度,总是让王素容不安,她每回都要表达多多少少的歉意,仿佛是她没有教育好薄荷。私下里,王素容没少教育薄荷,她常说的话颠来倒去就那几句:人家老孙凭什么一趟趟跑那么大老远来给你送钱送物?你是人家老孙什么人?要不是老姜老婆死前把你托付给人家老孙……人家老孙……

薄荷只是看着熙熙攘攘的市场街,对王素容的埋怨充耳不闻。从街两头拥进来的人群像强盗,劫掠了或多或少的东西,急匆匆地又逃遁和消失在街两头。有些人干脆把东西一堆一堆地装进车里,车子嘀嘀鸣叫着,拼命穿过人群打算尽快逃逸。街上的财物越来越少。薄荷困顿地目视着这一切。

这天下午,除了在乡下忙于收麦因而许久没来的老孙乘坐一辆缀满流苏的三轮车摇曳而来,还有另外—个人在老孙之后来到市场街,此人身上的灰色T恤换成了天蓝色工装,胸前用更深的蓝色——油彩或是其他什么材质——潦草地拼着字。卖咸菜的小胡瞥了两眼,那些字是:向心球电子元件厂。小胡马上讨好道:“你们电子厂的人特别爱吃我腌的咸菜。但我看你眼生,刚来的吧?在哪个车间?SMT还是DIP?”

“你懂的还不少。”男人一样一样检视着咸菜,面无表情。

“那当然了。SMT是贴片车间,DIP是插件车间。我还知道,我们用的电脑主板就是SMT车间干的活儿,USB接口是DIP车间干的。我说得没错吧?你那车间生产充电器不?给哥们儿弄一个?苹果5的。大哥你贵姓?小弟我姓胡,胡彦斌的胡。胡彦斌,就是那唱歌的。你也可以理解成胡汉三的胡。胡汉三大家都知道。”小胡马上顺着杆子爬上去。

小胡的贫嘴缓解了男人的表情,一丝笑纹不易觉察地在他紧绷的嘴角转瞬滑过。小胡觉得这男人有一肚子的心事。

“我姓余,多余的余。我不在什么S车间,也不在什么P车间,我对那些玩意儿一窍不通。我是烧锅炉的。锅炉工。这活儿不需要技术,会烧火就行。”

“那我以后就叫你余大哥了!你不知道啊,这向心球电子厂可是老皇历了,打我妈生下我那天起,它就在隆中路边上了。我爷爷还在厂里烧过锅炉呢,不骗你。哎,对了,前几天不是刚爆炸过吗?那老张怎么样了?有人说死了,有人说没死。真是邪乎……”

姓余的掏出边角都磨毛了的钱包,说:“我得感谢老张。要不是他,我还找不到这工作。”

姓余的买完咸菜,却不走,小胡看出他拿眼在睃旁边的薄荷。

“鬼。他是鬼。”薄荷两条胳膊抱着腿,翻翻眼,说。

“薄荷,不要乱说。这是我余大哥,烧锅炉的。电子厂烧锅炉的,知道不?再说了,大白天的哪有鬼?鬼都在夜里活动,那些玩意儿怕光。真没文化。”小胡马上就把自己变成了老余的熟人。

薄荷扁扁嘴,不屑一顾,嘴里发出砰的一声。小胡翻译说:“她这是在模拟那天的爆炸声。”

薄荷并不知道,这个姓余的男人,是她命运里的一个巨大谶语。在这个夏日的黄昏,市场街熙熙攘攘,老孙乘坐缀满流苏的轿子而来,老槐树上乌鸦苍老而凄厉的鸣叫——这些画面,多年之后被薄荷反复忆及。

3

余德今年47岁。他多数时候生活在失去时间概念的状态中,不知道自己的年龄、生日,及其他代表他活在人世间的自然属性。既是活在人世间,就跟他人处在同一套时空系统中,别想逃脱。余德当然知道这一点。

这就是说,他曾想逃脱。年轻时他想逃脱的是追捕——每当有风吹草动,他就希望有鬼神附体,让他神通广大,上天遁地。说起来这根本不是虚构,他有段时间甚至企图研习一门法术,这个想法从他在一个富户家中偷到一本秘籍开始付诸实施。令人失望的是,他翻烂了那本书,也没学到个所以然,反倒在一次大搜捕中,让警方抓到并送进了他不愿意去的地方。进去的时候他才30来岁,出来时已经47岁了。在那里面,他不像我们从电视剧中看到的主人公那样,在墙壁上画着道道计算时日,相反,他很高兴自己摆脱了时间的追踪。他浑浑噩噩,刻意不去琢磨跟时间有关的东西:不照镜子,不跟其他犯人探讨减刑和出狱这些话题。那些在探视的日子里跟亲属见面后的犯人,总要难过上一些日子。他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没有任何亲人来看他,提醒他这方面的事情。他感到这样非常好。但狱警专门跟他作对,时不时告诉他已经进来几年了,还有几年才能出去。狱警说这些话有时是在好心情的驱使下,有时则是坏心情。当他们在坏心情的驱使下说这些的时候,就是幸灾乐祸的。但不管他怎样抛弃时间,时间却从没离开过他。离出去还剩一年的时候,他企图逃脱回到让他想想就无所适从的人世间,为此他整天琢磨着做点儿什么来延长刑期。他考虑过越狱,尝试过打架,在犯人中间挑起争端。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出来了。

余德这时候已经给自己定了型:在人世间,他是一个不完善的生物。在里面的时候他们要听形形色色的课,他记得有个年纪轻轻的家伙,满嘴大话空话,“不完善的生物”就出于那人的嘴巴。当时他给了他们所有人这样的界定,指出他们不完善的地方就是罪恶的那部分。他还认识了一个曾在大学里教哲学的教授,因为误杀了人,终日绞尽脑汁地剖析“本源”。人们听了他进去的经历后,都表示了十分的同情,说死的那人该被杀上千次。但哲学教授不同意,他坚称世间一切都有因果关系。他整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给余德叨叨宇宙、萨特、存在与虚无等等。

当然啦,47岁的余德承认他生命里罪恶的那一部分。既然他抛弃不了时间和记忆,就不如承认算了。他出来后,起初企图逃脱那些关于罪恶的记忆。他到了这辈子没到过的一个地方,生活了一阵子,不行,又换了地方。还是不行,记忆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而且他患上一种奇怪的照镜子病,没有任何人逼迫他,告诉他照镜子的必要,但他花了许多时间照镜子,凝视着里面那张陌生的脸,一件件细数那些罪。有些小事,他忘记了很多年,都一一找了回来。他觉得镜子像有魔法。比如有天,他凝视着那在狱中被折磨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的脸时,忽然很好奇地想到他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时的样子。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并真的看到了一张婴儿的脸。他认为那天的幻觉是个启示,为的是让他想起,他曾在某个城市偷走过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卖给了一个他刚结交不久的人贩子。在此之前,他在那城市游荡了些日子,知道那婴儿的母亲是个痴子。偷走一个痴子的孩子,对当年的他来说,实在没什么,况且他知道,附近那些人对这婴儿的来历议论纷纷,有人说婴儿的父亲是个捡破烂儿的,有人说是篆村里著名的二流子,还有人说是一个衣着体面的醉汉。

对,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三言两语便能说完。余德连续几夜梦见被他卖掉的婴儿,那微型人在梦里号啕大哭,让他无法安眠。后来余德决定主动出击,他想明白了一件事:生而为人,活在这个地球上,谁都别想逃脱。既然无法逃脱,与其让神秘的幻象折磨,不如去打破那层神秘的纱雾。他决定一一拜访过去他对其做过坏事的人,也就是那些大学教授或者心理医师所说的,他对他们犯下罪过的人。他制作了一大把纸团,每个纸团上写着一个人和一件事,把它们扔在他喝水用的盖杯里。当然,有许多人他并不知道姓名,因此他费了很多时间,给他们安上一些独属于他们的修饰词,用以代表他们,比如矮个子、胖女人、独眼龙、大青痣、肥腚、黄牙。给薄荷他用的是痴子。当年他为了偷窃薄荷的孩子,在篆村踩了几天点,那里的人都用痴子来称呼薄荷。他多少上过几年学,知道这些修饰词叫定语。他盖上杯盖,两手紧抱杯子,把那些定语大力摇晃了5分钟。从那充满启示的脏兮兮的杯子中,他捏出的纸团给他安排了行程中的第一站,纸团上这样写着:篆村、痴子、偷小孩。之后他乘坐火车,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这座城市。可见他年轻时犯下多少罪,他像江洋大盗一样四处流窜。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好好待着,因为知道那样很危险,容易被抓。

我们经历过的电子厂锅炉爆炸那天,在余德将来打算完成的自传里——在那里面他读了一些书,包括一些犯人在外面悔过自新的自传,为此他认为自己也应该有那样一本东西,作为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的证明——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被迫进行了许多关于死亡方式的思考。通过细致的分析和比较,他最后认为,死于一场爆炸是最理想的死法。当然,在他站在由老张导致的那场爆炸事故现场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死亡这码子事,而是如何接近正在路上张望的痴子薄荷。他一眼就认出了薄荷,这让他感到很困惑,时间仿佛并没造访过薄荷。那女人虽然脸上身上不是很整洁,但依稀可见,皮肤和身材、神情都跟过去没有变化。

在里面的时候,余德听到的最多的词语就是重新做人。他们被告知,重新做人的主要途径,是在社会生活中从事正当的职业,参与任何一种能体现价值的劳动。余德有个曾在生物研究院工作的狱友,此人用5年时间给余德描述一种转基因西红柿。假如不是一不小心杀死了人,他的研究成果可能已经摆上了人们的餐桌。像这样的人,出去以后立马就可以钻进实验室里劳动起来。你呢,出去以后打算干什么?狱友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询问余德,完全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余德想了想,说,我研究过一种法术,奇门遁甲。狱友紧皱眉头,很不情愿把思维从转基因西红柿一下子拉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方去。狱友说,奇门遁甲?那是什么东西?余德说,你连奇门遁甲都不知道?几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先黄帝和蚩尤打仗。蚩尤会呼风唤雨,会在战场上制造迷雾,让黄帝很恼火。有天晚上,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忽然,轩辕丘上传来很大的响动,有一道彩虹从天上落下来,走出一个仙女,仙女手上捧着玉匣子。黄帝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本天篆文册龙甲神章,黄帝根据书里面教的制造了指南车,终于打败了蚩尤。黄帝就叫他的宰相把龙甲神章演绎成兵法,奇门遁甲。你知道多少局吗?说出来吓死你,一千零八十局。我那时候要是掌握了这门学问,只要练会一局,就不至于到这鬼地方来了。狱友哧地笑了,说,那算什么学问?毫无科学根据。余德急速地调动他掌握的信息,振振有词地反驳道,谁说没有科学根据?指南车没有科学根据?福特汽车当初研发的时候,有个问题难倒了一百多个工程师,有天他们忽然看到指南车的制造方法,才解决了这个难题。你能说,那不是科学根据?算了,跟你说这个你根本不懂,你就知道西红柿。西红柿有什么可研究的?转基因?能转到哪儿去?能让西红柿长成西瓜那么大?再说了,长成那么大有什么用?吃到肚子里不一样都变成了屎?

在“那里面”,余德唯一能卖弄的就是这一套知识。当然,他这一套根本不能当饭吃,谁都知道,他出去以后很难“参与任何一种能体现价值的劳动”。不仅仅是他,许多狱友也都将如此。综上所述,余德认为电子元件厂的爆炸是蹊跷的,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黄昏时分站在隆中路边的时候,还在为下一分钟的事发愁。接着他看到有人拎着一个酒瓶子,心事重重地走进电子厂。进厂门之前,这人甩给余德很不友好的几眼,其中包含的信息,余德不需用力揣测就能明白——当然是在质疑他那张充满不良经历的脸孔。此人就是早早吃过晚饭来值夜班的老张。如果余德知道老张有个偷窃成瘾的儿子,就会明白自己那张饱含罪孽的脸孔是多么地瞒不过老张。当然,老张并不想干预余德的存在,他有他的烦恼。他的儿子让人追撵,跳了楼,摔断了两条瘦嶙嶙的贼腿。当然,这也同时说明,他的儿子从此被迫改邪归正了。老张忧思重重地再次甩给余德恶狠狠的两眼,余德却没接受这挑衅。他想,难道我真被改造好了?正在他疑惑之间,从厂里出来一个小青工,朝老张打招呼,老张,提溜着什么好东西?老张瓮声瓮气地说,还能有什么好东西,水。那人说,你蒙我近视啊?那不是老白干嘛!烧锅炉不能喝酒,你敢违反厂规厂纪?老张说,回家管你老婆孩子去。那人说,当心我告诉厂长。老张说,你敢告诉厂长,我揪掉你的口条。那人骗腿儿骑上自行车,说,你个老张,明天我就告你的状,让厂里炒了你的鱿鱼。余德羡慕地看着老张走进大楼里,他悻悻地自言自语,烧锅炉,谁不会啊!就让厂长炒了你!炒了你,我来应聘烧锅炉!让你再像瞪贼一样地瞪我。

余德有这样的念头并非毫不靠谱,他从“那里面”出来后,曾经干过锅炉工。锅炉工属于高危工种,但待遇一般都不高,像他这样从“那里面”出来的人,干干锅炉工也还是有可能的。他先是跟一个老师傅学徒,接着,在老师傅的督促之下,竟然通过考试获得了资质证明。这是余德从“那里面”出来之前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奇迹。为此余德常有一种冲动,要找到研究转基因西红柿的狱友,把资质证明拿给他看看,让他相信一个钻研奇门遁甲的家伙也能参与某种社会劳动。

那天,余德在路口没看到薄荷,到市场街上走了个来回,还是没见,就在一棵大槐树下看六个老头玩扑克牌。他看了一会儿牌局,打算回到电子厂,刚到厂门口,爆炸就发生了。接着,有两件事情诡秘地陆续发生:老张被抬上救护车,生死不详;薄荷忽然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余德真切地感受到了哲学教授狱友所说的那些——有个神秘的链条,把这些事紧紧地连在一起,而且是有目的、有因果的。但接下去应该怎么分析,他就不知道了。他的智力和经验仅限于把问题思考到这个层面。目的、因果、链条,这些玄了吧唧的词儿,那可不是像余德这样的普通人能琢磨透的。

这就是余德接替老张,成为电子元件厂新任锅炉工的始末。没有哲学教授在身边,余德只能靠自己琢磨事情了,他觉得是这样的:他想当锅炉工的念头,表面上看,是起源于老张那很不友好的几眼,是图个嘴皮子痛快;实际上,往深追究的话,他认为有另外一个更为重大、更为神秘的“因”,那就是薄荷。他其实是为了薄荷而应聘锅炉工这个劳动岗位的。

4

市场街上来了个卖桃的,脸孔很生,不像是篆村附近的人。桃也不像是篆山上的,篆山坡岭上栽种出来的桃,人们一看即知。卖桃的把三轮车在街边一停,讨饭的许道人率先嗅出外地桃的气味,颠着跛脚冲过去讨要。许道人的脚并不是真跛,当初为了博得人们的同情他故意装跛,久而久之就不会正常走路了。

卖桃的不知道许道人在这一带熟头熟脸,就是不买账,连个烂桃也不肯施舍。卖咸菜的小胡忙里偷闲地看热闹,朝许道人叫喊:“你给他讲讲道,让他把一车的桃都给你。”

许道人多年前身穿一件灰色道袍来到这儿,起初还从背上的褡裢里不断地摸出各种符,拦住所有的人,给他们看相占卜,然后卖掉那些符,把钱装进道袍的暗袋里。后来人们都看出这只是一个讨饭的,他也就不再用符开路,干脆明着行乞了。但他始终身穿灰袍,保持一个道士的尊严,原先那件实在破得不像样子了,也不肯换上别人施舍的居家衣服。后来,王素容实在看不过去,就用一块灰布给他缝了件新的道袍。王素容从没缝过道袍,特地把许道人叫到布店门口,解开道袍,里里外外研究了一番。后来许道人就在王素容的店里做道袍,冬天嫌冷,还让王素容给夹点儿棉花。

小胡的讥讽让许道人感到很没面子,他翻翻眼白,啐了一口,悻悻地走开了,边走边恐吓卖桃的:“你知道种梨的故事不?告诉你,今天我许道人懒得作法。要不然,把你一车桃都变没,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卖桃人冷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篆村的人们比较厚道,不欺生,由着卖桃人吆五喝六地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许道人蹲在布店门口,吃篆村人送给他的桃。小胡收拾着咸菜摊子问他:“你刚才打算作什么法?种梨是个什么故事?”

许道人掌心里托着吃剩下的桃核,左看右看,摇头道:“这核不行,种不出树。”

薄荷从马扎上站起身,也凑过去打算听故事,谁知许道人莫测高深地托着那枚桃核,溜溜达达地走远了。许道人住在篆山半山腰的一个石房子里,本来那是篆村一户人家盖了看护桃树的,后来出了事,据说半夜看到个女鬼,就把房子扔弃了。许道人声称他降服了女鬼,已经让她乖乖回到了篆山北岭的坟墓里。

事后余德琢磨,卖桃人是个关键人物。他是接替老张而出现的,同样是把一系列事件扭结起来的一个扣。先是他作为一个非篆村人忽然出现,三轮车支在布店附近,这可以解释为,他就是冲着余德和薄荷来的。接着,他的桃子吸引了许道人,他的吝啬就是为了让许道人提起种梨的故事。最后,许道人戛然而止,回到篆山,把种梨故事的后半部分遗留在市场街。余德坐在锅炉房里分析至此,觉得接下去的事应该由他去完成了。

余德有一本《聊斋志异》,从“那里面”出来之后买的。哲学教授狱友在多次给他大讲特讲黑格尔、苏格拉底、萨特之后,余德问了个问题,本来是想为难一下哲学教授的:你总是讲外国人,难道中国就没有哲学家?他的问题当时还真难住了哲学教授。经过一夜苦思,第二天,哲学教授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余德说,我们中国有一个大哲学家——蒲松龄。余德知道蒲松龄是写鬼怪的,但不明白他如何能称得上哲学家。哲学教授只说了两句话:蒲松龄写的不是虚妄,而是一种大的存在,他讲的所有故事都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说完这两句,哲学教授就不再有多余的解释了。来篆村的那天,余德在火车站等车时,本想去一家小超市买方便面,买完却鬼使神差转到隔壁的书店。书店里摆的都是旧书,店主给余德推荐《故事会》,余德说,太幼稚了,有没有哲学方面的?店主说,没有。余德问,有没有《聊斋志异》?店主撅着屁股,在最下层翻来找去好半天,终于找到《聊斋志异》,边用鸡毛掸子掸灰边问,这是哲学书啊?余德说,那当然了,百分之百的哲学书。

这就是余德在这天晚上潜入薄荷房里的原因。他要去给薄荷讲《种梨》。黄昏时他很想接着许道人的话茬,把这个故事讲一讲,但天色暗淡,市场街上的人纷纷收摊,王素容已经在布店后面的院落里弄出饭菜的香气,提醒余德他该回去了。余德就住在电子厂,锅炉房隔壁的小房间。电子厂夜里不开工,另外一名锅炉工家住本市,余德主动要求承担晚上9点的闭炉和次日凌晨4点的开炉工作,为的就是可以独享锅炉房隔壁的小房间,并不被打扰地干他想干的事。

晚上9点,余德把炉子闭上,关掉锅炉房的灯,假装睡下了。11点,他起床把脸和手好好地洗了洗,然后贴着墙根儿穿过院子,翻过北院墙,站在一片荒地里。为了躲过厂院里的一个摄像头,有一段路程他是靠爬行完成的。他躲在冬青丛后爬行,直爬到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然后翻墙而出。从荒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再到薄荷家的距离只有一百多米,余德更为顺利地翻过了薄荷家的低矮院墙。老姜留给薄荷的房子共三间正房,一东一西加当中一间灶房。老姜两口子活着的时候住东屋,薄荷住西屋,他们死后,薄荷还一直住在西屋。余德是靠本能判断薄荷住在西屋的,他从西院墙直接翻到西屋窗台上,又从窗户直接翻到了床上,畅通无阻。以后的几个月里,余德沿着这条路线,偷偷从电子厂潜行到薄荷家中,竟然没被任何人发现。这天凌晨时分,老孙因为晚饭时吃了些在小胡那里买的咸菜,口舌发干,到灶屋倒水喝,隐约听到西屋有动静,遂站在地中间打算好好听听,这时候一只老鼠从门槛下面蹿了出来。老孙抄起笤帚抡打了几下,老鼠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那个时候,余德已经讲完了种梨的故事。他翻墙进屋,在黑暗里屏息站了片刻,然后把鞋子脱下来,放在窗台上。薄荷沉浸在睡眠里,这让余德颇为犹疑,不知是不是该把她叫醒。他来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会纠结这个问题。后来余德因为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在床上躺下。他小心翼翼地躺在薄荷身边,这才想到,自己半辈子都没这样躺在一个女人身边。只不过,这女人是个痴子,余德觉得略有遗憾。但是,虽然她是个痴子,却是地地道道的女人!余德在黑暗里能感觉到她鼻孔扩张,发出微微的鼻息。这鼻息由于属于一个痴子,因而夹在善恶中间,不懂得恶也不懂得善,听起来才那么和谐,有珍珠般的质地,充满柔和的节奏,掀动着黑夜的帐帷。余德不会描述,却分明地感到,一个痴子身上发出的声音是人体最和谐的声音。他怀着几乎是崇敬的感情,靠近薄荷的脸,想听得更仔细些。他的存在终于触动了薄荷的敏感,这痴子忽地坐起身叫道:“鬼!”

“别叫!我就是鬼!再叫就揪掉你的舌头!”余德吓坏了,本能地伸出一条胳膊兜住薄荷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凑着她的耳朵说。

他的恫吓对一个痴子当然是有效的。难以解释出于什么目的,或许仅仅是为了不使自己暴露,增加说服力,余德开始了一段关于鬼的描绘。东屋里的老孙时断时续地打着鼾声——那常年劳作的健壮肢体,虽已上了年岁,却也够余德对付一阵子的了,因此他必须把薄荷吓住。他完全是即兴发挥,源源不断地倾吐着很多词语,终于让薄荷相信了,他是阴间的鬼使,专门在夜里出来进行考察工作,从而决定人的生死轮回。

“你不要怕,我来你这里没别的意思,就想给你讲个故事,因为我知道你想听种梨的故事。我讲完故事还得赶紧走呢,得去考察,把坏人记到生死簿上,还得考虑让冤死的鬼借尸还魂。我的事儿多得很。但是我必须警告你,关于我的事情,你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不管是老孙还是王素容,或者小胡和许道人。你要是透露一点儿,哪怕一个字,我就会知道。到时候,你就等着下油锅吧。”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薄荷警惕地把被单往上拉。

“人间有什么事能瞒得过鬼使?”

接着余德就绘声绘色地讲完了种梨的故事。他说,有个道士,穿得破破烂烂,就跟许道人差不多。这道人跟集市上一个卖梨的人乞讨,卖梨的说什么也不给。路旁店铺里的一个伙计看不过去,就拿出钱来买了一个梨,送给了道士。道士对众人说,他其实有很多好梨想送给大家吃,只是需要梨核做种子。道士把梨三口两口吃完,从后背上拿下小铁铲,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放进梨核,盖上土,跟旁人要了点儿热水浇上。人们都围着看,看到一棵嫩芽儿果真冒了出来,很快长成一棵大梨树,结满了梨。道士把梨分给大家吃完,用铁铲子把树砍下来,扛在肩上走远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余德卖了个关子,停下了。

“你骗人。梨树怎么能长那么快!”薄荷到底是痴子,之前的恐惧有60%变成了好奇。

“他是道士,会作法。他不是你们普通人。”余德很严肃地说。

“哦。”薄荷将信将疑。

于是余德接着把故事的后半部分讲完了:卖梨人夹杂在看客中间看热闹,没想到一回头,发现自己一车的梨都没了,一根车把也被砍断,这才明白是让道士耍弄了。

“你听懂没有?”余德问。

“不就是道士把卖梨人车上的梨都变到树上去了,然后又把他的车把当成梨树砍断了嘛。”薄荷不屑地说。

“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嘛,为什么人家都叫你痴子?”

“他们才是痴子呢。”

余德没想到薄荷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傻。“看来你的智力很正常,而且你智商很高。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

“谁说我没有孩子,这就是我的孩子。”薄荷转身在毛巾被里翻找出一个布娃娃。

刚看到布娃娃时,余德吓了一跳,他马上想起从镜子里经常看到的婴儿。他觉得布娃娃和他从镜子中看到的婴儿特别像,尤其是两只眼睛,又圆又大,直愣愣地盯着他。过了许久,余德才回过神来,他想,这不过是一堆布而已。一堆没有生命的布,想必是王素容店里的。包括那两只黑纽扣,把它们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就变成了两只眼睛。其实就是两小块黑塑料。

余德伸手想去触摸一下布娃娃。他记起当年偷走婴儿时,那孩子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不哭不闹。他有点儿心虚,就拉过包裹婴儿的小被单,蒙住了小家伙的双眼……

没想到余德一伸手,薄荷迅速地把布娃娃塞回被单中,嘴里发出奇怪的驱赶:“嘘!嘘嘘!”一声比一声凶狠。

余德听到东屋发出响动,显然是老孙——余德对下午乘坐三轮车赶来并在两个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十分反感——下了床,光脚板踩在地上,啪啪地响,像是两只鸭蹼在拍打地面。余德有些慌张,他一把捂住薄荷的嘴巴,冲着她的耳朵凶狠地耳语道:“不许动,也不许出声,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孩子记到生死簿上去!”

余德的威吓马上见效,薄荷不吭声了。啪啪声停止了,老孙在灶屋地上站着屏气细听。这时候一只老鼠从柜子后边蹿出来,弓腰穿过门槛底下的缝隙,跑到灶屋。余德听到老孙扑打老鼠的声音,他悄声说:“看见没有,老鼠是我派出去的。”

老孙的呼噜声重又响起来以后,余德对薄荷说:“天快亮了,我还得去考察呢。记住,不许告诉任何人鬼使来过。否则你的孩子就得上生死簿。”穿上鞋子踏到窗台上以后,余德转头看看薄荷,补充道:“我还会再来的。另外,你以后不许到路口去指挥交通,阎王爷不高兴你去抢交警的活儿干;你也不许去跟司机要钱和香烟,老孙会给你钱花;香烟就更不能抽了,你是女人。”

“我没抽香烟。我要到香烟都送给别人了。”

“别人想抽让他们自己去买。既然你认为自己不是痴子,就别再跟别人要东西。要东西那是痴子干的事。我看你也不是痴子,你很聪明。”

5

很明显,薄荷让什么苦恼的事情缠住了。王素容发现了这个问题,告诉老孙。老孙正捧着大茶缸子没命地喝水,他被昨天晚上的咸菜齁坏了,喉咙一带就像焦渴的庄稼地。

“薄荷总是抱着那东西。她也不去路口指挥交通和要钱了。”王素容边踩缝纫机边说,缝纫机发出咯嘚咯嘚的声音。王素容选了一块深蓝色灰花的人造棉布,在给老孙缝制一条大短裤。她干了不到一小时,效率奇高,已经在轧最后一道线。

“都多大的人了,还弄那么个东西抱着。”老孙看了一眼薄荷怀里的布娃娃。

王素容停下缝纫机,剪断线,两手撑开腰部的松紧带,前后左右端量一阵子,满意地递给老孙,说:“多大也是女人。再说了,她为什么抱着这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花的裤衩,能穿吗?”老孙接过短裤,很犹疑地说。

“为什么不能穿?这不叫花裤衩,叫沙滩裤。沙滩裤都是这么花的。”

“她以前真生过一个孩子?”老孙把注意力从沙滩裤上转移到薄荷身上。

“当然是真的了。她怀孩子那阵,看上去都不怎么痴了呢。孩子让人偷走后,痴病就重了。”

两人来来去去地谈论着孩子的事。薄荷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因此更加紧张,两条细胳膊绕来绕去,企图把布娃娃抱得更紧。“薄荷,要把孩子勒没气了!”王素容说。

“我不能让他死。”薄荷梗梗脖子。

薄荷差点儿就要说出鬼使和生死簿的事,她警惕地打住了,闭紧嘴巴。这一天,薄荷的心神不宁不仅仅来自鬼使和生死簿,她还苦恼地感到,有些什么画面在脑子里一再地闪过,飞快,像风或者闪电。她想好好看清楚,它们却像跟她在捉迷藏一样,唰唰地过去了。薄荷觉得它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了她的脑子里,又从另一个方向钻了出去——有两道帘子,分别竖在她脑袋两侧。她摸了摸太阳穴,感到那里破了两个小洞;再一摸,小洞愈合了。她想起电子厂锅炉房爆炸那天,在迷雾中,也像今天这样,那些画面钻进她的脑袋里。她努力想再看到它们,却没有成功。她认为是老孙打搅了她——对这个男人她提不起任何兴趣,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讨好她,用编织袋子运来好吃的东西。她虽然不明所以,却断定这男人脑子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念头。他溜溜达达地在王素容和她家转来转去,闲得发慌,就没事找事,去破坏那些本来好好的东西。他把薄荷屋里的柜子搬开,寻找老鼠洞,把他带来的玉米棒子搓下来的玉米粒掺上老鼠药,塞进鼠洞。他像侦查员似的蹲在旁边,等着那些腹痛难忍的老鼠一只只从洞里蹿出来,口吐白沫地死掉。他攀住布店的防盗门,反复查看门锁,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锁舌在他的摆弄下终于坏掉了,他很高兴找到了活儿。薄荷冷冷地看着他,知道他根本就修不好。果然,接近傍晚,他不得不抱歉地宣布了自己的失败。为了不耽误打烊关门,王素容打电话找来修锁公司的人,他们拿着扳子钳子螺丝刀,10分钟就把锁修好了。

“乡下是不用防盗门的,他根本就不懂。”卖咸菜的小胡觉得王素容不应该让老孙碰防盗锁。

“你是生下来就会卖咸菜的吗?”王素容说。

薄荷觉得王素容特别蠢。她抬头看看老槐树,老槐树枝繁叶茂,乌鸦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上面,薄荷觉得它们好像一直藏在其中,只等黄昏到来,好放开嗓子大说一顿。乌鸦到底在说些什么,薄荷听不懂,却觉得明白其中的意思,那大概是告诉她黑夜要来了,鬼使也要来了。她坚定地认为乌鸦跟鬼使有着不容置疑的关联,要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鬼使紧随这些乌鸦而来到了篆村。

王素容在市场街上买了新鲜的猪肉和一大捆韭菜,喊薄荷回家帮她包饺子。每次老孙来,都是王素容大展厨艺的机会。她毫不遮掩地表达着对老孙的兴趣,假如有可能,小胡甚至觉得她肯跟着老孙到乡下去过日子。问题出在薄荷身上,她一听到关于跟着老孙去乡下的话,就抖擞起浑身的芒刺。

“薄荷,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抱着那孩子?把她放下吧,让她在床上好好睡。”王素容希望薄荷把两只手腾出来,帮她擀饺子皮。但薄荷坚决不同意,王素容只好一个人干。她擀完一摞面皮,再把它们包上韭菜猪肉馅捏起来,然后返回头去擀新一轮的面皮。虽然如此她却很愉快。她边愉快地忙碌,边看薄荷,想弄明白让她如此不安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并没打算真的要弄明白——一个痴子,谁能知道她脑袋瓜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即便是老天爷,大概也不全知道。

王素容只能约略地知道,薄荷担忧着手里那代表孩子的布娃娃的安全。作为同类,女人中的一员,她当然知道孩子对这个群体意味着什么,哪怕是痴子,也有老天爷给的天性。但王素容不知道薄荷更为具体的担忧,那得在午夜时分才能来临。乌鸦已经宣告了这一点,可惜王素容听不懂乌鸦的语言。

这天深夜,余德仍是梳洗周到,赶来会见薄荷。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来的目的,只知道是要来赎罪。《聊斋志异》里讲的都是因果报应的事,他相信人世间也有报应。但怎么赎罪,他还没想好。他花了一天时间在锅炉房里苦思冥想,觉得最有效的办法是帮薄荷找回孩子,但这个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最无效的,因为当年的人贩子无从查找。接着余德想到治好薄荷的痴病,可惜他手里没钱。没钱,怎么进医院?眼见着黄昏一丝丝地到来,余德只好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有一点可以确定,余德特别想去薄荷那里,而且想法很强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于是决定顺便把这个事情搞清楚。

为了不冷场,余德讲了几个故事。他很害怕冷场。这几个故事,都是余德从《聊斋志异》上看的,他把它们进行了改编,使它们听起来都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有一个问题是,《聊斋志异》里讲述的多半是女鬼和阳间人类之间的故事,因此为了可信,余德把那些故事改成男鬼和阳间人类之间的故事。有两次,薄荷开心地笑出声来,余德紧张地嘘她,生怕惊醒东屋的老孙。他倒不是怕打不过老孙,主要是气氛太好了,不能被破坏掉。薄荷也希望老孙一直打着呼噜,每当忍不住要发笑,就赶紧用毛巾被捂住嘴巴。

她甚至忘记了布娃娃。但余德偏偏怎么也忘不掉被他偷走的婴儿,他虽然在讲着让薄荷发笑的故事,脑子里却始终有块地方是留给那个婴儿的。小家伙挥之不去,就像个小阴谋家。所以,余德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把话题拐到那上面的。他记得他说了一些小孩的话题,薄荷就又把布娃娃抱在了怀里。

“算了吧,这只是个布娃娃,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现在应该十多岁了。”余德说。

余德看到薄荷止住笑,大概有几秒钟,就开始哭起来。她哭得很悲伤,也不再用毛巾被捂住嘴巴。在她看来,刚才那场欢乐已经结束了。余德后悔不迭,想哄哄她,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最后他不得不故伎重演,采用恐吓的办法。

“你要是还哭的话,我就要把你的孩子记在生死簿上。”他从口袋里掏摸出一个小本子,是白天在市场街上的一个文具店里买的,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我的孩子在哪儿?”薄荷猛然止住哭泣。

“你的孩子……”余德搜肠刮肚,想起《聊斋志异》里的《小人》,就现编现用,“你的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让人偷去了。那人是个玩魔术的,给你的孩子喂了一种药,把他变得很小,像小猫一样,并且永远也长不大。他做了一个木盒子,把你的孩子藏在里面,只要有人给钱,他就把你的孩子放出来,让他唱歌跳舞,替他赚钱。”

薄荷的眼泪流得越发汹涌,余德心里发慌,但也只好把谎话继续编下去:“闭嘴,不许再哭!你知道你的孩子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吗?就是因为你!谁知道你跟谁一起生下了他!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对这样的小孩,阎王有特殊规定,不能让他过正常小孩的生活。但是他被玩魔术的当成道具这么多年,命运也该改改了。阎王是公平的。我作为鬼使,当然更要公平办事。你要是不哭,我就去找找玩魔术的,把他记到生死簿上。他也算是作孽多年,该遭报应了。但你要是还哭的话,我就不管了,让玩魔术的继续把你的小孩关在木盒子里。”

这番话很有效地阻止了薄荷的哭泣。但她再次混乱,紧紧地把布娃娃抱在怀里,古怪地笑着,对余德说:“你是个骗子。我的小孩哪儿都没去,好好地在我怀里。你是个坏鬼使。”

余德疑心薄荷在哭泣时是变正常了的,她的气息、哭声、姿态,都跟一个正常女人无异。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大概只有一两分钟。余德踩着窗台离去时,薄荷变回彻彻底底的痴子,抱着假想中的孩子不停地絮语。

在那些絮语中,鬼使离开了。困意在笑过哭过后很疲惫地到来,薄荷睡着了。她看到一些画面,像闪电劈开沉沉的梦的帷帐,比白天那些画面清楚,但仍无法分辨出那揭示了些什么。薄荷梦到了自己的孩子,被一个女孩抱着。女孩年龄不大,只有十几岁。薄荷感到自己跟女孩非常熟悉,却不知道她是谁。

6

一个月里,余德把鬼使造访的事情常态化了,主要表现为规律了时间。每周二和周五,是他“考察篆村的日子”。

起初薄荷没有周二和周五的概念,余德给她带了一本小台历,上面用红笔把周二和周五作了标记。为了教会薄荷辨识台历,余德不得不戴上面具,以免暴露自己。面具是他破坏了一件黑色T恤自制的,用针线缝了一个简单的头套,上面剪出孔洞,以便露出双眼。他还买了一只手电筒——即便有面具,也不能亮灯。他把手电筒的光调得很暗,但薄荷还是对他的面具感到很好奇。余德不得不向她撒谎说,鬼使必须戴上面具,不能让凡人看到。薄荷伸手摸了摸T恤,大概是觉得布料跟凡人用的没什么不同。余德只好说,本来他戴的是铁面具,但为了不让薄荷害怕,才换成了凡人用的布料。他教会了薄荷如何数算日子。

老孙那次在篆村住了三天,就赶回乡下去了。据他说,要回去养蚕。他每年养两季蚕,每季一个半月。也就是说,至少一个半月里他不能来篆村。这次没有缀着流苏的三轮车,他步行到隆中路上乘坐公交车,穿着王素容给他缝制的另一条沙滩裤。他走后,王素容像失恋了一样,无精打采了好些日子。她再次抖擞起精神,是一个月后,因为薄荷的布娃娃丢了。那天早上薄荷像杀猪一样号叫,并且只穿了内衣裤就疯跑出来,在市场街上奔走,向人们哭诉着孩子丢失的事。

人们都只当她又犯了痴病,十多年前她曾这样哭诉了几个月。但人们又发现这次跟上次有所不同,主要是她控诉的对象——上次她指出是一个长头发男人偷走了她的孩子,这次……人们听了很长时间,只听懂她在说鬼啊什么的。篆村年龄最大的张奶奶告诉人们,薄荷说的是鬼使。人们都信张奶奶的话,因为她曾在大旱时带领人们成功地求来了两场泼雨。

然而,张奶奶也仅仅是能听懂薄荷的话,对于话的真假,究竟是不是鬼使偷走了她的孩子,张奶奶也不知道。不久人们就得知,薄荷丢失的,是她当成孩子的那个布娃娃。人们纷纷谈论说,这绝不是小事,简直是天大的事。因为,自从薄荷十几年前丢了孩子,布娃娃就应运而生了——是老姜老婆想出的主意。老姜老婆在王素容店里找了些零碎布头,给薄荷缝了这个布娃娃,骗她说孩子找回来了。那一招非常奏效,成功地把薄荷骗了十几年。十几年来,由于它的特殊功用,人们甚至把它看成了篆村一个真正的小孩。其间它经历了跟人类所差无几的伤损和衰老,起初是老姜老婆,后来是王素容,不停地对它修修补补。

在市场街上奔走的薄荷,最终被小胡带领几个人制服了。对于一个痴子,关键时候就要制服,别无他法。王素容作为薄荷的监护人,跟在后面指挥,一行人浩浩荡荡把薄荷送回家,仿佛逮住一个江洋大盗。接着,几个人召开了现场分析会。为了找到布娃娃,他们把床啊柜子啊都搬开,但一无所获。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一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毕竟不是真正的生命。它的失踪含有多种可能,比如,被篆村某个小孩恶作剧地拿走——小孩子们特别爱逗弄薄荷。再比如,被贼偷走。篆村本村都是奉公守法的好村民,但这毕竟是一个城中村,属于城市的一部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城市里形形色色的贼,难免会光顾篆村。还比如,说不定布娃娃是薄荷自己弄丢的呢。她毕竟是个痴子,一旦疯病发作,或许会忘记做母亲的天性。人们经常看到她坐在王素容的布店门口,嘴里咀嚼着布头。王素容透露了一个消息,薄荷这段日子对布娃娃表现出神经质般的紧张,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威胁,想要夺走布娃娃。附近一所中学有位语文老师是篆村人,他分析,这种紧张很有可能最终导致了薄荷的极端行为。人们问他,什么是极端行为?语文老师说,比如强烈的保护欲望,驱使薄荷把布娃娃撕扯着吃掉了。当时她处于狂乱状态,一旦醒来,就忘掉了那个过程,所以就怪罪于他人。鬼使就是个很好的说明,世上哪有鬼使这种东西,这是完全的迷信。

篆村的人们认可了语文老师的话,因为他是全市十大优秀教师之一。这一天,王素容守在薄荷房间里,防止她再次往外跑。但薄荷大概是闹累了,被人们摁到床上后,不久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人们开完现场分析会,见她还睡着,就离开了,留下王素容一个人看管她。王素容也累坏了,草草吃了几口中午饭,躺在薄荷身边也睡着了。王素容睡了一个非常长的午觉,醒来以后已经是半下午了,市场街上卖菜的摊子、卖海货的摊子,都吵吵嚷嚷地摆开,热闹得很,可薄荷还在睡着。起初王素容有点儿害怕,数次伸手试探她的鼻息,还到附近诊所找大夫来看。大夫告诉王素容,薄荷很正常地在睡觉,没事。晚上,王素容做了晚饭,打算把薄荷叫起来吃饭,却叫不醒。推搡得狠了,薄荷翻个身,很不耐烦地嘟囔一句,就又睡过去了。王素容想了个办法,用痒痒挠搔薄荷的脚掌,但她竟然像没长痒痒肉似的,无动于衷。

这场泼睡,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王素容认定薄荷是被鬼附身,甚至打算找人来驱鬼。乡下那边也联系了,但老孙的手机信号不好,想必正在大山深处照管桑蚕。每次养蚕,老孙都要带上干粮吃住在大山里,驱赶鸟雀。就在王素容一筹莫展的时候,薄荷自己醒过来了。她没有像王素容料想的那样,再次衣衫不整地跑到市场街上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犯病,她犯了让王素容更为担忧的痴病——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她跟王素容一起吃了晚饭,食量惊人,仿佛把沉睡两天错过的饭一次补上了似的。之后就坐在床上发呆,眼神空洞。王素容叹口气,回到自己家里料理了些家务,来到街上跳广场舞。新近流行一种僵尸舞,很受篆村的老太太们青睐。大家边跳僵尸舞边对王素容说,只要不满街疯跑,那就没事了。王素容忧虑重重地说,她没再提孩子丢了的事,你们说怪不怪?大家说,那有什么怪的,说不定睡这两天,已经把孩子的事给忘了。痴子嘛。

于是这天夜里,王素容见薄荷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迹象,就回自己家里睡去了。篆村虽然是个城中村,却不像市里那么热闹,尤其是夜生活,基本没有。人们保留着城市化之前农村人的许多生活习惯,比如早睡早起。城市化使他们没有了土地,有限的土地现今就是篆山的南岭,每家都可以申领一块,多数栽种了桃树和樱桃树。除此之外,人们靠市场街来经商。照管果树和摊铺,都需要早起,因此人们普遍睡得早。就着稀黄的大灯泡——从临街住户家里拉出来的——玩上几把扑克牌,就是夜生活了。玩扑克的有六个人,围观的却有十来号人。围观的人中,有电子厂的新任锅炉工余德,人们问他:“闭炉了啊,老余?”

余德来这里一月有余,已经被他们看作自己人了。虽然人们普遍觉得此人终日像有满腹的心事,少言寡语,却仍是对他倾注了好客的热情。

“没什么事,出来转转。”余德说。他暗自看看王素容的布店,那里漆黑一团。卖咸菜的小胡也混在围观的人群中,余德很想从他嘴里听到关于薄荷的消息,但小胡的心思都在牌局上,他正为自己看好的一方出了把臭牌而捶胸顿足。

余德又看向薄荷家的小院,那里也是漆黑一团。他很想张嘴问问,迟疑再三,还是忍住了。两天前的夜里,他偷走薄荷的布娃娃时,已经预想了各种可能,包括薄荷在市场街上杀猪一样地号叫和奔跑。但他没想到薄荷会这么快就如此安静。偷走布娃娃当然是历时一个月深思熟虑后的行为,这里就不赘述在一个月里余德经历了怎样的反复推敲,最终决定偷走布娃娃,以此来试探一种可能性。这可能性当然是极为渺茫的——余德希望薄荷能在经受重大打击后,神智稍稍正常一些。对这种可能性的猜测,哪怕只有一秒钟,在篆村任何人看来,也是应该给予耻笑的。他们看着薄荷痴傻了那么多年,没人相信她会正常起来。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在某一个深夜里,余德目睹了这个痴傻女人在某一瞬间的正常。尽管她相信自己的孩子正流落在外的同时,也痴傻地相信了玩魔术的人把孩子变小的可笑杜撰,可那一瞬间的正常,余德深信不疑。

临街住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发出要收回大灯泡的通知,牌局最终散去。余德沿着市场街走回电子厂,躺在床上克制去见薄荷的念头。偷走孩子那晚是周二,明天才是周五,才是他再次去见薄荷的日子。他要遵守鬼使定下的规矩。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年轻时就知道这个道理。

7

在偷走布娃娃后的两天里,余德茶饭不香,心神不定。起初他以为那完全是对自己偷走布娃娃后的反应,毕竟他在“那里面”经过了脱胎换骨的改造,知道偷窃是罪行,是可耻的。他只有反复地说服自己,偷走布娃娃是善举,才能稍稍减轻对自己的质疑。

但无论如何,从性质上来说,余德知道,他相当于两次偷走了薄荷的孩子。有生命的和没生命的孩子,在薄荷眼里都一样。甚至这一次的丢失,给薄荷的刺激可能会超过第一次。这些可怕的后果,余德都想过。

在经过了饱受煎熬的两天后,余德翻过围墙,作为鬼使来到薄荷身边时,才忽然明白,他的煎熬不仅仅来自偷窃行为,更多的来自——他爱上了薄荷。

这怎么解释呢?简直不可理喻,他余德爱上了一个痴子。他后来反复地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爱上薄荷的,想来想去,却没有答案。因为猛然意识到这个,余德变得忧伤起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讲什么故事来讨薄荷的欢心。薄荷明显跟往日不同了,对于鬼使的到来,她没有惊惧也没有要听故事的高兴,只是静静地躺着。她那天在市场街上疯跑的时候,不计后果地进行了对鬼使的控诉,当时特别希望黑夜来临,好向鬼使问个明白。因此,连薄荷自己也不清楚,鬼使来了之后她却为什么不想追究答案了。

一些模糊的画面,这几天反复地在睡梦中出现,它们缠绕着她,把她紧紧地拽在睡梦里,让她无法醒来。她能感觉到王素容企图把她弄醒的那些推搡和嘟嘟囔囔,包括痒痒挠在脚心的搔抓,但就是无法醒来。她反复梦见的那些画面,包括曾经见到过的女孩和婴儿,后来那画面有了些改变,女孩长高长大了,变成一个女人。当然,那女人让她感到很熟悉,只是不足以让她把那女人跟自己联系起来。她还见到画面里出现了一些男人,包括死去的老姜、老孙、电子厂新来的锅炉工、卖咸菜的小胡。梦里还有乌鸦,一只很大的乌鸦,蹲在老槐树上,对她一声声地说着什么话。她仔细地辨听,只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坏人来了、小孩、爆炸、没人要……她也梦见过电子厂锅炉房爆炸的场景。除了生活中发生过的画面在梦里没有规律地闪回,她还梦见了其他一些场景,比如人很多的一个广场,人们纷纷仰着头,往空中看着什么。她知道王素容在使用许多手段迫使自己醒来,因此她抗拒着,希望留在梦里,弄清楚人们抬起头是为了搜寻什么东西。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弄清这个问题。

因此,薄荷长久地把情绪停留在那个令她费解的画面上,她的身体已经从梦里走出来了,心却留在那里。这就是为什么她醒来后一直没再闹的原因。孩子丢了。这件事就像一个更为久远的梦,随着这两天的昏沉睡眠,被替换掉了。只是偶尔,薄荷会想到床上没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哪儿去了,是不是鬼使偷走了,还是被别人偷走了,鬼使知不知道孩子去了哪里——这些对现在的薄荷来说,不是那么迫切的问题了。

现在,余德完全可以有把握地说,他见过许多比薄荷美的女人。那些女人,无论在什么场合现身,总是把表现自己作为第一欲望,当然,有些仅仅是出于本能。而薄荷则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第一阶段,并且,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本能。余德感谢这夜的月光如此皎洁,让他清楚地看到了薄荷脸上那种干净的颜色。

为了保险起见,余德仍旧戴着面具。他很小心地张口,杜撰关于她孩子的故事。他一边杜撰一边观察薄荷的反应,发现她并没有对这个故事生疑,就放心地杜撰下去了。他告诉薄荷,她的孩子早在十几年前就丢失了,这十几年里,一直陪伴着她的那个孩子,只不过是阎王爷可怜薄荷,临时派来的一个小鬼使。现在,小鬼使完成了任务,已经被召回去了。至于她的孩子,在当了十几年盒子里的小人之后,阎王爷认为也应该另外给他安排一种命运了。至于那命运是什么,阎王爷还没有透露。他作为鬼使,倒是有心向阎王爷提个建议,把孩子还给薄荷,假如薄荷不再那么疯疯癫癫。

这个杜撰,完全出于即兴。偷走布娃娃,是一定要用故事来圆好的——这几天里,余德构思过多个故事版本,但都不是这样。他因此认定这个故事并不是凭空而来的,更不是来自他余德的灵感,而是来自冥冥中的一种指引。他相信,以往夜晚中的那些杜撰,也完全来自这种指引,否则,无法解释他余德怎么会在夜晚来临之后,变得那么才思敏捷,滔滔不绝。

他无法确定薄荷是否相信了这个故事。对薄荷如今的状态,不仅仅是余德,就连看着她疯癫了那么多年的王素容,都感到迷惑。总之,余德甚至不敢断定这个故事是否奏效——薄荷是在发呆,还是沉浸在故事里,他不知道。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薄荷忽然低声抽泣起来。就是在她抽泣的时候,余德再也忍不住了,猛烈地抱住了她。薄荷先是捶打余德,跟任何女人都会有的反应一样。这捶打和挣扎让余德很矛盾,心怦怦乱跳。他胆怯而自卑,极想放开薄荷夺窗而逃,但本能却让他更紧地攫住了薄荷。在余德成为中年人之前的那些时间里,对待女人,他经验甚少。当然也有过一些经历,都很不堪,对象都是诸如洗头房小姐之类。他对她们从来没有过心脏怦怦乱跳的经验。这陌生的经验让余德汗如雨下,他盲目地更紧地勒住薄荷,直勒到薄荷大口喘出粗气,他才惊慌地放开。他绝望地作好了在薄荷的大叫大嚷中暴露的准备,甚至不想逃跑。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薄荷却忽然哧哧地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是一个痴子的笑。余德毫不含糊地用嘴巴堵住了薄荷的笑。他当然是不想暴露的。

可以想见,也难以想见,余德遇到了他人生中一件天大的事。从此,他生活中全部的念想,就是在每周二和周五的深夜,完成那一段包含了匍匐爬行和翻墙等固定动作的路程,去赶赴约会。因为事情变成了爱情,他更为谨慎,就算白天难以遏制地想见薄荷而溜达到市场街,他也不跟薄荷说一句话。

薄荷有了很大的变化,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不再疯跑了。市场街上的人都为此感到欣慰,虽然她的眼神和神情仍然不是正常人的。人们难以解释,布娃娃的丢失会让她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在布娃娃刚丢失的那段时间,为了不至于在紧要关头没有准备,王素容甚至匆忙赶制了一个新的布娃娃,但薄荷冷漠地看了看它,就把脸掉到一旁去了。街上的人对王素容说,薄荷能认出这不是她原来的布娃娃。原来的布娃娃到底去哪儿了,仍是一个谜。余德把它埋到了一个人们想不到的地方——篆山半山腰那两棵大树下。薄荷坐在街边的小马扎上,时不时地会像过去那样,眺望两棵树上的大鸟窝。她的目光茫然呆痴,却又时不时地在瞬间发出温柔镇静的光芒。

这期间,老孙从乡下又来了一次,仍是在汽车站打了一辆缀着流苏的三轮车。这次他带来的东西,除了粮食和蔬菜,还有一些黑色的蚕蛹。他近两个月的劳动换来了丰硕的果实,据说有个专门收购蚕蛹的小贩已跟他达成了常年合作的意向,他也准备包下一片山岭,扩大养殖面积。

老孙不无炫耀又故作矜持地回答着人们的询问。他还当着众人的面,把一个碧绿碧绿的镯子从裤袋里掏出来,要戴在薄荷的手腕上。但他的殷勤遭到了薄荷的拒绝。

“老孙,你还不如给王大妈戴上呢。”小胡给老孙出了个主意。

老孙很尴尬地看看王素容。王素容倒是大大方方的,说:“既然薄荷不要,就算我捡个便宜吧。”

老孙很感激王素容给他解围,却又担心这个镯子真把他跟王素容捆绑到一起。他满肚子的心事,都是关于薄荷的,根本没心思去搞黄昏恋。这次他又住了三天,看薄荷没什么事,反倒比往常正常了一些,就返回乡下去了,说要准备秋种。反正不管住多久,薄荷也不待见他。

谁都能看出薄荷不待见老孙。人们认为,这种没有良心的事发生在一个痴子身上,还是有情可原的。如果发生在常人身上,那就应该遭到唾骂了。薄荷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老孙。就连电子厂的锅炉工余德,渐渐地都不再让薄荷感到那么讨厌了。她坐在街边,长时间地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篆村里的,有附近小区、工厂、学校、医院里的,他们路过时都会朝薄荷投来含意不一的眼神,薄荷觉得他们很傻。她觉得他们每天匆匆忙忙去上班很傻,花那么多时间打扮给别人看很傻,把脸画得像鬼似的很傻,穿那么高的高跟鞋让脚受罪很傻,从车里下来时腆着胖肚子夹着公文包的样子很傻……而他们还用很傻的眼神去看她。锅炉工余德起码不像他们那么傻,他看起来也像她一样,有许多的秘密和想法,她甚至猜想他的梦里也有许多破解不了的画面。而那些匆匆忙忙的俗人……她不屑于多想。

薄荷最大的变化,并不在表面,而在内心。人们根本不了解她。谁能知道有一个鬼使每周二和周五会去见她,给她讲那么多缤纷绮丽的故事呢?那些俗人只会流着口水酣睡。想起鬼使,薄荷的目光不自觉地温柔起来,有时会在想起那些故事情节时,忍不住笑出声。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老槐树上的乌鸦也随声附和,一声声地叫着:对呀,对呀!

8

秋天来了。人们普遍感到,薄荷悄然地发生着一些变化。主要是她坐在街边时的神态,有时太安静了,比正常人还正常。她无端端的那些笑,也不再那么神经质和诡秘,虽然她的举手投足仍证明她是一个痴子。另外,她经常若有所思,紧皱眉头,仿佛在苦恼和费力地想一些想不起来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忧思,她的双眉之间堆叠起了褶皱,嘴角两边也出现了法令纹。王素容还观察到她本来平展展的眼角有了鱼尾纹。

在发现了这些之后,人们才猛然忆起,这么多年,薄荷只有年龄在增长,身体却一直停留在年轻的时候。想想如果薄荷一直不长这些皱纹,到80岁还举着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坐在街边,那该有多么诡异。因此人们非常欣慰,薄荷终究也跟正常女人一样,在走向衰老了。只是,是什么原理促成了这种变化,人们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秋天的来临,让人们产生了对冷的预想和对温暖的计划,有热心人开始给余德介绍女朋友了。他们通过几个月来的观察,认为余德至少算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篆村有个嫁出去的姑娘,因为种种家庭矛盾,离了婚回到篆村。这姑娘在家暴中完成了对男人的认识,宁愿嫁给余德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她的娘家是开小五金店的,承诺两人婚后,把五金店送给他们来经营。媒人觉得余德没理由不同意,因此就在市场街上碰到时先约略跟他说了个大概,没想到余德支吾几句后,撒腿就跑,仿佛担心媒人把他捆绑到女方家里。媒人跟到电子厂,问余德跑什么,余德憋了半天,说:“我不想跟她结婚。”

“你又没见过她,怎么就这么肯定地回绝?跟你说,那姑娘脾性特别好,聪明,人也长得漂亮。”媒人感到很奇怪。

“那我就更配不上人家了。”余德推托道。

媒人一听,就开起玩笑来:“你觉得能配上谁啊?痴子薄荷?你要是看上薄荷,我去给你说说。我找王素容,让她把老孙也从乡下叫来。”

本来媒人是有口无心,纯粹拿他开个玩笑,本意还是想促成他跟离婚姑娘的好事,谁知道余德一听关于薄荷的这些玩笑话,脸上立马像下了刀子,硬硬地说:“我跟谁也不结婚。你就别操心了。”

媒人好心却赚了个瞎操心,很不高兴,甩手走了。余德躺在铁床上,思前想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听到媒人把他和薄荷往一起说的时候,会有那么不快的反应。他当然不是嫌弃薄荷,相反,他对她的爱与日俱增,在不是周二和周五的那些夜里,他简直就像害了相思病。浓重的爱意终日折磨得他手足无措,发展到每次去见薄荷,他都要带上一件小礼物。薄荷也看似习惯了他的造访,不再对他是一个鬼使而感到害怕。有一次薄荷抚摸着礼物,疑惑地说:“跟街角超市里的一样。”余德只好解释说,在阴间也有和阳间一样的超市。

媒人把余德对于结婚的态度散布给了许多人,也就不再有人张罗这回事了。但他们都觉得一个男人没女人不行,“你看,扣子掉了两颗,也没人给缝。”眼尖的老娘儿们说。

“我给你缝缝。”这时候薄荷忽然张嘴说。

薄荷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一个脑子没任何毛病的正常女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难得的贤惠和温柔,把附近几个老娘儿们都看呆了。王素容快手快脚地从布店里拿出针线来,递给薄荷,但余德已经一声不吭地走掉了。他低着头,走得极快,眼里有泪,得拼命忍着才不会掉出来。他感到胸腔里聚集了太多的东西,沉沉地压住了呼吸的气流,只好张开嘴大口喘气。

夜里,余德被胸腔里的沉闷搞得辗转难眠,几次披衣坐起来,大口喘气。他觉得是爱情把他搞成这样的,他满胸腔里都是爱情,盛不下了,因此才鼓胀胀的难受。难受的同时,他又感到甜蜜得要命。

有那么一段时间,薄荷没有谈论她那丢失的孩子。余德主动谈过几次,说他已经给阎王爷提了建议,把孩子变回他应该有的样子。

“你说他现在应该十多岁了,那我肯定不认识他了。你能让阎王爷把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吗?”薄荷呆怔怔地看着黑暗里的天花板说。

薄荷所说的“原来的样子”,余德明白,就是他丢失时的样子。他只好搪塞说,再给阎王爷禀报一下,看有没有那种特殊的药。但估计得找一段时间。

“玩魔术的人没有吗?”薄荷问。

“没有。已经审问过了。把他最会玩魔术的那只手下到油锅里炸过了。”余德说。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担心薄荷立马就要求他向阎王爷禀报,从玩魔术的人手里拿到药,把她的孩子变回原形。他做不到,又担心薄荷再度崩溃。

谎言就这么叠加着,越来越多,越来越花样百出。这期间,余德的胸部一直鼓胀难受,后来时常感到疼,喘气不顺畅。憋得急了,他就咳嗽两声,能舒服一点儿。过了几天,咳嗽就变成不得不做的一件事了。夜里在薄荷那里,他愈是想忍住,愈是忍不住。薄荷疑惑地问:“鬼使也会感冒吗?”

余德只好解释说,作为鬼使,他不适应阳间的气候。在他们那里,是一年四季如春的。

“地狱里不是很冷吗?”薄荷质疑道。

余德又瞎编说,那都是阳间的人乱说。

“我想看看你的铁面具。”薄荷摸摸他的面具。

对于薄荷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是上天摘星,余德都恨不得立马答应。第二天,他就琢磨着锻打一个铁面具。如今在城市里是找不到铁匠铺了,他只能自己打。当然,他也乐于这么干,一切全都是为了爱情。打铁的基本原理他还是知道的,作为一个锅炉工,他倒是有天然的高温炉,可解决和淬火有关的工序。

接下去的日子,余德购买了他能想到的所有锻打工具和原材料,把它们都藏在铁床下。为了取得脸部模具,他到超市里买了许多橡皮泥,捏成面皮形状,像敷面膜一样敷到脸上,确定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把它们剜出孔洞。他开始打算偷偷摸摸锻打铁面具。然而他面临一个问题:白天人来人往,不太方便干这个活儿,最好选择夜里干。但厂里晚上9点就闭炉,他只能选择次日凌晨4点开炉后,趁天亮之前那一小段时间来干。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这附近安静得像坟茔,况且厂里有值班干部在保卫科,传达室里还有门卫,打铁的声音一定会传得很远。总之,区区一个铁面具,让余德感到面临着不小的困难,他只好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时机。时机在哪里,他也不确切清楚。有天后半夜忽然下起雨来,雨势还不小,伴有雷电,余德抓紧时间在雷声的掩护下干了一会儿。从那以后,他除了寻找时机,还每天关注天气预报。可惜,季节向着深秋滑去,雨肯定是越来越少了。

随着深秋的来临,余德的咳嗽愈发加重了。有天夜里薄荷从窗台上拿过两盒药来送给他,说是治咳嗽的。余德攥着药,却说:“鬼使用不着吃药,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过了几天,老孙又从乡下进城来了。由于咳嗽,余德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跟薄荷的约会。他不能冒险,这关乎他跟薄荷之间的关系能不能保持得长久,他得保护这关系。老孙恰好是周二来的,但这次他为了帮王素容和薄荷装暖气,一直待到下个周三才走。他找人给她们安好暖气,又雇车去买了煤块,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码好,万事俱备,只等下雪,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乡下去了。

老孙走后,又熬过了两天,周五,余德才得以跟薄荷见面。他跟薄荷说,自己临时被阎王爷召回去了。薄荷马上问:“我的孩子……药找到了没有?”

余德说暂时还没有,只能想别的办法。薄荷马上哭泣起来了。她抽抽搭搭地告诉余德说,最近这段日子做了很多梦,都是怪梦。

“我梦见很多人仰着头在看什么。天上开满了花,开完就谢了。乌鸦告诉我,它们就是这样的,开完就谢。它们是天上的花。”

余德只当这是薄荷的痴语。他觉得几日不见,薄荷似乎有些胖了。一个没有婚姻史的男人,当然对女人怀孕这码事没有经验,尤其是像余德这种连恋爱史都没有过的男人。

9

最先注意到薄荷怀孕迹象的,当然是王素容。等她带着薄荷到医院里证实了这件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给远在乡下的老孙。在老孙来之前,王素容试图问出孩子父亲是谁,没问出任何结果。薄荷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当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篆村,人们不免为薄荷的命运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有些人认为命运在跟薄荷开玩笑,多年之前就让她不明不白地怀过一次,没想到还没算完,又要来这么一次。另有一些人认为这并不是命运在跟薄荷开玩笑,而是在眷顾她,可怜她丢失了第一个孩子,因此再送给她一个。经过七嘴八舌的议论,持第一种看法的人也倒向了第二种,他们觉得薄荷应该有个孩子,这可以让她将来不致孤苦伶仃,老来无依。但马上就有街道办事处的大妈找上门来了,说这属于计划外生育,不能留。

余德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可以想见,他像被一颗炸弹击中了。他剧烈地咳嗽了老半天,才坐下来考虑应对的办法。他这会儿感到自己很难宽恕,他从来就没想到过怀孕这码子事!仿佛一个痴子不会怀孕似的!接着他又用哲学教授狱友的逻辑分析了这件事,从那让人迷迷瞪瞪的逻辑中,他分析出,这件事是偶然性和必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说,他余德竟然没想到男女睡觉会令女人怀孕,并不是造成这一结果的唯一原因,甚至是次而次之、可以忽略的原因。另有一些更宽泛、更神秘的原因,隐藏在这一连串的知和不知背后。它们才是最强悍的,或者可以说,它们左右了人类的知或不知。

这样一想,余德就不那么自责了。不那么自责了,余德渐渐就感到高兴起来。想想吧,他余德要当爹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向世人承认这一事实?

但不知为何,想到这里,余德感到莫名的恐惧,几乎马上要卷起铺盖逃亡。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循环:犯罪→惩罚→赎罪。如果承认了事实,他打心底里确定,那不是一种赎罪,也根本不能洗涤他的错误,只能把他推向更深的错误之中。至于为何会得出这样的逻辑,他也搞不清楚。

老天眷顾——这天恰好是周二。余德决定马上给薄荷再讲一个瞎编的故事,以控制事态的发展。他万分小心,反复确认王素容已经在自己家里鼾声大作,这才踩着窗台降临在薄荷身边。他代表阎王爷给薄荷传话,说,阎王爷已经想了一个最好的办法,那办法比把薄荷丢失的孩子弄回原形要好一百倍。

“什么好办法?”

“阎王爷已经把你丢失的孩子变回到你肚子中去了。它会像上次那样,在你肚子里长大,然后生出来。这样就能确保他跟原来那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你说这办法好不好?”

薄荷皱着眉头,努力在想这些话的意思。但她想不明白。

“今天王大妈是不是带你去医院了?医生是不是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了?那就对了,那就是阎王爷干的好事。”余德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薄荷相信这个谎言。但薄荷好像相信了。她抚着肚子,笑出了声。

离天亮还早得很,尽管百般不舍得,但余德被胸腔里一阵阵的绞痛折磨着,不得不离开。他流下源源不断的汗水,整个身子颤抖不已。

在翻电子厂院墙的时候,余德费了很大的劲。他躺在铁床上颤抖,决定第二天去一趟医院。他在诊所买过两回感冒药,但起效不大。他要去大医院,买点儿大医院的药吃,尽快把感冒治好。不管那些哲学逻辑教给他怎么做,起码他要有健康的身体。天快亮的时候,绞痛停止了,余德做了一些黄粱美梦,比如抱着一罐奶粉翻过窗户,坐在薄荷和婴儿旁边,告诉薄荷说,这是阎王爷托他带来的……

在医院,余德被要求做一些检查。医生给他开了关于那些检查的单子,要照这个照那个的。余德并不想这么大费周章,他只想开点儿药吃吃就算。恰好在余德打退堂鼓的时候,他又感到了难挨的绞痛,仿佛有个专门制造绞痛的魔鬼正趴在肚子里,偷窥到了他的想法,马上发动一轮新的绞痛,提醒他,必须去照那些什么片子。魔鬼和医生是一伙的,就想掏出他口袋里的钱。余德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去拍那些片子。

后来的事……余德遇到了很多人都遇到过的不幸——他患上了癌症。从医院里出来后,余德有很长时间处在弱智状态,他记不得医生对那病症的描述了。是肝,还是肺、胃、脾,发生了病变?他搞不清楚。

一路上,余德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东西是什么时候长在自己身体里的?是在到“那里面”之前,还是之后,还是从“那里面”出来之后?简言之,他是在立志改邪归正做个好人之前患上了癌症,还是之后?如果是在之后患上的,那他将对这世上的某些定律开始存疑了。他余德都打算做个好人了,为什么还遭到患癌症的报应?还是可以这么说:他曾经做过许多坏事,在那时候,业报已经在等着了?那就是说,无论他是否打算做个好人,或者已经在做着了,都无法让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这个世界并不打算原谅他,把他的坏处一笔勾销。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余德渐渐有点儿生气。生谁的气,他也不确定。有上帝的话,就生上帝的气;没有的话,就生那哲学教授的气。生着气,余德就干了一件坏事——偷了一个苹果手机。

为了证明身体里的肿瘤,几乎花掉了余德所有的钱,他甚至感到把钱都花在医院有点儿不值,反正早晚逃脱不了一死。

这个世界给予每个人的人生,谁都逃脱不掉。看清了这个,余德压根儿就不打算住院治疗。他向所有人隐瞒了病情,因为担心被厂里辞退。一定要保住这份工作,因为它给他一份工资支撑他走向死亡,还给他免费的住处。这住处离薄荷的距离,不远不近,不近不远,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被怜悯。

因此,可以想见,余德经受了非人的疼痛。他吃掉了大量止疼片,靠它们及他非凡的毅力,保持着在人们面前的若无其事。他越来越瘦,好在时令由深秋渐渐进入冬天,他可以靠多穿衣服来使自己的身材看起来像个无甚理想安然度日的中年男人。至于脸部呢,只要上街,他就戴上一顶厚厚的雷锋帽。

此后他出门,就穿着臃肿的棉衣,大的里面套小的,长的里面套短的。他戴着时髦的雷锋帽,植绒加厚,两只帽耳朵放下来,护住耳、脸和脖颈。他的眍的双眼,也被垂放下来的带毛毛的帽檐遮挡着。但是在锅炉房里,他就不能穿这套装束了,那里非常热,像春天。这样,他难免就要日日面对自己的消瘦,有时候还会不小心被接班的锅炉工看到。但寒冷的冬天冻住了人们的热情,倒也没人追问他为什么越来越瘦。

只是扮演鬼使的事,被他中止了。天知道,他害怕看到薄荷肚子的逐渐生长。他还害怕马失前蹄被人们抓住。他更害怕被薄荷认出他只不过是个凡人,一个骗子。这些害怕的背面,当然可以借用哲学教授狱友的逻辑,诠释出另外一层合理的托词,比如,他远离薄荷,其实是在保护薄荷。他既然不能跟薄荷结合——没得病时他就确认了这一点,得病后更是板上钉钉的事——那就最好别让人知道孩子是谁的。

白天,余德会选择黄昏时分,接夜班之前,穿戴得十分臃肿,到市场街上来转转。天越来越冷,薄荷黄昏时分不怎么出来了,他就选择了中午。中午薄荷会在街边坐着晒晒太阳。小胡的咸菜摊子不摆了,因为咸菜在街边会上冻。余德就找别的理由,幸好小胡不摆咸菜摊子后,在街对面新开了一家包子铺,余德就经常去包子铺里吃包子。后来他把光顾包子铺的时间固定为每周二和周五的中午,就当是在履行他给薄荷许下的诺言。

他有时会看到薄荷,有时看不到。看不到,一般是因为天气不太好,刮风或者下雪。但是有一个周二,雪下得大极了,预报说是暴雪,他竟还是看到了薄荷。薄荷不像天气晴好时那样坐在街边的小马扎上,而是站在风雪中,看市场街,看天空,看篆山上的那两棵大树。可能也看包子铺。余德害怕跟薄荷的目光相遇,他鬼鬼祟祟地低着头,把包子蘸在醋碟子中。

在这期间,余德开始尝试写自传。他在“那里面”的时候,看到过一些别人的自传,通常都是些改造成功的人写的,他们把它们作为教科书。余德买了一个漂亮的小本子,写一点儿,就把本子藏在铁床下。

10

暴雪的那天,薄荷是出于好奇才来到街上的。她想看看那个电子厂的锅炉工来没来包子铺吃包子。她是用了多长时间,总结了他来包子铺的规律的?这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有一天忽然发现,锅炉工老余来包子铺的日子,跟鬼使去她那里的日子一样。当然,她并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虽然她的痴病在日渐好转,像正常人的时候越来越多。

的确,篆村人都能看得出薄荷的好转。人们不知其中因由,便归结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身上。他们认为,女人怀孕生子是件很神秘的事,一定是那孩子,把挡住薄荷正常神智的那层迷雾,在一点点儿撕裂。居委会的大妈来找过多次,王素容转达老孙的话,说老孙已经在乡下给薄荷定下了一门亲事,过几天就带薄荷回乡下去。居委会大妈说,即便回乡下去,也属于计划外生育,因为薄荷一没有领结婚证,二没有领生育证。王素容说,反正这孩子得留着,不管你怎么说。

这些事,薄荷都用不着操心。痴子自有痴子的福气。她自然是有福气的:丢了一个孩子,如今老天爷又还给她了;鬼使自动消失,不再来缠她了;她神智清楚的时候越来越多,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那些出现在她梦里的奇怪画面,都一一被她破解。先是,她确定了那个由小变大的女孩,正是她本人。那个婴儿,是她丢失的孩子。她确定了她曾经像现在这样怀过孕,并且把孩子丢失了。一个长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潜入她和老姜夫妇的家里,偷走了她的孩子。她看到过那男人大致的轮廓,但当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天亮才发现孩子没了。她还确定了,梦里那些天上的花朵,原来是烟花。人们仰着头,在朝天上看。人群里,她看到了自己,还有老孙。她沉浸在烟花的美丽爆炸之中,而老孙却转身走了,消失在人群中。她梦见乌鸦依旧在跟她说着那些支离破碎的话,但她已经能大体把它们连贯起来,那意思是——老孙丢弃了她,她是个没人要的人。

她隐约地回想起那些画面,它们并不仅仅属于梦境:烟花持续不停地爆炸;一个很大的广场,许许多多的人。她第一次见识这些东西,在乡下根本看不到。这么说,她本身并不属于城市,而是属于乡下。它们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在她的生活当中?她神智特别正常的时候,基本确认了跟老孙之间久远的关系,及老孙把她带到城里,带到一片热闹的烟花丛中,借此把她抛弃的事实。但更多的时候,她又陷入迷惑和质疑——老孙是谁?那是个令她讨厌的家伙,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老姜老婆的亲戚,抑或是个大骗子。

老孙还是很规律地来。冬天,他带来的是萝卜和大白菜。另外还有为薄荷怀孕而宰杀的老母鸡。为了保证新鲜,他把老母鸡用绳子捆缚了脚爪子,带到城里来杀。他在院子里残忍地用刀剁开老母鸡的脖子,有时候因为刀法欠准,让老母鸡流着血满院子挣逃。但最终它还是难逃老孙的魔爪。王素容把老母鸡和着枸杞和当归炖熟,市场街上飘荡着它的香气,人们都说,乡下人自己养的鸡就是香。无论老孙如何地讨好薄荷,就是得不到她的好感。自从梦里那些画面跟回忆经常重合之后,薄荷就更讨厌老孙。假如老孙真是那个抛弃她的人,那么很有可能,他就是她爸。这很难让薄荷接受。

或许,鬼使会给她正确的答案。鬼使什么都知道。但是鬼使却不再来了。薄荷开始想念鬼使。她一直认为,她只是想让鬼使给她指点迷津。而事实上,她不知道,她也爱上了鬼使。她记得他感冒了——鬼使还会感冒吗?她持续地陷入这个谜题之中。

薄荷非常孤单。她在天气晴好的中午,坐在街边晒太阳。她照旧喜欢观察那些在市场街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小胡在街对面新开了一家包子铺,她看到那老是买小胡咸菜的锅炉工,如今又去捧包子铺的场了。渐渐地,她发现锅炉工总是在周二和周五去包子铺——她早已经学会了辨识时间,这巧合更让她想念鬼使。她还念念不忘,鬼使曾答应她,要戴鬼使真正应该戴的铁面具给她看。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鬼使的存在。有一天她问王素容,世上有没有鬼?王素容很肯定地说,有。她就相信了王素容的话。以后,她再疑惑的时候,就把它变成了这样的疑惑:鬼使真的来过吗?还是,那只是我做过的一些梦?唉,我的梦太多了。

随着老孙要带她回乡下的那个阴谋的逐步实施,她甚至有些焦急地想要见到鬼使了。她不知道,当她回到乡下的时候,鬼使还能不能找到她。乡下看来是一定要回的了,王素容告诉她,要是不回去,她肚里的孩子就得被弄掉。她在脑海里隐约地出现过一些关于乡下的画面,但并不多。那地方对她来说很陌生。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在某一天,彻底想起关于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期的那些往事。因为她从小就是一个痴子。

老孙的阴谋计划了一些日子,终于在春节前夕要付诸实施了。对此,王素容很是矛盾。一来她不明白老孙为什么迟迟不带薄荷回乡下去,因为薄荷怀孕已经快3个月了;二来,一旦想到他们真的要回到乡下,王素容就感到了失恋的痛楚。她还没作好跟着老孙去乡下生活的准备。老孙多次想启齿对王素容倾吐他对薄荷犯下的罪,以及他的忧虑,但碍于面子,又多次把那些肮脏的话咽了回去。他曾为了续娶——老天爷开眼,那次续娶包括后来的多次都没成功——而抛弃了薄荷。如果被王素容知道这个,他就永远没有机会再爱任何女人了。他拖延着带薄荷回乡下的时间——他太恐惧了,生怕薄荷记起他们是父女的事实。

春节快到了,老孙觉得,他没理由把薄荷留在城里过年。他已经想好了很多为自己开脱的方案——回到乡下后,面对乡亲们的疑问,他会解释说,他终于千辛万苦地在城里找到了薄荷,并把她带了回来。多年来,乡亲们都相信他编造的谎言,认为他是带薄荷去城里看病时,在一个放烟花的地方跟薄荷失散了。人们知道他隔段时间就要去城里,还带着各个时令的瓜果粮食,是在拜托那里的一个远亲寻找薄荷。至于以后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但愿薄荷永远不要真正地变成正常人,彻底想起她在人群中追赶他,而他加速逃遁的画面。

关于薄荷要回乡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篆村。传到余德那里,则是通过小胡。余德加紧了锻制铁面具的步伐,他要做个言而有信的鬼使。临近春节的鞭炮声,有效地遮掩了那些锻造铁器发出的叮叮咣咣声,使得他做个好鬼使的愿望得以实现。

但是余德也没想到,他会死于那天夜里,准确地说是次日凌晨。虽然身患癌症,但他估摸着,怎么也得折腾上半年。自从确定死期不远,余德经常会思考死亡方式的问题。想来想去,他觉得像老张那样死于一场爆炸(假如老张死了的话),其实是最好不过的了。没有痛苦和煎熬,轰,一下就了结了。奇怪,关于老张是死了还是活着,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对于篆村居民来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谜。对余德来说也同样如此,他到死都不知道他的前任是不是死于那场决定了他命运的爆炸。仿佛发生那样一场爆炸,只是为了要安排余德死前的命运;至于事故中的人,是老天爷安排的配角,不需要交代其命运走向。事故发生了,配角的使命就终结了。

设想一下,如果提前把死法交代给余德,他还会不会去见薄荷?据说老孙明天就要来带薄荷回去了,这剩下的一晚——重要的、仅存的、唯一的一晚!那么就来说一下余德的死法。

首先,他言而有信地戴上了铁面具。铁面具锻制得跟他想象中的有点儿差距,毕竟他是带病作业。然后,他给薄荷讲述了此生最后一个根据《聊斋志异》某个故事改编的故事。故事大意是:阎王爷为了惩罚一个犯下错误的人,便弄瞎了他的双眼。在失明以后他反复思悔了自己的罪过。几年后,有一天,他听到眼睛里有两个小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咱们出去玩玩吧,这里太黑太闷了。接着,他感到鼻孔发痒,两个小人离开鼻孔走远了。连续几天,两个小人都通过鼻孔出去游玩,玩够了再通过鼻孔回到眼睛里。后来,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回来的这条路太曲折了,咱们自己开道门吧。另外一个小人说,我这边的墙壁太厚了。第一个小人说,那就开我这边的,试试看咱们能不能住到一起。接着此人感到眼眶发疼,有什么东西撕裂了右眼睛外面蒙裹的厚厚的迷雾。他的右眼复明了,但奇怪的是,右眼里长了两个瞳仁。他这才知道,那两个进进出出的小人,是他的瞳仁。从此他更加潜心思过,成为一个品德极好的人。等他死后,阎王爷就给了他一份很严肃的工作,让他当一名专门考察谁该上生死簿的鬼使。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薄荷开心地问道。她为鬼使的回归喜悦异常。但当她凑近余德的铁面具,仔仔细细查看他的眼睛后,她失望了,说:“里面根本就没有小人。”但她对铁面具甚是好奇,不停地抚来抚去。她不停地对余德说话:“乌鸦都不见了。王大妈说城管的人想了一种办法,把它们赶走了。我不信。我觉得它们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它们一定是听说我要去乡下,生气了,飞走了。”

薄荷不停地絮絮叨叨,余德静静地听着。“你知道刚才那个故事叫什么吗?叫《瞳人语》。”离开的时候,余德告诉薄荷说。

篆村没有人在这个大雪的夜里外出,所以,余德翻越电子厂北院墙失败,从而冻死在院墙外的荒地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体力只够支撑他翻过薄荷家的院墙。当然,余德不认为是自己的体力不够,他认为,是该死的咳嗽害死了他。当他很费力地差点儿攀到院墙上的时候,一阵猛烈爆发的咳嗽将他掀回了院墙外面。他躺在那里打算喘息片刻,然而他咯了很多血,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于是,他再也没能翻越那道墙。他死前,黎明即将到来,早起的人们闲来无事,又开始放起了鞭炮。有几枚烟花在尚未明朗的天空爆炸,穿透雪帘,颜色竟比夜里看起来还艳丽。

黎明前,薄荷也做了一些关于烟花的梦。零星的烟花在灰蒙蒙的天空里爆炸,声音竟是震耳欲聋般响亮。直到半上午,人们才发现了余德的尸体,于是消息一下子传遍篆村,人们都跑去看。薄荷也去了。她挤在人群中,听到人们关于电子厂锅炉工短命的嗟叹,她也善良地发出了应和的嗟叹。这时有人忽然说:“那是什么铁家伙?”

胆子大的人从余德的大棉衣里拽出那个露了一角的铁家伙,拎着,转了几个圈,说:“铁面具。这个老余,真是怪人。”

是的。一个身上带着个铁面具在雪夜里冻死的老实巴交的锅炉工,脸上流着被冻住的眼泪,真是太奇怪了。而且他将会成为一个永恒的怪人——他在患病后所写的那些自传,在这天夜里他动身去见薄荷之前,终于被他投进锅炉里烧掉了。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改造成功的人,不配写自传。没有那些自传,人们就更不知道关于他的事情了。

薄荷静静地站着。她为眼前那个铁东西感到迷惑,因为觉得它似曾相识。但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却想不起来了。她终究还是一个痴子。但她忽然感到肚子坠痛,痛得她弯下腰去。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顺着大腿和毛裤之间的缝隙,蜿蜒地流了下去,从裤管里流出,滴到雪地上,像掉落了一地花瓣。有人发现了,惊呼道:“血!薄荷流血了!”

“流产了吧?真是苦命。得赶紧送医院。”

薄荷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听任他们对她的种种安排。她一直就是一个听任命运安排的人。

原载《人民文学》2015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李兰玉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王秀梅,女。2001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出版有《蓝先生》《大雪》《去槐花洲》《再去槐花洲》《丢手绢》《浮世筑》等二十多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希腊文等文字介绍到国外。

创作谈:向蒲松龄致敬的寥寥数语

王秀梅

我选择了《聊斋志异》里的《瞳人语》作为这个小说的同名题目,自然是向伟大的蒲松龄致敬。

在我内心里,关于“大师”的名单中,蒲松龄一直排在前列。这大概是因为,《聊斋志异》称得上是我儿时读过的第一本令我难忘的书。那个年代,在农村,它的命运自然是不知所终的。在后来的成长经历和写作经历中,我时时会想起它,想起最多的是《种梨》那篇小说的插图。

随着写作年龄的增长,我对小说的认识也在经历着不断的变化。这个时候,重新回头去读《聊斋志异》,竟有如痴如醉的癫迷。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它每一个故事都在讲述因果轮回,而它也神秘地在我儿时的文学记忆里种下了一个巨大的“因”。十几年来,我并未真正洞悉它对我的重要,如今想来,那是因为“轮回”尚未到期。一切都有时间,紧不得,慢不得。

如果有人注意到我的其他几部作品——《失疾》《四十千》,大概就会知道,我在织造一个饶有趣味的链条。A故事里转瞬即逝的一个人,可能是B故事里的主角。B故事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情节,可能在C故事里呈示详细的来龙去脉。每个故事都是大的因果链条上一个小小的环扣,同时,它又是某一个环扣的果,另外某一个环扣的因。当然,每一部小说又有着独立的因果体系和表达途径。

就像小说里的余德,他从狱里出来之后,到市场街去找“痴子”薄荷赎罪,采用的方式却是假冒“鬼”,戴着面具,靠制造恐惧再次劫掠了薄荷。我们似乎看到了因后面的果,却发现这个果却是另一个因。小说似乎没有了出路,永远要生生不息地绕下去。就算是余德最后因摔下墙头而冻死在凌晨,薄荷看着这个陌生的抱着一个面具的人,感到一种漠然的迷惑,这也并不是最后的果。那个在余德棉大衣里露出一角的铁面具,在结尾成为一个巨大的隐喻。

近两年,我试图创作那样一种小说:它既现实又虚无,既朴素又异质,既重实又轻盈,既复杂又单纯。总而言之,它极不“一致”。我不知道《瞳人语》是否做到了这一点。我也并不希求所有人能透过市场街那俗常得令人木然的烟火气,感受到我扔在故事中的那颗石子。它弹跳不安,不知道能够砸中谁。

感谢《人民文学》,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在电话沟通中,黑丰对于铁面具的数语,让我极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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