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久远古籍的现代意义
2016-04-06鹿鸣之什
鹿鸣之什
唐诺说,他每写完一本书,就有某种“出清”之感,好像会的东西全部讲完了,写完《尽头》时,这种感觉特别强烈真实。但一个已经习惯锻炼肌肉的人,将永远能够在文本里发现思考的缝隙。书籍并非现成的答案,而是问题的开始。阅读催动了思维,让身体不安分。在出版几本主要关注西方小说的书之后,如今,唐诺将视野转向中国古籍,开始阅读《左传》。久远的古籍有什么现代意义呢?在唐诺眼里,当然是有的,他选了八个角度:小国的视野,作者的角色,神灵、梦境和超现实,情欲、乱伦和身体,战争、国家和政治,音乐的教用和魔力,历史记述的应然和实然。
只有七个,对不对?因为还有一篇中,稍稍绕开了这样的主题式议论,更接近《左传》的文学底色,跟踪报道似的,专门去追踪一桩历史事件的现场和影响,其中包括一场盟会、一个国君和一个老人。
在唐诺这里,《左传》是否真实,那是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事。唐诺更关心它如何观看历史,描写了哪些故事。唐诺解读《左传》,不是将它当成一部确定的文本,去验证、追踪一时一地之真相,而是将它当成一部小说,去探查、去寻找、去揣摩一个作者观看春秋那242年的目光。他假设这个作者和他一样站在世界的此端,用文字记录每个人的“眼前”。这个作者并不在意会诞生什么结论,会融铸什么主题,他只是供奉神灵似的,将《春秋》经文放在文本之前,试着去解释这本书而已。但在文字的浇筑中,模具会渐渐成型。唐诺将这些“眼前”的集合翻译出来,再放到现代,加入自己的“眼前”。问题会像枝蔓一样生长、延续,随着书写深入到未知之境,又勾连出已知的信息。新鲜的未知和既存的已知融合,就生出不尽的问题和解答的尝试,所以唐诺的文章也越写越长。
《左传》是一种版本的历史记录,春秋各国都曾经有过自己的版本。为什么是鲁国,为什么是《左传》留了下来?这就引出了唐诺的讨论。鲁国的位置(唐诺说它是“一个有着大灵魂的小身体”),它在历史上的角色(周公的宗族延续),它保留历史遗产的必然——“人被迫想得多想得更深沉而复杂,人超过了他的现实,遂利于书写;而且因为多少种种难以实践、化不了事实的思维,所以特别有利于文学书写”。
将这八篇文章每一个主题看成一支根脉,《左传》的内容是它的主干(唐诺先讲一讲原文),由此展开的议论和想象就是枝叶。唐诺的文章都是蓊蓊郁郁的大树,每一次疑问的吹拂,都会让一片叶子带动另一片,交错层叠,直到整棵大树都应声而动。
唐诺写《左传》中最常出现的子产(这个人制作了我国古代的第一部成文法即“铸刑书”),审视这个政治家如何在大国夹缝的小国间准确、审慎、节制地掌舵,因为输不起也浪费不起。由此引申出大国的优越性和小国的忧患意识,“大国家有适合于它长时间想、长期发展的思维,它最根本的优势,就是从容稳定,时间是可信的,世界是坚实的,思维不必铤而走险不必省略跳动,能够把想的东西发展完整,如长成一株大树。”
唐诺探讨历史写作的应然和实然,看看《左传》相比《春秋》延续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增加了什么,历史书写者应如何准确再现历史,一个字凝聚的含义(如“谥号”)会给理解历史带来决定性影响,历史书写的方式决定了历史观看的维度,哪一种更可取、更诚实?唐诺探讨战争与盟会,春秋无义战,人类历史上的冲突与和平,是利益的交割和理性的商榷,当国家由丛聚走向统一,看待世界的眼光是扩展还是收缩?一个众声喧哗的春秋战国,充满小国家的视野,对世界的探索带着急切和焦灼,过渡到统一国家之时,有些什么可能性却被抹掉了,“战国的繁花般思维,是这样一种世界的结果,在这样一种世界消逝之后的结晶、返景和余响,是这样活过的人的遗言”。
唐诺探讨《左传》中出现的占卜与梦,宗教的魔力和潜意识的构成,非理性总是远远地驱动着我们对事物的决策。唐诺探讨作者的角色,从左丘明的身份之谜(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到福楼拜认为作家应藏身于文本之后,乃至于编者和作者的稍微不同,并指出《左传》的文学性“《左传》因此不是一部日后严格意义的史书,书中藏放着为不少史书不宜或放不进去的特殊时间成分,过多的当下和未来,这是书写者置身其中挟带进来的违禁关怀和希望。一般而言,这是文学才做的事”。
种种。唐诺选择八个角度,抽出《左传》的故事作为例证,实际乃是“夹带私货”,回溯一些东西在古早呈现的模样,并放入现在的目光,用他所知解释它们何以为此。他将242年的历史铺展开来,看到这个光带洒下的星点光焰。唐诺的写作是解释性的,不是器物之用的。书本不是对世界的收束性总结,不是解剖世界的利刃,毋宁说更像渗入世界的水滴,一滴一滴,不知道会落到哪里,但总会溶解某些顽固的东西,让谜题慢慢洇开。
这“眼前”亦是唐诺所有书的共同主题。“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左传》并不是尘封的古籍,它留下了作者记述彼端世界的生鲜目光。放到现代,亦迸射出又一层新的接触。眼前,就是《左传》的开始,也是唐诺阅读这本书,和每一本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