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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美学”的苏联缘起与本土变异——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与苏联“社会派”美学的比较阅读

2016-04-06李圣传

关键词:价值论苏联

李圣传



“实践美学”的苏联缘起与本土变异
——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与苏联“社会派”美学的比较阅读

李圣传

摘要: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发端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时期所倡导的“客观社会说”,它既是在本土语境中对黄药眠“生活实践论”美学以及革命文艺传统中毛泽东“实践论”思想的继承发扬,更是在“以苏联为师”的外部语境下对“社会派”美学的话语移植。但在萌发后的理论发展走向上,却发生了偏离与变异:与苏联“社会派”美学逐渐冲破认识论防线而纵深走向价值论不同——中国“实践美学”受本土意识形态钳制始终无法摆脱认识论模式,还在“客观存在”的路线上裹足不前,这种路径偏离所致的“主体性”缺失,直至“新启蒙”语境下通过对西方美学的补接、吸纳与改造才得以弥补。这也正意味着“实践美学”除原点上受“苏联模式”渗透影响外,其理论发展与建构方向上的不同格局与本土追求。

关键词:“美学大讨论”;“客观社会说”;苏联“社会派”;实践美学;价值论

在“实践美学”问题上,当前学界似乎仍倾心于对“实践”本体的发展、修缮或革命、超越,却忽视对理论自身的廓清厘析。尤其是作为“实践美学”的原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李泽厚所倡行的“客观社会说”至今仍未得到有效重视。事实上,“实践美学”的缘起与“苏联美学模式”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历史关联,只因本土意识形态钳制,才导致中国美学在美学讨论后期未能像苏联“社会派”一样将美学纵深引向价值论,还始终停留于“主客二分”的哲学认识论模式中。这种“主体性”的残缺直至“新启蒙”语境中通过对康德与马克思的互补改造才得以弥补,但其理论基因中的思想残余并未根除,因而才遭致“后实践美学”至今仍不绝于耳的批判与超越。为此,将“客观社会说”与苏联“社会派”美学加以对位性阅读,不仅能够从思想原点上爬梳“实践美学”的逻辑缘起与形成路径,更能在历史的流变发展脉络中正视并反思其理论的功过得失。

一、苏联“社会派”美学的挪用与“自然人化”的引入

李泽厚在“美学大讨论”中最为卓越的贡献无疑就是提出了“美感二重性”并率先引入“自然人化”的观点,进而在客观社会的人类历史实践活动中找到了一条新的建立在“客观社会”基石上的美的本质和意义的寻思之路。①详参李圣传:《从“生活实践论”到“实践美学”——论李泽厚美学中“社会性”与“实践性”的思想来源》,《文艺争鸣》2013年第4期。尽管学理论说中仍有较多缺点,但因“找到了正确的方向”,②蒋孔阳:《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讨论》,《文汇报》1959年11月15日。李泽厚在讨论中瞬即获得众多响应者。

然而,李氏最先引入马克思“自然人化”的观点,除因《经济学—哲学手稿》于1956年9月在大陆首次出版,从而得以提及并引入“自然人化说”外,*早在美学大讨论前,周扬、蔡仪、黄药眠及冯契等人就对马克思《巴黎手稿》加以了引用,如周扬的《我们需要新的美学》(《认识月刊》1937年6月15日)、蔡仪的《新美学》(群益出版社,1947年,第20-21页)、黄药眠的《论美与艺术》(《文艺报》1950年3月10日);尤其是冯契1956年4月14日在《文汇报》发表的《谈美》一文,更是反复多次引用了马克思关于“社会生活实践”以及劳动“对象化”等“手稿”内容。只因时代阈限,他们均未注明出处,也不可能提及《经济学—哲学手稿》,原因在于:发现“手稿”并以“经济学—哲学手稿”明确“命名”在苏联和中国都经历了一个漫长过程。苏联“1932年才正式发表《经济学哲学手稿》”,而直到1956年《手稿》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早期著作一起汇成《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一卷并首次在苏联出版时才引起学界的注意和兴趣;中国大陆同样到1956年9月才由何思敬翻译且第一次以书名为《经济学—哲学手稿》正式出版。参见泰·伊·奥伊则尔曼:《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及其解释》,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页。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学理性因素在于广泛的苏联学术译介浪潮中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话语挪用。*从当时报刊资料上发表的各类美学讨论文章看,尽管学界已经翻译出版了何思敬译、宗白华校的《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文译本,但当时人们对马克思主义美学尤其是其“自然人化”思想的关注,更多地是受到同时期苏联“社会派”美学文献的译介影响。因对马克思“巴黎手稿”的重新发现,苏联学界对之产生了极大兴趣。尤其是万斯洛夫与斯托洛维奇等人,积极引用《手稿》中关于自然在人的社会劳动中被“人化”的观点来重新解释“美的本质”,进而形成了与传统“自然派”针锋相对的意见。与德米特里耶娃等“自然派”学者将美视为客观事物属性不同,他们从人类社会历史关系入手,主张“美不能脱离人和社会而存在”,强调社会历史实践的重要性,由此获得“社会派”的称谓。苏联美学界的这些论争通过《学习译丛》《译文》《哲学译丛》《新建设》《哲学研究》等杂志源源不断地即时翻译到国内,从而对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学术思想界产生了广泛深刻的美学影响。*尤其是《学习译丛》杂志,更专辟“问题讨论”“书刊评介”“答读者问”等栏目,将苏联《哲学问题》《党的生活》《文学问题》等杂志上的美学讨论文章源源不断地即时翻译到国内。如阿·列别杰夫的《评“哲学问题”杂志美学栏》(1955年第3期)、伏·兹的《对“马克思主义美学问题”一书的讨论》(1955年第6期)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社会派”美学纲领性人物万斯洛夫在苏联《哲学问题》1955年第2期发表的《客观上存在着美吗?》一文,它同样由林牧生翻译刊载在《学习译丛》1955年第7期上。该文开篇即对美学史上的“客观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和“直观唯物主义”进行了批评,据此在承不承认“美的客观性”以及脱离不脱离“社会实践”两个基点上得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承认美的客观性,估计到社会实践在人们的美感的发生和发展方面的作用”这一结论。很显然,在承认“客观性”的同时,万斯洛夫更想强调“社会历史实践”的重要性。为此,他还以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为例,在“客观性”与“社会实践”的双重视域内,既肯定其唯物主义的立场以及“主观能动性”,又从人本主义的角度批评其“不能完全揭示社会实践对美感发生的作用,不能揭示人们的劳动对人们的审美标准形成的意义”。为表明美的“客观性”之外人的“社会历史实践”的重要性,万斯洛夫通过援引马克思“自然人化”观进一步指出:“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在劳动中进行着自然界的‘人化’和人的‘对象化’。……自然界只有成为人的生活活动的场所和条件,成为人的自然生活环境,即人所掌握了的世界的时候,自然界对人才是美的。……美虽然也是客观上存在的,即存在于人的意识之外的,但美只对于人才存在,因为感受、理解和评价美的能力,是只有人才有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在人们的社会历史实践中发生和发展的。”*引文参见伏·万斯洛夫:《客观上存在着美吗?》,林牧生译,《学习译丛》1955年第7期。

与“自然派”提倡“美在客观自然”不同,万斯洛夫通过引入马克思“自然人化”观,有力地阐明了人与对象间的审美实践关系:自然只有在“人化”之后成为人的审美对象,才有美丑之分,否则无任何意义,因为“美只对于人才存在”;美也必然依赖于一定的社会历史关系,它是在“自然人化”的劳动活动中,在人类社会历史实践中实现生成。

回到中国学术语境中,原本以批判朱光潜“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美学”为起点的“思想改造”运动因“批判方”内部蔡仪与黄药眠观点发生分歧进而不得不延伸到学术层面作进一步研讨。*可参阅李圣传:《美学大讨论始末与六条“编者按”》,《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年第6期。因此,在各行各业“向苏联学习”的时代浪潮中,向苏联美学界寻找理论批评的话语资源,成为众人参与讨论的不二选择。因苏联学术著作的广泛译介及本土《经济学—哲学手稿》出版的影响,苏联“社会派”从马克思“自然人化”角度重新阐发“美的本质”的思想对李泽厚同样形成了重要的理论启发。加上此时蔡仪类似于苏联“自然派”主张“美在客观”思想的巨大影响,李泽厚也遵循着万斯洛夫的美学理路从“客观性”与“社会性”入手,批判朱光潜的唯心主义和蔡仪的机械唯物主义,并得出“美不是物的自然属性,而是物的社会属性”这一初步结论。

受“社会派”美学影响,李泽厚也从“社会实践”和“自然人化”角度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与蔡仪“客观自然说”进行了批评。李氏认为车氏美学的不足在于“它比较抽象、空洞”,并且“没能完全摆脱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的影响”,因为“社会生活,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就是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社会实践”。很明显,与万斯洛夫相似:李泽厚同样在“客观性”与“社会实践”两个维度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进行了批评,既肯定其“唯物主义”的路向,又批判其脱离“社会实践”的“人本主义”倾向。面对本土“旧唯物主义”代表的蔡仪“客观自然说”,李泽厚同样从社会生活出发,批判他“把人类社会中活生生的极为复杂丰富的现实的美抽象出来僵死为某种脱离人类而能存在的简单不变的自然物质的属性、规律”,*引文参见李泽厚:《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哲学研究》1956年第5期。并援引马克思“人化的自然”观念从社会历史关系层面予以了批评:“自然在人类社会中是作为人的对象而存在着的。自然这时是存在在一种具体社会关系之中,它与人类生活已休戚相关地存在着一种具体的客观的社会关系。所以这时它本身就已大大不同于人类社会产生前的自然,而已具有了一种社会性质。它本身已包含了人的本质的‘异化’(对象化),它已是一种‘人化的自然’了。”*李泽厚:《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人民日报》1957年1月9日。

应该看到,李泽厚倡导的“人化的自然说”在诸多层面上均与苏联“社会派”美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可以说,李氏正是受苏联美学话语的启发影响才得以从“社会性”的角度援引马克思“自然人化”观对“美的本质”加以重新论说。

此外,在“人类社会历史关系”这一逻辑起点与理论展开的思维进路上,李泽厚也与万斯洛夫存在着颇多相似处。“人化的自然”强调“人”在审美活动中的重要作用,重视社会历史关系的现实基础。万斯洛夫认为“只有始终受到社会制约的人的意识,才能感到美”,而这种能力是在“社会历史实践中发生和发展的”,因而自然界也只有成为“人所掌握了的世界的时候”,即成为人的“对象化”之后,自然界对人才是美的。*伏·万斯洛夫:《客观上存在着美吗?》,林牧生译,《学习译丛》1955年第7期。与万斯洛夫一样,李泽厚同样指出自然客观条件本身并不是美,它“只有处在一定的人类社会中才能作为美的条件”,因为“自然在人类社会中是作为人的对象而存在着的”,与人类生活构成一种具体的社会关系,它已是一种“人化的自然”了。*李泽厚:《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人民日报》1957年1月9日。

可以说,在美学讨论中,年轻的李泽厚正是发现了苏联“社会派”美学的理论长处,并对之加以了借鉴吸收,进而在批判朱光潜“唯心论美学”过程中将美的阐释视角从蔡仪的“客观自然说”延伸到社会历史关系层面,并在“自然人化”的哲学地基上搭建起了“客观社会说”的美学框架。也正是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话语挪借,李泽厚在《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一文中才得以依循万斯洛夫《客观上存在着美吗?》一文的行文思路,渐次从“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和“美能脱离人类社会而存在吗”两个方面进行申说,并最终在马克思“自然人化”的哲学基础上提出“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这一核心论点。当然,除万斯洛夫《客观上存在着美吗?》一文产生较早理论影响外,斯托洛维奇《论现实的审美特性》、布罗夫《美学应该是美学》以及特罗菲莫夫等人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的原则》等论文,也均对以李泽厚为代表的美学学人产生了深刻的理论影响。

从上述分析可知:李泽厚“客观社会说”及其“自然人化”美学思想的形成除受“本土美学资源”的诱导刺激外,更是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话语挪用。应该承认,不仅李泽厚美学思想受到“苏联美学模式”的启发,甚至整个“美学大讨论”均是在对苏联理论话语的“前置性”阅读下展开的。中苏美学界在同一时间域内关于“美的本质”问题的讨论既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主义在“主观—客观”思维框架内的一场同步共振的哲学论辩,又同是一场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唯一合法性原则的美学批判。如果说蔡仪的“客观典型说”与德米特里耶娃、波斯彼洛夫为代表的苏联“自然派”主张相似,体现着斯大林时期唯物主义反映论的美学要求,那么李泽厚的“客观社会说”则与万斯洛夫、斯托洛维奇为代表的苏联“社会派”美学理念近似,体现着后斯大林时期美学试图超越机械唯物主义哲学认识论的初步尝试。

二、苏联“社会派”美学的影响与“实践美学”的萌芽

“实践美学”萌芽于“美学大讨论”中,其理论形成的历史语境是:蔡仪1949年前在《新美学》中既已形成的“客观典型说”与朱光潜由“心物关系论”发展而来的“物甲物乙说”在1949年后再次形成了双峰对峙的美学局面。李泽厚“实践美学”的萌发正是建立在对两者的批判与调和上。与蔡仪、朱光潜不同,李泽厚通过引入马克思“自然人化”的思想,主张用“生活、实践的观点”去解释“美的本质”,认为“美的客观性依据,就在于美在社会实践过程当中产生,是‘自然人化’的产物”。*参见王柯平主编:《跨世纪的论辩——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9页。李氏批判中所持的“实践”观念以及“自然人化”的理论依据,除本土学术语境中黄药眠早前反复阐明的“生活实践论”美学观以及革命文艺语境中反复宣传的毛泽东“实践论”思想外,另一个重要的思想来源同样是外部语境中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话语移植。

与中国学界类似,苏联1956年也爆发了一场持续多年的美学争辩,形成了“社会派”与“自然派”分庭抗礼的局面。尤其是布罗夫《艺术的审美本质》(1956)一书提出的“审美”问题,更直接扭转了苏联美学的传统思维模式,为“社会派”对“现实审美关系”以及“主观能动性”阐发奠定了方向。针对德米特里耶娃为代表的主张“美是客观地存在着的”*H·德米特里耶娃:《美的美学范畴》,见《论苏维埃艺术中美的问题》,杨成寅等译,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第50页。传统美学观,万斯洛夫等“社会派”美学家积极从马克思《手稿》中汲取理论营养,尤其是通过援引“人化自然”的概念从而将对象纳入到“社会—历史—实践”的背景中加以考察。正是依据“社会历史实践”的思维路径,“社会派”美学家得以证明美仅仅属于在实践过程中被“人化了的”现象。*参见凌继尧:《苏联当代美学》,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0-41页。万斯洛夫认为,只有“借助人们改造世界的社会历史实践”,才能在“客观世界纷纭万状的外在物质属性中反映出一个社会人的本质”,因为“美只有在实践过程,‘人化的’现象所固有的,也就是被导向实践领域里被改造的和未被改造的形态中”。*万斯洛夫:《美的问题》,雷成德、胡日家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76、78、48、61页。“美虽然也是客观上存在的”,但是只对于人才存在,因为只有人具有“感受、理解和评价美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又是在“人们的社会历史实践中发生和发展的”。*伏·万斯洛夫:《客观上存在着美吗?》,《学习译丛》1955年第7期。斯托洛维奇也指出审美关系的能力是由“社会关系的具体体系”所决定,而其“社会历史实践进程中客观形成的社会意义、社会涵义则是审美属性的内容”。*斯托洛维奇:《现实中和艺术中的审美》,凌继尧、金亚娜译,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第32-33页。

很显然,与“自然派”将“审美特性”或“美”仅归结为“客观存在的”*格·尼·波斯彼洛夫:《论美和艺术》,刘宾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第90页。自然属性不同,苏联“社会派”美学家更强调对象事物“在社会历史实践进程中客观地形成的社会意义”*列·斯特洛维奇:《论现实的审美特性》,《美学与文艺问题论文集》,“学习译丛”编辑部编译,1957年,第53页。及其所蕴含的审美内容。正是在“社会实践”的维度上,“自然派”与“社会派”形成了理论上的鲜明对峙。苏联美学家罗马年柯一针见血地指出:

实质上,这一切都归结为一个乍然看来是简简单单的问题:美是否客观地存在于自然之中,亦即是否不依赖于人类而存在;或者美从来只是由于人类的社会实践而产生,离开人类的社会实践,离开人的“心理”,离开艺术,美就绝对不能存在呢?*B·罗马年柯:《自然美的现实性》,《现代美学问题译丛》(1960—1962),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61页。

正如罗马年柯所说,“社会派”美学家在“自然人化”基础上着力强调“人类的社会实践”,主张美是“在劳动活动中,在基于社会发展客观规律的社会历史实践中实现的”。*斯托洛维奇:《现实中和艺术中的审美》,第29页。因为事物只有处在“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它们的具体可感的形式才能在人的社会关系中表征出审美的意义。“社会派”美学关于“实践性”的理论思想得到了苏联学界的广泛支持,并在后来的“审美派”及“生产派”美学家中得到进一步的修正和发展。

苏联“社会派”在基于“自然人化”的“社会实践”路径上对“自然派”强有力的理论反驳,不仅扭转了传统机械唯物论的美学视角,还渐趋将“审美特性”及人的主体性的“审美评价”引入到美学研究中,为此后苏联美学从单一的哲学认识论中剥离,纵深引向价值论打下了基础。正如美学家卡岗所言,20世纪50年代下半叶的苏联美学界“不仅以认识论为依据、而且以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的其他部分为依据、去更加广泛、更加全面地把握问题的途径”,并将美学的兴趣“日渐转移到人的方面,人与现实的关系方面”。*M·C·卡岗主编:《马克思主义美学史》,汤俠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44页。苏联“社会派”美学家在不改变唯物主义立场的前提下,以“社会历史实践和个人的实践”为基础论证了“美以及整个审美的本质是社会和人的,是由人的社会实践和个人的实践产生的”,*亚·伊·布罗夫:《美学:问题和争论——美学论争的方法论原则》,张捷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第25页。这不但是对斯大林时期机械反映论思想的一次美学反驳,而且在“中苏文化交流”学术气候下,对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的萌芽形成了无可回避的直接理论影响。

受苏联美学启发,李氏也将“美的本质”置于社会历史关系中加以考察,且同样通过引入马克思“自然人化”观,将“美”上升到人类社会历史实践中进行解答。与蔡仪“物的形象的美是不依赖于鉴赏的人而存在”*蔡仪:《评“论食利者的美学”》,《美学问题讨论集》(2),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9页。及朱光潜“物的形象”是“自然物的客观条件加上人的主观条件的影响”*朱光潜:《美学怎样才能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评蔡仪同志的美学观点》,《美学问题讨论集》(2),第21页。视域不同,李氏认为“自然对象只有成为‘人化的自然’,只有在自然对象上‘客观地揭开了人的本质的丰富性’的时候,它才成为美”,而人之所以能够“在自然对象里直觉地认识自己本质力量的异化,认识美的社会性”,这却是“一个长期的人类历史的过程”。*李泽厚:《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哲学研究》1956年第5期。李泽厚指出:“一个自然事物美不美,对一个自然物能不能产生美感,能不能欣赏它,这决不偶然,它首先并不被决定于人们的社会意识,而首先被决定于这个自然物在一定社会时代中的客观社会性质。……通由人类实践来改造自然,使自然在客观上人化,社会性,从而具有美的性质。”*李泽厚:《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试再论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美学问题讨论集》(3),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年,第168、172-173页。

美的本质是“人化的自然”,因此,“人”就不仅仅是自然的鉴赏者、认识者,同时还应作为实践者、改造者而存在。李泽厚批评蔡仪指出:“脱离人类社会生活、实践的根本观点的机械唯物主义是不能回答的。它不能解决具有深刻社会性质的美的问题”,而“只有从生活、实践的观点才能回答这问题”。*李泽厚:《〈新美学〉的根本问题在哪里?》,《美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143页。可以见出,在反复的批判论辩中,李泽厚逐步将自己的美学支撑点落实到了“实践”的根基上,强调自然事物在人类实践中具有了社会意义和美的性质。通过将美学建立在“实践论”基础上,李泽厚也对“美的本质”作出重新释义:“美的本质就是现实对实践的肯定;反过来丑就是现实对实践的否定。美或丑存在的多少取决于人类实践的状况、人类社会生活发展的状况,取决于现实对实践的关系。”*李泽厚:《〈新美学〉的根本问题在哪里?》,《美学论集》,第147页。李氏认为,“美的本质”源于社会实践,自然的美丑取决于“自然向人生成”的程度,只有艺术地掌握了客观规律的实践才是创造美的实践。

除李泽厚将“客观社会说”的理论内核日渐挪向“实践论”,进而正式意味着“实践论美学”在中国的萌发外,朱光潜也在美学讨论后期将“直觉论”美学发展而来的“审美认识论”上升到“美学的实践观点”*朱光潜:《生产劳动与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美学问题讨论集》(6),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年,第208页。的维度上。当然,在中国“实践美学”的理论起点上,李泽厚与朱光潜也存在分歧。针对朱光潜强调“用艺术方式掌握世界”的美学实践观点,李泽厚批评说,“人类的实践活动,主要的和基本的是指人类的生产实践”,因为“生产实践才真正起着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动作用,艺术实践却只是通过它所创造的作品能动地作用于人的主观世界(思想、意识)”,但从整个社会因来看,“实践是认识(意识)的前提”,所以“生产实践是艺术实践的前提,又是艺术实践的归宿”。*李泽厚:《美学三题议——与朱光潜同志继续论辩》,《美学论集》,第158-159页。可见,李泽厚从“物质世界”与“劳动实践”角度提出的“社会实践论”美学与朱光潜发扬“主观能动性”与“精神创造性”提出的“艺术实践论”美学在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的观点上再次发生了争执与分歧。

这种分歧一方面体现了“美学大讨论”前期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与朱光潜“主客观统一说”在学理上的分歧残留;另一方面也表明李泽厚前期“客观社会说”中“客观性”与“社会实践性”两个重要理论维度在后期“实践美学”发展建构中仍然延续。李氏对此也有说明:“我们认为,美的本质必然地来自社会实践,作用于客观现实(美是客观的),经过审美和艺术的集中和典型化(反映论),又服务于生活、实践(实践观点)。”*李泽厚:《美学三题议——与朱光潜同志继续论辩》,《美学论集》,第167页。然而,无论是李泽厚的“社会实践论”还是朱光潜的“艺术实践论”:从理论原则上看,都是对马克思“实践论”以及“自然人化”思想的美学展开,只是其路径方向不同;从理论的缘起上看,则都是在“苏联模式”美学话语,尤其是“社会派”美学影响下的学习、借鉴与阐发。对此,从“美学大讨论”后期朱光潜先生的美学呼吁中可见一斑:

我们现在建设美学,必须从马列主义哲学的基础出发;而从马列主义哲学基础出发,必须以苏联为师。我们参加美学讨论的人还不是每个人对此都已有足够的认识。我们要向前进,就须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认识到不足在哪里。……总之,边讨论,边学习,边建立,这是我们今后美学工作的道路。*朱光潜:《把美学建设得更美!》,《文汇报》1959年10月1日。

不可否认,在“实践美学”的理论缘起上,苏联“社会派”美学从马克思“自然人化”思想出发进而在“社会历史实践”关系上阐释“美”的社会性意义的思想对中国学术语境中“实践美学”的萌发与转向起到了直接而重要的外部影响。甚至可以说,相较于本土学术语境中黄药眠早年倡导的“生活实践论”美学观以及革命文艺传统中广泛宣传的毛泽东“实践论”*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央报刊均“头版头条”发表学习毛主席《实践论》的文章,要求清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 “主观主义”“经验主义”等错误思想,以利于社会主义建设。为此旋起了一股学习和讨论“现实主义”及“实践论”的理论热潮。的思想资源,苏联“社会派”美学的理论影响更加直接,也更为深刻。

三、“实践美学”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偏离及其历史根源

受本土学术语境的制约影响,“实践美学”在萌发后的论辩发展中,又蕴含着迥异于苏联“社会派”美学的本土特点。尽管李泽厚的“客观社会说”在理论缘起上与苏联“社会派”美学具有一脉相承的历史关联,并且在“客观性”/“社会实践性”的理论向度以及“人化”/“对象化”的阐释视野上契合一致,但因李氏在对苏联美学的挪用接受中有着本土问题的现实考虑以及理论甄别的自我选择,因而在话语建构与发展中又呈现出与苏联“社会派”美学的巨大偏离与差异,由此也象征着中苏美学各自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

苏联美学界在讨论之后转向到对人的审美意识以及劳动美学、技术美学、价值论美学的探究。尤其是图加林诺夫《论生活和文化的价值》(1960)、《马克思主义中的价值论》(1968)、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1972)以及布罗夫《美学:问题与论争》(1975)的出版,预示着苏联美学从哲学认识论的美学圈套中走出而纵深转入到价值美学的探索中。对艺术活动和审美价值的多层次探讨也使得苏联美学在认识论方法之外延伸到对心理学、价值学、社会学、符号学等研究方法的运用。这不仅极大地拓宽了美学研究的方法论基础,还为苏联美学界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带来了极高的国际声誉。*1960—1984年,苏联美学家先后参加了在希腊雅典、荷兰阿姆斯特丹、瑞典乌普萨拉、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西德达姆斯塔特、南斯拉夫杜布罗夫尼克以及加拿大蒙特利尔召开的四年一度的第四至十届国际美学大会,成为国际美学论坛中最为活跃的一股美学力量。其中仅1972年在罗马尼亚第七届美学会议上,苏联就有38位学者参加,仅次于美国和德国。相关史料参见凌继尧:《苏联当代美学》,第28-29页。而中国大陆的“美学大讨论”虽与苏联美学讨论呈现“同步共振”关联,且有着“相同的理论来源”“相似的意识形态背景”和共同遵循的“理论指导原则”,*参见章辉:《苏联影响与实践美学的缘起》,《俄罗斯文艺》2003年第6期。但终因各自的文化气候及现实问题不同,在讨论后期的理论走向上呈现出根本的学理差异。仅以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为例,尽管在逻辑起点上吸纳了苏联“社会派”关于“自然人化观”与“社会实践观”等理论资源,但在后期理论的建构发展中却与斯托洛维奇、图加林诺夫等“社会派”美学家倡导的“美是一种价值”这一坚持“美的价值本性”的观点存在着巨大的理论偏离。这种差异性尤为集中地体现在如下诸方面:

其一,在美的“认识关系”与“审美关系”上的思维差异。尽管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与苏联“社会派”美学均将“美—美感”问题置于“社会历史实践”层面加以考察,但与李泽厚长期深陷美的认识论关系中,强调美只是“客观生活的美的反映”,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反映论”*李泽厚:《论美是生活及其他——兼答蔡仪先生》,《新建设》1958年5月号。不同——万斯洛夫、斯托洛维奇、布罗夫、塔萨洛夫、别里克等人则进一步将美延伸到“人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上加以探讨,注意到认识关系之外的“功利实践关系、伦理关系、政治关系和宗教关系”,*斯托洛维奇:《现实中和艺术中的审美》,第131页。重视“美所包含的人的内容和主观的因素”,进而关注人的“审美的感受、体验、趣味、理想和范畴”*列·斯特洛维奇:《审美关系的客体问题》,《现代文艺理论译丛》第三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96页。以及社会教育过程中养成的“社会的评价”*A·别里克:《为什么可以争论趣味》,《现代文艺理论译丛》第三辑,第213页。等人对“现实审美关系的多样性”。*贾泽林等编:《苏联当代哲学(1945—1982)》,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85页。

其二,对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理解在“客观实体性”和“价值特性”这一阐发路线上也极为不同。苏联“社会派”美学尽管也主张审美特性的“客观性”,但主要从“社会历史关系”及“审美价值特性”所表现的“具体社会内容”而言。受布罗夫“艺术审美特性”/“审美特征”*阿·布罗夫:《艺术的审美本质》,高叔眉、冯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99-205页。等思想影响,他们强调审美主体的情感感受,并试图“把人的思想、意志和感情结合起来”,*列·斯特洛维奇:《论现实的审美特性》,《美学与文艺问题论文集》,第54页。重视人在审美活动中的价值需要。尤其是万斯洛夫、塔萨洛夫等人还辩证地指出“社会实践产生美的过程不是一个纯客观的过程,而是有人的审美意识参与其间的过程”,*贾泽林等编:《苏联当代哲学(1945—1982)》,第385页。它与科学认识用抽象公式表达事物的规律、本质不同,“现实现象的审美属性是具体感性的”,它呈现的是“现实审美关系”中人对事物的“审美评价”。*万斯洛夫:《美的问题》,第48页。斯托洛维奇更指出:“事物的审美特性就是它们的社会性。马克思把事物的审美特性和一定的社会的、人的需要联系起来,把事物的审美功能称为使用价值。”*列·斯特洛维奇:《论现实的审美特性》,《美学与文艺问题论文集》,第53-54页。与“社会派”美学不断突破哲学认识论防线进而延伸到价值论路线不同——李泽厚等美学家则仍然谨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方法论原则,将“美”视为一种“实体化”的“客观存在”,甚至还将“红旗”的美作出“客观的(不依存于人类主观意识、情趣的)社会存在”*李泽厚:《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人民日报》1957年1月9日。的解释,混淆了象征符号与实体物的美学差别,显示出深刻的时代意识形态局限。

其三,苏联“社会派”美学突破认识论防线后不断扩展丰富美学的价值论体系,而中国“实践美学”萌发后却始终停留于“主客二分”的哲学认识论模式而裹足不前。苏联“美学大讨论”后期,美学的价值论路线成为一大主流。1960年列宁格勒大学出版了图加林诺夫的《论生活和文化的价值》,该书集中就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学说和美学的价值论进行了阐发,提出了美的各种现象是一种“价值的综合”,“美的价值不仅在于感觉,在于美所给予人的快乐,而且还在于它在人的意识中所引起的高尚的和崇高的思想”。*图加林诺夫:《论生活和文化的价值》(内部发行),北京:三联书店,1964年,第161-162页。尽管在立论和观点上稍显粗略甚至不足,但却引出了美学的价值路线。而到1972年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的出版,则意味着苏联美学讨论后其学科发展不仅有良好势头,还走入了国际美学的前沿。该书开门见山地提出不能“把美学本身归结为认识论”,*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凌继尧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5页。并就审美价值的标准、结构、特征范围和形式以及审美关系和评价多个层面进行了系统建构,在中国1980年代的“美学热”中产生深远影响——而中国“美学大讨论”后期,无论是李泽厚还是朱光潜,尽管走上了“美学的实践论”路线,却始终“没有摆脱传统的认识论的模式,即主客二分的模式”,因而既没有像苏联“社会派”一样将美学上升到哲学的价值论层面,也无法“从古典哲学的视野彻底转移到以人生存于世界之中并与世界相融合”这一现代哲学视野内。*参见叶朗:《从朱光潜“接着讲”》,叶朗主编:《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8-19页。

造成中苏美学以上诸种分离与差异的根源是极为复杂的,其症结:一方面源于论争原点上对朱光潜西方“直觉唯心论”美学传统的批判,因而极为排斥“主观性”审美因素;另一方面在于本土政治语境中对“认识论”的提倡,因而将马克思主义美学问题仅仅窄化为单一的“认识论”。这其中尤为关键的是意识形态领域对毛泽东“实践论”思想的学习与解读。出于思想改造破“旧”立“新”的意识形态要求,1950年代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建设》等多家中央刊物均“头版头条”发表学习毛主席《实践论》的理论文章及“座谈记录”,并认为这是“马列主义认识论”的中国发展,对于清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修正主义和经验主义”等错误思想以及提高“我们理论水平”极富指导意义。为此旋起了一股学习、讨论和运用“实践论”的理论热潮。《解放日报》《北京大学校刊》等多种杂志还专门列出了“学习‘实践论’参考文献”。受此影响,李泽厚在美学处女作《论美感、美和艺术》一文中,在阐释美感直觉的“实践性”基础及其认识论关系时,正是引用了毛泽东的《实践论》。但当时人们将毛主席的“实践论”仅仅理解为“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王思华:《学习“实践论”,克服经验主义!》,《新建设》第四卷第二期(1951年5月1日)。并从“阶级斗争经验”的角度认为“实践论”是“充实了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人民日报》“社论”:《学习毛泽东同志的〈实践论〉》,1951年1月29日。受此影响,李泽厚虽然提出了“美感二重性”,但对于“主观直觉性”方面几乎不敢涉及,在阐释“美感直觉”思想时,也只能从认识论出发加以阐发:“毛泽东同志告诉我们:‘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它’。这一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原理,对于艺术创作、艺术欣赏就具有着深刻的指导意义。”*李泽厚:《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哲学研究》1956年第5期。对“美感二重性”的“主观直觉性”维度仅仅作出认识论的理解,显然是不够的,正是这种“本土问题”与“方法原则”的捆绑束缚,不仅造成李泽厚美学与苏联“社会派”的分离,还镌刻着鲜明的理论不足。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抹除李泽厚早期美学在“主体性”上的努力,从“美感二重性”命题的提出以及对朱光潜心理学美学的合理肯定中都可见其良苦用心。但在“主观”即“唯心”“反动”的国家意识形态语境内,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李泽厚显然只可能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反映论”预置的学术框架内甚或“文艺战线上严重激烈的思想斗争”*李泽厚:《美学——在战斗中成长》,《文汇报》1959年9月21日。这一阶级领域内上下挣扎,而无法挣脱时代的思想藩篱。我们评价李泽厚及其所处时代美学应该持有“了解之同情”的基本态度。

尽管早期受意识形态钳制而将“自然人化”观仅仅作出“客观的(不依存于人类主观意识的、情趣的)社会的(不脱离社会生活)”解释,*然而,“情趣意识”与“主观能动性”等方面,恰恰是“美学大讨论”后期朱光潜美学集中用力且可供发掘并与李泽厚“实践美学”互补之处。通过不断论辩以及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反复研读,朱光潜于1960发表《生产劳动与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正式宣告美学的“实践论”转型。但朱光潜“实践美学”内核中仍合理延续着其早期心理学美学的因素,极为重视对“人”的“主观因素”(“主观条件”)和“主观能动性”的维护与延续,强调美的“意识形态性”特征,维护个体审美能力以及美学的现代性主体意涵。为此,尤西林先生甚至认为朱光潜美学实际开辟了中国美学的“心体”方向。可参阅尤西林:《朱光潜实践观中的心体——重建中国实践哲学—美学的一个关节点》,《学术月刊》1997年第7期。但这种“主体性”的不足到1970年代末,在启蒙现代性背景下通过对康德“主体性”美学与马克思“实践论”美学的双重整合与改造,进而由“工艺—社会结构”到“文化—心理结构”的转型而得以弥补。*参见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2页。后期李泽厚在前期美学基础上通过对中西方传统美学资源的批判改造,从“工艺—社会本体”和“文化—心理本体”的双向“自然人化”中不仅完成了由“理性、社会、历史”到“感性、个体、心理”的转化,还在人类本体论美学、美感发生学、审美形态学等诸多层面上极大地拓展了自己的美学体系。*参见李圣传:《从“积累说”到“积淀说”——李泽厚对黄药眠文艺美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李泽厚建立在早期“客观社会说”基础上的“主体性实践美学”不仅在80年代再次引发“美学热”,还为中国美学真正走向世界开启了理论之门。从某种层面看,这也正说明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论美学”除理论缘起上受苏联“社会派”美学渗透影响外,在理论发展与学理建构方向上的美学差异,也鲜明体现了不同历史文化与学术语境中的理论格局与美学追求。

总之,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萌发于上世纪“美学大讨论”时期的“客观社会说”中,它既是本土语境中对蔡仪“客观典型说”与朱光潜“主客观统一说”美学的批判与缝补,又是对黄药眠早期“生活实践论”的社会学美学以及毛泽东“实践论”思想的理论继承与发扬,更是外部语境中对苏联“社会派”美学话语的借鉴与挪用,可谓是“内部诱发”与“外部缘起”的美学“结合体”。但在萌发后的理论发展与建构中,它却因本土思想钳制而开始发生偏离变异,尤其是70年代末及80年代启蒙现代性语境中通过对中国古典美学的补接继承以及西方美学尤其是康德“主体性”美学的批判改造,更形成了既迥异于苏联“社会派”美学又不同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的中国特色的“实践论美学”理论体系,至今仍对中国美学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责任编辑:庞礴)

The Soviet Cause and Local Variation of the “Practical Aesthetics”——A Comparative Reading between Li Zehou and the Soviet Social School

Li Shengchuan

Abstract:Li Zehou's “practical aesthetics” originated from the theory of objective society in the big discussion of aesthetics in the 1950s; it is not only a development of Huang Yaomian's theory of living practice and Mao Zedong's theory of practice, but also a transplantation from the Soviet social school. However, they turned theoretical deviation after germination. Different from the Soviet social school which broke the epistemological defense and headed towards the theory of value, Chinese practical aesthetics was unable to get rid of the mode of epistemology all along and was still stuck to the path of objective existence. This defect has to be balanced based on absorbing and transforming the western aesthetics in the context of the “new enlightenment”. This also means that, except for the its Soviet origin, Chinese practical aesthetics has represented a different pattern and a different pursuit.

Key words:the Big Discussion of Aesthetics, theory of objective society, the Soviet Social School, practical aesthetics, axiology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2-0037-09

基金项目:人社部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一等资助项目“新启蒙视域下的意识形态论争”(2015M580175)、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0世纪中国美学史”(12&ZD111)

作者简介:李圣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理论室国资博士后、助理研究员(北京100732)

§文艺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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