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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楼村名中的uə类音探源——谈石楼方言宕摄、果摄语音演变的历史层次

2016-04-06丁春江

现代语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村名

□丁春江



石楼村名中的uə类音探源——谈石楼方言宕摄、果摄语音演变的历史层次

□丁春江

摘 要:研究方言村名读音,不仅有语言学上的价值,而且对社会、文化、历史等的研究也多有助益。石楼村①名中的uə类音,涉及到宕摄、果摄的演变规律。文章运用层次分析法,分析石楼方言宕摄、果摄语音演变的历史层次,解释演变的语音机制,推测产生变异的历史时期,并试图考证遗留村名读音的年代。研究发现,在唐五代时期,石楼方言宕摄已经开始变化,韵尾鼻擦化乃至脱落,主元音高化;果摄在五代以后也经历了高化;两摄元音变化过程相一致,读音相近,至宋代时,宕果两摄合流;部分村名读音正是这一时代历史的活化石。

关键词:村名 石楼方言 宕摄 果摄 历史层次

一、引言

村名历史悠久,蕴含丰富,是一定地域历史、地理、文化、方言等的活化石。村名读音承载着方言的历史。由于语言是不断发展演变的,不同时代方言的信息就遗留在村名的读音里。那么,村名的读音是什么时代的遗留?

笔者发现,石楼村名中读uə的音,涉及到宕摄、果摄的演变规律。本文从存古性较强的村名读音出发,结合石楼方言音系[1](P468-470),运用层次分析法,探究宕果两摄的演变轨迹,并推测其产生的历史年代。运用历史层次分析法就是要把杂糅在共时平面上的众多层次按历史的时间先后分开来,然后在同一层次里再应用历时比较法和内部拟测法来进行历史构拟工作。[2]

当代语言学家潘悟云将语言的层次划分为本体层和外借层两大类。本体层又分超前层、主体层、滞后层三小类。打个比方,一条路上跑的一个个人就像一个音变中的个别词。主跑道上的一群人,就是本体层。叉道跑进来的是外借层。本体层中,有些跑的特别快,叫超前层;有些落在后面,叫滞后层。当中人数最多的一伙叫作主体层(main stratum)。我们研究一种语言的语音变化,主要是研究本体层的自然音变。文读,是一种特殊的外借层。[3]

不同方言总是处于相互影响之中,特别是现代社会,方言尤其要受到普通话的影响。影响是一种触发器,催生了一种语言的内部音变。影响并不等于借用。潘悟云认为:“语音的借用以词(音节)为单位。……最小改动原则使借词尽可能采取该方言固有的声、韵、调;而某些语言在借用的过程中有时候也增加一个新的声母或韵母。”[3]可见,语音的借用虽不以声韵调为单位,却体现在声韵调的差异上。本文就以字音韵摄为出发点,进行具体分析。

二、方言语音层次

(一)宕摄

2015年,石楼县辖4镇5乡,140个村委,600多个自然村。②

二郎坡 ɚ lau pʻuə;张家塌 tʂə tɕiəʔ tʻaʔ;麦场堰 miəʔ tʂʻə iɛ;霍阳庄 xuəʔ iɑŋ tʂuə;寨子上 tsɛi tsəʔ ʂə;故乡 ku ɕiɑŋ;东石羊 tuŋ ʂəʔ iɑŋ;西石羊 ɕi ʂəʔ iɑŋ;阳崖 iɛ nɛi;营房 iŋ xuə;王村 uə tʂʻuŋ

这些村名中加点的字,都是宕摄字。

需要指出的是,一字往往两读或多读,不只一音,但大部分两读或多读的字音总是固定在各自特定的词语里,并不随意互读。也就是说,“异读”是“字音”概念,对词语来说是有定的。同样,村名作为一个词语,它的读音也是有定的;我们首先要谈的是其用字的读音状况,即宕摄字的语音层次,如表1所示。(本文采用的是王力的《切韵》拟音系统。)[4](P144-153)

表1:

滞后层 ɑŋ当郎缸行 ɑŋ梁姓张姓床常让姜乡羊村名阳村名 uɑŋ荒饥~ uɑŋ狂王姓外借层 ɑŋ螃藏西~纲航 ɑŋ亮辆将奖场装服~创厂上~海阳太~ uɑŋ光~线皇汪 uɑŋ访望况

石楼方言宕摄舒声本体层:开口一等,帮端泥精组读uə,见晓组读ɑŋ,如上表例字;开口三等,庄组读uə,知章组读ə,精组、来母、喻母读iɛ,日母读ɑŋ,个别日母读ə,如“瓤ʐə”;晓组读ɑŋ,个别晓组字读iɛ,如“向ɕiɛ”;合口一等,见晓组读uə;合口三等,非组、喻母读uə。

与中古《切韵》音系相比较可知,uə、ə、iɛ是方言主体层,ɑŋ、uɑŋ是滞后层。

“羊”由中古至今已演变为iɛ,如:“绵羊iɛ”“羊iɛ肉”。然而,村名“东石羊、西石羊”中的“羊”却读iɑŋ。“羊”是宕摄开口三等字,王力拟音为,可见iɑŋ是滞古音,大概就是中古时期的读音。

同样,“阳”也已经演变为iɛ,如:日常生活中我们说“阳iɛ面”“阳iɛ地里”“阳iɛ坡坡”“日头晒得阳iɛ坨坨的”。 iɛ是石楼方言主体层,村名“阳崖”的“阳iɛ”就是主体层的语音。但是“霍阳庄”的“阳”读的是iɑŋ,笔者认为,此处的“阳”不是外借的。外借的iɑŋ针对的是“太阳”“阳光”这类普通话借词,或者“三阳开泰”之类的吉祥语、书面语;而日常生活中不会说“阳”,只说“日头”。另一方面,村名“霍阳庄”自古有之,并不存在别字的现象。因此,“阳iɑŋ”应该是中古音的遗留。然而,我们发现,“霍阳庄”中的“阳iɑŋ”是滞古的,“庄tʂuə”却发展到了主体层。由于石楼带“庄”字的村名数量非常多,“庄”经常使用,统一读成tʂuə,也不足为怪。总之,“阳”一字两读,却有三层:滞后层iɑŋ,主体层iɛ,外借层iɑŋ。

“王”一字两读,分别处于主体层和滞后层。“王uə村”中的uə是自然音变;用于姓氏时,读uɑŋ,是中古音的保留。“房”一字两读,分属主体层和外借层。“营房xuə”“房xuə子”中的uə都是主体层;“书房xuɑŋ”“文房xuɑŋ四宝”中的uɑŋ是外借层。

“张”一字两读,分属主体层和滞后层。“张tʂə家塌”“一张tʂə纸”,ə是主体层;用于姓氏的“张tʂɑŋ”是中古层即滞后层。同样,“麦场tʂʻə堰”“寨子上ʂə”的ə是主体层,但“操场tʂʻɑŋ”“广场tʂʻɑŋ”“上ʂɑŋ海”这类普通话借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读音,ɑŋ是外借层。

下面对主体层的语音演变机制进行讨论。

《切韵》音系,宕摄主元音是低元音ɑ,且有鼻韵尾ŋ。石楼方言鼻韵尾脱落,主元音或后高化或前高化或央化,途径不一,这样的变化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有关西北方音的文献,唐五代汉藏、梵汉对音材料、敦煌歌辞以及宋代西夏文对音材料都有宕摄舒声字鼻韵尾从弱化到脱落的记录。[5]唐五代时的西北方言地盘较大,范围很广,西起敦煌、宁夏,东达陕北、山西。现代晋方言就是唐五代汉语西北方言的嫡系支裔。[6]而石楼县恰恰就在山西西部、与陕北清涧县隔河相望的黄河岸边。因此,石楼方言鼻韵尾开始脱落的时间应该就在唐五代时期。

笔者认为,鼻音变元音的过程应该经历过鼻化。李如龙说:“不少方言阳声韵变读为鼻化韵是元音韵腹与鼻音韵尾双向同化的结果,先是ian→,韵尾同化韵腹,而后→,是韵腹同化韵尾。”[7](P88-89)可以推测,石楼方言宕摄韵尾脱落的过程是:鼻韵尾同化韵腹,导致主元音鼻化,而后主元音同化韵尾,导致鼻韵尾脱落;脱落韵尾后的鼻化主元音进一步去鼻化,即>>>;剩下的单元音继而后高化,>>。演变历程为ɑŋ>>>>>。

至此,宕摄完成了鼻韵尾脱落、主元音高化的自然音变。那么,uə又是怎么来的呢?

拉波夫提出元音链移音变的三条通则:长元音高化、短元音低化、后元音前化。[3]潘悟云认为:在元音高化的链式音变中,发生高位出链的方式之一就是裂变。裂变就是高位元音分裂成复合元音,又分为前裂(增生前滑音)与后裂(增生后滑音)两种。然而,裂变不一定都发生在高位元音,e、o两个元音经常会发生中位裂变:e>>ie ;>>。[8]

有一例外,“二郎坡”中的“郎”不读lɑŋ,不读luə,而是读lau。石楼方言“货郎担”中的“郎”读lɑŋ,仍保留古音。笔者认为,lau在纵向上是个例外,横向上也不能将其认定为连读音变。连读音变,一般都有一定的规律可寻,或者是纯粹的联合音变,或者变音与词义和语法意义相关联。由于“郎”位于三音词的中间,语流中受到前后两个音节的拥挤,因此中间的音节变得短促,使得ŋ弱化,气流由鼻腔转移下来到达口腔成为后高元音u,这符合发音的省力原则。这是个别的语音变化现象,并不能把它看作成规律的合音变韵。

(二)果摄

大庄 tuə tʂuə;木那 məʔ nuə;罗村 luə tʂʻuŋ;柏河 pəʔ xuə;贺家沟 xuə tɕiəʔ kəu;前坡 tɕʻiɑŋ pʻuə;和合xuə xəʔ。这些村名中加点的字都是果摄字。

石楼方言果摄字的语音层次,见表2。

表2:

主体层,果摄一等无论开合口都读uə,如表2中的例子;部分字读,如:荷花、俄罗斯、天鹅,是书面语或普通话借词,属外借层。开口一等歌韵个别字读a,是滞古层。“为什么‘他’字在现代各方言里差不多都念[a]呢?这是由于‘他’字是个常用的代词,一直活跃在口语里,所以能保存较古的读音。”[4](P183-184)石楼方言,他tʻa、哥ka、哪na,滞留古音也是同样的道理。

石楼方言中,歌韵绝大部分字都读uə,uə是主体层。但“他”“哪”“哥”皆是高频词,就成了音变中的滞后层。用元音链移音变的规则来分析,它们都是音变链ɑ>o>uə中的一个阶段,当主体层发展到uə的时候,“他”“哪”“哥”的变化比较慢,还停留在a阶段。

需要指出的是,“那”一字四读,有nuə、nəʔ、nei、na四种读音。

“那”作为代词的用法较晚,大约在唐代。[9]当指人或物时,读nəʔ,如“那nəʔ个”“那nəʔ些(复数)”;作为第三人称单数,读nuə,指“他”;村名“木那”也读nuə;指代处所名词、时间名词时读nei,如:“在那nei”“那nei会”。疑问代词“哪”,本字就是“那”,“哪na嗒”“在哪na”。笔者认为,uə、əʔ、ei都是自身音变,是主体层;a是滞后层。理由详见后文。

“个”一字两读。作为一个语素时,读kuə,如“个kuə人”“个kuə子”;作为量词,与数词或代词组成量词短语时,读kuəʔ,如:“一个kuəʔ、两三个kuəʔ、几个kuəʔ、这个kuəʔ、那个kuəʔ”,uəʔ是uə的促化。

果摄三等字较少,开合口都滞留中古音,ia茄、ya瘸,是滞后层;个别词是外借层,如:靴yɛ。“茄”,日常生活中说“茄tɕʻia子”,这是保留的古音;而在新词语“番茄”“番茄酱”中说成tɕʻiɛ,这是从普通话借来的。

那么,主体层的uə是如何演变而来的呢?

“罗常培在《唐五代西北方音》一书所列歌韵字33个,其中[a]韵31个,[o]韵仅2个。……宋代西夏文典籍《掌中珠》出现了不少[o]韵的字。”[9]乔全生认为,“歌韵到唐五代时开始向[o]转变。……到11世纪回鹘文汉字译音,歌戈韵开口一等已经变为[o]了。如:罗[lo]。”[10]由此可见,o类音应该是宋代以来的读音。另外,王力曾经将宋代的汉语歌韵构拟为ɔ,可能ɑ演变至o的过程可能就经历了ɔ。所以,五代以后,歌韵历经了ɑ>ɔ>o的演变过程。

笔者认为,石楼方言ɑ韵向o韵过渡,大约也是从五代以后开始的,经历了后高化的过程到宋代演变为o,ɑ>ɔ>o。而ɑ后高化至o后进而前裂成uə,则是在宋代或宋以后。

关于o>uə的音变,除了“中位裂变”之外,还可以从语音生理上得到解释。由于o是圆唇音,在与声母相拼合时,中间易产生一个辅音性过渡音,这个过渡音演变为u介音,并且在u的影响下展唇化或央化,从而形成uə。

上文提到“那”,əʔ、ei也都是自身音变,也是主体层。

əʔ是uə舒声促化之后,与声母相拼时,u介音脱落而形成的。

nei是受到外方言影响的自身音变。石楼历来与关中地区往来密切。据《清涧县志》载:“辛关渡……同石楼东辛关隔河相望,故亦称西辛关。”西辛关、东辛关都是用“辛”姓命名,说明黄河两岸两个村子的人口来自同一家族。[11]再加上吕梁山区陆上交通不便,石楼人民通过水上渡口加强了与河对岸的联系,也就密切了语言的交流。关中方言[næ]是指示代词“那”又读。[9]石楼方言中的“那nei”正是受到关中方言的影响而产生自身音变,使得ɑ前高化至æ,再进一步高化至e,ɑ>æ>e;在与声母相拼时,e发生中位裂变,后裂成ei,即e>>ei。

综上所述,在唐五代时期,石楼方言宕摄已经开始变化,韵尾鼻擦化乃至脱落,主元音高化;果摄在五代以后也经历了高化;两摄元音变化过程相一致,读音相近,至宋代时,宕果两摄合流。至此,可以回答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东石羊”“西石羊”“故乡”“霍阳庄”中的iɑŋ是中古时期语音的遗留;“霍阳庄”“营房”“王村”中的uə音大约在宋代;而“张家塌”“麦场堰”“寨子上”“阳崖”中的ə、iɛ大约形成于宋代或宋以后。

本文以存古性较强的村名读音为材料,结合石楼方言音系,运用层次分析法,分析方言语音古今叠置的状况,管窥部分语音演变的历史轨迹,并推测其产生变异的历史时期,试图考证遗留村名语音的年代,以期为语言文化和历史地理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些许材料和依据。

(本文为山西省研究生教育创新项目[项目编号:03010014]。)

注释:

①石楼县是红军东征革命老区。因县东有通天山石叠如楼而得名,历来有“红枣之乡”“文物大县”的美称。石楼县位于山西省西部,吕梁地区南端。东与交口县相邻,南与隰县、永和县接壤,西隔黄河与陕北清涧县相望,北与中阳县、柳林县毗连。石楼方言是有入声的方言,属晋语分区的吕梁片隰州小片。(《石楼县志》)

②资料取自石楼县志、县政府网站。

参考文献:

[1]侯精一,温端正.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M].太原:山西高校联合出版,1993.

[2]孙小花.山西方言语音历史层次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

[3]潘悟云.历史层次分析的若干理论问题[J].语言研究,2010,30(2).

[4]唐作藩.音韵学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5]张维佳.秦晋之交南部方言宕摄舒声字白读音的层次[J].语言研究,2004,(2).

[6]乔全生.现代晋方言与唐五代西北方言的亲缘关系[J].中国语文,2004,(3).

[7]李如龙.汉语方言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8]潘悟云.汉语元音的音变规则[J].语言研究集刊(第十辑),2013,(1).

[9]张维佳.关中方言果摄读音的分化及历史层次[J].方言,2002,(3).

[10]孙小花.山西方言果摄字读音历史层次之推测[J].语文研究,2006,(2).

[11]邢向东.秦晋两省黄河沿岸方言的关系及其形成原因[J].中国语文,2009,(2).

[12]石楼县志编纂委员会.石楼县志[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

(丁春江 山西临汾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0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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