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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涅斯库《椅子》评述

2016-04-06张文江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头儿椅子老太太

张文江



尤涅斯库《椅子》评述

张文江

2013年9月17日,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位学生,从日本参加戏剧节回来,他在那里参演了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深有触动。回来后着手阅读同一作者的剧本,对《椅子》很感兴趣,而其中的某些意象,却似一层雾蒙在眼前,找不到它们的关联和意义。于是来信提问,并附上中译本网址。

我在学生时代浏览过荒诞派戏剧,有一些零星印象,但没有读《椅子》。收到信以后,我匆匆瞥了一眼剧本,顿时有惊艳的感觉。过了国庆长假,我把剧本打印出来,认真读了一遍,确定最初印象没有错。《椅子》是个难得的好剧本,意象丰富,内涵深邃,几乎近于完美。我在其中看到了什么?一、看到了易象的变化。二、看到了今天的社会现实。

于是,我开始作一连串的研读准备:1、寻找中译本。评述采用的底本是黄雨石译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11月版(内部发行)。此译本也收入《荒诞派戏剧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两本的文字略有异同,不知道是否出于译者本人的校改。此外还有黄晋凯译本,收入黄晋凯《尤内斯库画传》,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2、寻找英译本。找到底本依据的英译本(The Chairs,translated by Donald M.Allen,The Bald Soprano and Other Players,Grove Press,New York,1958;reprinted,2002);还找到另外一种英译本作参考(The Chairs,translated by Donald Watson,pulished in Penguin book,1962;reprinted in Penguin classice,2000)。3、听课的学生又找来了法文本(Les Chaises,ditions Gallimard,1954)。同时也寻找他的生平传记资料,本人的戏剧观点,以及相关评论。评论大体可以分为两派,褒的一派姑且以《荒诞派戏剧》作者马丁·艾斯林(此类戏剧也因此而得名)为代表,贬的一派姑且以苏珊·桑塔格为代表(《反对阐释》中有专文批评《椅子》)。我选择的立场是站在褒的一边,认为贬的人超越不了成见。

我评述此剧本的原则是:以黄雨石1962年译本为底本,个别词句参考1983年本订正。如果有问题,参校黄晋凯译本和二种英译本(分为称为A本和W本)。如果还读不懂就核对法文本。法文本核对者是王人佳小姐,有部分疑问还请教了法国友人。**周克希先生和吴雅凌女士阅读了文稿,并提出了有益的意见——作者附注。

在进入剧本之前,先引述作者本人两段话。其一,有一位年轻批评家写了一篇关于《椅子》的颂扬文章,此人见到作者时说:“只要您愿意,您就一定能够成为当今最伟大的剧作家。”作者回答说:“我正求之不得呢,请告之成功的秘诀。”年轻批评家说:“这并不难,我们正期待着您能给我们一个惊喜。但目前您的剧作并未送来我们翘首以待的佳音。”作者回答说,这个佳音已经带来,而且已尽人皆知了。只是有人赞许,有人否认罢了(《谈我的戏剧兼谈他人的观点》,黄晋凯主编《荒诞派戏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85-86页)。其二、作者自己承认属于索福克勒斯或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以及后来的克莱斯特或毕希纳传统,“后于莎士比亚和克莱斯特的剧作,读起来我都体验不到任何愉快……莎士比亚把人的全部境况和命运作为戏剧的动因”。“另一方面,莎士比亚剧本的伟大,在演出时就打了折扣。看莎士比亚剧本的任何一次演出,都不及读《哈姆莱特》、《奥赛罗》、《裘力斯·凯撒》那样吸引我”(《戏剧经验谈》,同上,43页)。

从作者的话进一步引申,我以为剧本有两种呈现方式:一、读剧本;二、表演。人们通常的看法是,读剧本为表演作准备。然而,从更深层面而言,读剧本也是一种表演,自有其多姿多彩的芬芳。剧作家本人更重视的是读剧本,它不仅可以启发表演,甚至可能超越表演。

在进入剧本以前,还要事先打些预防针。这个剧本的内容很强悍,有些地方近乎残酷,对人性深处的丑恶揭露起来不留余地,部分台词还沾着情色的边。对此我希望大家忍耐一下,剧本中涉及的情感误区,每个人都很容易触犯,甚至习焉而不察。在剧作家极度夸张的笔下,知道部分真相,或许能减少自己的错误,更有可能体味生命的美好,甚至促进幸福。

在剧作家极度夸张的笔下,知道部分真相,或许能减少自己的错误,更有可能体味生命的美好,甚至促进幸福

椅子

这是本剧的标题。

作者在给该剧首演的执导者信中说:“该剧的主题,不是那篇演讲,不是生活的失败,不是两位老人的道德灾祸,而是椅子本身;也就是说,没有人,没有皇帝,没有上帝,没有物质,世界是非现实的,是形而上的空虚。该剧的主题就是虚无……必须越来越清晰地表现不可见的成分,使其越来越真实(为了给予不真实的东西以真实性,就必须使真实变得不真实),直至达到这样一种地步……可以听见虚无,虚无变得真实可感……”(艾斯林《荒诞派戏剧》,华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01页)。

对于无可解决的事物,人们是解决不了的

一出悲剧的笑剧

这是本剧的副标题,原文farce tragique。笑剧(farce,或译闹剧、滑稽剧、荒诞剧)是表,悲剧(tragique)是里。作者指出:“对于无可解决的事物,人们是解决不了的。而且只有无可解决的事物,才具有深刻的悲剧性,才具有深刻的喜剧性,因而从根本上来说,才是真正的戏剧”(《戏剧经验谈》,同上,43页)。

作者认同莎士比亚的人生观:“人生就是一篇荒唐的故事,由白痴讲述,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

生平简介:出生于罗马尼亚,移居法国。1949年完成第一个剧本《秃头歌女》。1951年写作《椅子》,1952年首次演出,只卖出几张票。1956年再次演出,引起轰动。1969年贝克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70年尤涅斯库被授予法兰西学院院士,荒诞派戏剧受到了主流文化的承认。

黄雨石译

黄雨石(1919-2008),著名翻译家。黄雨石是笔名,真名黄爱。他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译有《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沉船》、《众生之路》、《黑暗深处》、《虹》、《老妇还乡》、《奥凯西戏剧集》。

登场人物

实际上仅三个人,老头儿、老太太代表阴阳为二,演说家上场却没有说话为一,其他许多人物虚拟为0或无限。以戏剧而言,当极简之象。

老头儿——九十五岁

老太太——九十四岁

[法]尤金·尤涅斯库

Eugène Ionesco(1912—1994),黄雨石1962年版译为尤琴·约纳斯戈,1983年版译为尤金·尤涅斯库。此外,黄晋凯译为尤内斯库,屠珍、梅绍武译为尤奈斯库。本文采用黄雨石1983年版的译名,也就是通行的译名。

一男一女组成夫妇,是社会的基本因素。请注意,两个人的设定年龄远远高于当时人的平均年龄(据统计,1950年欧洲人平均年龄为65岁,至1977年达到72岁)。似乎只有到了尸居余气的暮年,生命中许多根本性特征才得以真正显现。

演说家——四十五到五十岁

老夫妇以外出场的唯一真实的人,然而没有说话,因为他是哑巴。

和许多别的人物

社会上所有人及其相互关系,在剧中以椅子对应。这些虚拟人物上台时,以椅子占据空间代替实体,有虚实相生之妙。

景:一堵半圆形的墙,在台里中心处凹进去,形成一个小间。一个陈设极其简单的宽大的房间,台右从台口往台里,并排着三个门。再往里,是一个窗户,窗户前面放着一张凳子;再过去又是一个门。在凹进去的小间的后墙正中是一个宽大的双扇门,两旁各有一个小门相向而立;这两个小门,至少其中的一个,观众是看不见的。台的左边,从台口往台里,也有三个门,再过去,也有一个前面放着凳子的窗户,正好和右面的窗子相对,再往里就是一块黑板和一个小讲台。详见下图。台口并排摆着两张椅子。一盏煤气灯悬在天花板上。

极简的布景设计,相对于中国京剧的“一桌二椅”,大大地扩张了椅子所占有的空间。作者原计划在舞台上放一张桌子,后来演出时取消了。在总体结构的安排上,基本取对称和打破对称。

1:双扇正门。2,3,4,5:台右的旁门。6,7,8:台左的旁门。9,10:小间两旁的暗门。11:讲台和黑板。12,13:左右两窗和窗前的凳子。×××:两翼的过道儿。

3、4、5和6、7、8对称。12和13对称,窗前的凳子有深意。2门和11讲台、黑板,对称中有不对称。1正门是中心,皇帝进场时的入口。9、10暗门,对称中有不对称,其中之一观众看不见,通过老头儿、老太太的动作烘托,把虚无的客人引进来。一盏煤气灯是光源,是本剧发动的基调。

幕启:灯光半明半暗。老头儿站在台左的凳子上,趴在窗口向外望着。老太太在点煤气灯。台上的光线变成绿色。她向老头儿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袖。

灯光半明半暗,象征人生的暮年,境遇的暗淡。把灯光比喻为音乐,开场时调子定得非常低,留下了逐渐升高的余地。老头儿趴在窗口,感受室外的光线。老太太在点煤气灯,掌握室内的光线。两种光线都算不上明亮,却形成了竞争关系。老太太点灯,稍稍调高了光线,照明度没有改变多少,却增加了她的底气。走过去,拉着老头儿衣袖,试图挽回其注意力,要求他和自己交流。这里的争执,构成了戏剧冲突。

老太太:下来,亲爱的,把窗子关上吧。外面那股死水的气味实在难闻,再说,你把蚊子都放进来了。

催促他赶快下来,试图转移其注意力向内。外边没什么意思(自然),而且有害(生物)。

老头儿:你甭管我!

烦死了她的絮絮叨叨,继续坚持向外。

老太太:来吧,来吧,我的亲爱的,快来坐下。你不能这样趴在窗子上,你会掉到水里去的。你不记得弗朗索瓦一世的事吗?你一定得小心一些。

“你会掉到水里去的”,为剧终时跳水自杀的伏笔。可见幕启时趴在窗口,有其深意。言辞中透露着关切,是老夫妇长久以来的相濡以沫。

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16世纪上半叶法国国王,身处文艺复兴时期。他在任时是拉伯雷的保护者,和意大利达·芬奇也有交往,并且把卢浮宫从要塞改造成博物馆。

老头儿:又是这些历史上的例子!亲爱的,我对法国历史实在感到有些腻烦了。我要看——看那些小船,点缀着阳光下的水面。

老头儿关注的是当下,不喜欢老太太引经据典——窗外的景色很美。两人之间,包含着自然和历史的对立。

老太太:你看不见的,这会儿没有太阳,这会儿已经是夜晚,我的亲爱的。

同样的光线,两人所见有别(twilight),犹如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

老头儿:可我还看见许多影子。(他把头尽量向窗外伸去。)

坚持自己立场,还在努力地看。《周易·说卦》有“参天两地”之区分,在阴阳转换的交界处,重视黎明和黄昏的光线,关注阳而不关注阴。

老太太:(使尽全力拉着他)啊!……你吓死我了,我的亲爱的……快来坐下吧,不管怎样,你是没法儿看见那些小船的。你用不着白费劲儿了。这会儿已经黑了……

总是阻止,总是阻止。黄昏时分,趋势往黑暗的方向走,时间站在老太太一边。

老头儿极不愿意地让她拉下窗户来。

不得已,在行动上承认失败。

老头儿:我要看——你知道我多么喜欢看外面的水。

口头上却不肯认输,还在犟嘴,竭力找回场子。

老太太:那怎么可能呢,我的亲爱的……我一看就发晕。啊!这所房子,这个孤岛,我一辈子也不会习惯的。咱们的四周全都是水……窗子下面就是水,一眼望不到边。

发布胜利宣言。在看似不经意中,点出居住环境,是四面环水的孤岛。对环境的所有描写都是渲染气氛,王国维《人间词话》:“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老太太拉着老头儿向台前的两张椅子边走去;老头儿很自然地一跷腿,坐在老太太的膝盖上。

走向本剧的主题——椅子。坐在老太太身上,说明两人的关系。“一跷腿”出于译者添补,查A本、W本和法文本都无此动作,黄晋凯译为“老头儿很自然地坐在老太太的大腿上”。

老头儿:这会儿才是晚上六点……就已经完全黑了。从前就不是这样。你当然记得,那会儿到晚上九点都还有阳光,十点还有,半夜里都还有。

回想年轻的时代,发出现在不如过去的感叹(好比鲁迅《社戏》中,九斤老太诉说“一代不如一代”)。“半夜里都还有阳光”,讲的不是客观情形,指亮得晃眼的青春阳光或青春性光。1990年代获奖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亦含此寓意。人在年轻时的生活,或许有些艰苦,有些缺乏,然而身上散发的是天堂里的光芒。

老太太:想起来可真是那样儿。你的记性可真是了不得!

也被勾连起了青春年代的回忆。

老头儿:许多事情都已经变了。

已经一去不复返啦。

老太太:你想,这是为什么?

老太太对老头儿有些依赖。黄晋凯译为:“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老头儿:我不知道,西米拉米斯,我的亲爱的……也许因为一个人走得越远,他就陷得越深。也许是因为地球老在那儿不停地转,转,转,转……

前句是主观时间,抒发感受和体验,在人生旅途中,随着能和气渐渐耗散,进入死亡的阴影。后句是客观时间,地球不停地转,转,转……转晕了,转没了。

西米拉米斯(Semiramis,一译塞米拉密斯),传说中的亚述(Assiria)女王,以美貌、智慧和淫荡著称。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章中提到她,与狄多(Dido,迦太基女王,钟情于埃涅阿斯)、克利奥佩特拉(Cleopatra,埃及女王)、海伦(helena,古希腊)并列。作为本剧中唯一出现的人名,取名可能有其用意。

老太太:转,转,转,转,我的小乖乖。(沉默)啊!对,你的脑子太聪明了。我的亲爱的,你真是一个天才。如果你愿意,如果你在生活中有一点点儿野心的话,你一定会做到了总统头儿,国王头儿,或者甚至大夫头儿,或者总督头儿……

顺从,帮腔,应和,迎合,习惯性地夫唱妇随。沉默是酝酿着改变,然后另起一波,转向积极,鼓励甚至激励。老太太用夸奖口吻说出的,实际上是妻子对丈夫的要求,这样的期望她一生都没有放弃。然而,接连两个“如果”,尖锐地提示这是虚拟语气,和真实的状况严重不符。总统头儿、国王头儿,不同政体的最高首长。总督头儿,殖民地的最高首长。中间夹着大夫头儿,看似不太相称,然而医生掌握的是生死攸关的技术,其职位也同样令人敬畏。现代社会的科学统治,已形成意识形态,实际上也分享权力。

参见《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

老头儿:那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咱们的日子也不一定会过得更好一些……再说,咱们在这儿是有地位的。不管怎样,我就是个总督,这间屋子里的总督,因为我在这儿是一切家事的总督。

妻子对丈夫的预期是不断进取,丈夫对自己的预期是随遇而安。老头儿收割老太太的恭维,又偷换概念,把“总督”(maréchal)修改为“一切家事的总督”(maréchal de logis)。后者原意为巡警、片警、中士,可能指小岛上的巡逻者,管辖一小片区域。

老太太:(像抚摸孩子似的抚摸着老头儿)我的亲爱的,我的小乖乖。

老太太推动老头儿往高处走,这时如果完全否定,会引起激烈冲突。所以先承认他,让其气落地,以此为基础,再促进向上。

老头儿:我感到无聊得很。

完全泄气,根本打不起精神。

老太太:你刚才看水的时候好像兴致还很好……让咱们像那天晚上一样,来玩假装儿的游戏。

老太太换一条途径,重新启发引导他。

老头儿:你先装,这回该你了。

你还是自个儿装吧。这样的游戏,过去玩时感觉并不好,随时随地可能落入圈套。

老太太:这回该你。

只有你来装才有意思。即使不是真的爱我,就是骗骗我也好啊。

老头儿:该你。

坚持。

老太太:该你。

坚持。

老头儿:该你。

再坚持。

老太太:该你。

再坚持。两人在争执之间,气氛一点点调高。老头儿的坚持:你要玩自己玩。老太太的坚持:你来玩才有意思。

老头儿:请喝茶,西米拉米斯。

在下文译成:“喝你的茶吧(drink your tea)。”意思是:“一边去,不要老是盯住我不放。”

当然没有茶。

所以,显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企图中止老太太的追索。

老太太:来吧,你学学二月。

“学学二月”,可能是模仿人处于不同月份的状态,也可能是一种十二星座游戏。

吴雅凌指出:“喝你的茶”(Bois ton thé),“学学二月”(Imite le mois de février),两处押韵(-ois;-é/-er)。在意义层面无以应对时,作形式层面的应对。又或:音律关联提供的意象(并且符合整部作品的整体意象),胜于语义的关联。

老头儿:我压根儿就不喜欢什么年呀月呀的。

再次完全拒绝。

老太太:可直到现在咱们就只有这么十二个月呀。来吧,哪怕就只是为了让我高兴高兴……

终于退让一步,不再强调游戏的客观性质,承认自己才是受益的主体。

老头儿:好吧,二月来啦。(他模仿斯丹·罗瑞尔搔头皮的样子。)

你既然肯直接说出要求,愿意对此负责(夫妇之间常常会争这口气),我就满足你。斯丹·罗瑞尔(Stan Laurel,1890-1965),好莱坞著名笑星,多次担任过卓别林的替身。迷惑不解地挠头皮,是他在思考时的招牌动作,常常因此引人发笑。

老太太(大笑,鼓掌):真太像了。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要多机灵有多机灵,我的亲爱的。(她拥抱他)哦,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天才,如果你愿意,你至少早就做了总督头儿……

终于得到滋养,心满意足。老太太费尽心机,讨价还价,就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绕过弯子以后,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乘胜继续推进。“如果你愿意”,不想打破现状,轻轻地提出大幅度降低以后的门槛,却依然不可逾越。

老头儿:我是总督,家务总督。(沉默。)

还是不肯入套。沉默一会儿,是能量消耗完了,要重新积蓄起来。

老太太:给我讲个故事,你知道那个故事的:“最后咱们来到了……”

再起第三波,老太太一直处于主动。“最后咱们来到了……”,是两个人确立恋爱关系或成为夫妇的转折点。《红楼梦》四十九回引《西厢记》:“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老头儿:还讲?……我已经腻味了……“最后咱们来到了”?又讲那个……你老是要我没完没了地重复!……“最后咱们来到了……”可这实在太单调了……直打咱们结婚七十五年以来,每天晚上,不折不扣地每一个受到上帝祝福的晚上,你都一直是要我讲同样的故事,学同样的人,同样的月份……永远是那一套……让咱们谈点儿别的什么吧……

无数次重复下来,老头儿已完全感受不到新鲜刺激。“直打咱们结婚七十五年以来”,可以推断他是二十岁结的婚。“不折不扣地每一个受到上帝祝福的晚上”,表达骂人的意思,法语原文为“每个晚上,不折不扣的每个晚上”,W本同。因为“永远是那一套”,所以幕启时老头儿要向外望水。夫妇关系本身并不能圆成自足,需要外界力量的打破和介入。

老太太:我的亲爱的,我可一点儿也不感到腻味……这就是你的生活,它给我带来无限快乐。

你和我各自具有特殊性,交流才不会感到腻味。

老头儿:你自己已经全都背得了。

你不是早已熟极而流了吗?

老太太:可好像我忽然把什么都给忘了……好像每天晚上我的脑子又变成了一块擦得极干净的石板……是的,亲爱的,我是有意这么做的,我吃下一剂泻盐……因此对你来说我是马上又变成了一个新人,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来吧,再开始讲吧,我求你。

以善忘来保持新鲜。“每天晚上我的脑子又变成了一块擦得极干净的石板”(It’s as so my mind were a clean slate every day),似乎来自亚里士多德所谓人的灵魂像一块白板(tabularasa),或洛克《人类理解论》所谓人心如同一块白板(所有知识归根到底源于经验)。此比喻出于A本的增饰,法语原文只是“每天晚上我的精神又变成新的”(j’ai l’esprit neuf tous les soirs),W本同。“吃下一剂泻盐”,为清空之象。“因此对你来说我是马上又变成了一个新人”,似乎偷换概念,有些自欺欺人。

又,“因此对你来说我是”的“是”疑衍,可根据1983年版删除。

老头儿:你既然一定要我讲,那也好。

不得已,只能迁就。

老太太:那么讲吧,跟我讲你的故事……那也是我的故事;你所有的一切同样也就是我的!最后咱们来到了……

你的记忆也是我的记忆。夫妇之间互相分享,也互相占有。

吴雅凌指出:Alors on arri……(最后咱们来到了),这句话(法文on arrive)没有说完,同时也可以理解为谐音Alors on a ri(当时,我们笑了)。夫妇二人努力地回忆从前一起笑的时刻。从前,他们站在紧闭的伊甸园门口努力一起笑。无法进园、无人开门是困境的现实,笑是有可能采取的应对努力。

法文on arrive有第二层意思:“我们做到了某事,或实现了某事”,句子没有说完,总在“将做到”和“未做到”之间。一起笑的努力也总在将到和未到之间。

这句话在下文对话里不断重复,直至高潮。笑得越大声,越显悲怆。

老头儿:最后咱们来到了……我的小心肝……

起头。

老太太:最后咱们来到了……我的亲爱的……

呼应,形成两重唱。

老头儿:最后咱们来到一个很大的篱笆边。咱们浑身都湿透了,连骨头都冻僵了,一连几个钟头,几天,几个夜晚,几个星期……

描绘当时的情形,细致入微。从“一连几个钟头”开始夸张,直到“几个星期”都感到冷,长久恢复不过来……

老太太:几个月……

推动至极度夸张。爱情的力量进一步延伸,最好直到永远……

老头儿:……一直淋在雨里……咱们的耳朵,咱们的脚,咱们的膝盖头儿,咱们的鼻子,咱们的牙齿都冻得直打颤……那是八十年以前的事了……他们不让咱们进去……至少他们可能会把花园的门打开的……(沉默。)

再提前五年,即十五岁的时候。一个是小正太,一个是小萝莉。“至少他们可能会把花园的门打开的”(They might at least have opened the gate of the garden),黄晋凯译为“他们至少可以打开花园的门”。

老太太:花园里的草是湿的。

鲜活的意象,如在目前。

老头儿:有一条路通到中间的一块小方地上,一个农村教堂……那村子在哪儿来着?你还记得吗?

男人寻找道路,记忆很清晰。

老太太:记不起了,我的亲爱的,我已经忘了。

女人似乎是路盲、路痴,实际上把谈话推动力,轻轻地卸到了男人身上。

老头儿:咱们怎么到那儿去的?那条路在哪儿?据我想,那地方是叫巴黎……

逐步进入幻想之境。在现实世界中,有很多以“巴黎”冠名的地方。比如上海重庆南路有一处巴黎新邨,翻译家傅雷曾居住于此。“咱们怎么到那儿去的?”1962版作“哪儿”,似乎是受下文影响的笔误,据1983版改为“那儿”。“那地方是叫巴黎……”,1962版作“这地方”,据1983版改为“那地方”。

老太太:巴黎是从来都不存在的,我的小乖乖。

女性对地名的记忆和人有关。认为某城市有吸引力,有时仅仅出于对某个人、某处场景有好感。

老头儿:那城市一定存在过,因为它后来毁掉了……这是一个充满灯光的城市,可现在那灯光熄灭了,已经熄灭了四万年了……到今天什么也不剩下,就只留下了一支歌儿。

巴黎原来是传说中的城,心中的城。参见钱钟书《谈艺录》序:“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留下了一支歌儿,流播人口。好比过去时代的电影,往往经不起再看,然而其插曲却依然优美动人。

老太太:一支真正的歌吗?这太奇怪了。什么歌儿?

老太太不明白,这里的歌只是比喻。

老头儿:一支摇篮曲,一首寓言诗:“巴黎将永远是巴黎。”

摇篮曲有童话性质,寓言诗有神话性质。回到母亲的怀抱,为安全之所。

老太太:到那儿去的路得穿过那个花园吗?那地方很远吗?

老太太的思想,顺着原来的路线。

老头儿:(如在梦中一般,不知所云)那支歌儿?……那阵雨?……

老头儿处于迷失或忘我(lost)状态中,说话犹如呓语。

老太太:你真是个天才。要是在生活上你有一点点儿野心,你一定可以做了国王头儿,记者头儿,喜剧家的头儿,总督头儿……一切都从阴沟里流走了,多可惜呀……从那个古老的黑暗的阴沟里……从那个古老的阴沟里流走了,我跟你说吧。(沉默。)

和前文对照有一些变化:国王头儿,总督头儿之间,代替“总统头儿,大夫头儿”,换入“记者头儿,喜剧家的头儿”,强调对民众的影响力。“从那个古老的黑暗的阴沟里(old black drain)流走了”,是A本的夸张,法语原文大意为:“哎呀,这一切都进了洞里……在那个又黑又大的洞里……在那个黑洞里,我跟你说呀。”只是说有个黑洞而已,没有“流走了”的意思,也没有“古老的”之类形容词,W本同。

老头儿:最后咱们来到了……

原来走错了路,至此重新起头。

老太太:啊!对,讲下去……告诉我……

必须从他的口中讲出来,她才吸收得着能量。

老头儿:(当老太太始而老声老气轻轻地笑着,继而发出一阵阵越来越高的笑声的时候,老头儿也一边讲着一边跟着大笑)最后咱们来到了,咱们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个故事是那么笨拙可笑……那个笨蛋使尽全身力气,光着个肚子跑来了,那个笨蛋挺着老大个肚子,他扛着满满一箱大米来到了;大米泼出来撒在地上……那个笨蛋也躺在地上了,肚子贴着地……最后咱们笑啊,咱们笑啊,笑啊,那个笨蛋的光肚子贴在地上的大米上,那个箱子,那个贴在地上的大米肚子的故事,光着个肚子,沾满了大米,最后咱们笑啊,笑啊,那个笨蛋最后全光着来到了,咱们笑啊,笑啊……

重新调出记忆,叙述完整的景象。欢乐的气氛,各种放大的慢镜头,各种镜头的叠加……

老太太:(大笑着)最后咱们像笨蛋似的大笑着,最后咱们全光着来到了,咱们大笑着,那箱子,那装满大米的箱子,那贴在肚子上的大米,那地上的……

各种重复的节奏,从那个笨蛋到咱们,悄悄地在发生转换。

老头儿和老太太(一齐大笑着):最后咱们大笑着。啊!……大笑……来到……来到……啊!……啊!……到了……来到了……来到了……那个笨蛋的光肚子……带着大米来到了……带着大米来到了……(这是我们所能听到的字句)最后咱们……光着肚子……来到了……那箱子……(然后老头儿和老太太慢慢安静下来)咱们大……啊!……笑着……啊!……来到了……啊!……来到了……笑着……笑着。

浮云升起,遮住两人,有些混乱,有些暧昧。由食而色,可能包含性暗示,不说下去了。在高潮过后慢慢平静,有一些余波和泡沫。

这一段文字中,米:riz,笑:ri,到达:arrive,法文都有同一个音节,造成这一段断断续续的话,分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有老头儿和老太太两个人听得懂。

吴雅凌指出:几个谐音词的文字游戏。也许这两人也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但有什么关系,整出戏的对话不就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许这是在笑的高潮中,实现“一出悲剧性的笑剧”(如标题)?

老太太:过去的情况就是那样儿,那就是你的美妙的巴黎。

摇篮曲、寓言诗通往的地方,是空中之城,心中之城。

老头儿:还有谁能讲得更动听哩?

洋洋得意,善刀而藏之。

老太太:啊!我的亲爱的,你真是太妙了。啊!你真是,你知道,你真是,你真是,你可以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远不只是一个家务总督。

这是少年时纯阳之气,上冲云霄,如果时时刻刻注意提炼,有什么事业做不成呢。《周易·系辞上》:“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你真是,你知道,你真是,你真是”,说一句称赞的话,用了这么多停顿,可见真相并非如此,她是知道的。“你可以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可以译为“你可以愿意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成为一个光宗耀祖的大人物,在社会上混出人模狗样,衣锦还乡。

老头儿:让咱们谦虚一些……咱们应该满足于这小小的……

收敛,引导气落地,试图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尽量不受破坏。有过心旷神怡经历的人,终究比从来没有的人要好一些。

老太太:也许是你自己断送了你的前途?

试探性地说出事实,含有责备的意思。

老头儿:(忽然哭起来)我断送了我的的前途?我砍断了我的前途?啊!你在哪儿,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唏,唏,唏,我是一个孤儿。(他呜咽着)……一个孤儿,苦儿。

触及到根本要害,潜在的恋母情结爆发。孤儿、苦儿(un orphelin,un orpheli),法文押韵。

老太太:我在这儿,你害怕什么呢?

变相。扮演的角色由小女生变为母亲,体现出保护欲。

老头儿:不,西米拉米斯,我的亲亲,你不是我的妈妈……孤儿,苦儿,谁来照顾我呢?

不肯接受恩惠,继续任性撒娇。

老太太:可有我在这儿呀,我的亲爱的!

加强抚慰。

老头儿:那可不是一回事……我要我的妈妈,呐,你,你不是我妈妈,你……

确实不是一回事。妻子和母亲不同,妻子有索取,母亲全奉献。成年男子所需要的一部分母性保护,只能来自妻子。有些男孩永远长不大,是因为把妻子之爱当作母爱,成为一些家庭矛盾的根源。

老太太:(抚摸着他)你让我的心都碎了,别哭,我的小乖乖。

完全进入母亲的角色。

老头儿:唏,唏,放开我,唏,唏,我完全给惯坏了,我满身都湿了,我的前途给砍断了,给断送了。

放纵自己,耍小孩子脾气。

老太太:安静点儿吧。

继续抚慰,气场大开。

老头儿:(像一个婴儿似的张开大嘴哭着)我是一个孤儿……苦儿。

收不住,还在接着往高峰冲,而气势已渐弱化。

老太太:(极力想逗他笑来安慰他)我的孤儿,我的亲爱的,你让我的心都碎了,我的孤儿。(她又一次摇动着坐在她膝头上的老头儿。)

被老头儿所同化。

老头儿:(哭泣着)唏,唏,唏!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在哪儿?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永失我爱,回不到过去了。如果没有母亲的爱,孩子的人生是不完全的。而有些母亲不知节制,把孩子(尤其是男孩)作为自己释放爱的容器,摧毁了孩子成长的契机。

老太太:我是你的妻子,现在我也就是你的妈妈。

完成角色变换。

老头儿:(开始有些让步)那不是真的,我是一个孤儿,唏,唏。

继续发嗲、撒娇,但已从高峰跌落。

老太太:(仍摇着他)我的乖乖,我的孤儿,苦儿,独儿,雏儿,孤儿。

节奏性地摇摆哼唱,创造性地变换词汇,好比摇篮曲。

法文为mon orphelin,orpheli,orphelon,orphelaine,orphelin。在orphe之后,缀以lin,li,lon,laire。

老头儿:(仍然哭丧着脸,可已开始一点一点地让步)不……我不要;噢噢噢。

继续退让,不再坚持。

老太太:(哼哼着)孤儿哩,孤儿咧,孤儿罗,孤儿呐。

变音。

老头儿:不呜呜……不呜呜。

从小雨到雨滴。

老太太:(如前)哩隆拉拉,哩隆拉咧,孤儿哩,孤儿咧,瑞哩瑞咧,孤儿哩瑞哩瑞拉……

音韵循环,如同咒语。

老头儿:唏,唏,唏,唏。(他唏嘘着,慢慢安静下来)她在哪儿?我的妈妈。

准备停下来。

老太太:在幸福的天堂里……她站在花丛里听得到你的声音,也看得见你;你别再哭了,你让我也要哭了!

安慰得差不多了,母亲和妻子的角色开始分离。“你让我也要哭了!”此据A本译出,应该是误译。“我”法语原文是“她”,指母亲,W本同。

老头儿:那也不是真的……她看不见我……她不能听见我的声音。我是地上的一个孤儿,你不是我妈妈……

用语言抵抗是最弱的抵抗,实际上已经投降了。声音往低下走,已经泄露了秘密。

老太太:(他已经差不多完全安静下来了)得了,来吧,安静一些,别这样激动……你有伟大的才能,我的小总督……快把眼泪擦干了;今天晚上一定会有客人来的,你不能让他们瞧见你这个样子……并不是什么都完了,都断送了,你一定得把你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他们,你得跟他们说明你已经得到了有关人生秘密的消息……你常说你要把它向人类宣布……你一定得活下去,你得为这个消息进行斗争……

触及到最隐秘的情结,引起了失控和脱轨,现在又回归正常的轨道。老太太不忘提醒“你有伟大的才能”,又用“我的小总督”哄他,不再提及“总督头儿”和“家务总督”的区别。“今天晚上一定会有客人来的”,进入《椅子》的主题,引出新的信息。“你已经得到了有关人生秘密的消息……你常说你要向人类宣布。”这是老头儿最后的王牌,老太太想象他一生的最高成就。

老头儿:是的,我那个消息是上帝透露给我的真理,我斗争,这是我的任务,我要说话,我要把我这个消息传达给人群,给人类……

老太太满足了他的孩子情结,老头儿吸饱了气,满血复活,鼓捣出宏大叙事。

老太太:给人类,我的亲爱的,你所知道的消息!……

呼应。

老头儿:是的,一点儿不假……

再呼应,携手上阵,各自努力。(下略)

附录论《椅子》的阴阳消息(兼剧情提要)

《椅子》描述的是社会上所有人及其相互关系。凭借剧作家的洞见对生活作一次体检,可以深化对社会以及自身的认识。尤涅斯库自己说:“我从来不认为我是荒诞派戏剧家,是评论家硬(加)给我的戏剧。”(萧曼,《荒诞派戏剧家纵谈古今——在巴黎访尤涅斯库》,《外国戏剧》,1982,第4期)对此我完全同意,简单贴上“荒诞派”的标签,对理解此剧有可能形成遮蔽。

追溯幕启时的原点,一对百无聊赖的老夫妇,有些寂寞,有些口角,有些自恋。两人回忆青春时期,老头儿正高兴的时候,老太太说出了平常不太敢说,但内心深处很想说的话:“也许是你断送了你的前途?”一句话道出真相:老头儿的一生是完全失败的。这句话击中了老头儿要害,引起了他恋母情结的崩溃式爆发。老太太不得已转变成母亲的角色,对他进行了抚慰。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波动,老太太重新给老头儿鼓劲,点出他想干的一件大事(也是老太太想让他干的一件大事):向人类宣布人生的秘密。任何时代的人对此都极度需要,社会上也充斥着各类廉价的答案。那么老头儿这次提供的是不是真的呢?这样就构成了悬念。

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死寂的格局活跃了起来。由于新的外力加入,老夫妇在接待客人时变得神完气足。一男一女随后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触犯了老夫妇的道德底线,试图出手阻止,却有些吃力。接着新来一对夫妇,老头儿和老太太分别应对,形成各自发展的镜像。老头儿追求美人儿,而老太太却和她丈夫有些暧昧,而根本的推动力在老头儿。在沉寂了一会儿以后,不可思议地又形成了高潮,演出了一场《罗生门》,深刻地显示了男女对同一事物认知的极度不同。《椅子》把这一现象放大给人看,体现剧作家犀利的笔锋。我们从夫妇或男女朋友的争执吵架中,可以看到其影子。夫妇二个人就如此不同,社会由无数不同心性的人组成,就更加纷繁复杂了。

随后陆续有客人到来,相应于不同的社会成员。剧本中男女一共出现六个人,其中二个是真实的,四个是虚拟的。首先,老头儿、老太太构成阴阳。其次,真实的二个人构成阳,虚构的四个人构成阴。其三,以此六人为阳,延伸至社会所有成员(其特征是各有一点知识或产权)为阴,其归结在于皇帝。而最后出场的演说家非实非虚,七日来复,以形显神,他没有说话,是个哑巴。哲人、皇帝、演说家,构成了现代社会的三极。

本剧的主要意象是椅子,随着剧情的变化,它的排列也发生变化。

最初是两把椅子,老头儿、老太太一人一把。最少时两人合用一把,老头儿坐在老太太膝盖上,是夫妇的亲密关系。

其次,看不见的夫人进来后,是三把椅子。老头儿、老太太一左一右,夹击式地恭维看不见的夫人。

第三,上校进来后,二个客人一男一女坐中间,老头儿、老太太坐两边,而且老头儿坐女客人旁边,老太太坐男客人旁边,形成阴阳相间。这一结构不是天然的,老太太原先想请上校坐上新搬来的椅子,顺序为上校、老太太、看不见的夫人、老头儿。老头儿打断她说,你真糊涂,上校愿意坐在那位夫人的身边。于是调整成两个虚的阴阳和两个实的阴阳。然而,两个新来人之间,擦枪走火,险些闹出了不愉快。

最后再来一对,美人儿和她的丈夫。以前是单独两个人来,这次是两个人同时来。美人儿和老头儿认识,两个人青梅竹马,差点儿重堕爱河,而老太太和美人儿丈夫居然也擦出火花,可见他们的道德感对人不对己。老太太和美人儿丈夫发生情感纠结,最荒唐也最不可能,然而剧作家既然写了,也可以有比较合理的解释。六把椅子开始时没有并列,而是前四后二,两人拿着椅子在中间,而且是背靠背,老头儿对美人儿,老太太对照相制版工,同时还兼顾前面两人。四个人站着谈,谈完了,又坐到前面去,形成中间四把空椅,旁边两把。

椅子描写的这六个人,相应一切男女关系的变化:单个的、夫妇的;原先认识的,原先不认识的;有道德感的,没有道德感的。至此还是算术级数的增长,经历一些小波动、小变化以后,就呈几何级数的增长了。增长的极限停止于皇帝,最后演说家来收场,形成了对现代社会最尖锐的讽刺。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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