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屈从于现实的舒适
2016-04-05宁苹
宁苹,二零零零年留学英国,后定居伦敦城外小镇。家住河边,河里有英女王的天鹅游来游去。
青春不再,听身边朋友说得最多的是“要好好享受生活”。但我认为,享受生活不是闲下来无所事事,而是在忙碌之时享受自己正在做的每件事。
大约是二零零六年,我在英国卫报周末版的杂志上第一次看到”Comfort Zone”这个心理学名词。
那时才恍然,原来彼时我所处的正是这样一个叫“舒适区”的地方。
我想几乎每个人在他(她)人生的某阶段都会陷入舒适区。
在这个所谓的舒适区里,有我们习惯的日常,人和事我们能轻松驾驭,工作没有新挑战,生活平稳,或者还很舒适。虽然今天复制昨天的日子让人倦怠,但其实有这样一个舒适区也不是坏事。
所以当我们青春不再、勇气逐减时,就更容易深陷其中。
年轻时一路拼杀,经过岁月的一剑一剑,到如今我们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带伤而行。我们学会了自己的对抗技巧和生活智慧。伤口总是变成教训,失败也成为退缩借口。
因为没有勇气改变,于是我们常常自我麻痹:我得到的已经足够,人不能要求太多,平淡才是幸福。
而事实是,我们往往并不像自己所安慰的那样满足,我们不过是在说服自己降低要求,妥协于生活。
舒适区里,你快乐,还是只是舒适?
一
在这个慵懒美好的午后,我和宋桢坐在她家花园里,回忆我们的二零零零年。
二零零零年的我还算年轻,带到伦敦来的,除了一只沉重的箱子,还有一颗长着翅膀的想飞之心。
宋桢比我早来几个月。
宋桢背对阳光,安静微笑,讲她下午五点降落在希斯罗机场,在陌生的人群和语言中有些不知所措却激动无比。
“二零零零年六月十五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因为,那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
当时她感觉好不可思议,刚在中国过完一个结婚纪念日,飞过来还有一个纪念日!她让来机场接她的朋友给她拍照,一张又一张,兴奋的模样感染了周围的人。
我努力地想,想还原她当日轻灵活泼的样子,感觉有些困难。
现在的她,看上去优雅沉静,满身书香气味,体态略显丰腴,明媚的眼像一湖秋水,平和,却有着一些不见底的秘密。
十几年过去了呢。回头一看,年少时我们的孤勇,就像那时年轻的容颜一样,不可再求。
二零零零年宋桢被公司派来英国学习语言和管理时,她二十九岁,刚刚有了一个孩子。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宋桢回了一趟国,发现女儿根本不认识她。
“这我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宋桢把女儿带到英国来陪读。她当时和留学生们合租一套公寓,就那样开始了一边求学一边带孩子的颠簸生活。
硕士毕业之后,有些中国同学留了下来,但基本都是在餐馆打工,宋桢并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她希望能回国学以致用。
但她的丈夫有了另一个考虑,为了孩子的教育以及其他一些因素,他希望宋桢能带着孩子留在英国。
在操作移民和等待的那几年里,宋桢的心总是摇摆的,她始终不知道这条路到底选得对不对。
她不知道心该放在哪里,不知道这样两地分居对家庭有怎样的危害。她时常想要回国,但她已经知道或习惯了这边人跟人打交道和合作交流的方式,不愿回到从前那复杂疲累的人际和工作状态里。
相对公平的规则,简单的人际关系和自在的生活方式,甚至英国四季温差不大的温润气候,都把宋桢舒适、安全地包裹着,她慢慢失去斗志。这是一个多数海外华人都感觉寂寞空虚却舍不得离开的舒适区。
一直到宋桢知道自己已遭到丈夫的背叛,她还是不能确定出国的这条路走得对不对。
二
其实宋桢丈夫有外遇这种事,我是早就猜到的。
虽然在之前偶尔的几次见面里,宋桢对此从未流露蛛丝马迹,但这是我们的社会共识——多年来她带着女儿留守英国,丈夫独居国内,他是知名民营企业家,有才有貌,年富力强,他不背叛就不正常!
我虽然不认同这种共识,却无法不承认普遍存在的事实。
宋桢仰起头,用手挡了挡眼睛。阳光并不刺眼。我看到她眼里波动的涟漪。
“在这里,长夜漫漫,纠结于自我价值的无法体现,但更多纠结的其实是夫妻关系。无奈!”她叹口气。
清清亮亮的声音,字正腔圆的发音,使那“无奈”二字有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重量。对,宋桢有一把好嗓音,且说得一口珠圆玉润的标准普通话,她以前当过节目主持人。
移民是家庭计划,并不是宋桢个人的任性。她说:“老公在国内,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他不可能没有别的女人,我也知道。理智上能理解这种人性的弱点,但感情上觉得不能接受。这种矛盾冲突很厉害。”
她跟我讲了一件事。
有一天,一家三口在晚饭后坐在一起聊天,不知是谁先聊起死亡的问题。
丈夫问:“如果你们先去天堂了,会在天堂门口等我吗?”
宋桢说:“我们不会等你。”
“那要到了天堂,你们还能认识我吗?我还能找到你们吗?”丈夫执着地问。
宋桢对我笑笑:“那时我很心酸。总有这样温暖的时刻暂时打消我离婚的念头。”
但这样的婚姻状态,必须压抑自我,接受本性难以接受的,照着自己应该走的而不是想走的路走。
我想在二零零零年,那个在希斯罗机场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的年轻女人,她梦想里的路是只有繁花盛开的吧。
“到底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不知道。”宋桢摇头,“有时候怀疑移民是错的,至少对婚姻来说,可是转念一想,就算我留在中国,这样的问题也依然存在。并且我留在中国的话,这个家可能早就散了,因为那样的事就在身边,容不得我将头埋进沙堆里。”
我也不知说什么,就想,嗯,假如是我,以我的个性,一拍两散。又想,不对,假如我跟我的丈夫共享着一家上市公司控股权,假如我丈夫给我在英国留着这辈子花不完的钱,唔,我,我也会纠结吧?
那么舒适的一个舒适区,只怕越挣扎陷得越深呢。
这时候宋桢呵呵笑一声,说:“我连他跟别人有一个孩子都可以忍!”
我往椅子后一靠,险些摔倒。
宋桢那想要无所谓却又被眼里湿雾出卖的样子,很让我心疼。
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很平常,回到中国的时候,时不时总能听到一两件类似的。可是这么近地对着故事的主人公,看着她美丽的面庞,听她用婉转的声音亲自道来,我还是感到震惊。
我有些冷。太阳越来越弱,风也好像大了。
三
捧着宋桢重新沏的热茶,我才觉得温暖了,问:“男孩女孩?”
“男孩。”
“唔,有点麻烦,因为你们家是有钱人,将来财产分割什么的。”
“所以我女儿有时不努力我就很恼火!但是我没法给她解释。”
我点点头。
“当时的我太年轻太傻,如果是现在我会处理得更好些,我会说孩子生下来可以,不过我要抱过来,我来养。”
宋桢再次刷洗我对她的认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一个有个性很自我的人,我不知道,她居然可以这样去包容丈夫的错误。
很自然地,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古代宅院的日常,于是那正房夫人夺子成功小妾怀恨终身的画面滚滚而来。但那是妻妾成群合法的年代,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于是接下来,我又想起了在西方文明里发生的一件家务事。
我问宋桢:“你有没有看过《The Duchess》这部电影?”
“看过。”
这部电影改编自一部传记小说,说的是某位公爵夫人和她最好的朋友共居一室共享一个丈夫的故事。
宋桢知道这个故事,并且还去过故事原型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她平静地说:“我觉得我也可以做到。”
是什么使宋桢觉得她可以忍受那样没有尊严的生活?
是她的经验。
她身边有很多相似的故事。宋桢少年时代在中国读的是很好的寄宿学校,班里的那些女孩子都家境良好,个个优秀,如今她们当中一半都离婚了。
宋桢说,她们现在没有一个是生活幸福的,有些结局还挺悲惨,很多人都后悔。所谓结局悲惨,无非是后嫁的人不如前夫,或至今仍孑然一身。
宋桢很感激她的两个亲密朋友,因为她们当年都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教训劝她不要做分手的决定。经过这么多年,宋桢觉得她们还是对的,她说:“所以,你这辈子遇到什么朋友也是很重要的。”
我听到这里,内心无比悲伤。
在一个个雷同的故事背后,每个女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伤痛,怎样选择都是痛。
做出宋桢这样选择的,一二三四五……在我们身边不远,我们总能想起几个。并且,人们好像习以为常?我……也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是伤害值和后遗症最少的。
宋桢说,她现在已经想开了,主旋律出现了个分支,但主旋律还是主旋律,她无所谓了。甚至,她还安慰自己,有得必有失,不能太贪心,她得到那么多,必须付出代价。
然而这不过是她的自我麻痹。我相信她心里还是被一个大伤口堵着,有时候会阻碍她的呼吸。不然,她也不会如此坦诚向我揭开这个几乎从未示人的伤口。我的采访,不过让她找到一个借口或者说契机,说出憋得太久的话,换得一口新鲜的空气。
痛就是痛,怎么想忽视它,它还是会在夜深时将你痛醒。
在疼痛中,宋桢找到一种麻醉药——她也藏着一个情人。
四
隔天,我和宋桢去了伦敦市中心的一家法国餐馆吃饭。
菜的味道还不错。但是宋桢坚持每道都很难吃,不停地说起她在法国吃到的是怎样的,这里的味道是如何的不能与之相比。
我猜她是想念法国了,因为那个人现在在法国工作。
“你跟那个人的……感情生活还愉快吗?”我问。
她晃着酒杯,“还行。最起码我想要的我得到了。我没有过多要求,比如一定要大家离婚然后我们相厮相守,那不现实。大体原则是,不影响彼此生活现状。”
宋桢评价她自己“比较任性”,很多事她会先评估,以自己是否能把控为标准。比如这段感情,她是主导,她能控制对方,她能清醒地掌握分寸不至于迷失,所以她才放心地投身其中。
“如果有人会令我整个迷失……”她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会去碰这炸弹,否则伤害太大了!”
我想起一首歌,将炽烈的爱形容成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会让人受伤,可能是我自己也许是对方,所以我拼命堤防”。
这首歌还有最让我心动的一句,“宁愿炸碎了我的心,也不愿伤你一根头发”。
我等侍者上好甜品退去,问:“如果有那样一个人,伤他一根头发你也不愿意,如果他出现了,你会离婚吗?”
宋桢托着下巴,思索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真的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选择出现,那我也许就……但,”她摇头,“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情,不可能……”
她有些语无伦次,脸上出现了让我感到很陌生的少女的娇羞。
对于传说中那像炸弹一样、有摧毁一切力量的爱情,其实她潜意识里还是向往的。
只是,她不相信前面真有,就算有,也未必是更好的路。所以,她还留在了目前纠结的局面里。
我也无法说,我相信那边有更好的风景。
困在这个局里的女人的选择,好像这样的一幅画面:
悬崖的这边是你的安全岛,跳过去你就走出去了,可是悬崖那一边有怎样的挑战或凶险,无人可知。
更可怕的是,你用力跳了,可是力量不够,跌在了两个悬崖间,以致伤残不愈,甚至粉身碎骨。
所以,对于宋桢至今仍留在悬崖这边,我无话可说。
可是,你快乐吗?
她是不快乐的,她说时常就莫名地情绪很低落。
她非常富裕,她给自己筑造的舒适区是金岛银岛,然而,并不是一个幸福的岛。
回头去寻我们二零零零年的身影,虽遥遥不可触及,却靓丽明朗得让我们忍不住会心微笑。
若干年后回首看现在的我们,能否给自己一样的感动?
我希望我可以,也希望宋桢可以。
告别的时候,我在自己手机里找到一张照片,发给了宋桢,“这张照片我拍得不大好,但是我非常喜欢,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她,我没有说,有些道理要自己好好悟。
舒适区是个美丽的地方,但开不出花来
一
约见张安琪的那日,天下着细雨,我开车前往她家,路上听她在朋友圈推荐过的《泡沫》。
“再美的花朵,盛开过就凋落,再亮眼的星,一闪就坠落。”
这样伤感的歌词,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哀凉演绎,无怪安琪听到它会陷入孤独。
必须承认,我非常不喜欢这首歌。
如今的我,很不愿意去听这样见不到光明的悲伤。
就算花会凋落,还是得种花呀,就算星星会坠落——哦,你见到的那几颗陨石它们还砸不碎地球呀。
好吧,我跑题了。但我确实在想,有生之年,如果能从自己生命中种出几朵花来,看它们开得义无反顾,这就是有意义的人生吧。
问题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才是她生命中的花呢?
我期望能从张安琪那儿得到她的答案。
我第一次见到安琪应该是两前年的圣诞节前夕。那时候她全家刚移民过来。
十二月份的英国,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礼品,大街上晶晶闪闪的彩灯,以及无处不见的美丽圣诞树,使它看上去很温暖。然而这只是它的表象,暖融融的表象下掩盖的,是孤冷,尤其对于初来的异乡人。
下午三四点钟,天就全黑了,阴雨连绵。
在这样陌生的环境和气候中,安琪一家挤在暂时租住的一居室公寓里。她操着还不大熟练的英文,为安顿全家而辛苦奔波。
有一天,她靠一己之力拼装好了一张床,得意地晒图向我们炫耀。那单膝跪在地上、手举铁锤的形象与我印象中的女人分别很大。
安琪是个美人,天然大气的美。她穿着时尚,身上随便一件行头都价格不菲,人看上去有些高冷,不像会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后来我发现她有两面。一面是个多思善感的文艺青年,会在朋友圈发充满淡淡欢喜和淡淡忧伤的图文。另一面,确实是个“女汉子”。这一面的她是敞开的、坦诚活跃的,甚至灿烂张扬的,比如和山区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
来英国之前,安琪曾在一家教育机构工作,因为在这个领域里的出色表现,曾当选为行业十大人物。
如今,这个“好歹上过杂志封面的人”(安琪本人对自己的评价),过的是洗手做羹汤的主妇生活。
敏感、有自己的梦想、追求个性甚至空间自由的文青气质,拌入陈醋生抽和料酒,还有孩子的校服和家庭作业,不知,安琪会把她的生活煮成什么样子?
二
安琪的家在一个幽静的小山坡顶上,俯瞰山下,郁郁葱葱。
你可以说,哇,好开阔的一道视野,你也可以说,哦,好寂寞的一片风景。吃晚饭后你出去转一圈,路上不带遇见一个人的。
这使我想起安琪发在微信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她透过前车玻璃拍下的清冷早晨。灰蒙的天空,寂寥的树,无人的路。
当时她后面还坐着两个小朋友,不过他们那会儿难得的没有说话,使她有幸感受到片刻孤独。
她在配文中写道:“行车在异乡,听一曲伤感的中文情歌,尤其这样一个浓雾的早晨,这样的独处时光,是孤独,也是享受。”
安琪当时听的正是《泡沫》。那时候,她是否感触,爱情,还有她正盛开的美好年华,都如泡沫的生命一样短暂而难以留住?
因为是学校的假日,我还担心安琪不能给我一块完整的时间交谈,还好,她安排孩子们去了朋友家。
安琪素颜直发,穿着居家的衬衫牛仔裤,布衣素颜也掩盖不了她的漂亮,当然,她的布衣也没有便宜的。
我看她取出精致漂亮的茶具、盛饼干水果的碟子。她是一个有品位的人,她的品位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做后盾。名牌衣服和包,度假住带游泳池的公寓,喜欢收藏古董首饰,这些,她喜欢就好。
所以说,安琪的舒适区是一个无比舒适的舒适区。
法式落地窗外,树正绿,花也开得娇艳,丝丝的雨悄然无声。
在她滴落滴落的倒茶声中,我问:“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安琪笑着将茶杯推给我:“现在生活确实空虚,时间是被琐碎的事占满了,但精神空虚。可是到这儿来主要就是为了小孩,心理上做好了准备。”
“管孩子是你的责任还是你很享受?”
“没有享受,觉得是责任。”回答得没有犹豫。其实我也能猜到一个文艺青年加女汉子的答案。
安琪说她曾经跟丈夫有一个口头协议,她希望他一年可以给她三个月的时间,她自己的时间,她可以选择留在家里,也可以去做别的。她强调,“这个是我的自由的时间,我需要一个释放、减压的时间。”
也就是说,对她而言,全职妈妈这份工作真的不是她期望的全部,她需要三个月的年休时间去调整,以使自己可以继续走下去。
当然,愿望是美好的,她丈夫也很诚恳地答应了她,但是现实是这样的,“今年只给我十天,而我选择了回国看朋友。”
“回国见到朋友很多都事业有成,你会失落吗?”
“是。男的事业有成正常,女的也有特别厉害的,干得风生水起。真的会羡慕人家,我会觉得自己不成功。别人介绍我就是,哎,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就一个主妇。我比较失落,我的社会价值没有体现。”
这样的失落和不甘,几乎是每个辛苦陪伴孩子成长的妈妈都会有的。
“你的梦想是什么?”我问。
“我的想法其实还挺高尚的。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帮助更多的人,也能实现自我的价值。譬如,想在支援农村教育这一块,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些实质性的事。”
安琪转过身,瞭望窗外远空,乌黑的头发散在肩头,侧影泄露莫名情绪,“个人梦想方面,我很喜欢旅行、摄影,想走进偏远或贫困地区,记录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生活状态,想成为给地理杂志拍片那样的摄影师。”
除了因为英文不熟练和文化差异没有自信参与社会工作,安琪认为最大的阻碍是要照顾孩子。
都是现实。但是,漂亮有才气的她,偶尔不会觉得辜负了上帝打造她时的用心吗?
“可能是我老公给我洗脑洗得比较好。哈哈哈哈。”安琪大笑。
“怎么洗?”
“说我不是做大事的料。”
“你不是学管理的吗?做管理类的工作没问题呀。”
“嗯……我也不知道……给你换杯茶吗?你的茶都冷了。”
我说不换茶,换话题好了。问她丈夫在国内的时候,她会不会有担心。
“我还好,我觉得我还好。”安琪呵呵笑,“男人要出轨,不管你在不在其实并没有区别,他对你的新鲜感反正都没有了。当然我相信他。另外,网上不是说了嘛,不知道就是没有!”
我忍不住和她一起大笑。
“我对这个不关注,完全没有担忧烦恼,因为烦恼没有用,就不去想它了。跟我没关系,哈哈哈哈。”
对着笑得心无城府的美丽女人,我想,这是一个自信且有安全感的女人。
她的自信可能源于她的天性和美丽。她的安全感则可能来自对家庭财产的掌控以及由此带来的物质保障和享受,这使她的舒适区与她的个人梦想之间,有了更深的更不易跨越的一道鸿沟。
然而,舒适区虽然是个美丽的地方,但它开不出花来。
三
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天,她看一个电视访谈视频。
她喜欢的那位“男神”在视频里告诉大家,面对梦想就是去做,不要想太多,只要一点一点去做,就一定能有进展。他说:“只要愿意耕耘,就会长出花来,就算花不漂亮,也远远胜过连一朵花都看不到的空白。”
这朴实的话,击中了她的心。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做全职主妇的这些年,她根本没有种出过一朵花来!
她打电话向我转述这句话,并告诉我此话对她的冲击和自己对过往的悔愧。
我安慰她:“你怎么没有种出一朵花来呀?你种出了那么大一棵树,一棵优秀的树!”
她明白我说的那棵树是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确实很优秀,那是她花了很多时间陪伴甚至可以说做了很多自我牺牲“种”出来的。
她想了几秒,决定接受我的安慰,说:“是的吧,一棵大树都茁壮成长了,何以怜惜一朵小花呢。”
不过,她并没有彻底说服自己。她对自己人生的遗憾始终还在,无法自欺欺人。
她说身为人母,她为自己的孩子骄傲,但他的优秀并不等同于她的优秀,他的人生不等同于她的人生。
后来她报名进学校读英语、读室内设计。三十多岁的时候,她有重返校园的想法,但那时觉得已经太迟。没想到四十岁时还是从这里开始。
可是她现在过得很充实,她忙碌得很快乐。她的轻度忧郁引起的失眠症也好了。
所以说,一个女人,能给她真正满足和快乐的,必须是她为自己开的花。
我把这个故事跟安琪分享,她沉默片刻,然后说:“很早以前一个同学跟我探讨过生命的意义,他说‘等我死的那一刻我无怨无悔这就够了。我就在想,等我回首那一天我是不是什么都没做呢,我是不是能做到无怨无悔呢。”
我不知道安琪是否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总之,她和他朋友的话让我想起了儿时在父亲的教导下背熟的那段名人名言——保尔·柯察金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碌碌无为而羞耻……”
可是,回想过去时,大多数的我们总是留有悔恨,悔恨着羞耻着,却依然继续着自己不甚努力的生活。
对于安琪自问的“等我回首那一天我是不是什么都没做呢,我是不是能做到无怨无悔呢”,我想说,若你从来没有为自己好好种几朵花,等到那一天,或许你有怨有悔。
若你孤独,舒适区外有更大的世界
一
二零一五年春节,我所居住镇上的华人协会组织了一台晚会,我的香港朋友Joseph是协会工作人员,负责推售票。
“我帮你!”我掰着手指算了算,要了二十多张。
“买这么多?你不用勉强的啦。”Joseph于心不忍,用软糯的港普劝我。
“放心,不勉强。”
二十多张票拿回来,结果还是不够分的。
再回去向Joseph要时,“全卖完啦!我们也没想到会卖得这么快!”Jesoph一摊手,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说:“你是不知道现在从内地来的华人有多少,而且还都喜欢凑热闹扎堆!”
十多年前,我住的这镇上华人鲜少,我附近的华人朋友只有几个香港人和台湾人。如今我所住的镇子,因为环境优美、教育先进、交通便利,成为了投资新移民的宠爱,随便逛个超市去个健身中心,就能撞到几个同胞。
程冬星一家就是我在游泳馆外巧遇的。
之后,由于程夫人性格活跃友好,擅长交际,我的朋友都成了她的朋友,我不认识的许多人也成了她的朋友。
程先生程夫人还推荐了好几家新移民朋友在她家附近买了房子。这些家庭都有一些共性:经济基础雄厚,加上夫妻双方英文都不大好,所以都不出去工作,但日子也不太寂寞。照顾照顾孩子,走几分钟去哪个中国朋友家里串个门儿,聊聊天喝点酒,一天还是挺充实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貌似也不错。
你看程先生这段对自己生活的记录:“今天老张和老齐来了,我们把我家前院两边的树墙剪了,忙了一整天。又是长杆剪,又是短剃刀,又是高梯子,又是矮梯子,又是左手套,又是右手套。当然,也有吃有喝。忽然意识到,我们过着幼儿园的生活。”
好欢脱的幼儿园生活。
只是,这些男人们,在国内都曾经是独当一面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也都还是四十多岁的壮年,却在大英帝国“沦为”一介煮夫和幼儿园小朋友。你们,真的还好吗?
二
每年情人节,程冬星都会给夫人写一封情书,洋洋千言,满满爱意。
当然,这是在来英国之后。在来英国之前,程冬星说,他和夫人彼此是很陌生的。
那时候,程冬星是一家知名集团公司的高层主管。他和他的手机一样,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待命,常常晚上十一点还在开会,半夜一个电话就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日复一日,身心俱疲。
他每天脑子里都装满了让他睡不着觉的问题,但没有一桩是跟自己家里有关的。某一天猛回头,程冬星发现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陌生人。
用他的话来说,“家里的故事跟你无关,你不是里面的演员,人家唱戏什么的没你啥事,没你的角色,没你的台词。”
后来程冬星离职了。他希望调整一段时间之后可以开始一个兼顾事业和家庭的新工作。自然,他可以不急,因为他在经济上已经有了一定积累。
不久,出于对国内教育制度不能认同的原因,程冬星决定举家移民英国。
至今,他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的最大收获,一是孩子们受到他非常满意的教育,二是和夫人有更多的时间相处,感情越来越融洽。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着他这样的智慧,能在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的相处模式中处理好夫妻关系。比如,他的幼儿园生活记中所提到的朋友老齐和齐夫人,醒着相对的时候就没有停止过拌嘴,大约是因为太闲。
我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程冬星和老齐这样的家庭里,妻子们似乎都更活跃。
这些妻子们都去学校努力学习英文,常常会和朋友们聚会,去尝试不同风味的美食,去高档酒店自拍,去歌剧院,去逛古董艺术展。总之,她们希望了解英国并乐于尝试英国人的生活方式。
而丈夫们却把自己局限在家门里,并不积极学习英文和社交。
我想跟程冬星聊聊这个现象,并希望找到原因。
三
我到程冬星家时,他正坐在后花园晒太阳。蓝天白云绿树下,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孤独。
程夫人在监督大、小女儿练琴,我和程先生就在屋里传来的吱吱呀呀的小提琴声中开始聊起来。
我笑着说:“俗话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形容你现在的生活,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呀。”程先生哈哈而笑。
“真的挺好么?”
“你看我们两个现在都以家庭为主,这其实是符合动物界生存法则的。老虎狮子那都是动物世界中的强者,每天也就是一家子忙乎吃忙乎喝,教教小的,传传宗,接接代,忙乎忙乎一天过去了,忙乎忙乎一辈子过去了。人类忙乎的结果也就是这样。”
“看起来你对现在的煮夫生活还是比较满意?”
“人不能什么都兼得,目前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替代我这个状态,孩子摆在第一位。”
“孩子真的需要夫妻两个人全力以赴地管吗?”我有点尖锐,“孩子不可能占满你俩全部时间,打理完孩子你们还有一块多余时间吧。”
“在经济上有足够保障的前提下,如果有人让你在出去工作和在家陪孩子之间做一个选择,每个人的选项可能不会一样。哪种选择都没有对错。”
貌似有道理,但他这样的解释都未必能安慰他自己。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孤独的背影。
我问程先生对自己来往的圈子只有中国人怎么看,他回答说挺好。“开始来的时候很孤独,语言不通,当地法律、习俗都不清楚,有时办些事感觉很挫败。但现在中国人越来越多,就好多了,挺好,大家住在一起也很方便。”
“你不觉得既然生活在英国就应该尽量融入英国的文化和英国人的生活么?”
对此问题,程先生表现得挺傲气,“我们这样的人在国内牛逼惯了,到这儿来仍然牛。我们是带资来的,不拿你的工资,我们就更有底气。不管面对谁,都不屈膝低头,对你的文化、生活习惯也是如此。无所谓,学英语也不是很积极,不认为很重要。”
我想他的想法其实还是有代表性的。
最近几年来,英国华人移民不仅在数量上逐年增加,成为各国新移民中人数之最,更明显的特征,是华人移民社会层次的变化。
华人移民主体不再是香港人和福建人,而是来自中国内地各省区;来到这里,他们不再是餐馆洗盘子的低级工,而是携来巨款的新贵。
这些新贵移民,确实不像之前的学生移民和技术移民那样,渴望着尽快学好英文融入当地文化。
因为没有物质生活的压力,加上过往的荣光给他们的骄傲,使他们更容易固步自封。
我多少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他们很多人选择在同一区买房子,因为三步两步就可以串门,不需要英文也可以在这里愉快地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耍。
事实上,他们共同为自己划了一个舒适区。
这样的舒适区不能说不好,只是,将自己封闭在里面,你得不到新的成长。
对于那些想飞之心不死的人来说,舒适区从来不是一个能获得真正满足的地方。
哪怕程冬星说他对现状很满意,他依然不时让我们看到他孤独的背影。
在程冬星身上,始终还压抑着一股激情。这股激情常常不小心就从平淡的日子里冒了出来。
“有时候坐在这,也会觉得,这辈子就这么坐着了?”他手指间明灭的香烟泄露了一点伤感。
“对呀,就这么坐着吗?你还有好几十年呢。”
四
我时常想起程冬星独自坐在花园里看夕阳的背影。
他这样的背影,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在他家附近,有一个漂亮的公园,程先生有时会坐在公园的湖边,看慵懒的鹅和鸭子。
我曾经看到过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注视着远方。绿水青草,阳光明媚,那个背影和它的影子却有着说不出的寂寞。
程先生拍过一组鹅和鸭的照片,其中有一张,鹅妈妈站在湖边上,身后一字排开十只嫩黄的毛茸茸的小鹅。
程先生说:“我想做这湖边一只鹅。每天睡醒了,湖里游游水,湖边晒晒太阳。或者做只负责任的公鹅,和母鹅恩恩爱爱,生上十来只小鹅。每天教育教育小鹅,给小鹅做做饭,带小鹅游游水。”
这不是他对鹅的日子的羡慕,而是他对自己生活的自嘲。因为他此时过的,正是鹅的生活。
然而他不是一只鹅。
一只鹅的幸福,是有人往湖里给它和它的孩子喂面包,足矣。
一个人的幸福,是他长成了他自己期待的样子。
程先生说过,人都有社交的欲望,有了解世界的欲望。当有一天,他的世界里除了孩子和妻子还有自己想做的事,那时候,他的孤独感才会真正消失吧。
我一天都不会让自己舒服
整理完和这三位朋友的对话记录,我一直无法释怀。
人应该不断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说起来容易,可是作为当事人,尤其人到中年者,克服已经习惯的一切去改善自己改变现状,是多么不简单的一件事。
我轻描淡写他们的故事于他们于他人又有何意义呢?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着,迟迟不想动手去修改这篇稿。直到有一天看到安琪在朋友圈晒出的几张照片。
那天安琪带着两个儿子去了伦敦市中心,在和儿子的合影里,她穿着米色风衣,牛仔裤,华伦天奴的彩色球鞋。
我一眼被那双鲜艳亮丽的鞋子吸引,心情也骤然大好,评论道:“鞋子太美!花裙子没地儿穿咱穿花鞋子!”
因为安琪上次跟我抱怨过在英国花色衣服都没办法穿,英国人只会穿黑和灰!
过了一会儿,安琪回我:“你太了解我了。”
然后,我们就讨论起了如何不要穿得无趣沉闷。
单调的生活,确实需要那双华伦天奴球鞋一样亮丽的色彩来点缀。
接下来,安琪的朋友圈告诉我,她正在她的生活里搭配各色各样的色彩,学做蛋糕,做得样子很难看也兴致勃勃;在花园里撒下一些不知名的种子,等它们开花结果……嗯,还说要开始练字、学摄影、画画、弹吉他。
对于现在还不能或者还没有勇气跨出自己舒适区的安琪来说,慢慢地去做一些新鲜的事,扩大自己的舒适区确实是最好的活法。
又隔几天,安琪微信我,她去了儿子的学校做义工,给小朋友上了一堂中国文化课,讲了汉字的演变,还让他们体验了中国书法。
她已经开始一点点去探究更大的世界。
这样过了快两个月,有一天,宋桢约我出来喝茶。我约她中午一点在我工作的地方等。
当我走出来,看见站在草地前面等我的宋桢,大吃一惊,忍不住叫起来:“哎呀,我差点认不出来你啦。”
宋桢得意地大笑,“怎样,瘦了不少吧,我现在每天跑五公里。”
我盯着她,“确实,不单是瘦了,你整个人都更漂亮了,不,你以前就漂亮,但现在更有光彩了。怎么说呢,现在像是开得正鼎盛的一朵花呀。快说你怎么做到的?”
“这要感谢你和你送给我的照片。”宋桢抱抱我。
那天晚上,宋桢拿着手机看我送给她的照片,看了许久,想了很多,然后忽然醒悟了:假如旧茶壶和破皮鞋里都能开出美丽的花来,我有什么理由以环境和年龄做借口,不好好开花?
这正是我想藉那照片告诉她的。
其实宋桢以前就是决定了要做什么事就非常执着的人,只是这些年懒散惯了,这种干脆积极的做事风格几乎被她忘了。
现在,一旦决定要改变、为自己而活,旧日激情四射的宋桢便满血复活。
她立即开始制定计划,然后执行。探索如何健康饮食,跑步,每周三次瑜伽,每周和朋友去跳一次舞。
并且,她还一口气去当地成人学校报了营养学班和美容班。
“哇,一下子你怎么有了这么多时间做这么多事?”我惊叹。
“醒过来我就不会让自己再睡过去了,我一天都不会让自己舒服!”
我一天都不会让自己舒服,这真是克服惰性走出舒适区的最好宣言和行动。
“感情的事我暂时不去纠结了,现在找回我自己比较重要。我要用五年,成为营养美容方面的专业人士,我要用十年,成为这个领域里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