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正越写越短(组诗)
2016-04-05李琦
李琦,一九五六年出生,哈尔滨人。下过乡,当过大学老师、文学编辑,现就职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写诗四十年,自一九七七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过诗集、散文集多部。获得过艾青诗歌奖、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等一些文学奖项。
我的诗正越写越短
我的诗正越写越短
因为我知道,我的读者都在变老
他们的体力,他们的眼神
有的,已经不能阅读太长的文字
伴随多年,少数是友人,多数素不相识
我会经常在动笔的时候想起他们
像草木感念雨露,像李白想起汪伦
我的诗正越写越短
因为那些刚爱上阅读的孩子
学业繁重,他们正在忙着长大
我想在最短的时间让他们知道
这个世界,有太多热闹的事物
而诗歌之美,什么都无法代替
它面目安静,其实最为迷人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迈进森林,竟犹如迈进教堂
静穆而无尘,到处呈现出
一种修炼之后的风貌
安之若素的植物
泰然前行的溪水,还有那些
藏起或正在抛头露面的动物
都在初秋的风里
旷达而宁静地
经历生命的轮回和丰美
这森林的教堂,巍峨无边
众鸟与群山,让人心思邈远
想起那些没有过好的日子
想起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病症
这秋天的大山,让人潸然泪下
同时于苍茫之中,依稀看到
一条微光闪烁的道路
清水河
幸亏它是河流,无法开口说话
否则它怎么叫出自己的名字
清水河,真是讽刺
河水忍气吞声,怀抱各种垃圾
像一条泥淖中的虫子
屈辱而浑浊地,向前蠕动
一切相得益彰
河边望月,情侣幽会
少年望着远方出神
这一切当然不再发生
各种粗鄙和丑陋之事
隐匿于此,走过这里的人
有人紧皱眉头,有人破口大骂
这个国家,确实太大了
总是有太多被忽视的事情
奔腾可以变为爬行
浑浊与肮脏,同样可以幅员辽阔
夜深人静时,河水伤心不已
它念着自己的名字,回想从前
清澈干净的样子。因为是河水
没人听出,它的呜咽之声
也没人看出,它已满脸泪水
纪念
夸奖我“把雪写得真美”的人
他走了。这个走,也叫逝世
他是外国人,会说一些汉语
他说过最动人的话是——
我一见到雪花,就会想起你
而我,会在许多时刻想起他
想起他对着树木,对着鱼说话的样子
想起他用鼻子去嗅菜汤,而后轻轻一笑
我喜欢这样的人,正直的躯干上
丛生许多绵密生动的细节
有些事情,真是难以说清
那些远在天边的人,不过是念想
却释放一种牢靠的力量,帮助你
度过近在眼前的庸常时光
他在无形中,提供一种角度
让你重新发现,生活的新鲜和恒远
又下雪了,很远的异国,有一片墓地
当大雪飘飞,我们又会共享一个时刻
和雪花相比,一切都可归于“暂时”
此刻,我看着雪花,这天地间最袖珍的舞娘
它身姿摇曳,用冰凉的、小小的指尖
轻轻触动,这世上寂静的思念或者忧伤
静与远的地方
静与远的地方
特别宜于陷入思想
茫茫的,久久的,无边无际
你忽然看见了脑海里
某一片地方
这“想”的力量如此强大
它舒缓地降临,让你了悟
呈现在眼前的空旷与寥廓
包裹在“想”的云絮里
不过是一方角落,一个碎片
致友人
1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
逝去这个词,与你无关
一个那么爱朋友的人,我们都在
你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
我一直都在后悔,2013年8月
在沈阳,我们告别的时候
我说,今年见了好几面,够了
你也笑着说,好,那就不见了
居然一语成谶,再见到你
竟是在那冰冷的,叫做告别厅的地方
那一刻,我就是想伸出手去
扶你起来。三十年了
我习惯看的是,你喝茶的样子
抽烟的样子,你谈论起诗歌和诗人
那种微笑的神情。而此刻
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穿上了死亡这件衣裳
头一次,对我们置之不理!
归程,那是你我都熟悉的京哈线
天空迷蒙,看上去是飘飞的雪花
其实正是我破碎的悲伤。大雪
一片一片,落在这个你爱过的世界
天地茫茫,正如一个空旷的梦境
而你,在车窗外,在故乡的原野上
这么快,就变成了一棵树
身形消瘦,却依旧心藏风骨
沉默而稳重。就像我一向
熟悉的,你从前那样
2
我的朋友,你说走就走
留下这么大的虚空
我想起那句民间的老话
针尖大的孔,斗大的风
更何况,这是猝不及防
破窗而来的,带刀尖的风!
你的妻子,我们叫了几十年大姐的女人
此刻,她甚至安静地宽慰着我们
悲哀,会把人挤压得变形
她越坚强,我越难过。在你的家里
我看到你的朋友,你的同事
每个人,都在尽着自己的心力
有人在你的遗像前,点燃一支烟
默默地,陪你再抽上一支
有人郑重地说:我不是同事,我算家人
只有你,这样一点不掺假的真人
才能攒下这样的友情
结实、厚重,经过岁月的锻造
像是铁匠铺出品
八宝山公墓,寒风瑟瑟
那么多,写着你名字的花圈
挽联上,许多汉字聚集在一起
像一颗颗黑色的牙齿,噬咬着
我的心脏。我的兄长,三十年的岁月
我一次次地,送过你
今天,我在这里把你送走
又将在哪里,把你找回?
卖俄罗斯套娃的人
他为人和善,彬彬有礼
衣衫总是朴素而得体
狭窄的店面,卖大大小小的套娃
一群木质的俄罗斯亲戚
不只是生意,男子端详套娃时
目光柔软,如同望着家人
他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
偶尔,还会有俄语的单词
那些话,说给套娃听
1962年,哈尔滨街头
他是饥寒的流浪儿。一个恩人
携他回家中,牛奶、面包还有肉汤
那个善良的外国女人,慈爱丰满
教他整洁,教他待人的礼仪
她叫伊琳娜,和套娃同一个故乡
如今,她住在郊外的墓地
乔迁之伤
孩子执意不肯搬家
六岁的孩子,动用了威胁的力量
新房主会大动土木,而他牵挂
房檐下的那一窝燕子
哄劝与解释,而执拗依然
“它们会恨我的”继而哽咽
孩子坚信,燕子一家认识自己
而他,有责任保护那大小六口
最后,孩子委屈地妥协:可以搬走
但一定要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
那时燕子虽辛苦,却不会挨冻
说罢,他愧疚地望着房檐下的小屋
叹 息
我的朋友,从老家奔丧回来
他说,我爸,是愁死的
冤屈,外债,疾病,各种雪上加霜
终年愁眉不展,竟是在辞世之时
第一次,面目放松而舒朗
朋友说,回来的路上
耳边总有叹气的声音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父亲已下葬
那声音竟跟了回来
说到此处,他实在忍不住,哭了
我们谁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整个屋子,响彻叹息的声音
只有雪,还没有最后抛弃我们
只有雪,还没有最后抛弃我们
不像天空,已不屑于蔚蓝
不像那些已经毫无忍耐的风
脾气越来越糟糕,刮着刮着就变了形
也不像雨水,想起一出是一出
此处山洪暴发,而彼处大旱
更不像雾,原本飘渺曼妙
被彻底激怒后,干脆自毁形象
名字后自行加上了一个字
雾变成雾霾,柔美升级为强悍
只有雪,依旧如期而落
万里雪飘,简直可以称为壮举
一寸一寸,大雪辛苦地覆盖
那些破绽、缺陷包括丑陋
至少在这个时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天降大雪,这已不仅仅是
瑞雪丰年的意义。皎洁,安宁
突然呈现的静谧和寥廓
凛冽与美的最佳组合
让人肃穆起来。情不自禁地
又生出天真,沉浸于幻想
春天,未来,洁净美好的事物
圣贤和诗人,正身披大雪,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