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人

陈然，男，一九六八年生。江西湖口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长篇小说三部。已出版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我没什么可说的》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最佳选本。《少年与狗》入选西文版《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估计谁都这么想过。许多年来，许多人，一直，想拥有一种法术，或神秘的器物，以便使自己隐形。

我想，一个人，如果真的能够隐形，一枝花可能帮不了他。一件衣服也帮不了他。如果真有这样的衣服，也不能把他全部包裹住，那他的脑袋和手足应该藏在哪里呢？平时，就是一只苹果，我从超市里买回，也要马上把它们从密不透风的塑料袋里拿出来，好让它们透气。我很难忍受不透气的东西，比如雨衣，保鲜膜，油漆，以及一切封闭性的器物。无论科技多么高明，生命总是要呼吸的。这点无可取代。隐身衣并不能让人完全隐身。试想，一个人没有身体，只有脑袋和两手在空中漂移，这样，大地上便到处是漂浮的脑袋和散乱的手指，中间一大层看上去全是空气，那多恐怖。所以，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隐身，靠的一定不是具象而是比较抽象的东西，比如意念，或某种口诀。

年轻的时候，我迷恋过气功。我对那种靠意念运转的神秘功夫感兴趣。那时，谁不希望自己飞檐走壁，在人群中走着忽然拔地而起跃到半空或一掌劈死三公里外的一只蚊子呢。当时，关于气功方面的书到处都是。电视台甚至还拍下气功表演的全过程，供大家监督和专家研究鉴定。几乎是整个国家的人都开始了想入非非。街头上一有气功表演，大家便团团围住又自觉保持距离。不过那大多是硬气功。我找来一块砖头放在那里，每天也弓起手掌去劈几下。我相信，只要我持之以恒，迟早有一天会把它劈开的。为了训练手掌的硬度，我每天晨跑后，还到单位旁边的树林里用手掌砍树。路过的人肯定以为我会成为一个武林高手。当时我满心都是拜师的念头，找不到师傅，我只好从书店里买来气功方面的书，一招一式对着练习。那时我住在单身宿舍里，到了夜深，万籁俱寂，我翻身上床，放下蚊帐，盘腿静坐，感受一股气流从丹田下沉再生起，潜行，贯通，小周天大周天。仿佛有一个光点在体内亮起游移，最后化作一股热流从足底涌出。那“气”，那光点，其实就是一种意念。它在体内所经之时，就像一盏手电照在苍翠饱满林间，万物皆屏住呼吸。我很早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神经衰弱，没去问过医生，只是自己去药店买了些补脑汁或安神丸之类，每次服用之后就神气和信心大增。我想这肯定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引起的。就好像一台机器没加足油，我总感觉注意力不集中，精力不济，耳朵里好像有虫。现在，当我专注于自己的意念时，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立即安静了下来，虫子也从我耳朵里爬出去了。在外面吃了快餐，别人都伏在桌上睡觉，那样子很煎熬，我只要闭目坐一会儿就行了。我发现，对付睡意的最好办法不一定是睡觉，而是某种静止。它让我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到了结婚前夕。当时报纸上说，有人练气功走火入魔，不是七窍流血就是跳楼自杀。还有个人老觉得耳边絮絮叨叨，有人在跟他说话，从早到晚，一直说个不停。更可怕的是，有个人说老婆有病，把她给烧死了。如此等等，看得我心惊肉跳，身体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害怕。我把那张报纸从单位偷偷带出来。我怕它被更多的人看到。本想撕掉它再扔掉，但鬼使神差的，我把它带回宿舍压在被褥下面。谁知第二天女友来看我，一进门就掀开被褥发现了它。好像她是特意来找它并且早知道它藏在哪里似的。她说，你是要继续练气功，还是要结婚，你选一个。注意啊，只能选一个。

我只能选择把女友变成老婆。当时我已经尝到做男人的好处了。我要是不跟她结婚，她就要跟别的男人上床。一想到这点，我就浑身难受。当然，我也担心自己走火入魔。甚至我已经感觉到一点苗头了。练到浑身发热时，我头脑发胀，背脊骨嘎嘎作响，好像有什么怪东西马上要从里面蹿出来。我大惊失色，担心自己变成一只大鸟在房间里胡冲乱撞。据说那样的话，自己根本停不下来，直至力竭而死。此后我虽然没再练气功，但依然保持着对意念的喜欢。比如，早上一睁开眼，我就想，现在肯定还没到七点半，如果到了，我就是傻瓜，如果没到，我就是聪明人。我几乎每次都猜对了，于是那天从早到晚，我精力充沛，快乐得像只小狗。在上班的路上，我暗暗跟自己打赌，说我一定能赶上前面那个人，或在前面那个路口，遇上的一定是绿灯。结果我又赢了。我发现，用得上意念的地方太多了。还有，到了周末，我在电视里看足球，如果我支持的球队踢主场，我就把音量调到20，希望球队2：0获胜。好几次，还真的如此，即使伤停补时阶段不小心被对方打进一球，也不影响到手的三分。如果球队踢客场，我就把音量调到23或24，希望球队以2：3或2：4获胜。在看球的过程中，我还有许多方法可以帮助球队，比如，球队踢左边的半场，我就把椅子搬到左边，给球队加油助威。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还不奏效，我就再想别的办法来增加意念的分量。有一次，球队没能以我想象的比分赢球，事后我才发现电视柜旁边放了一双臭拖鞋。我不禁把拖鞋狠狠踢了一脚。下一次，我就很注意这方面的清理工作。谁让我那么喜欢那支在我看来踢得美轮美奂的球队呢。事实就是这样，喜欢会带来迷信。在单位上，如果我不喜欢某个人——其实是他不喜欢我，但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反而都以为是我不喜欢他。好像是因为我有负于他，他才这样待我，如此，我就是咎由自取了。我这种不喜欢把前因后果说清楚的毛病，使我吃了不少亏。我不愿正面抗衡。那很没意思，也根本抗衡不了。我顶多只是消极抵抗一下。我越来越发现这是一个好办法。其实我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就好像一台机器，我是上面的一个零件，他也是上面的一个零件。如果我跟他硬碰，总要碰坏或碰碎一个。换个零件，机器照样转，整个情况也不会得到什么改变。所以我还不如呆在那里不转。虽然我很想跳出来，或钻到什么地方去，听一听这机器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在这样的机器里，越微不足道越好。单位的每个楼道里都装了监视器，而且据说在不远的将来，每间办公室里也会装。有一段时间，保卫科成了我最向往的岗位。他们每天盯着那几台显示器，像看电影一样。有一次，我装作到保卫科办什么事，特意瞄了一眼监视器，不禁精神一振。我发现，再普通的楼道，到了屏幕里，就有一种神秘感。好像悬疑电影。单位的房子结构其实再平庸不过，可在屏幕里却像一座迷宫。由于那些摄像头的存在，我觉得单位的大厅和楼道一下子成了舞台。每天进大楼前，我不免要整整衣冠，然后迈开大步，一阵小跑或疾走。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自在。如果我在外面买了什么东西，拎进办公室时不免慌里慌张。我怕监视器以为我是去拍某个领导的马屁。下班时带回家也很尴尬，怕人家以为我从单位偷了什么东西，我便故意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对着那双我看不见它而它能看见我的眼睛亮一下，以证明我的清白。有一天，部门领导跟我一起下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丁啊，上班时间还是少串点门，免得在部门间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其实我是个很少串门的人。在单位上呆了这么多年，很多人我只觉得脸熟却叫不出名字。但这天上午，我到楼下送材料顺便去G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刚刚做了阑尾炎手术，人很苍白。在偌大的单位，我也只跟G有一点接触。怎么说呢，也就是气味有点相投吧。而且，真的只有那么一点，不会很多。其实，他来我办公室，或我去他办公室，也只是坐在那里，互相理解似的朝对方笑一笑。他若跟我说多了，我还有点烦。他要是在我办公室坐久了，我就找个借口让他跟我一起出去。有一段时间，他总觉得什么人要害他，一副惶恐和孤零的样子，只有在看到我时，才露出一丝笑来。下班后，他还要跟我发短信，谈单位上的事。哪怕是谁的一句话或一个细微动作，也会在他那里掀起惊涛骇浪。我有点不耐烦。一是我不喜欢手机短信，二是我讨厌把单位上的事情带到家里来。曾经，就因为一个同事跟我住在同一个小区，我就搬了家。一想到我八小时以外会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就很不舒服。好像单位没有边际，无所不在。我跟G虽然性格相投或同病相怜，但也不至于像单位上有些人那样表面上称兄道弟，暗地里却互相算计，关键时候甚至置对方于死地。然而事实就是这样，许多人嘴上瞧不起但心里又都认可这种方式，对我和G的惺惺相惜反而无端地嫉恨起来。不用说，肯定是有人到保卫科去察看了监控录像。如此说来，是不是天天有人去查看那个东西，也就是，我的一举一动，天天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一格一格呈现？这样的地方岂不是太可怕了。

正是这时候，我忽然想到，要是把自己隐藏起来该有多好。那样，我就可以逃开那些监视器的捕捉，摄像头之类对我就根本不起作用了。

没想到，我真的隐身了。

起初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就像实验里的青蛙并没意识到水温在逐渐升高。又如我很久没再去G的办公室串门，但人们依然把我和他看作是一伙的。我按时上班，每天坐在那里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然后下班。办公室里有五个人，三男两女，本来我跟那四个人也很少说话。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就发现这样有很大的风险——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言多必失。我很恼火古代人说的那些狗屁道理现在还这么有用。那时我每在他们面前说了什么，都很快会传到领导那儿去。领导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话。本来那些话也没什么，谁都知道的事情，但不知怎么的，这样一来，倒弄得我像做了亏心事。后来我发现，他们是在故意引诱我说点什么，因此我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任他们百般哄诱。不过有一次我倒是利用了他们。我想他们把我的一句话传给领导，结果他们真的很快就传过去了，只是他们在知道上当之后，对我更加嫉恨了。

这天，X先生来了。他是我们科室的常客，跟我们业务往来密切。X先生跟其他四个人都握了手。轮到我，他只是矜持地朝我看了看，并没有伸出手来。我朝他笑笑，点点头。说实话，我不喜欢跟外来的人握手（当然，单位内部的人，也没握手的必要）。总担心人家刚从洗手间里出来。因为有几次，我的确握到了人家湿淋淋的手。我也就不以为意，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谁知那家伙一点也不讲礼貌，屁股压着我桌子，一踮脚，竟坐了上去，一只手胡乱翻起我桌上的文件来。我刚想发作，却忽然听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抬头，见他并未看我，而是看着另外几个人，说，老丁怎么没来上班？W说，他刚刚还在那，奇怪，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听他们这么说，我吃了一惊。我明明坐在这里，他们却看不到我。虽然我的办公桌一贯放在角落里，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到我吧。可以说，我坐的地方是一个最差的位置。光线暗不说，还不通风。跟主任讲了几次，他老是打哈哈，后来干脆从仓库里找出一盏旧台灯来扔给我。我花了半天工夫，把它弄得像新的一样，主任倒又嫉妒起来，仿佛不小心扔了一个宝贝给我。不过我还真要感谢他。他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台灯。在家里，如果老婆打牌串门或走亲戚去了，我就把客厅和卧室里的吊灯都关掉，只开一盏台灯。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就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念之中，不受任何干扰。有时候，办公室实在很吵，让人烦躁，但我只要把台灯打开，马上就沉静下来。现在我一摁开关，灯亮了。他们很惊讶，说，灯怎么自己亮了？

我心中暗喜。莫非他们真的看不到我了吗？不，应该这么说，难道我真的已经可以让别人看不到了吗？W过来把我的台灯关了。他身材高大，走动起来像一团巨大的阴影。但他又是一个节能的人。每天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把窗子、空调和电脑关好。每次看到我开台灯，他总是很生气，说大白天用不着开台灯。为此他还向后勤反映过，后勤也不动声色地来查看过一次，不过什么也没说。但他并不甘心，我一走他就要把我的台灯摁掉。哪怕我是到楼上复印个资料或接收个传真。这时我忽然想跟他玩个恶作剧。我啪的又把台灯开亮。他们把目光投向坐在我桌上的X先生，意思是说，是你把灯开亮的吗？X先生摇了摇头，把手摊开，意思很明确地说不是他开的。为了避嫌，他离开我的办公桌坐到对面的沙发上。W狐疑地过来重新把台灯关上。然而他刚转过身，台灯啪的又亮了。他生气地再度关灯，我也毫不客气地再度开灯。如是者三。

W瞪大眼睛，以为撞见了鬼。但他马上眉开眼笑，似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肯定是开关坏了，他说。他很聪明地把台灯的插头拔了下来，往地上一扔，塑料硬头跟地板相碰发出砰的一响。然后，他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而，他刚刚有些得意地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并用屁股把椅子转了两转之后，惊讶地发现台灯又亮了。这下，他骇得几乎跳了起来。他结结巴巴说道，我……明明……是拔了插头的。

其他人却看着他笑。W很委屈，想再次起身去拔插头。大家说，不用了。W有时候会跟大家玩一下恶作剧或开开玩笑。比如把一具蟑螂尸体装在信封里放在某位女同事的桌上，或冒充某位女同事给男同事发个暧昧短信。有一次，他用了一个女性化的网名加了一个男同事的qq，把对方弄得神魂颠倒。事情败露之日，就是他收获胜利的微笑之时。当然，他是故意让事情败露的，不然只开花不结果，有什么意思。现在大家肯定以为他又在玩恶作剧。

W忽然沉默了。他面色凝重，转而又有些失魂落魄，好像一堵老墙纷纷掉下瓦灰。他挥了一下手，说，不好！见大家疑惑，他说，他刚看了一本关于三十多年前那场大地震的书，上面说地震前，井水会忽然上蹿或不见，动物烦躁不安，灯泡也会自己发亮。这几年地震频繁，前不久报纸上还登了癞蛤蟆成群结队过街的图片，为此相关部门的专家还出面辟了谣。现在看来，是不是真要发地震了呢？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起来。这城市虽很久没发生过大地震，但近几年附近的几次地震都波及到了它。最厉害的一次是去年，桌上的茶杯盖转动起来，墙壁忽然摇晃了好几下。那天我一直头痛，怎么也想不出原因，直到地震发生，头痛不治自愈。看来地震不是什么鳌鱼翻身，而是地球头痛。小G眼尖，发现我那盏台灯重新插上了插头。她微笑着，推开转椅站了起来。我知道她要干什么，及时把插头拔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好像忘记了要做什么事情，搔搔头皮，又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想没必要再做什么验证了。我也不想让他们真的以为会发地震。W喜欢上论坛，说不定他马上就会发帖子，弄不好相关部门会把他抓起来说他造谣。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说话了。我好像刚从梦中醒来，打了一个呵欠，说，你们眼睛真大，我一直在这里，你们居然没瞧见，难道我有了隐身法不成？

他们瞪大了眼睛。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看清我的确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W说，你这家伙，原来躲在门外偷听，幸亏我们没说你什么坏话。小G拍了拍胸口，说，老丁你吓死我了，怎么搞得像个幽灵一样。我也懒得分辩。如果我说我刚才不过是出去了一下，到楼下拿了个什么文件之类，大概他们还真要信以为真呢。随他们怎么想吧。当个窃听者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对他们还有一点威慑作用。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悄悄打开录音设备然后离开办公室，好知道他们到底在背后讲了我什么。

办公室沉默了下来。X先生有些尴尬地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不知是不是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快下班了，按惯例，我们科室该请他吃顿饭。这没什么奇怪，我们也经常去他们那儿蹭饭吃。这是一种兄弟单位间的友好往来。问题是，最近上面有文件，关于吃喝做了严格规定，但好多人忘记了这一点，往往等脚步已经迈出好远头脑才反应过来，弄得进退两难。本来不吃饭也没什么，现在谁也不缺吃的，只是忽然失去了惯例的优待，总是不舒服的。而这边，既然不能吃公款，谁买单就成了问题。看到X先生在沙发上煎熬，我有些过意不去。我不禁把昨天在邮亭买的一本时事类杂志拿给了他。我以为这能舒缓他的尴尬。谁知他猛然把我的手推开，说他才不看这样的杂志。

这样，他的尴尬就快速转移到了我手上。这时我才明白他是多么的聪明。现在我拿着这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我望着几个同事，希望他们过来拉我一把，比如谈谈这本杂志及其相关时事。昨天我刚拿进办公室就被他们抢去了。他们一边嘲笑我还买杂志一边又把它抢去看。他们很关心银行和房地产。现在他们居然一个个事不关己了。W似乎忽然发现他的办公桌里藏着什么东西，便一眼不眨地盯着，担心它从里面跳出来，或者怀疑这张办公桌根本就不是他的。小G拿出手机，不知是要打电话、发短信还是要拍照片。这段时间她迷上了一款通讯软件，经常对着手机自拍。果然，她又咔嚓自拍了一张。她拍照片像照镜子。其他两个人则在电脑前忙碌着，好像有天大的事要办。不过这种情况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于是我对X先生说，你不看也许是对的，据说很多人看了这本杂志，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最终患上了神经官能症。

说罢，我把杂志放回桌上。仿佛那杂志是一剂良药，他不要，并不能损害医生本人。这样，我就轻轻从那尴尬里脱了身。在余下的时间里，大家各做各的事情。我猜，X先生肯定后悔刚才拒绝了我，不然，他至少还有个在这里待下去的支点。我去了下洗手间，回来，发现他们居然又谈笑风生了。X先生看着我，一脸诡异。仿佛在这两分钟里，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重要事情。其他人跟X先生保持着默契。有一会儿，W眼里的余光快扫到我了，但他又及时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小G说，肚子闹空城计了。W说，那好，大家到馆子里边吃边聊。他们站了起来。W示意小G，用单位的小金库。因为她掌管着小金库的钥匙。大家似乎都暗暗松了口气。我不想参加他们的饭局。我屏声静气，心想，他们出去时若没看到我就好了。

果然，一个人朝我这边望了望，说，咦，老丁怎么又不见了？

W毫不客气地过来把我的台灯摁掉，说，这家伙，溜得真快。

他们锁上门，沿着走廊下楼。为了避免不好的影响，W叫小G和另一个女同事先走，打车到酒馆。反正加上X先生有五个人，一辆的士装不下。我从他们中间穿过。虽然以前也有几次，他们避开我在外面下馆子，做出鬼鬼祟祟之种种，但现在我很轻松，没有丝毫的被冷落感。我拍了一下X先生的肩膀，他以为是跟他并排走着的W拍的，便也报复性地回拍了一下。大概是拍得有些重，W惨叫了一声。

午餐我一般在楼下的快餐店里打发。一条很深的巷子，路两边摆了许多蒙着塑料布的钢折桌。吃的东西很多，有汤圆水饺挂面拌粉。但街边人来人往，有时候电动或摩托车的轮子都碰到了桌脚。我还是习惯于到有店面的饭铺。虽然那里人很多，要排好一会儿队。这天我倒是挺幸运，很快就打好了饭菜，占到了窗边的一个好位置，并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萝卜排骨汤。我把眼镜取下来放在桌上。刚才打饭时我很想玩个恶作剧，比如自己拿个勺子舀一大勺好菜，或者不买饭票直接把自己的饭盒装满。这家快餐店仗着是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家，价格贵不说，服务也恶劣。但我忍住了自己的冲动。有什么意思呢。就像一个人，怀揣着大把金币，还弯下腰去捡一枚铜钱。梦想总是无价之宝。我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坐在那里。往常很乏味的快餐，这时吃起来也很有滋味。我最佩服也最痛恨快餐师傅的一点是，他们能把各种不同的菜，做成同样的味道。今天吃饭的人不多。其实这家快餐店早就在走下坡路了。民众的耐心是有限的，厌倦它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我都快吃完了，才有两个人买好饭在我对面坐下。他们并没急着吃饭，而是有些纳闷地盯着我的眼镜，或者说，我的眼镜使他们厌食的表情有些活泛起来。一个伸出手来摸了摸，镜片上立即有了他的指纹。若在平时，我早就按捺不住了。我每天要把镜片擦拭几遍，上面有一丁点污渍我都忍受不了。在家里，老婆什么都可以动我的，就是不能动我的眼镜。她不像我那样抓住镜架，而是直接抓着了镜片。她每动一次，我就要拿眼镜布多擦一次。她骂我神经病。另一个人也戴了副眼镜，不过一看就是很低劣的那种。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对眼镜要求高。那是最靠近我内心的东西，不能有半点灰尘。这时，那人把自己的眼镜取下来，戴上了我的。果然显得气宇轩昂起来。他朝四面看了看，见有人端着饭盒朝这边走来，忙把我的眼镜放下。来人大大咧咧坐下，饭盒里的油汁洒了好几滴在我的镜片上。我抱着胳膊坐在那里，有点破罐子破摔，就像小时候一个同学把我的新衣服弄了一大片墨水，以至我也讨厌那衣服，似乎跟我毫不相干起来。墨水洗也洗不掉，我每穿它一次，等于那同学又欺负了我一次。有一天，它晾在那里，被风吹到了很远的臭水沟里，我想总算可以摆脱它了，谁知母亲又把它寻了回来……来人朝这两个人尤其是没戴眼镜的那个抱歉地笑了笑，风卷残云地把快餐吃完，抹抹嘴走了。眼镜，这两个人扬了扬手，像是要喊。

他们转而相视一笑。那个戴眼镜的很快把我的眼镜抓在手里——这倒是符合逻辑。觊觎别人眼镜的，永远是那些戴了眼镜而不是没戴眼镜的人。我想抢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人就是这样，谁真的甘心破罐子破摔，抛弃自己的心爱之物呢。我刚才不过是故意装作这副眼镜跟我没有关系，好欣赏一下他们的痛苦纠结表情。这样的事情很多，比如一个人在公交上看到别人掉下的一块钱硬币时骑虎难下，或在菜市场人家多找了钱。很多人一般是装作很无辜的样子捡了便宜离开。这种情况我自己也不是没碰过。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在一家KTV门口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纸团，我怀疑是卷起来的纸币。而且是百元的纸币。我在车辆之间绕行着。这里总是停满了车。经常可见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从里面进出。到了夏天，旋转玻璃门送出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我想如果是百元大钞，不捡起来太可惜了。反正在里面消费的人身上剩下的只有钱，我这是给他们减轻负担。我这样说服着自己。为了确定那个纸团究竟是不是钞票，我来回走了好几趟。看上去我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去KTV里消费一下。我的神态已经引起了保安和迎宾小姐的注意。最后我意识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去捡那个依然不知究竟为何物的纸团，实在是太冒险了。我大小也是个知识分子，虽然知识分子在我们单位的行政大楼里向来是偏居一隅缩作一团。这个人比我勇敢，比我胆大妄为。他拿起我的眼镜往口袋里一塞，就跟同伴离开了。他的膝盖狠狠碰在我的膝盖上，他叫了一声：

该死的桌子！

我愣了一下。原来他并没有看到我。可是，我刚才并没有让自己隐身啊。也就是说，我没有隐身的意念，身体却自动隐藏了。我不禁有些担忧起来。这不是什么好事。本来我是想用意念控制自己的身体，结果却被它控制。身体逃跑了。如此下去不是我控制它而是它要控制我了。这怎么行。比如上班时部门领导来办公室视察，没见到我，还以为我没上班呢。开会时，我明明到了场，他岂不还要打电话问我为什么不来开会。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半天没上班，第二天一见我，他便不怀好意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似乎他天天在等着我出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是搞你的名堂，也会以单位的名义和假惺惺为你着想的好意。就在我愣神的功夫，那个人跟同伴走出快餐店，很快没了踪影。

这下糟了，我又得去配一副眼镜了。我还记得给我配眼镜的那女孩的样子。有一次，在大街上，一个女孩朝我笑，我记起她就是给我配过眼镜的女孩子。待我也朝她微笑时，却发现她是在朝我的眼镜微笑。我吃了一惊，莫非她认得她配的每一副眼镜，因此一一跟它们打招呼？是不是她一声唿哨，那些眼镜便从各个地方飞奔而去？到了眼镜店，见那女孩正在忙着向一个客人推荐眼镜架，我只好一边浏览玻璃柜台里的各式眼镜架一边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她朝我走了过来，我说，你能看到我吗？她抱歉地笑笑，说不好意思，一直忙着。我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问你能不能看到我，而不是看没看到我。她说那不是一样吗，你看到了，我刚才……我说我知道你忙，但我是说……好了，不说了……我的眼镜丢了，要重新配一副。她说要配什么样的，我说就跟上次一样。她问了我的名字，上电脑一查，说，你配的那种镜架现在没有了。我说，为什么呢？她说，厂家不生产了。我想，没想到眼镜架也更新得这么快。但她的电脑里居然还保存着我的资料，又让我感觉温暖。以前，我配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眼镜啊，我顿时下定决心以后只在这家店里配眼镜。我叫她拿了几副镜架给我试，居然没一副十分满意的。她说，新架子都这样，要习惯一段时间才觉得好看。我觉得有理，便请她帮我挑了一副。

我对她说，如果你没看见我，请别觉得奇怪。

她说，事忙就容易看不见。

我说，有时候，我会忽然让人家看不见。

她笑了，说，要真的那样，就好了。

我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说。

她给我开好了收据，叫我明天来取。我记起单位上还有一副旧眼镜可用。我已经戴了差不多二十年的眼镜，也不知换过多少副了。而且每换一副新的，旧的也舍不得丢，虽然明知道以后很难用得上。家里不好放，我把它们都藏在办公室里（老婆不喜欢在家里看到我的旧眼镜和旧杂志这些东西）。有一天，我拉开抽屉找东西，竟发现了一堆眼镜盒。里面一副副眼镜缺胳膊少腿长满铜绿。那时，我每次拿着损坏的眼镜叫店里修理时，他们总会找出种种理由让我重新配一副。而我心一软，也就听了他们的。

意志不坚定，是我一直的弱点。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让自己的意志坚定起来。这使得我很多事情半途而废。我好不容易下定的一个决心，往往很容易就瓦解了。比如我每次跟老婆吵架，当时恨不得一辈子不理她，但没过多久，我又六神无主可怜兮兮地去博取她的欢心，求得她的谅解。虽然明明是她的错。单位上也这样，有时候我想一天不说话，或者有些事情坚决不做，可结果还是说了话，不想做的事也去做了，甚至还做得挺卖劲。我怀疑，我在这方面天生有缺陷，比如我一看到绳子，就比绳子还软，一拿起棍棒，就簌簌发抖。有一次，老婆叫我像电影里那样把她绑起来，可绳子一到我手上，就莫名其妙溜走了。还有一次，老婆叫我切菜，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往自己手上切。我想象着刀切到手的场景，不知不觉把刀移到了手指上——我想切掉那恐惧。

回到办公室，他们还没回来。我找出那副旧眼镜戴上。镜片还是好的。我想起来，其实昨天晚上事情就已经出现了。昨天下班回去，见家里冷冷清清的，我知道老婆又要在外面吃饭。我忽然没有了做饭的兴趣。如果仅为了填饱肚子，随便抓点什么塞进嘴巴里就行。我和衣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开门声惊醒。我也懒得起来。老婆啪啪啪把客厅里的吊灯和壁灯都开亮。她喜欢置身于灯光制造出来的富丽堂皇里。她趿拉着鞋，把拎包往茶几上一扔，一只果品碟子惊得一跳。然后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去了洗手间。她每次回来都要认真地洗手。不但自己洗，还严格地督促我洗。她刚洗好手，手机就在包里响了起来。她靠在沙发上接电话。奇怪，她竟一直没发现我。她甚至还开了扬声器。她怕辐射。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问她是否到家了，然后他们聊起大概是刚认识的一个什么人。又说到商场里的一件什么衣服。那男的声音很好听，情意绵绵的。我老婆也不示弱。他们好像在电话里进行某种美声比赛。我甚至不知道老婆的嗓音如此好听。平时当我的面接电话，要么像个高音喇叭，要么就支支吾吾，我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后来他们的声音低了下来，而且用的大多是象声词，类似于不同动物的叫声。有几次，老婆的手都已经抓着我的脚踝了，她居然没反应。我怕吓着了她，也怕她歇斯底里指责我装睡偷听她的电话，只好一动不动。但我并不相信她没看到我。她是故意刺激我的，好让我跟她吵架，最好是跳楼。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坚决不跳楼。好几次我想翻身坐起，想了想还是忍下了。我知道，我一生气她就达到了目的。等她去了房间，我才从沙发上坐起来，找了包方便面嚼起来。真没出息，我一吃东西就不生气了。

现在想来，也许她是真的没看到我。也就是说，我的隐身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不，也许更早，只是我没意识到而已。这没什么奇怪的。不是有部外国电影，主人公在忙忙碌碌做了很多事情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已在车祸中丧生吗。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真舒服。平时午睡，我依然是闭目养神，用手支着脑袋，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虽然没练成气功，但这个不卑不亢的姿势我还是保存下来了。我不愿像很多人那样趴在桌上，抱着两臂歪着脑袋，口水流了一堆。这种感觉很不好，好像我还停留在学生时代。在学校读书时就是被强迫着这么午睡的。老师拿着鞭子在教室间走来走去，遇上不守纪律的，便要拎到操场上去晒太阳。那时最恨的就是值日老师。后来毕业了，长大了，才知道当值日老师最难受。别人都在睡觉，他却不能睡。就像跑长途的客车司机，单调和无聊一眼望不到边。这沙发一般是W睡，因为他年龄最大。他自己也说他工作最忙，事情最多，要给领导写材料，要向部门交简报，谁还好意思跟他争这个沙发。其实就是W不在，我也不睡沙发。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占了他便宜。别人要睡是别人的事。有一次，他们都下馆子去了，我没去。快上班时他们才闹哄哄回来，推开门，见我像平常一样在那里闭目沉思，大感意外。W在得意之余也对我多了一层友好。但这次我倒要睡睡沙发，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什么掉在地上的声音惊醒。小G开了门。她钥匙没抓紧。其他人陆续进来。我继续睡觉。我想起古人那任诞的作风。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们了。同事们似乎没看到我睡在沙发上，还那么大声嚷嚷。X先生肯定回去了。W嗓门最大。我下意识地缩起腿。脚尖有点冷，我吸了吸鼻子。W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正坐在我胸口上。一点缝隙都没有，我的胸口立即变成了一块铁。我想喊叫，但为了自尊心，我没喊。试想，那多滑稽啊。也许，他是看见了我的，他瞄到了我桌上的手机和眼镜。每天一进办公室，他都要先瞄瞄我桌子。他知道我还在这间屋子里，心里肯定在说：哈，看你往哪逃。然后，他的屁股像盖钢印那样，挤出了我体内的所有气体。估计我的下场是，既然谁也没看到我的身体，所以谁也不用为我的失踪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