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写作是终生意义的伴侣

2016-04-05胡颖峰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2期
关键词:百褶裙写作者爱情

胡颖峰

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写的是什么?那时你确信自己想当作家吗?

阿袁:真正文学意义的写作始于大学。当时我在南开读书,是系报《紫丁香》的主编,自己又写又编的,反正那时正值青春,情感泛滥,特别需要一种文学的方式表达自己,所以几乎每天写一首诗,见什么写什么,北方的天空呀,路边的花朵呀,内心的涟漪呀,统统都成为了我当时笔下的朦胧诗,戴望舒《雨巷》那种的。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还在《诗刊》上发过一首叫《赤足而舞》的小诗,当时激动得不得了。但那时应该没想过要当作家,至少没认真想过,因为那种想法太明亮而遥远了,有点不敢,可至少知道了写作的快乐,甚至说幸福。

问:你是不是读得很多?哪些作家对你影响最大?你能从作家身上学到关于写作的东西吗?

阿袁:任何一个写作者都不是孙悟空,能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所以他(她)必须从阅读中学习文学表达,也就是说,他(她)都有文学父母的。至于谁是父母,这个真是说不清楚的,不是昧良心,而是确实说不清楚,因为杂七杂八读了不少,可以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问:你如何在脑子里完成一个小说的构想?是主题、情节,还是人物变化推动?

阿袁:说到小说的构想,这是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的。我记得最初一个华美的句子可以让我产生写一个作品的冲动;后来就是人物了,看到或想到某个有意思的人物,认为她身上特别有文学性,可以成为一个文学人物,我就会有写出来的想法;再后来,可能就是主题了,或者说自己对社会对世界对生命的想法,一般认识在前,小说构思在后。比如我的《守身如玉》《打金枝》《天花乱坠》都是这种构思的结果。当然,也不尽然,因为人物始终还是我的兴趣所在,比如最近发表的《镜花》和正在写的《苏黎红小姐》就还是从人物本身出发的。

问:你曾经说过,你十分热爱写女人,写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写这些女人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阿袁:弗洛伊德说,人有本我、自我和超我;他的学生拉康,也把人分为理念我、镜像我和象征我。也就是说,人是有分身术的,如孙悟空一样,一会儿是神,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成禽兽成昆虫了。

常言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而依弗氏的理论,一个女人就能一台戏了。所以《西厢记》里的莺莺,莺莺甲能写出“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莺莺乙又能让张生吃尽苦头;莺莺甲能在夜半和张生巫山云雨颠鸾倒凤,莺莺丙又能让张生远走长安求取功名。《美国往事》里的黛博拉,一个有着舞蹈梦想的女孩,一面接受着街头混混Noodles的爱,又一面拒绝着他——这也是最动人的一笔,没有接受那不是黛博拉,没有拒绝那也不是黛博拉。正是这若即若离,这若远若近,塞尔乔·莱昂,这个意大利男人,刻画出了一个光芒四射的不朽的女性形象。女人从古到今都一样,从中到外都一样,永远如走马灯,会变幻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和花样。所以妙玉想把刘姥姥喝过的茶盏扔了,虽然那是成窑的物件,却一点儿不嫌弃和宝玉共用一个绿玉斗喝茶。不是莺莺虚伪,也不是妙玉做作——倘若这样看女人,那是真不懂女人了。女性前进的方式总是进一步,又退半步的。三寸金莲的女人,走起路来,自然是一步三摇的。即使现在,虽然三寸金莲的时代过去了,但三寸金莲的姿态和痕迹却还在——这是难免的,世上所有的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这是物质不灭定律,所谓雁过无痕,那是没有的事,人的肉眼,毕竟是有局限性的。

相对于一般的女人,女知识分子又是更曲折更迤逦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犹如百褶裙,一褶之后,又是一褶。面上是一种颜色,暗里又一种颜色。明里暗里的东西,不一样。有些复杂的百褶裙,里面还会描红贴绿镶花绣朵。于是一移一动之间,一摇一摆之间,那乍一现的姹紫嫣红,让人惊艳。

缝制这样的百褶裙是件细活。不比缝制那大袄大褂,手工粗一些糙一些,看不出来,或者看出来了也不打紧,本来就是线条简单的衣裳,若过于用力了,倒显得不自然。但百褶裙却不一样,那是花多少功夫费多少彩色丝线都不为过的。

灯下绣花。差不多写每个女人我都是持这样的态度。《汤梨的革命》里的汤梨是件盛唐时代的百褶裙,艳丽,铺张,且花团锦簇,那褶下的花朵,是牡丹,还是洛阳的牡丹,丰满又富丽的;《郑袖的梨园》里的郑袖呢,是晚唐或者北宋的风格,有绮丽有颜色,但那绮丽是流变了的绮丽,细寻味起来,其实已是绮靡了;那颜色,乍看之下,也是红也是绿,很热闹的气象,但热闹过了头,就有灰飞烟灭的颓败意思。还有《俞丽的江山》里的俞丽,还有《虞美人》里的虞美人,所有的百褶裙,都有这样的复杂和参差。

正是这样的复杂和参差,让我永远意兴盎然,而且,它也严峻地考验我的女工。

问:为什么要写爱情?你认为情感和心灵有多重要呢?

阿袁:一个时代是否伟大,在我看来,在于它是否会产生伟大而高贵的爱情,高贵的爱情产生于高贵的人格,而高贵的人格产生于高贵的文化。所以,爱情始终是我的一架高倍显微镜,我想见微知著,以管窥豹。始于管,终于豹,这一直是我写爱情小说的小小野心。

情感和心灵到底有多重要?在我看来,它们在一切之上。一个民族是否有未来,是否有人类意义上的终极价值,就在于它的人民是否有未来——它的文化:教育的、经济的、艺术的生态,是否孕育出了高贵的人民,这高贵,体现在它人民的品格方面,体现在心灵和情感方面。心灵和情感的被败坏,比起食品被败坏,更让人痛心疾首,因为它更隐蔽和危险。它是内伤而不是外伤,类似于癌细胞,等到发作,基本就无可救药了。所以,我想写出这种败坏,写出这个时代骨子里的被败坏,怀着某种看似恶意的好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毕竟人活在世上,不仅仅是为了过上富贵的物质生活,还要经验最美好的情感,也只有最美好的情感,能真正抚慰人,能让人感到幸福。它也是人活着的意义。可在情感已经被败坏的时代,追求美好的情感,这差不多是不可能之事了。我想写出这种悲伤。

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表面看,它只不过是一个爱情小说,写盖茨比对黛西矢志不渝的爱情,但菲茨杰拉德的伟大意义,或小说的伟大意义,不在于写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忠贞爱情,而在于它借这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忠贞爱情的失败,写出了美国二十年代整个民族的悲伤和荒芜,写出了整个美国梦的幻灭和失败。

如果有一天,某个读者这样理解我情感主题的写作,那于我,是十分欣慰的。

问:你的故事为什么总是发生在高校?

阿袁:文学源于生活。我在高校生活二十几年,对我来说,只能写高校,写知识分子。我写不了官场和机关,我也写不了工厂和生意场。当然,如果我硬要写他们,也不是不可以,谁管得了呢?这是写作者的权利。但我以为,写作毕竟不是跑马观花,如果不是肌肤之写,而是骨肉之写,那还是要讲究血缘的。

问:小说中的人物来自真实生活?

阿袁:她们来自,也不来自。这不是诡辩,也不是所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推诿。但确实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还不能完全满足我的文学性要求。这么说,其实都多了,应该说,总是现实生活中某个人或某类人身上的那一丁点的某种特征,让我突然产生了写她的冲动,然后这个人物基本和现实人物没有关系了,她完全是个文学人物。所以我写高校教授们也写了十几年了——而且是极尽讽刺之能事地写,但还没有哪个同事能对号入座,来找我理论的。

问:你有通过文学开展社会批评这方面的兴趣吗?你认为作家对他所处时代的社会问题应该有怎样程度的关心?

阿袁:这于我其实也经历了一个认识变化的。年轻时我基本持的是“文学是文学,不是社会学,也不是政治学”的文学观,所以特别反感韩愈周敦颐那些人的“文以载道”,认为他们把文学工具化了,“文学又不是丫环,为什么要给那些主子端茶倒水?”这是我一贯的论调。但现在我确实会在我的小说里对社会问题有所指涉,虽然不敢说那是社会批评,但至少是以讽谕的形式,表达了我对当下社会的忧虑。比如《子在川上》,讽谕了当代高校的学术生态;像《姹紫嫣红》和《天花乱坠》,讽谕了市民道德的变迁和被败坏。

问:古典诗词在你的小说中是一个有意味的存在,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古典诗词?

阿袁:说喜欢那都有点轻了,应该说爱。我曾经对我的学生说,我是因为古典诗词而爱上我们祖国的。这样说和祖国的感情,是不是有点轻浮?不够郑重?就好像一个男人说他是因为某个女人的粉腮或鸦鬓而爱上了她。但我在读中国古典诗词时确实会产生这种感情。读到《离骚》“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会惊叹,天哪!读到韦庄的《菩萨蛮》“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我会惊叹,天哪!能写出这么美的诗词的国家你能不爱它?我甚至会因此害怕,假如我不是中国人,那我就和这些诗词错过了!

问:你的写作是否得到鼓励?

阿袁:当然。最大且最有直接作用的鼓励是处女作《长门赋》在《上海文学》的发表,以及获《上海文学》奖,当时是和王安忆、毕飞宇等梦幻般的作家一起获奖的,那样的经历确实激动人心,也从此让我坚定了写作的勇气和信心。当然,小说写作也十几年了,其间得到的鼓励不胜其数,有杂志的,有批评家的,有读者的,我都一直默念在心的,这也是我写作的力量源泉。

问:你觉得批评对你有帮助吗?

阿袁:我以为,批评就如哈哈镜,有时把你照好看了,你喜欢多看一眼,虽然那不是你的真相,但还是喜欢;有时把你照难看了,你就不想多看,虽然你知道那不是你的真相,但还是会因此心情不好。没办法,境界不够,做不到宠辱不惊,尤其从前。但现在好一些了,多数时候是能一笑了之的。

应该说,批评还是能影响写作的,如果是严肃且有良知的文学批评,不带恶意和功利,它对写作者还是能产生激励的,且能让作者对自己的写作有所思考。

问:你目前写作的动力是什么?写作的难度又在哪里?

阿袁:一是习惯,一是爱好。有些事情,你爱上了,就放不下。就如江子所问:阿袁,你不写作你干什么?这是抬举我,也是小看我,我其实可干的事还是很多的,我是职业女性,还是家庭主妇,有生活和工作上的万般琐碎等着我呢,而且世间还有万般风月呢!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风月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人上了年纪之后,就固执,总会执著于自己从前所爱。夜里想了千条路,起来还是卖豆腐。所以,我还是乖乖地卖我的豆腐吧。

说到写作难度,一是时间问题。人到中年,事情纷繁,每天会被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所羁绊,没有多少时间用来写作;一是写作心境,我不是那种主张“自我突破”论的写作者,许多作家或评论家都会持这种调调的,好像一个作家,写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身陷绝境,一定要突围自己,不然就难以为继了。我觉得这样的理论是危险的,且毁了写作和作家。一个写作者,如果有幸在主题和美学形式上发现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那么,他或她就应该一直保持这种风格。他们没有必要再去十分痛苦十分艰难地邯郸学步。没有意义。所以,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改变自己的写作主题和形式。对我而言,我现在的写作难度,不是突破的难度,而是坚持的难度,坚持写下去的难度。按拉康的理论,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人和镜的关系,当这个镜子不再把你照得美丽动人,你是否还有继续照下去的勇气和兴趣?

问: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袁:从前写作是追梦,是情感的一种倾诉方式;而现在,它差不多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了。我经常对学生说,你们要培养一种可靠的幸福生活方式,所谓可靠,就是不太受时间或其它因素影响的,一种不太受他人牵制的幸福方式。比如阅读,比如写作。它和爱情不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也就是说它太依赖他人了,青春华年也一样,它们都是会在某一天抛弃你的,这是自然规律了,谁也没有办法。而阅读和写作,具有一种时间上的相对永远性,可以说是终生意义的伴侣。

问:你觉得你写出了自己最好的小说吗?

阿袁:这问题不好回答。因为如果说写出了,也未免太没有志气了,或者对自己以前的写作,也太自以为是了;如果说没写出,又未免太野心勃勃了,仿佛自己在写作领域,还有更大作为似的。但不论如何,我还是会写,且会认真地写,至少现在我是这么想的。

猜你喜欢

百褶裙写作者爱情
《甜蜜蜜》:触碰爱情的生存之歌
百褶裙
不谈爱情很幸福
给初学写作者的意见
万变不离“百褶裙”
看看热闹的世界,做个鲜活的写作者
贝壳百褶裙
文学的可能性(散文观)
爱情来了
解读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