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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为何难以追寻?

2016-04-05凌越

凤凰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兵受访者

凌越

在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宣布前夕,白俄罗斯女作家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是获奖的热门人选,在几个博彩网站开出的入围作家赔率中,阿列克谢耶维奇都是最靠前的。俄罗斯杂志《美杜莎》记者戈尔捷耶娃,不失时机地对阿列克谢耶维奇做了专访,话题非常广泛,涉及当今欧洲难民问题、俄罗斯令人忧心的政治现状、如何看待刚刚过去的以及更为久远的历史,当然,还包括如何看待苦难等等问题。其中有一段话引起我特别的注意:

“我的许多主人公读了我的访谈后都震惊了,她们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这当然是因为‘我们胜利了是所有这些她们讲述的故事的共同背景。我们花了什么样的代价取得了这场胜利,这对她们来说不重要。这些苦难没有一丝一毫变成自由,用这些苦难什么都没有换来,这对她们来说也不重要。您明白吗?用生命的代价,却什么都没有换来。”

这段话论及的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于1978年至1985年的早期作品《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显然,当作家在2015年的秋天谈论这本书时,批评意识较之从前强烈许多。在她写作此书过程中记下的创作笔记里,尽管也有几处质疑的地方,但对这些接受访问的女兵,基本的情感是同情甚至是颂扬的:“女人的战争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气息,有自己的解读,有自己的空间。她们都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没有英雄豪杰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只有普普通通的人,被迫干着非人力所及的人类事业。”

这种态度上的变化,一方面肯定是和阿列克谢耶维奇随年龄增长而提升的见识有关,一方面也是令人窒息的当代俄罗斯的政局使然。

女性视角的卫国战争

在访谈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对于俄罗斯的现状可谓痛心疾首,在她看来,整个1990年代人们经历了沉重苦难的考验,但这苦难却没有换来任何回报,人们没有吸取任何教训,“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义和好战的愚昧在残酷程度上已经登峰造极。”和1990年代人们所受的苦难相比,那些在二战中出生入死的女兵所受的苦难显然更为深重,俄罗斯获得了空洞的“胜利”,但是对于民主和自由,人们依然只能望梅止渴而已。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访谈中的反思虽然刺耳,但却显然更有深度,而《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本书对于苦难的揭示,由于缺少更犀利的批判视角而显得有些单纯了。尽管如此,考虑写作时间,这本书仍然是对既有的刻板历史秩序的有力反动,所以当戈尔巴乔夫在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他著名的“新思维”改革的时候,《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得以立即付梓,印数叫人瞠目结舌——两百万册。

这本书的畅销应该说首先有赖于过去几十年,苏联的国家机器对于卫国战争喋喋不休拙劣的宣传,这种宣传把复杂的战争和人性简化为正义和邪恶的对垒——作为正义者的苏联战斗英雄战胜了邪恶的法西斯,这种宣传声调单一、粗糙,因为远离真实而显得生硬虚假。

阿列克谢耶维奇则颠覆了多年来从男性视角出发的战争叙述,她带着一种使命感要去写战争中的女兵,为她们立言,捍卫属于她们的历史。她不忍看着这些女兵在做出重大牺牲、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之后,又被男人书写的历史(对于这种历史,阿列克谢耶维奇轻蔑地总结为:无非是如何撤退、如何反攻,无非是前线哪支部队……)轻轻地一笔勾销。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崭新的视角,同时也奠定了这本书畅销的基石。人们不禁要问:女兵们在战场上能做些什么?她们如何面对残酷的战争?如何面对死亡?她们又会和男战士们产生怎样的情感?爱情如何在战火中滋生?而性欲又是怎样在极端的情形下被开启?带着所有这些疑问,人们翻开书,而《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则对所有这些问题给出了饱满的答案。

直抵历史核心的口述体

整本书采用亲历者口述的形式,事实上这也是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学系的女作家最擅长的形式,她的几乎全部作品都是采用口述的方式。口述的好处是能立刻将读者带入某种历史情境之中,直接犀利,越过一切委婉的修饰,直抵事件的核心地带。它不给读者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一个又一个惨绝人寰的画面,一个又一个的死亡,它们好像在蹂躏你的心脏,在用羽毛不停地轻抚着你的泪腺,直到你在某个犹如基督受难的画面前流下热泪。

因为常年进行这种口述笔录,对于口述,阿列克谢耶维奇亦有自己的心得,她跋山涉水去寻找这些亲历过战争的女兵,潜台词自然是想从她们的口中听到真相——没有被政治和意识形态涂抹过的真相。但是对于真相的追寻又谈何容易,在穿插在众多口述故事间隙中的创作笔记里,她写道:“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着两种真实:一种是被强行隐藏于地下的个人的真实,还有一种是充满时代精神的整体的真实,散发着报纸的气味。”我想马上补充的是,这所谓的第二种“真实”,更恰切的词语应该是虚伪,至少是虚饰,它和真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阿列克谢耶维奇需要的显然是前一种真实,但是她也敏锐地发现,这种真实很是脆弱,比如,只要讲述者面对更多听众的时候,她的讲述就不自觉地变成公共谈话,变成一种陈词滥调的演讲,无法进入个人化的语调和私人的体会中。“听者越多,故事越枯燥无味,越顾左右而言他。于是可怕的事件表现为伟大的事业,而人类内心的隐晦阴暗一瞬间就变成了光明清澈。”阿列克谢耶维奇发现,当受访者只和她一人讲述时,往往能从公共话语的陈词滥调里挣脱出来,道出完全个人化的战争记忆,这时候内心的声音渐渐战胜公共话语的聒噪,这时候往往是所谓“真相”悄悄现身的时刻。

她很清楚,自己需要的不是一次采访,而是诸多机遇,某种灵感闪光的发现——这多像诗人在等待词语被光照亮的那一刻。为了这样的机遇,阿列克谢耶维奇有足够的耐心,她在受访者家中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和受访者一起喝茶,拉家常,一起看儿孙子女们的照片,接下来自然而然地,那个期待已久的时刻突然就出现了,“当一个人远离了那些好像纪念碑一样,用石头和水泥铸就的清规戒律时,就回归了自我,直面了自我。”女兵们往往从自己的青春讲起,从这个人化的原点出发,曾经作为庞然怪兽的战争露出它具体而微的另一面,它更个性化、更人性,也更打动人心。

口述体的先天不足

然而,口述的方式也是一把双刃剑,在口述者因靠近事件的中心而便利地带来某种真实感的同时,口述的方式也有它自身无法克服的弊病。阿列克谢耶维奇在采访中使出很大努力,试图让口述者更真实地讲述,其实已经将这种弊病显露出来。

口述者确实是事件的亲历者,但是他或她所讲的,就是真相本身吗?当然不是,至少不是全部真相。首先,口述者的讲述会受制于客观环境、采访者的亲和力、听众的构成,都会影响他的表述,一个人主动热忱地讲述和被动应付之间当然有天壤之别。而更容易影响口述者的是当时的时局和政治形势,尤其是在较为敏感的问题上。

尽管阿列克谢耶维奇做出很多努力,可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仍然能感到讲述者某种程度的患得患失和避重就轻。在书籍出版后,阿列克谢耶维奇收到大量来信,有不少是受访者写来的,几乎在所有这些信中,都有类似的表述:“我当时没有把实情告诉您,是因为时间不同,那时我们习惯于对很多事保持沉默。”

和过去那些空洞的战争书籍比,《我是女兵,我也是女人》显然将历史真相推进了一步,推进到个人化的层面,但是从受访者后来的表述中,我们知道几乎每一位受访者都做了不同程度的保留。也就是说,所谓的“真相”依然是破碎的,我们通过此书看到的依然是部分真相,破碎的真相。那是一个事实的万花筒,读者只能通过想象,将这些碎片勉强拼贴成大致的图形。在这里,想象力依然不可或缺。

再往前试想一下,就算受访者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是不是就意味着真相唾手可得呢?当然也不是。因为每一个人,哪怕是事件的亲历者,最终仍然会受制于自身的个人化视角,对于一个巨大的社会性事件(遑论战争了),每个人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子,他只能提供他那一小部分的事实。人们的记忆有时也容易出错,并不完全可靠,而情绪和观念也会在潜意识中起作用,换言之,人们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总是记得清楚一些,而不利的事情总是倾向于尽快忘记和摆脱。

严肃的历史学家,其实对口述历史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台湾著名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在口述历史方面贡献卓著,他主持编纂的《李宗仁回忆录》和《顾维钧回忆录》在史学界很有口碑,也都是以口述为主,但是他对口述历史之难也体会很深。

在《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一文中,唐德刚坦承:“它不是像张学良这些历史人物所想的,‘我讲你写就成了。其实它的实际工作,比起一般的写作更为艰苦。何也?因为一般史书的写作,只是根据各种史料,按图索骥,写其‘书而已矣。搞口述历史就要多一层工作了,它在一般史学的著述程序之外,还要加上当事人关键性的口述,而这种口述往往是画龙点睛,与表面的故事,甚至完全相反。”

简单地说,如何核实讲述者说的那些事实,就是一大难题了。所以哪怕是一般的新闻写作,也是要强调均衡采访事件各方当事人,避免让一方声音处于绝对优势,否则这种新闻写作是会存在明显短板的,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拿这些标尺来衡量《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就显出它因过度依赖口述而带来的先天不足。大部分女兵讲述的故事,都缺乏相对明晰的背景资料,我们多半不知道故事是发生在哪一次战役中,宏观的战争局势处于什么阶段,很多故事都孤悬在时空中,只有一个共同的庞大的卫国战争背景。

当然,造成这种局面,也是和阿列克谢耶维奇对材料的取舍方式有关——她总是把最令她感动和震撼的故事挑选出来,而那些看起来不重要不震撼人的背景资料多半被舍弃了。也就是说,她只要故事的高潮部分,这固然使整本书变得异常饱满(很可能是过于饱满了),但她也使这些故事由于缺乏铺垫,缺乏对气氛的酝酿和营造而变得单薄了——走向了她初衷的反面。

高潮迭起带来的疲惫感

从文体的角度,口述也有它无法克服的缺陷。从行文上,奠定整本书语言风格的是女兵们自己的口吻,阿列克谢耶维奇当然可以对这些口述进行编辑加工取舍,但她不可能改变这种口头语言固有的性质,她不可能把它变成书面语言,也不可能增添什么,以达至自己想要的批判性内容。也就是说,这种口述事实上将文体禁锢在一个较小的区域,留给创作者在文体上发挥的空间非常有限。而如果你认同文体是文学至关重要的核心部分的话,你也许就可以理解,口述式的纪实文学为什么很少能登上文学荣誉的顶峰。

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的作家事实上将自己置于一个非常被动的局面,她不能对讲述者讲述的内容和方式进行过度干预,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激发讲述者的热情,但是这些内容本身的真实性,又是很难去印证的。仅就这一点而言,以第三人称叙述为主的写作和报道,则有先天的优势,至少这样的方式可以将受访者的口述内容置于作者的审视之下,作者可以对口述内容进行评论,指出其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或者对内容的真实性提出自己的质疑甚至辨析。当然,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里也穿插了一些类似于采访手记的片段,在某些采访之前,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对采访的环境和进行过程有所交代,但总的来说,这方面的内容很少,还不足以和受访者口述内容建立一种平衡感。

口述式纪实文学另一个在文体上的问题是结构的缺失。就《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本书来说,众多受访者的口述内容在书中并没有凝合成一个整体,阿列克谢耶维奇大致按故事在战争中的先后顺序予以排列,但是如果将其中的一些口述任意调换到书的其他位置,也不会过于影响整本书的阅读感受。这说明这本书在结构上是松散的,每一个部分都不是紧紧附着在自己的位置之上。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也和阿列克谢耶维奇过于追求内容的震撼性有关,在大量的采访材料中,她只选取最具震撼性的内容,那么所有在书中呈现出来的故事都缺少铺垫,缺少一个完整故事的那种起承转合。一个老练的小说家就很清楚“过程”的重要性,对于一本小说来说,只需要几个情节上的高潮就足够了,他大量的工作其实是基础工作,就是高潮之前的铺垫工作——人物的日常对话,他的动作和表情,他和其他人物之间微妙又复杂的关系,甚至于天气状况等等。

同样是写战争,我们可以将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拿来做一个比较,《红色骑兵军》里的小说一般都很短,可是在较小的篇幅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不少看起来和情节展示关系不大的闲笔,故事情节再怎么激烈,巴别尔也不忘对自然景观进行描述。当然由于巴别尔高超的语言掌控能力,这些自然景观描述本身非常精彩,而且同时也给故事情节披上了一层感性的外衣,它们对于小说主旨的揭示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

在这样的作用下,小说主人公的一个眼神,或者一次貌似简单的离别都足以打动人心,根本无需动用死亡的琴弓去拨动读者的心弦。甚至在对真相的追寻方面,小说由于和事物拉远了距离,反而比贴近现实的纪实文学更具优势,因为小说中充沛的想象力将会帮助它更完整地接近真相,而只会近距离观察的纪实文学将逐渐变成近视眼,缺乏想象能力也就必定会缺乏透视能力,而透视事实上是逼近真相的必由之途。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整本书的内容过于扎实,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以至于读者会产生应接不暇的疲倦感,而被并置的高潮事实上却抵消了彼此的力量,到后来读者的心弦和泪腺甚至都变得有点麻木了。因为聚焦于苦难,阿列克谢耶维奇为自己的书赢得了道义的力量,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也清楚指明了这一点:“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但是,对于文学而言,道德并不是全部。

文学中的道德其实是一种危险的力量,弄不好的话,很有可能无可辩驳的道义将压垮全部的语言建设。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著作中,我们可以清晰感知到道德和语言的分离,而我们也知道单纯因道义树立起来的标杆将不可能传诸久远,如果没有语言的力量作为一种保护和支撑的话。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所有著作,具备重要的社会历史文献意义,但和诺贝尔文学奖曾经因为自己独到的眼光建立起的文学高标相比,还有些距离。阿列克谢耶维奇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一点,在获奖之后接受记者采访时,兴奋之余,她也表达了某种不自信:“当然我也很紧张,因为毕竟有伊凡·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这些前辈伟大的影子在那里......这些影子太伟大了。”其实不仅仅她提到的这两位作家,还有索尔仁尼琴,还有布罗茨基,和这些前辈作家相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确难称“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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