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严厉对朝制裁意味着什么？

漆菲+李想

经过了马拉松式的谈判后，3月2日，联合国安理会以15票赞成一致通过决议，决定实施一系列制裁措施，遏制朝鲜核武器、导弹开发计划。安理会原定1日开会表决对朝制裁决议，但被俄罗斯方面以“审核程序”为由拖延至2日。

决议规定：联合国成员国必须对朝鲜的全部进出口货物进行强制检查；实行金融禁令；限制朝鲜战略物资的出口；禁止向朝鲜提供航空燃料等。决议还将朝鲜16个个人、12个实体和31艘船只列为制裁对象。

在外界看来，这项制裁决议主要是由华盛顿和北京谈判商定的。除决定实施一系列制裁措施，安理会同时重申对六方会谈的支持，呼吁恢复六方会谈。韩联社认为，决议通过之后，朝核问题和安理会制裁措施的落实、韩美日单边的额外制裁、驻韩美军部署“萨德”反导系统等各种事宜相互交织，预计周边国家将展开复杂的外交博弈。

但无论如何，眼下正是20年来国际社会解决朝核问题最具意义的“窗口期”。在此之际，《凤凰周刊》专访了美国布鲁金斯学会东亚政策高级研究员李维亚（Evans J. R. Revere）。他曾任美国国务院东亚及太平洋事务首席副助理国务卿，主要主导对朝事务，尤其关注对朝制裁效果问题。

最严厉对朝制裁仍有短板

记者：联合国日前就扩大对朝鲜制裁达成协议，被称作20年来最严厉的制裁措施。你如何看待这次制裁，会带来怎样的效果？

李维亚：客观上说，这次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的决议的确是对朝鲜制裁最为严苛的一次。但同样要指出的是，我们要看到对朝鲜实行制裁背后的制约和短板。举例来说，石油产品本应是属于被制裁项目的，但按规定只有当其被朝鲜用于制造导弹和核武才会受到制裁。因此，朝鲜仍然能从其他地方——比如所谓的民事领域，挪用石油来制造核武、导弹和进行军备竞赛。

之前的监督机制同样被证明存有漏洞。联合国最近发表了一份关于对朝制裁有效性的报告，里面指出，朝鲜非常善于躲避安理会的制裁，包括给运船挂其他国家国旗、通过第三方进行非法金融运作、给货物进行虚假标记等。要防止这些措施需要国际社会更为严格的监督机制，而这会带来高昂的额外费用。当然，如果新制裁能够严格根据条约进行，还是会给朝鲜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

记者：你之前在接受英国媒体采访时曾提到过，与伊朗相比，国际制裁始终无法对朝鲜生效。这当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不久前美国众议院也通过了扩大对朝制裁法案，是否会波及中国企业？

李维亚：我之前的意思其实是，国际制裁之所以适用于伊朗，是因为伊朗的经济体系与国际经济体系高度接轨，并且其本身的一套系统也很成熟；而朝鲜的经济体系并不那么成熟，跟全球经济的联系也不紧密，所以国际上经典的制裁方法用在朝鲜身上很可能难以有效果。

不过，我在研究2005年美国冻结朝鲜在澳门的汇业银行的资产时发现，通过对朝鲜金融机构和银行进行针对性制裁、阻断外汇进入朝鲜，处罚与朝鲜有密切商业往来、但不在朝鲜国内的银行和企业，这些方式都获得了成效。同样地，美国财政部用现有权力来阻断所有以美元进行的涉朝金融交易，也能获得成效。

奥巴马即将签署的法律会授权、甚至在某些情形下会要求美国总统在处理朝鲜问题时采取上述举措。由于中国的一些金融机构和私企跟朝鲜有着密切的商贸往来，其中部分交易可能会违反获得安理会授权的制裁清单，这种情况下，（美国即将推出的法律）对这些中国企业会造成负面影响。

记者：中国外交部长王毅不久前提到了中方对朝的三条原则——朝鲜半岛不能有核，不能用武力解决朝鲜问题，不能危害中国安全。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说法？你对中方在朝鲜问题上所起的作用有何期待？

李维亚：在我看来，朝鲜长期违反上述三条原则当中的前两条，未来也很可能会违反第三条。事实上，朝鲜已经是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了，它还在不断研发更多设备来更好地发展核武，过去美国和韩国的政策并没能阻止它，中国的政策也同样失败了。

现在的朝鲜严重威胁着东北亚地区的安全和稳定，也包括中国的国家安全。朝鲜时常进行军事挑衅，这很容易在中国边境引发军事冲突。平壤在中国边境进行核测试，而且近几次并没有事先通知中国。一直以来，朝鲜也罔顾中国外交人员关于不要进行核武和导弹测试的建议。对于朝鲜不断的军事挑衅和核武发展，美国和韩国强硬的军事回应在中国引发了一些忧虑，但如果朝鲜没有发展核武或者发射卫星，美韩就不会有如此反应。

记者：对于这次制裁，据说中美磋商长达一个半月，但在民事领域，双方立场始终不同。不过，中方也承认，新制裁或影响中朝关系，这在意料之中。如何看待未来的中朝关系？

李维亚：在制裁方面，中国虽然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其所处的位置意味着对朝制裁会有一些限制，而这些限制会最终削弱制裁的整体效果。

中方一直强调，制裁不能影响朝鲜普通民众的生活，但在一个独裁国家，国家层面的经济活动和整体的经济表现很难完全分开。同样地，我们也很难严格区分影响朝鲜人民生活的地方和影响朝鲜政府政权的地方。还有，新制裁看起来并不会影响中朝之间的跨境易货贸易，而这在中朝双边贸易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新制裁也不会影响朝鲜的幌子公司，他们依旧能在中国境内运作。同时，在海外恶劣条件下工作的朝鲜劳工所赚的硬通货（币值稳定的货币）也不受新制裁影响。

我无法预测中朝关系的未来。但据多年来对中方的接触与观察，我感觉虽然现在中朝关系遇到些问题，虽然平壤多次处心积虑地给北京难堪，虽然朝鲜很多举动都威胁了中国利益，中国还是认为朝鲜对于自己利大于弊，尤当中方认为与美国在东北亚的紧张关系升级的情况下。

韩国对朝政策完全转变

记者：在朝鲜连续进行核试验并发射卫星后，韩国总统朴槿惠发表了措辞严厉的讲话，被认为对朝政策迎来重大变化。如何评价韩国这次的反应？

李维亚：韩国总统朴槿惠在韩国国会的讲话非常引人注目，在我看来，这标志着韩国对朝鲜政策的完全转变。金大中当时提出的所谓“阳光政策”，出发点很好，试图用援助、对话和合作作为条件改变朝鲜的（政治）体制。但可惜的是，朝鲜一直利用韩国的善意发展核武，因此，这个政策并没有达到它的理想目的。朴槿惠最新讲话的精髓，就是宣告“阳光政策”的彻底结束。韩国真正意识到，善意对朝鲜并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让朝鲜利用政策契机发展核武器。

接下来，首尔会推出更加有效的措施对朝施压，让朝鲜在继续发展核武和政权稳固之间做出选择。与美国和日本等国的对朝政策类似，这样做的结果将令平壤的选择变得更少，更加的二元对立。朝鲜政权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让其实现去核化，并重返谈判桌。

记者：针对朝鲜的威胁，美韩两国正不断强化军事合作，除了推进导弹防卫，美国还派出核潜艇参与演习，据悉，4架F-22隐形战斗机也将飞抵韩国。这样的形势应如何解读？

李维亚：基本上，历次美韩军演的重心和目标，都是训练军队来应对朝鲜的攻击或挑衅，由此提升韩国的防御能力，也是美韩军演的重要目的。这是不会改变的。当然，美韩军演的训练计划也会根据朝鲜人民军防御能力的提升而不断更新。与此同时，美韩军演也必须训练如何应对朝鲜可能发起的袭击。这包括一系列可能的情形，如反击、回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反渗透，等等。任何一次成功的军演和作战计划都要对一系列可能的情形做出准备。

记者：随着开城工业园的关闭，韩朝之间正式的沟通渠道至此全部关闭。很多人担心偶发性军事冲突的可能性会增大。在你看来，开城工业园的关闭意味着什么？

李维亚：开城工业园区的关闭是无可避免的。如果韩国不推出前所未有的措施，就无法说服国际社会来一齐制裁朝鲜。开城的员工每年可以为朝鲜带来超过1亿美元的外汇，这些最终都上交到朝鲜劳动党第39号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是为朝鲜领导人赚取外汇而设立的，这些外汇最终用于研发核武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关闭园区的问题在于，有5.5万名朝鲜工人及其家人失去了生计，失去了接触现代工业和管理技术的机会，也失去了原本保障的食物，以及了解韩国兄弟姐妹生活状况的机会。因此，这样的举措肯定会令这批人产生不满，而最大的不满或许会对他们的最高领导人，毕竟是他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战略忍耐”已是过去时

记者：目前的一个困境在于，中方一直认为朝核问题的解决取决于美国，美韩等方面则认为朝核问题的解决取决于中国。你怎么看？双方如何才能达成共识？

李维亚：在我看来，朝核问题不只是中国的问题，也不只是美国的问题，这是我们共同面对的问题。朝鲜的举动威胁着东北亚的安全，也就危胁到中国和美国的利益，也包括俄罗斯、日本和韩国的利益。可能没有任何其他国际议题能像朝鲜问题这样需要中美进行合作。如果中美韩联手，一定能找到方法来让朝鲜重回谈判桌，并遵守它的无核化承诺。

记者：如何评估美国这七年来对朝的“战略忍耐”（strategic patience）政策？对美国来说，朝鲜议题在外交上的排序是否会上升？

李维亚：可以说，“战略忍耐”政策早已是过去时了，美国政府官员也很久没用过这个说法了。当时这个政策的出台，是希望可以在适当的压力和国际社会强烈的抗议下孤立朝鲜，让其能够重返谈判桌，并重新遵守当年所放弃的承诺。这个政策其实也是基于中国长久以来呼吁用耐心、外交手段和对话来与平壤沟通的考量。然而，这个政策显然失败了，因为它实际上给了朝鲜继续发展核武和导弹的机会，也让朝鲜更加依赖于这些武器。讽刺的是，事实上中国才是直到现在还在坚持“战略忍耐”政策的国家。

美国过去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朝鲜议题上给予足够关注，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美国非常重视这个议题。美方意识到，朝鲜很快就有能力用远程弹道导弹来袭击美国国内目标。现在至关重要的是，美国和它的伙伴（也包括中国）应当投入双倍的精力，尽早掐断朝鲜的核武梦。

记者：正由于朝鲜很可能接下来有能力攻击到美国本土了，因此有分析认为，如今是打击朝鲜最好的“窗口期”。在你看来，什么情况下美国会选择对朝实施武力打击？

李维亚：除非朝鲜率先使用武力或者有可能性马上要对美国发起进攻，否则很难想象美国会使用武力对付朝鲜。朝鲜战争对所有参与方都带来过毁灭性影响，我想美国和朝鲜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度重演。

不过，朝鲜继续发展导弹和核武的举动，还是激化了东北亚的地区矛盾，也增加了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朝鲜应当了解到，使用核武是极其危险的行为，最终只会威胁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