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讽喻构成文学洞见的真正深度”
——论保罗·德曼的文学讽喻观及其特色

2016-04-05

关键词:德曼解构主义保罗

刘 林



“讽喻构成文学洞见的真正深度”
——论保罗·德曼的文学讽喻观及其特色

刘林

摘要:保罗·德曼指出,修辞性是语言运作的根本特征,讽喻以修辞为基础但又超越了修辞,讽喻叙述是修辞叙述的深化与延伸。这一讽喻理论对阅读、文学史、作者等传统观念提出质疑。德曼的讽喻叙述与伽达默尔“为讽喻恢复名誉”、詹姆逊“讽喻现实主义”构成互文对照关系,它们分别表征着三位理论家解构主义、人文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立场,为讽喻这一传统观念的当代复兴作出独特贡献。

关键词:保罗·德曼; 讽喻; 语言修辞性; 解构主义

保罗·德曼(Paul de Man)是20世纪6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美国文论界的风云人物,曾与法国哲学家德里达一道掀起解构主义浪潮,是20世纪下半叶“讽喻的当代复兴”理论话语的代表人物之一。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希利斯·米勒指出:“文学研究的未来建立在我们如何尽量正确地阅读保罗·德曼上。”*转引自 David Lehman. Signs of the Times: Deconstruction and the Fall of Paul de Man,New York:Poseidon Press, 1991, p.157.在德曼之外,伽达默尔与詹姆逊均曾论及讽喻问题,分别提出“为讽喻恢复名誉”、“讽喻现实主义”等理论命题,但在讽喻的理论基础、定位与作用等方面都和德曼所论有明显差异。通过三位理论家的比较研究,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出各自的理论特色。

一、语言的修辞性质

保罗·德曼于“二战”结束后移居美国,恰逢“新批评”在美国文学教学与研究中一统天下。但德曼并不是“新批评”的追随者,对“新批评”的批评才是他开拓理论新天地的起点。首先,德曼反对“新批评”领军人物蓝瑟姆提出的“本体论批评”。蓝瑟姆认为,诗歌和生活世界在本体论上存在着相互对应的同一性关系;而德曼认为,生活或现象世界和文学作品奉行不同的运行原则。他说:“文学是虚构,不是因为它无论如何都拒绝承认现实,而是因为语言依据现象世界(phenomenal world)的原则或类似原则发挥功能,这一点不能被先验地确定下来。”*Paul de Man, The Resistance to Theor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9, p.11.可见,任何批评家都不能想当然地将诗歌与现实混为一谈,要想谈论诗歌或文学,首先需要寻找的恰恰是诗歌中所有而现实生活中所无的因素——语言中广泛存在的修辞现象。其次,德曼尽管对其早年在哈佛大学布劳尔教授课堂上接受的细读训练一直抱有感激之情,但也指出“新批评”缺乏对语言行为的“自我反思”*Paul de Man, Blindness and Insight: Essays in the Rhetoric of Contemporary Criticism. London: Methuen & Co., Ltd., 1983, p.110.。这两个批评代表了德曼与“新批评家”的分歧。在德曼看来,语言不会依据现象世界的规则来运作,其操作原则无法在现象世界发现。如果从修辞角度来观察语言本质的话,关键之处并不是修辞多少而是有无的问题:修辞在语言中是在场的而在现实生活中却是缺席的。

上述修辞模式不仅是语言运用的常见现象,而且其渊源就蕴含在语言起源中。在这方面,卢梭“语言起源于比喻”的说法恰合德曼观点。在卢梭看来,语言起源于情感需求而不是实用的交际需求,诗人是情感最丰富的人,也就是最早的说话者;情感主要表现为羡慕、恐惧、惊讶等,当一个原始人看到另一个人时,只会感到恐惧,称之为“巨人”,只有当他们相处日久,这个原始人发现“巨人”只是和自己同样的人,他才会称之为“人”。*卢梭:《论语言的起源兼论旋律与音乐的模仿》,吴克峰等译,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15页。可见,在惊悚恐惧之中,原始人不可能去探讨事物的本质。也就是说,表达事物本质的恰当词汇只有在情绪平复之后才能诞生,称之为“巨人”是一个比喻,“巨人”不是“人”的本质,但在起源上却先于本质。因此,任何语言中都是先有比喻义,后有本义。

如果上述对语言起源的考察是历时性的话,那么修辞性还表现在修辞与语法、逻辑的共时关系上。众所周知,修辞是西方古典时代人文教育的七大学科之一,中世纪罗马哲学家鲍依修斯将算术、几何、音乐、天文等学科统称为“四学科”,因为它们都与数学相关,都是关于外部世界的。“四学科”和关于语言自身的语法、修辞、辩论术等“三学科”不同,其间联系纽带是逻辑。但如果语法、辩论术等可以归入逻辑范畴的话,那么修辞就很难找到相应位置。这表明,欧洲语文学研究遗忘了修辞功能。显然,语言中不仅有语法,还有修辞。如济慈的名诗《许佩里翁的倒台》这个题目就有多种理解,而且人们根据原诗也无法断定哪一种才是正确的。因此,修辞是语言中去除逻辑的孑遗,是无法归纳到逻辑的部分。照此衡量,“四学科”与“三学科”、“外部世界”与“语言自身”的平行对应关系就会受到质疑。进而言之,传统模式中的修辞无法在外在宇宙、世界中找到相应位置而逃离现实世界;无法指向外部世界的修辞只能指向自身,与其说它是对外部世界的认识,还不如说是对语言自身潜能的认识,修辞因此表征着语言的自身性质。

二、修辞叙述与讽喻叙述

如果修辞特征是语言的基本属性的话,那么任何语言运用都会表现这一特征,这一点在文学作品中尤为明显。德曼指出:

所有文本的范式都包括了一个修辞格(或修辞格系统)及其解构。但是,由于这一模式不能被最终阅读彻底关闭,它会反过来产生出补充性的修辞方面的超级命题,以用来叙述此前叙述的不可能性。为了与主要关注修辞并最终落脚于比喻的第一层解构叙述相区别,我们把第二层次(或第三层次)的叙述叫做讽喻。讽喻叙述讲述的是阅读失败的故事,而修辞叙述讲述的则是指涉失败的故事。其间的区别仅是程度上的,讽喻并没有取消修辞格。*Paul de Man, 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 Rilke, and Proust, p.205.

显然,任何文本都是叙述。语言具有修辞特性,所以任何叙述都是修辞叙述,都会偏离原来意义,进而变成对原有文本的否定。任何文本都是各种修辞格及其解构的展现,就像英国诗人彭斯的名句“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会偏离“爱人”的定义(无论“爱人”是什么,它都不可能是玫瑰)一样。因此,任何修辞叙述都是自我解构的叙述。虽然人们认为卢梭是小说作者,但卢梭又告诉我们:小说不过是类似中国古代文学中的“集句”似的语言符号或能指的集合,因此,作品的意义并非产生于“作品-现实”之间相互对应的关系,而是来自于“作品-作品”、“文本-文本”之间的无穷追溯。鉴于在指涉作者和指涉现实这两个层面上都遇到了困难,德曼才认为“修辞叙述讲述的是指涉失败的故事”。

概括说来,德曼论述讽喻叙述的主要步骤可以转述为:第一层先有修辞叙述,第二层是在修辞基础上诞生的解构过程,第三层则为讽喻叙述。它是“修辞-解构”的总结,而不是另外写出一个叙述,其任务是显现阅读的困境和语言内部根深蒂固的障碍。如果将前两层叙述算作一层,那么讽喻叙述也可以说成是第二层,“我们把第二层次(或第三层次)的叙述叫做讽喻”*Paul de Man, 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 Rilke, and Proust, p.205.。这一两层或三层结构源于德曼对语言修辞性质的论述。任何叙述都是操作语言,无论作者写下什么,都会偏离其原来想要表达的东西;同样,无论读者读到什么,他也会偏离文本能够表达出来的意义。讽喻叙述表明文本意义时刻处于自相矛盾、不断偏离、无穷替换中,但无论怎样偏离,它都发生在语言领域内,而与外在指涉物没有必然联系。强调阅读的讽喻性质,其实凸显了文本意义是发生在语言内部的自我指涉行为,标志着语言外在指涉性的丧失。由此看来,有关真理、理性、自我的宏大叙述也是讽喻叙述,人们在理解时也会偏离原来含义,这就透露出德曼式解构主义批评的激进锋芒。

德曼理论的解构色彩来自他对语言特性的独特认知。鉴于任何阅读都是对语言的阅读,而语言是一个不完善的工具,因此,阅读活动特别是文学阅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完善的,阅读很可能导致阅读的失败。德曼用讽喻一词来描述阅读的不祥命运。首先,《阅读的讽喻》就书名来看,与其说是“阅读的讽喻”,还不如说是“阅读失败的讽喻”。其次,德曼认为,语言从起源到具体操作都具有修辞特征,修辞在说出或写下的任何语句中都会发挥作用从而改变作者的原来意义,语句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字面义。这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因为文学作品运作原则迥异于现实世界,它就只能被关进“语言的牢笼”而变成对语言自身的“可靠的信息来源”。任何作品只能是语言的自我言说,或语言的部分实现和自我生成。传统意义上的作品在解构主义理论话语中被转换为文本,以前被称为创作的艺术活动只能被称为“语言游戏”。进而言之,作为“游戏”的创作活动或作为“文本”的文学作品也无法构成连续发展、有机生成的统一整体,犹如下棋一样,一盘棋和另一盘棋除了规则相同之外没有什么联系,这就直接提出“文学史是否可能”的问题。《阅读的讽喻》“序言”告诉读者,德曼本来要写一部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史,却在自身逻辑推动下完成了一种“阐释理论”*Paul de Man, 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 Rilke, and Proust, p.ix.。另外,他的另一名作《洞见与盲视》也指出,文学、历史这两个概念是无法协调的*Paul de Man, Blindness and Insight: Essays in the Rhetoric of Contemporary Criticism, p.165.。因此,此前的批评理论都因忽略文学语言的“修辞或比喻的向度”而成为“讽喻批评”的解构对象。

三、德曼的讽喻观与“讽喻的当代复兴”

当1960年代中期解构主义批评在美国兴起时,人们惊讶地发现,保罗·德曼的研究和解构主义不谋而合,解构主义批评的许多观念已见于德曼此前论文中,这是德曼暴得大名的原因。20世纪西方学界对讽喻问题的研究堪称名家荟萃。在德曼之外,伽达默尔、弗莱、C.S.刘易斯、詹姆逊、托多罗夫、博尔赫斯、艾柯、姚斯等人都对讽喻问题作出过专门论述。如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提出“为讽喻恢复名誉”*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2nd Edition), translation revised by Joel Weinsheimer & Donald G. Marshall. New York: The Continuum Press, 1994, p.70.这一著名命题。他认为,作品中存在着真理,但获得真理只能使用开放式的对话方法;理解之所以发生,在于阐释者和对象之间的彼此诉说、相互对话关系,“游戏恰恰发生在传统文本的陌生和熟悉之间,发生在历史性规划过的、和我们有间隔的对象和对传统的从属感之间。阐释学的真正核心正是这个‘之间’”*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p.295.。由此看来,以西方文化传统为根基的讽喻就会获得正面价值。又如詹姆逊主张以“讽喻现实主义”代替过时的 “表现现实主义”。他具体考察生产方式或结构如何体现于读者阅读活动中后强调指出:人们只有在文本阅读和阐释中才能从文本过渡、联想到生产方式或结构本身*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Routledge Classics Edi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2, p.20.,因此,不是文学文本表现抽象结构,而是人们在阅读活动中重写或重新生产出那个结构。詹姆逊使用讽喻一词来定义从文本到结构的复杂关系,“一系列的历史事件或文本或产品根据一种深藏不露的主导叙述而重写,这一主导叙述是经验材料这一最早层级的讽喻关键或形象内容”*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 (Routledge Classics Edi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3.。可见,以经验材料为起点,文本经过层层讽喻的过程才能最终到达主导叙述。总之,伽达默尔所说的“为讽喻恢复名誉”和詹姆逊的“讽喻现实主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于讽喻这一传统概念,与德曼的讽喻叙述构成互文对照关系。下文以讽喻的基础、理论定位、功能作用等为核心,对三位理论家的讽喻观作出初步的比较分析。

其次,就讽喻的理论地位来说,德曼认为修辞是语言性质,解构是文本特征,讽喻是最终结果,讽喻叙述建立在修辞叙述之上,前者是后者的延伸或深化。伽达默尔提出“为讽喻恢复名誉”,其初衷是要将讽喻作为一个例证,来说明18世纪晚期以来伴随着“艺术天才无意识创作”观念的兴起。艺术作品被人为地划分为形式与内容,似乎形式就是审美的而内容就是非审美的,伽达默尔对此批评说:“某种伴随审美满足而被接受的东西,并没有与某种有意指的含义联系起来,并没有与最终在理解上可传达的东西联系起来”*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张志扬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第31页。。可见,审美活动还包含着理性认识的内容而不是单纯的审美体验,而讽喻主要是一个内容概念,当美学或文学批评摒弃内容独尊形式的时候,也就自然贬斥讽喻。

最后,就其功能来说,讽喻在德曼那里是解构的,在詹姆逊手上则发挥着认识现实的功能,而在伽达默尔理论中则具有理解、应用功能。具体说来,詹姆逊认为,叙述是“生产方式的痕迹和预测”*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 p.62.,因此考察叙述的整体性才能将我们曲折地导向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讽喻贯穿叙述整体性的各个层面,标志着各层面之间的重写关系,因而是我们认识真实、历史、结构等不在场原因的主要手段。与詹姆逊不同的是,伽达默尔指出:“理解本来就是应用。”*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p.309.“应用”是讽喻和理解的共同领域或汇合点。在这方面,奥利金的“圣经精神意义即讽喻义”*Origen: Contra Celsum, trans. Henry Chadwick.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47.、奥古斯丁的“上帝也用事物来讽喻”*Saint Augustine, The Trinity, trans. Edmund Hill. Hyde Park: New City Press, 1991, p.407.、但丁的“圣经的四重寓意”*但丁:《致斯加拉亲王书——论〈神曲·天国篇〉》,见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08页。等说法都为信仰者指出拯救之路,因此,讽喻突出了理解或阐释活动的实际功用。另外,伽达默尔还指出:“做到历史性的阐释意味着知道自己是不完善的。”*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p.302.承认不完善,在坦承人类生存状况之时也暗示着人类走向完善的可能性。艺术是人类完善的一大途径,它不仅提供审美愉悦,还可以促进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直至使人这一有限生物达到无限和永恒境界。*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第67、80、89页。可见,伽达默尔在竭力恢复文化传统的同时,也直接表达了对人类存在的人文主义关怀。

总之,德曼、伽达默尔、詹姆逊分别提出“讽喻叙述”、“为讽喻恢复名誉”、“讽喻现实主义”等,试图扭转19世纪以来“象征优于讽喻”的倾向,但在讽喻的理论基础、定位、功能等方面又各有差异,体现着三位研究者的理论立场:解构主义的、人文主义的、“新马克思主义”的。它们共同构成“讽喻的当代复兴”的理论话语,使得讽喻这一古老概念在现代语境下重焕生机,也为我们提供一个传统理论如何实现当代化的生动例证。

[责任编辑:以沫]

收稿日期:2015-10-16

作者简介:刘林,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济南250100)。

“Allegorical Dimension Constitutes the Real Depth of Literary Insight”——On Paul de Man’s Allegorical Theory and its Distinctions

LIU L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Abstract:Paul de Man argues rhetoricity is essential nature of linguistic performances, and allegory established upon rhetoric goes beyond it so that allegorical narrative is further extension and deepening of rhetoric narrative. Such an allegorical theory makes problematic traditional concepts like “reading,” “literary history” and “author”. De Man’s allegorical narrative, Gadamer’s “rehabilitation of allegory” and Jameson’s “allegorical realism” are inter-textual and comparable, all of which contribute to “contemporary rebirth of allegory” respectively in deconstructionist, humanist and New Marxist positions.

Keywords:Paul de Man; Allegory; Rhetoricity; Deconstructionism

猜你喜欢

德曼解构主义保罗
爱德曼荣获SABRE Awards Global PRAgency of the Year全球最佳公关代理商大奖
浅析解构主义的精神内涵以及对当代建筑设计的影响
——以山顶度假屋为例
美国女郎跟随假乐队巡演捞金的神奇故事
重塑与解构
保罗·艾伦绝不只是微软的联合创始人
纪念与致敬 CP3 XI 克里斯·保罗 CHRIS PAUL
解构主义翻译探析
身为天使(On Being an Angel)
参考译文
浅析解构主义对传统翻译理论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