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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座桥

2016-04-05[林彦]

文苑 2016年8期
关键词:四毛采菱外婆

[林 彦]



你是一座桥

[林彦]

世上太多的母亲永远是子孙的桥……

我终于又推开了那扇门,在离开栖镇三年后一个十月的黄昏,一种如风的东西从远处迎面而来,仿佛一粒未落定的尘埃跌进了我的眼睛。

她终究是从那张坚固的梨木靠椅上消失了。椅子是她从罗汉桥边的地沟里捡的,除了丢掉一只脚,剩下的部分结实得让人搬不动,她搬了回来,找四块青砖把断掉的椅子脚支好,兴奋地坐了半天。以后她累得站不住了,就离不开这三脚靠椅,时光年复一年地走过,梨木的年轮让她磨得油光可鉴,她却不见了,换了一只蟋蟀站在椅背上。

昏暗的木阁楼有嘶哑的咳嗽,从阴森森的角落传来,像是蝙蝠与夜枭的语言。童年的时候,我不止一次为这种死寂中爆发的声响惊魂未定,她却充耳不闻。为了她,母亲几乎大喊大叫了几十年,她侧过耳朵什么都没听到——但母亲一直否认外婆是完全地聋了,母亲坚持说外婆能听见,例如舅舅的声音。

她确实能捕捉到舅舅的声音。她养了包括母亲在内的两个女儿,每年唯有小孩过生日那天,外婆才变得比较慷慨,肯挖挖口袋问要不要礼物,小姨跳脚高喊檀香橄榄、龙须酥糖,就跟雪花入水一样,外婆的表情涟漪都不溅一个。她转头问舅舅四毛,四毛不耐烦地说,随便!

哦!好,好,她恍然大悟:吃面!挺满意地煮了几碗清水挂面。

她对四毛舅舅格外的灵敏让母亲无可奈何。母亲说外婆聋了好些年后偏偏听到了四毛的哭声,简直是命中注定的。

若干年前,就是那一声清晰的啼哭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是个秋霜浓重的清晨,雾很大,栖镇残存到深秋的颜色完全消失,茶楼石桥酒肆参行繁杂的线条突然简略得一把风可以吹散,沿街狭长迂回的河道宽广到没有边沿,两点挂桅灯的乌篷船,仿佛在一张水墨画的空白处移动。她照例夹起扫帚背上竹筐走上幽深的青石街道。每天她总是全镇第一个起床出门,负责清扫九条小街和四十多座桥。

水乡栖镇多的是石桥,高拱、平板、单孔、半月参差高下串在墨绿的河道上。这里的人升官发财、行善庆寿都习惯修座桥,勒上似锦鹏程、龟龄鹤算的匾铭表示纪念,也有些桥是不勒匾的,诸如五十多岁生了儿子或者丧偶再婚修桥庆贺,桥栏就只拓一片记载筑桥年月的方石,有人偏要补两笔枯木逢春、梅开二度的字样。

最老的桥可以追溯到明代万历年间,是如意茶楼下的西陵桥,相传为著《西陵诗话》的进士范勉所建,桥栏镌刻“文泽江左”四个篆字,历时久远现已模糊难辨。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桥大概也是这样,清初顺治乙未科考,栖镇举子赵珩得中探花,还乡修了探花桥。民国首义后士绅修有光复桥,加上庆祝建国的解放桥,“大跃进”的共产桥,也算得上与时俱进。漫步过桥,像踩过栖镇一页页凝固的历史。

这些桥让外婆的背驼得很快,因为每天要清扫到午后才可以伸直腰喘口气,但她觉得不错,能挣一份工钱又能捡捡废品。寒来暑往她在桥埠和垃圾堆里捡了不少东西,除了那张梨木椅,还时常捡回残缺不全的瓶罐、旧鞋、碎布、铅笔头、牙膏皮当然也包括舅舅四毛。

四毛当时只是一个瘦巴巴的男婴,裹着一团土黄色棉布,搁在采菱桥的石埠下。采菱桥是外婆清扫的第六座桥,浓雾让她忽略了桥边那团黄布,在即将离去的刹那,一个声音突然把她扯住,细细的,清脆得像一片玻璃迸裂,钻入她失聪多年的耳朵。习惯无声无息的外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然后她瞄到了桥边那团蠕动的布。

这可不是一角钱或者牙膏皮,她不敢随便捡回家,抱在桥边等人认领。不久人都上了街,一拨拨聚着围观,唯独不见家长。雾散了,裁缝老莫说:“别等了,父母能狠下心把小囝丢掉就不会领回去,毕竟是一条命,谁做做好事收养下来?”

没有谁敢做好事,当年家家富余的都是孩子,只能由外婆抱回家暂时养着。怎么养让她愁了好久,做货郎的外公早些年坐夜航船去了苏北,从此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传闻,诸如当兵被俘或者失踪,总之没给外婆和两个女儿增添任何希望。依靠扫街连同卖废品实在填不饱三张嘴,从母亲记事起全家就一日吃两餐,母亲她们的眼睛饿得比寻常孩子大一圈,脸上总有洗不掉的菜色,每天喝的米粥里掺了大量的萝卜、菜叶。

堆满废品的阁楼找不出婴儿吃的东西,四毛拼命哭号。外婆打发母亲拿个碗找养孩子的人家讨点奶水,好半天才要来一勺红糖,兑些米汤灌下去,居然也安静了。

一个贫穷的胃是让人放心的。外婆舒开皱纹端详手中的四毛,不是很好看,满头黄毛一筷子能夹起来,潦草的小眼睛,嘴倒挺大,显示着吃的渴望。唯有嘴边长的一粒红痣,让外婆很是喜欢。她依稀记得自己养的头一个儿子嘴边也有一粒同样的痣,那孩子真是聪明,两岁就认得好些字,三岁多能帮她穿针线择菜,可惜没等到上学就患结核病死了。她一直怀念那个孩子,也记得他叫阿娘的声音,此后两个女儿的叫声她都听不见。而这一夜她似乎又感触到某种声响,孩子心贴心的跳动,细微温暖的呼吸,一切使得长夜不像过去那样凝成一只冰冷的手,从脚底一直掏空到心里。

天亮的时候,她决定把孩子留下,并且买了两斤奶粉,让小姨几乎要哭出来,她快九岁了,从来没闻到吃的东西可以这么香。这么香的东西让外婆觉得划算,两斤奶粉足足要她扫七天街或者卖三百斤废纸,镇上干部的孩子都喂这个,也都长得比喝菜粥的壮实。

然而这孩子的胃口出乎她的意料,应该对付一星期的奶粉只够喝四天,夜半还时常爆发饥饿的哭号。奶粉是维持不了多久,外婆不得不换成相对便宜的饼干糊,好在四毛并不挑剔,照样狼吞虎咽,让全家的菜粥越喝越稀。

当时上小学的母亲从来不做作业,所有的空余时间守在菜场捡西瓜皮或者青菜叶,洗洗削削制成饭桌上仅有的一碗泡菜。在粥碗里老是剩下免费的瓜皮时母亲也不太满意,不久却意外分到两角钱。外婆说往后下午不再做饭,让她和小姨放学后买两个草炉烧饼,这种饼用粗面拍成,没有什么油,贴在吊炉里用稻草烘得焦黄,味道固然赶不上桶炉烤出的插酥烧饼,但比起喝不饱的稀粥,足以让母亲眉开眼笑了。

下午不再做饭的外婆把四毛捆在背上去了十五里外的月塘车站,车站边是乌黑的煤场和同样乌黑的拖煤人流。

从此她汇入了黑色的流动大军。起初车站根本不让她拉车,没有女人肯到煤堆里做苦力,况且还带着孩子。她不求人——恳求也不顶用,非常卑微也非常灵敏地见缝插针,一不提防,她套上空车就拉,不管队长怎么吼叫驱赶,怎么威胁不发工钱,她就是晃着耳朵听不见,旁若无人地忙碌,让人相信除非把她杀了,否则没办法让她从煤场消失。她竟然一举得手,赚到一个吃苦头的机会,每天往勒出血痕的肩头垫上破布,拽直板车,全身和地面倾成锐角,一步步丈量十五里弯路,丈量十五里距离折算成一块一角钱的过程。背上的四毛在外婆的喘息和如山的煤堆中沉睡,等待醒来后迎接一块也许沾着汗腥的奶糕。

她聋掉的耳朵也由此成为一件有力的武器,抵挡了许多麻烦。算命的吴神婆和裁缝老莫找上门来,动员她把四毛送给邬桥一个没有孩子的医生。两人缠着她边打手势边劝说,一个比一个理直气壮声情并茂,意思是医生的条件是如何如何好,你不想让孩子往蜜罐里跳吗?你养着有什么好呢?自己的女囡都喂不饱,再添个包袱不怕累得瘫倒?造孽哟!何况这几个月也不要你白辛苦,人家给八十块钱,掰掰指头很合算哩!

外婆始终一声不吭,要么淘米洗衣缝袜子,忙完后她抬起头,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表情茫然,要么把煤炉扇得满屋子烟,让裁缝和神婆落荒而逃。算了!裁缝在门外跺着脚说,榆木脑袋凿不开,有她倒霉的时候。

能让她倒霉的莫过于孩子生病。这预言应验得很快,不久四毛开始发烧,嘴边燎起一圈水泡。外婆慌忙煎菖蒲水、刮痧、喂绿豆汤,丝毫挡不住体温上升的势头。

又要上卫生院?她牙痛似的自言自语,两年前小女儿吃了水果铺扔的烂苹果住过卫生院,输液吃药用了二十多块,那个数字对她几乎是一场灾难。最终她还是抱着四毛去了,带上仅有的十七块九毛钱,在去卫生院的路上又挨家挨户借了十块。过去她从不对人弯腰,为了四毛,她一遍遍面对着邻居冰凉的门槛,等待五角或者一块的同情,再低头对冰凉的门槛说,多谢。

药水输进孩子体内,体温倒是直线下降,却一直降到触手冰凉。差不多绝望的时候,她在街头撞上吴神婆,那风中芦苇的样子让神婆不忍心地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孩子的魂出窍了,应该去采菱桥边喊一喊,说不定能招回来。这也算是栖镇流行的习俗,她并不敢寄托多少希望,头一个孩子患结核病,不是没有试过,那些哭喊是连夜风都抓不回一把的。

但她也找不出别的路可走,只能夜半抱着四毛出门碰碰运气。元宵节刚过,人群像燃过的焰火都散尽了,满街屋檐剩下幢幢灯影——绣球、麒麟、西瓜、走马灯——随风摇曳着,一团团朦胧的光晕,铺在光溜溜的石板路上,把她佝偻的背影扯得忽长忽短。并不漫长的两截街,耗尽了外婆所有的力气,走到采菱桥已经彻底喊不出一个字,她就裹紧四毛嘟囔着守在桥埠下。

桥底的月亮很圆,照得天地一片白一片凉,只有她这一点黑影是热的。

摘自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冰心奖获奖作家精品书系:豆豆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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