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的太阳
2016-04-05涂克冬·庆胜
萨满的太阳
涂克冬·庆胜,男,鄂温克族,内蒙古著名律师,国家二级作家,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自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出版和发表了约250万字的著作,包括三部长篇小说《第五类人》、《跨越世界末日》、《萨满的太阳》以及中短篇小说集《陷阱》和学术论文等。其中《跨越世界末日》荣获内蒙古自治区第九届文学创作索龙嘎奖。
哈日温都尔的建筑物增多了,在原有的木板房外增加了两大间,外面也是盖着芦苇,很明显这是在伪装,人就是走到了跟前,不仔细观察也看不出是房。
大房间里没有桌椅板凳,木板床上铺着厚厚的苇垫,人坐上去既柔软又舒服。地中央还有块毡子,上面摆着一把铜壶几个木碗。更凯和伊丽嘎进去时,发现里面已有五六个人。
满嘎神情严肃地端坐在西面,地毡上坐着一圈人:奔布太、胡瑞、昭道、莫宁格、西拼,还有木哈力的侄子骆吉布,大家都惊奇地看着走进来的伊丽嘎,只有满嘎毫无表情。更凯歉意地看看众人,夫妻俩落了座。
“各位大哥、姐姐,按我们民族习惯是长者为尊。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寻常,我们就不必拘泥于礼节了。我召集大家来的目的,有人可能已经知道,有人可能还不知道……
“我们鄂温克人现在正面临灭顶之灾。索伦河草原有两千多鄂温克人,经过这场瘟疫,死了四百多人。人口的五分之一死去了,几乎每家都有人死去,不说别人,我妈,还有弟弟妹妹……”满嘎哽咽了。
“这是鄂温克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灾难!过去,我们一直为朝廷为满洲皇帝效力,为国家守卫边疆。我们曾为清廷打天下,无休止的战争,使我们从几十万人变成现在的几千人,这些事情只有木哈力大叔和诺诺布大叔说得清。
“我查清了,”他目光锐利起来。“这次灾难是日本人搞的鬼,是那些东洋人给更凯他们打的毒针,他们又把鼠疫带回了索伦河,这不怪他们哥儿仨。”满嘎目光炯炯,“今天要说的是,我要抗争,要和施暴者有个了断!”
“可是,我们的长老们反对这样做,木哈力大叔曾对我说,现在我们死了四百人,如果反抗日本人,就会招来灭族之灾!他说得有道理吗?”满嘎环视着大家。
“有,肯定有道理!”胡瑞直视着满嘎说。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决定和他们开战!因为我们祖辈都是军人,是战士,我们的荣誉心不允许我们任人宰割。如果屈辱地活着,我看还不如战死!”满嘎斩钉截铁地说。
“我赞成,我不怕死!”奔布太抿着嘴说。
“谁怕死?”胡瑞接过话题,“我不是怕死,是怕把老爷子气死。老爷子让我和昭道天黑前回去,回去晚了都不干,要发火。满嘎,我父亲料事如神,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我死了倒没什么,军人死在疆场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们再出点事儿,老爷子……”
“喂,胡瑞,你不用为老爷子担心,他是神仙!”奔布太一脸神秘地说。“去年我去你家串门儿,你家老爷子正在那儿一个人喝二锅头呐,老爷子见我进了屋,一念咒语,立在墙边的那根牛腿棒子就在地中央跳起舞来,真邪乎。你说,老爷子可是神仙,日本人能把他咋啦?”
“嘿嘿,那倒是。”胡瑞笑了。
坐在一旁一直低头不语的更凯叹了口气:“唉,日本人真他妈的操蛋,你有本事出来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可他给咱打毒针,这叫什么英雄好汉?他妈的,越想越气!”
伊丽嘎用膝盖碰了一下更凯,又全神贯注地望着满嘎。
“我决定这么干啦,你们谁参加,今天就定下来。如果不愿意参加,我也不勉强。但是有一点要记牢,不参加的,回去后必须守口如瓶,谁泄漏出去我说的事情,我杀他全家!”大家都望着满嘎铁青的脸,还听到他的牙齿发出咯嘣嘣的声音。
“咱们武器从哪里弄?”莫宁格问。
“枪支弹药?在我们这里不算缺货。”哗啦,满嘎从铺下取出一支三八式步枪,“现在我们手里有两支大枪、一支手枪,都是日本造的,是最好的枪。嘿嘿,枪不成问题,就看有没有胆子啦!”
更凯用手一按伊丽嘎,“满嘎,我参加,他们差点儿把我弄死,我不参加不算好汉!”
“他奶奶的,我和我弟弟都参加!”胡瑞代表弟弟说。
西拼左右看看,咧开嘴一笑,“既然大家都同意干,我也加入!”
“好!”满嘎转过身,撩开身后木墙上的布帘,一尊木制的雕像出现在大家眼前。满嘎点着像前的那盏油灯,转过头:“大家都过来!”
“啊,是海兰察!”识文断字的莫宁格大声说。
这尊木雕有半尺高,身着五颜六色的战袍,一看就是一位清朝将领。他长方脸,蓄着胡须,一副威风八面的样子。“这是乾隆爷封的一等公爵,他战功卓著,曾四次被绘入紫光阁的御功臣的画像。他是神,是战神!”莫宁格说着跪到了雕像下。
满嘎跪在莫宁格左边,其他所有的人,包括伊丽嘎都跪到他俩的身后。
“海公在上,我们都是鄂温克人,是您的后代。日本人无缘无故杀死我们四百多兄弟姐妹,让瘟疫在索伦河蔓延!”满嘎用洪亮的嗓音大声宣誓,“海公,我们鄂温克人都是战士,我们都是勇敢而忠诚的人,是为朝廷戍边的军人。海公,我们民族的历史、民族的荣誉心都不允许我们低下尊贵的头颅,我们宁肯战死也绝不屈服!海公,你显灵吧,保佑你的儿女吧!给我们勇气和力量战胜敌人!谁背叛民族,背叛祖先,你就让他灭亡!”
这几天,朝德吃食物时总觉得嗓子眼儿里噎得慌。上次吃一块儿狍子肉,从左边滚到右边,从右边又滚到左边,在肉牙床上翻过来掉过去,丝毫嚼不动,只能囫囵个咽进去,可又噎到嗓子眼里不动了。
费了半天劲,朝德才吞下那块肉。
这是他第一次吞咽困难。
这次又出现吞咽困难,朝德只当是老朋友脑脑的老母羊肉在作怪,可在以后的几天里,连续几次把食物卡到嗓子眼里,他抱怨牙不好,肉煮得硬。朝德和路日洁在脑脑特意腾开的仓房里住了十天,在离开宝力嘎村的那天早晨,朝德吃的一块饼子卡在食道里动弹不得,可夫妻俩并没有听从脑脑的劝阻,执意踏上了回家的路。
朝德踏上索伦河的土地时,只能喝粥了,路日洁急得跟什么似的,因为冬季在雪地里宿营,吃饭就是个问题,生冷的食物朝德根本咽不进去。
看着丈夫一天天消瘦下去,路日洁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赶到家里,另外,路日洁又怕见到丈夫的家人,不知他们能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外乡人。自打和朝德过上日子,对他的家人,她是如数家珍,他的儿女,侄女什么的,天天听他唠叨。为了不拖累朝德,她流着泪将两个孩子留到了表妹家。
朝德强打精神,扛上猎枪朝坡下走去。
一个时辰后,朝德拎着一只肥肥的兔子回来了。
路日洁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她并不是因为有肉吃而高兴,而是看到丈夫恢复了往日的雄风而喜悦,她心中点燃了希望之火,她从山下干涸的河槽里捡来一捆干柴回到崖下。
朝德打猎是个好手,可从来不愿放牧和做家务活儿,他觉得那是女人干的活计,但今天,他为了让路日洁宽心,拢着了火,开始剥兔子皮。两人在火堆旁并肩坐下,路日洁依偎在朝德的怀里啜泣起来。
涂克冬·庆胜推荐的书:
书名:《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俄罗斯古典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与托尔斯泰等世界一流大家齐名的大文豪,他的作品具有极为深刻的思想性,艺术成就无人可及。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文学语言都在人类文学史上创造了奇迹。
朝德用手抚摸着路日洁冰凉的脸颊,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就像哄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火上的小吊锅咕咕地喷出香气,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索伦河发生大瘟疫的事儿,朝德早就听说了,虽然详情还不太了解,但也知道个大概,反正是死伤惨重。哎,索伦人就是这个命!雍正爷时三千多人迁到岭北,“满洲国”成立初,据官方统计的人数是岭北有三四千人,仅索伦河一带就有两千多人。朝德不识字,这些事儿,都是听识文断字的老滑头木哈力讲的。
满嘎那个愣小子不会惹是生非吧。
朝德深信鄂温克民族不会灭亡。他真正担心的是鄂温克的人口,听说这次索伦河的大瘟疫,死去四百多人。暂且不说失去亲人的悲痛,那是没办法的事,可鄂温克民族怎么办?丧失这么多人口,今后的生存就成了问题,周边有许多人正在蚕食鄂温克人的土地,好猎手越来越少,牲畜也无人看管……
朝德摇了摇梦中的路日洁,路日洁睁开了红肿的眼睛,她是哭着睡着的。
路日洁把小锅里的兔肉盛到两个木碗里,再从一个小皮口袋里摸出一把高粱米,用嘴吹吹里面的浮土,小心地撒进锅里。朝德真饿了,用猎刀扎出一条兔腿,放进路日洁的碗里,又急急拿起另一条兔腿,牙是不行啦。他放下猎刀,两手一撕,带着血丝的一大块瘦肉被扯了下来。肉很嫩,放进口里用牙床咬咬,好香呀!他一伸脖子,咽了下去。他真切地感觉到那块肉在向下滑动,啊!它走到食道的下端,在那个鬼地方又卡住了。
最让朝德难受的,倒不是那块卡在食道里的兔肉,而是眼前的情景,是路日洁那双期待的眼睛,她一副懵懂的神态,霎时间从失望变成愁苦,两行热泪流到了嘴边。
“亲爱的,”朝德忍着食管堵着的痛苦,满脸笑容地说,“兔子肉真香啊!”他又捞出一条兔子腿,夸张地扯下一块肉,笑呵呵地扔进嘴里,大嚼起来。朝德趁路日洁一转身,将嘴里的兔肉轻轻吐到雪堆里。他又盛了一碗兔肉粥,不等粥凉,就喝了起来。
出殡的队伍像一条长蛇。
男人都牵着马,女人们全跟着勒勒车。
人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向前挪着步子,朝德的遗体用一块红绸子严严实实地裹着,放在第三辆勒勒车上,白白的雪原上留下了杂乱的印迹。远处山包上的狼群冲天嗥叫几声,白额头的狼王,率领着家眷玩命向北面的山包逃去。
朝德是在儿子满嘎的怀里咽的气。
当满嘎见到像麻风病人那样披头散发的路日洁时,几个月没见的爸爸已经奄奄一息。满嘎看到骨瘦如柴的父亲,躺在铺着干草的爬犁上,除了眼珠儿哪里都动弹不得,心里非常难受。
父亲是被活活饿死的。
只剩一口气的朝德,见到儿子时竟然站了起来,在铺着狍子皮的包里来回走了几趟。路日洁急忙高兴地煮了一锅手把羊,既是招待客人,又让丈夫补补身子。朝德还真喝了一小碗肥羊肉汤。
大萨满先布大叔也来了。
一切布置妥当后,先布大叔在地中央跳起神来,他随着鼓点儿越跳越快,接着开始低声哭叫着,更加用力地击打着挎在身上的神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
先布大叔将耳朵贴近鼓面,仔细地听着什么。他猛地又举起神槌,奋力敲击着神鼓,他疯狂地跳着,鼓声震耳欲聋,在场的人无不心惊肉跳,全部跪伏在地上。
大萨满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一头栽到地上不动了。大伙七手八脚将他抬到木板床上,过了半个多时辰,先布大叔苏醒了。他把满嘎叫到包外,抬头看了一会儿天上那轮皎洁的满月,沉痛地告诉满嘎,你父亲过不去今天了,这是天意,准备后事吧。
午夜时分,朝德呼吸急促起来。
满嘎慌忙俯在父亲身上,朝德嘴动了几下,但发不出声。路日洁抽泣着告诉满嘎,你父亲问布呼为什么没来,满嘎怔了一下,把头扭向一旁。朝德的目光暗了下来,他倒了几口气,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依靠你的人失望。
这就是朝德留给儿子的遗言。
先布大萨满骑着匹白马在不远处的山包上瞭望着,他在寻找神示意给他的下葬地点,满嘎和乌丽拉陪着路日洁。先布的马朝这里奔来,满嘎赶忙迎了上去,老萨满下了马,用手一指前面的低洼地:“满嘎,就在这里了,朝德兄弟的灵魂,就从这里升天!”
满嘎向前迈了十几步,发现这个山包的东面非常辽阔,可以延伸到几里地外,天边的地平线上,隐隐现出黑黑的不高的山体。他首先担心夏季这里会不会积水,可看到先布大叔那坚定的目光后,没有再吱声。
天空上一只金雕在盘旋。
大家将遗体高高举起,先布老爷子再一次检查了坑里后,一招手,奔布太递过一块大红绸子。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将绸子平铺在坑里,奔布太把那包花花绿绿的日本糖块儿精心地撒在红绸子上。他回头看看老爷子,老爷子一点头,全体出殡的人拥了上来,慢慢地将遗体放进坑里。
大家围在坑边静静地坐着。先布老爷子提起一桶奶酒,往脚下黑色的新土上匀匀地洒着。奔布太一摆手,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地取出木碗,把酒分给大家,人们无声地喝着酒。
满嘎恭恭敬敬地将刚才铺在地上的白色条毡献给了先布大叔。
没有人哭泣,也没人说话。
满嘎看着那平整整的,浇上了奶酒的新土发呆,他知道,这是片洼地,一到雨季肯定会被水淹,另外那块盖在坑上的木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腐蚀掉,到那时,谁还能找到这里。
他看着天上那只正在俯冲的金雕,心里很愁苦。父亲死了,今后连他的埋葬地点也找不到。不过听父亲说过,鄂温克人为朝廷征战,随时都可能死在异乡,埋到哪里谁能知道。他心里也暗暗庆幸,不管怎么说,父亲还给自己留下了遗言:不能让依靠你的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