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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彭塔利亚湾》中混杂性的演现探析

2016-04-04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土著身份

吴 迪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卡彭塔利亚湾》中混杂性的演现探析

吴迪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澳大利亚土著作家亚历克西斯·赖特在2006年发表了新作《卡彭塔利亚湾》,引起了广泛反响和热烈讨论。许多白人评论家认为赖特的成功源于她对西方文学传统的遵循,而本文则以后殖民理论中的“混杂性”概念为观照,细致分析了这部作品语言和叙述方式的土著文化特点,以及它所展现的澳大利亚土白族群之间彼此依存、不可分割的矛盾关系,并认为赖特在其艺术想象中成功解构了边缘与中心的界限,恢复了土著文化在多元共存的澳大利亚社会中的地位和话语权,重构了一个具有混杂性的澳大利亚民族-文化身份。

[关键词]《卡彭塔利亚湾》;混杂性;身份;土著

澳大利亚土著文学,曾被看作是“欧洲都市文学传统边缘的居住者”*黄源深:《澳大利亚文学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2页。,而今却是澳大利亚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2006年土著女作家亚历克西斯·赖特发表了长篇英语小说《卡彭塔利亚湾》,屡获殊荣*《卡彭塔利亚湾》于2007年获得澳大利亚最高文学奖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此外,该书还荣获昆士兰州总理小说奖、维多利亚州总理万斯·帕尔默小说奖、2010年“想象澳大利亚——盲文图书奖”和“澳大利亚文学金奖”。并引发了批评界的广泛讨论。许多批评家将这部作品与白人文学经典进行比较,并将它的成功归因于作家对白人文学传统的遵循。*例见Ian Syson, “Uncertain Magic”, Overland, no. 187, 2007, pp. 85-6; Francis Delvin-Glass, “Alexis Wright’s Carpentaria”, Antipodes, Vol. 21, no. 1, June 2007, pp. 82-4; Katharine England, “Small-town Dreaming”, Advertiser, 30 September 2006, p.10.这一判断实则上忽略了作品对不同文化之间隔阂与融通、冲突和认可的思考,特别是其中“混杂性”(Hybridity)的演现。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将澳大利亚原住民古老的传说、神话、信仰、图腾、典礼以及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矛盾杂糅在一起,从土著人的视角描述了原住民群体与白人社会现代性之间以及土著群体内部的冲突,真实地展现了20世纪末澳大利亚白人与原住民之间无法分割、彼此依赖的矛盾关系。在这一基础上,作家还利用了自身作为土著的异位、焦虑和边缘性,跨越了白人与土著之间的边界,打破了赛义德和法农关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身份地位以稳定不变形式存在的设想,在一片“罅隙性空间”(interstitial space)中重构了澳大利亚独特的民族-文化身份。

一、语言与叙事方式的混杂

澳大利亚评论家波德曾感叹,英国的殖民化常常是一种暴力干预,英语的霸权地位更是给社会等级划分和种族环境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DBird ,“The Setting of English”, in The Oxford Literary History of Australia, Ed. B. Bennet and Jennifer Strauss,Canberr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23.诚如他所说,白人利用他们的语言优势主导了澳大利亚社会和文化的发展。自1788年首批英国白人登陆澳洲大陆以来,土著居民遭受了万劫不复的磨难:生存空间被强占、传统文明被肢解,民族语言被歧视。据考证,在欧洲人移民澳洲之前,土著人拥有200多种口头语言,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着他们的历史和文化。随着白人殖民者的到来和他们对原住民一百多年的种族灭绝政策,土著人口锐减、历史被撕裂,语言更是遭到了灭顶的打击。时至今日,流传下来且仍在使用的土著语言只有20余种。*方红:《述说自己的故事——论澳大利亚土著女性传记》,《当代外国文学》2005年第2期。在澳大利亚这片土地和话语空间中,土著人就这样失去了立足之地,“缺席”和“失语”了200多年。

母语受殖民压迫而退化形成的空档曾一度使得土著作家彷徨无措。他们不愿使用英语,唯恐落入法农提出的“使用一种语言意味着接受一种文化”的陷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盛宁、韩敏中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页。可面对英语的强势主导地位,使用土著语言实则又是一种自甘屈服的退居幕后。为了在澳大利亚民族舞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且从最大意义上彰显土著文学的独特个性,土著作家、批评家们进行了多种尝试。从上世纪80年代起,一些土著批评家提出借用白人的语言和形式书写自我。经过20余年的发展,一种融传统口述特点和白人叙述形式于一体的土著文学格局形成。*王腊宝:《从”被描写”走向自我表现——当代澳大利亚土著短篇小说叙评》,《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亚历克西斯·赖特的《卡彭塔利亚湾》正是这一融合的极好例证,同时也是土著文学的进一步突破与发展。这部小说以英语写就,但无论是对英语语言还是文学形式的使用,都带有鲜明的“反殖民”和“非殖民化”色彩,是一种颠覆性的“越界书写”。赖特所使用的语言并不是大写的英语(English),即不是澳大利亚白人社会常用的英语,而是一种“众声喧哗”的杂烩英语(englishes)。它具有明显的土著发音和语法规则,以及许多方言土语和特有的口语表达方式。通过利用这种带有英语规则、土语特色的口语讲述故事,赖特实现了英语与土著语言意识的交融。有别于结构主义将语言看作是一个封闭的、完成的、独白的声音表达,这种混杂性语言强调的是语言的开放性、延宕性和协商性,它使语言摆脱了僵化的本质,成为积极的、能动的社会符号。在书中作者描写了一只会说英语的鹦鹉——“海盗”,并感叹“英语真是神奇,连头脑这么简单的鸟儿居然也能像人一样学会”*亚历克西斯·赖特:《卡彭塔利亚湾》,李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页,下文中出自此书的引文只随正文夹注页码,不再一一标明出处。。通过这只不可能理解语言背后意识形态的鸟儿,作者明确地反驳了那些所谓使用英语就等于屈从于英语霸权的心理认同机制、失却了土著性的观点主张,并通过自己的文学实践将两种语言意识(白人与土著的) 在同一发声空间内(英语)杂糅,从而开拓具有自我世界的发声空间,并进一步证明了英语(English),这门曾在澳洲历史上占有绝对主导地位的语言,这门曾一再使原住民被边缘化的语言,并非铁板一块,其统治秩序是可以被动摇和颠覆的。

在书中,除了使用混杂了不同种族语言和意识形态的杂烩英语(englishes),赖特还对“小说”这种传统的文学形式进行了创造性地使用。《卡彭塔利亚湾》并不是土著文学常见的自传式模式,也摈弃了那种透明的现实主义传统,转而采用了一种复杂的、蔓生的、不平行不规则的单元式叙述结构,打破了惯常的直线叙述方式和同质性的时间概念。这种叙述结构从小说目录中便可窥见一斑:“安吉尔·戴”(第二章)、“埃利亚斯·史密斯来了……又走了”(第三章)、 “莫吉·费希曼”(第五章)、“凡特姆的家事”(第七章)、“诺姆的职责”(第八章)、“巴拉,希望之子”(第九章)。 这些人物互为夫妻、父子、爷孙、朋友、爱侣,他们的故事相互交叠、印证,作者的叙述常常在多者间跳跃,枝节蔓生:莫吉·费希曼护卫旅程因安吉尔·戴的离家出走而被延宕;威尔带着埃利亚斯·史密斯尸首归家的旅途在白人牧师出现之处戛然而止;诺姆·凡特姆与从未谋面的孙子巴拉的相遇故事也因莫吉·费希曼三子的罪行而被打断。多角度的切入使得小说的叙述视角由霸权话语惯用的单一性变为了多重性,在多个角色叙述角度之间进行转换,起到了相互指涉、相互补充的作用。正是这种写实描述与意识流动的交替出现、现实摹写和过去回忆的混杂表达,还有与生活故事有机杂糅的原住民古老传说和“梦幻时代”,使读者看到了白人社会与土著居民之间的冲突,同时也真实地展现了原住民部落内部由来已久却鲜为外人所知的矛盾和斗争。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小说中所追求的个人、民族的表达并不是简单地用土著的反话语来推翻或取代白人的叙述,“而是强调杂交:运用所谓‘白人的形式’(如小说)来写本地的故事;不断把本土与侵略者的文化创造性地编织成一体;跨越既定的记载,去掉固定的观点;用土著人所谓的‘胡说八道’或‘屁话’,将幻想同幽默相结合。换句话说,本土作家将努力包容各个层面上不可避免的混杂性”*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盛宁、韩敏中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64页。。正如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所描绘过的那位戴着白面具的黑人,赖特也学会了“隐形的秘密艺术”,能将少数民族的叙述隐藏在看不见的时空中,如空气般无形无踪却如鬼魅一样如影随形,时刻搅扰着西方的思维模式,并最终使其变得混乱并打破二元对立的传统模式。在写作的过程中,赖特摆脱了传统土著居民的边缘位置,走到了边缘与中心的交界线上,将土著的语言意识渗透进英语的表述中,既摆脱了英语的逻辑束缚也使得土著声音在更大的范围内被听到。这是一种矛盾的表征、一种语言混杂性的演现,是土著族群更大程度上参与澳洲社会、发出自我声音的尝试。

二、不可剥离的矛盾关系

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上世纪末发生在澳大利亚北部小镇卡彭塔利亚湾的故事。那里曾是欧洲殖民澳大利亚的第一站,在那片山水之间,白人与原住民之间的矛盾仍在延续。通过描绘小镇上白人社群和小镇边缘上东西两个原住民部落的生活,作家枝枝蔓蔓展现了原住民和白人社群之间的斗争,以及两个部落内部之间的矛盾。尤令人惊叹的是小说中的角色超越了白人与土著人单质化或符号化的命运,摆脱了“‘定型’的主轴”*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New York: Poutledge,1994,p.76.。书中每个人物都背负着各自独特的历史、文化和种族传统,展现了栩栩如生的百态人生,同时通过将身份、地位、人性铺陈在宏大的社会文化背景中,作家表现了对白人与土著人之间无法剥离、互相依存的矛盾关系所作出的深层次的文学思考。

后殖民理论三圣之一的霍米·巴巴曾借用精神分析理论提出了“矛盾状态”(Ambivalence),并用以描述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那种既吸引又排拒的复杂状态。巴巴指出殖民者的文化身份有赖于被殖民者的身份,无论是自我还是他者都不可能单独存在,他们彼此依赖不可分割。当殖民者还在母国的时候,他们处于身份建构的想象域阶段(the imaginary),在“他者”缺席的情况下,他们如同婴孩照镜,从本国文化的镜子里获得了完美的自我镜像,陷入了一种自恋式认同。当来到殖民地时,镜中的参照物变成了他者的文化,殖民者也进入了符号域的阶段(the symbolic)。此时的自我身份不再是完整的,而是依靠差异、排除和缺失来界定,这意味着本真与完美自我的消失。*贺玉高:《巴赫金视角下的霍米·巴巴杂交性理论》,《中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面对这种变化,殖民者产生了一种爱恨交加的矛盾情感:一方面,差异的陌生与神秘使他们产生了恐惧,另一方面差异又是他们确认身份不可或缺的,因此“那种‘他者性’,既是欲望的目标也是嘲笑的目标”*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这种矛盾关系在《卡彭塔利亚湾》一书的澳大利亚背景下体现得尤为充分。在“被迫流放和受囚禁”*巴特·穆尔-吉尔伯特:《后殖民批评》,杨乃乔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6页。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澳大利亚,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对于自身的文化和民族特性一直有着格外强烈而矛盾的追求。作为一片远离故土的流放地,澳大利亚的文化底蕴、语言风俗、宗教政治、社会体制几乎都来自于宗主国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但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当地土著文化的影响。这就意味着,澳大利亚的殖民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白人文化,但在与澳大利亚本土的原住民接触过程中又产生了混杂,使得它既与宗主国明显不同,又有别于当地的土著文化。对于宗主国文化它虽然羡慕却无力照搬,对于本地文化它歧视却无法摆脱。久而久之,澳大利亚文化就成为了一种相对于帝国文化的边缘文化。这既是澳大利亚的文化起源,也是它无可摆脱的烙印。*叶胜年:《当代澳大利亚小说中的殖民主义意义》,《当代外国文学》2008年第1期。

这种无所适从的心态就决定了澳大利亚白人对土著居民那种充满矛盾的态度。《卡彭塔利亚湾》中就描绘了这样一个突出的例证——小镇警察埃·斯特瑞恩吉。这位诨名楚斯福尔的白人是一位“号称执行法律、维护秩序的家伙”,他的职责本该是“对付小酒馆的斗殴、强奸、抢劫、欺诈、性骚扰、家庭暴力”,可是他却把警察局开辟成了一座漂亮的玫瑰园,“渐渐地,花开花落,枝繁叶茂,警察局变成了一个大花园”。他同情黑人,“会突然出现在刺人的灌木丛边土著人的营地,想和他们交朋友”(第58页)。但即使是这样一位性格温和的人,身上也带有澳大利亚白人似乎天生就有的确失:由于面对“既是白的又是完整的”欧洲人所产生的自卑感,他有一种急切地想要确认自我身份的欲望,而镇上的土著人恰恰满足了他的这种需求。于是他从土著人身上寻求优越感和满足感,将他们识别为一个愚昧、低下的想象中的“他者”,以此来安慰自身的不足。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他利用自己作为白人和警察的双重优势欺压凡特姆一家,引诱格里亚·凡特姆,并试图抓捕威尔·凡特姆。他甚至将自己设想为凡特姆家族的保护者和秩序的守卫者,认为自己是凡特姆家里的男人。楚斯福尔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通过建构土著人的“他者”身份来重建自我身份与自信心,他自诩为“保护者”也不过是为自己寻求一个高尚的借口罢了,其潜意识里的种族优越感一览无余。但在他将土著人看作是自己影子投射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与优越感相互混杂的模糊状态”*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页。,这种模糊状态又引发了一种微妙的、难以察觉的对抗和抵御,时刻搅扰着他与土著人之间那种简单的、完全的对立。这种动摇和焦虑直接导致了这位殖民强权的执法者和守卫者在后半段故事中所表现出来的疯癫的行为和矛盾的心态。

随着故事的发展,小镇的巡守人戈蒂被杀害,罪名被加在了三个年轻的土著男孩身上:十岁的特雷斯措姆·费希曼、他十二岁的哥哥鲁克,以及十一岁的混血儿亚伦·胡·库姆。楚斯福尔将他们关进警局,三个孩子“什么问题也没有问,不指望谁会对他们格外开恩,也没有向谁提出过这样的请求”,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可能压根儿就不是人”(第252页)。楚斯福尔最开始把孩子们“像土豆一样扔进黑暗的牢房”,但“很快发现,用粗暴的态度对待这三个孩子没有什么用处”(第269页)。在内心深处他逐渐意识到虽然自己和土著人在血脉上并非同宗同源,但由于这个国家独特的历史,在文化上他们却是骨肉相连、不可离分。面对于“自我”不可分割的“他者”,楚斯福尔“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第289页)。作为一个澳大利亚白人,他自我身份的建立有赖于土著“他者”的差异性,但由于差异的含糊,能指不断滑动,本质主义的身份被解构,“自我”与“他者”的边界不断被划界、越界、再划界、再越界,澳洲白人与土著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共谋和抵抗共存的摇摆不定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自我的认知与他者的存在已无法利落剥离,二者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混杂,对一方的唾弃亦会带来另一方的溃塌。因此。当楚斯福尔最终发现三个孩子选择以上吊的方式结束身体上的囚禁时,他感到自己又“像先前那样孤独。这一幢房子空空荡荡,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第290页)。这种寂寥所反映的正是以楚斯福尔为代表的白人主体的“脱声”。失去了差异的“他者”,他们的自我“变成了一个不可测度的目标,在非常实际的意义上,很难定位”*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页。。失去了对照物,自我也不复存在,失落的完整性永远将无法满足。因此,楚斯福尔感到恐惧、害怕,他陷入了一种精神的迷狂:他把孩子的尸身留在警局,给他们准备饭菜,摆弄他们僵硬的尸体。这种疯癫行为深刻地表现了白人与土著人之间那种无法摆脱的矛盾关系:白人身份的确认离不开土著人,但同时也受到这位“他者”的搅扰,不再确定无疑。

二者不可剥离的矛盾关系不仅瓦解了白人的权威,而且积极地促进了土著居民的抵制和搅扰。《卡彭塔利亚湾》中的土著女性格里亚所代表的正是这种反抗。不同于以往文学作品中那些沉默不语、逆来顺受的他者形象,格里亚在与楚斯福尔的关系中占有一定的主动,并在二者矛盾丛生的关系中找到了抵抗的可能。表面上楚斯福尔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强迫格里亚成为自己的情妇,但格里亚并不安于这个被设定的“他者”位置,相反她利用楚斯福尔对于自身认同上的信心危机和疆界的不稳定性,挑战了他作为一个白人男性同质性的、霸权性的整块。她意识到在她与楚斯福尔错综复杂的身份秩序中差异不再稳定,他们之间也不再可能画出一条清除而不模糊的界限,于是便利用了这种微妙而暧昧的矛盾状态,通过混杂的策略将白人的习惯和观念加以挪用和仿制。她将“把楚斯福尔揪扯得团团转”,质疑他、反驳他、挑战他;但当她的弟弟病重垂危之时又转向楚斯福尔求助。在二者关系不确定的双重空间内,格里亚“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一个缝隙,暴露出自己的伤口,强迫他去感受她的伤痛”(第286页)。格里亚所代表的这种对于自身文化差异的认识和发声实际上是一种打断行为,打断了白人自以为是的叙述,打乱了泾渭分明的权威,颠覆了传统霸权意识形态的完整,使得白人与土著不再是二元对立的双方,而是处于一种互补性的混杂关系中。

三、民族-文化身份的重构

在澳大利亚百余年的文学传统中,对于这个国家身份认同的追寻一直是一个重要的主题。无论是三获布克文学奖的彼得·凯里还是澳大利亚当代著名作家亚历克斯·米勒都试图从历史和现实的豁口进入民族想象的核心,寻求澳大利亚的民族-文化身份。从“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到“澳大利亚人的澳大利亚”,从“白人的澳大利亚”到“澳大利亚公民的澳大利亚”,这个国家二百多年的风云际会成就了作家笔下的万千世界。

但在澳大利亚白人作家传统的民族叙述中,社会和民族常常被本质化成一种单一的白人形象,并以僵化的、定性的形式表述出来,而且这种叙述常常无力摆脱英国文化阴影的笼罩,最后只能沦为拙劣的模仿和面目全非的拷贝。上世纪末,澳大利亚作家开始在后殖民主义的语境下重新审视历史,建构民族叙事的回归。他们开始意识到从单一白人文化到多元文化转型是澳大利亚社会不可避免地趋势,而原住民文化更是澳大利亚民族-文化身份独特的宝藏。想要摆脱“二等公民”的身份和英国文化的阴影,转向土著文化是必然的出路。

《卡彭塔利亚湾》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小说的作者是土著居民,因而身份认同上的尴尬、痛楚带来了更多的焦虑以及更多的感悟。她能够以一种底层视角的另类方式来取代白人精英主义的历史叙述和撰史模式,逆写土著人被压抑的历史记忆,并试图构建一个涵盖了土著文化的替换性历史(alternative histories)。书中既没有一味批判白人,也没有对土著居民的自身弱点姑息纵容,而是展现了二者之间相互依赖、彼此混杂的矛盾关系。这一模式置换了原有的那种整齐划一、线性的、二元对立的主流叙事,形成了差异的另类民族叙事。

著名学者王宁曾谈到,民族性是一种“叙述性”的建构,其中多种处于竞争状态的不同文化成分彼此混杂互动,因而从民族意识衍生出来的文化身份与认同也不可避免的带有“混杂性”*王宁:《霍米·巴巴和他的后殖民理论批评》,《南方论坛》2002年第6期。。这种在不同文化混杂的交界之处所存在的、位于语言认同和心理机制之间的、既矛盾又含糊的过渡空间就是霍米·巴巴理论中的第三空间(third space)概念。第三空间概念以一种新的批评角度“挑战我们的文化的历史认同”。传统的认同观念“作为一种同质性的、统一的力量……被原始性过于本真化了”*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3页。,而文化实质上应当是一种双向交流,它所表现的不仅仅应当是白人文化强加于土著文化之上,同时也应当是土著文化对白人文化的回应和补充。当白人和土著人接触时,就会产生一个混杂的、矛盾的、表意含混的空间,这是一个存在于白人和土著人之间的间隙位置,充满骚动和协商。

赖特在《卡彭塔利亚湾》中就通过埃利亚斯·史密斯这个角色展现了这种超越对立的、 “阈限性的”(liminal)第三空间。埃利亚斯的出场就充满着奇幻与颠覆的意味:“他那宛如南极白雪的长发编在一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迷惑不解而有极具穿透力的海蓝色的光芒”,“宛如一例完美无瑕的珍珠”。(第41页)他从海上来“皮肤便像火炬一样闪闪发光”(第40页)。在那个早上,“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通红”,就连卡彭塔利亚镇上的白人们也失去了他们标志性的白皮肤,“看到自己白皙的肌肤变成红色”(第38页)。更为重要的是“埃利亚斯·史密斯的到来开始了一个自我剖析的新纪元”,小镇上的白人们开始思考“他们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怎样得到这片土地”的(第47页)。埃利亚斯所代表的正是白人与土著人特质的混杂:在生物学上他是一位白人,但皮肤总是闪着土著人一般金色的光芒;不同于其他白人对海洋的惧怕,埃利亚斯和原住民中最杰出的水手诺姆·凡特姆一样了解大海,分享着本该原住民独享的与大自然的亲近与喜爱;他忘却了自己的过去与宗教,人们“把自己的想象告诉他,他把他们的童年记忆当作自己的过去,从而填补了已经忘记的那段历史”(第66页);他遵循白人世界的秩序,成为了白人镇上的巡守者,但同时也与原住民部落的首领诺姆交好,还教会了诺姆的儿子威尔许多航海的知识;由于意外他被镇上居民驱逐,但即使是在所有白人与土著人都背弃他的时候,他还是对诺姆的幼孙巴拉尽力相救;在被古福瑞特矿业公司的人谋害后,年轻的土著人威尔历尽辛苦将他的尸身运回了卡彭塔利亚湾,最后诺姆将他带到了大海深处的神秘之所,让他的灵魂永远安息。

埃利亚斯既不代表澳洲白人,也不代表澳洲土著人,他同时受到二者交流规则和文化表意模式的限制,却无法被任何一方所含纳;相反,他居于二者的疆界之上、一个居间空间之内,见证了文化意义产生的演现。不论是白人文化还是土著文化都被他不断接触、挪用,他在矛盾和冲突中不断创造、协商自己的身份。他既是此又是彼,既非此又非彼,他的身份永远不是静态的、固定的,而是矛盾的、变化的,并总是呈开放趋势。他所代表的是一种“混杂的身份认同”*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New York: Poutledge,1994,p.38.,这种混杂也正是赖特所认可的澳大利亚的民族-文化身份。这种身份不存在于某个单一的文化之中而是在文化与文化的互动中形成的一个无形的模拟空间。这个空间不全是此文化也不全是彼文化,而是处于它们接触的某个点,这就是“第三空间”——霍米·巴巴所说的那个“既非这个也非那个,而是之外的某物”*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New York: Poutledge,1994,p.28.。

赖特曾诘问“对于土著人民来说如何在经历了漫长的殖民压迫后还能生活在完整感中?……当人们说‘土著社会不存在文化’时,作为一个土著人又意味着什么呢?”*J Steger, “Humanity’s Voice rises”,in The Age (Melbourne, Australia), June 23, 2007 Saturday.这部作品就是一个极好的回答。作家在小说中讲述了原住民共同的民族神话、历史记忆和遗产,重新揭示了原住民被压抑、被遮掩的历史,这是土著族群向白人社会的“逆写”和“回述”,对白人的文化霸权提出了有力的质问,带有势不可挡的动摇中心的力量。在赖特的描述中,不是一个定型的土著人,而是有许多的土著人,他们不仅拥有绮丽瑰美的文化,而且摆脱了白人叙述中的“定型”主轴,他们或坚毅或懦弱,或聪颖或愚昧,都是具有独特个性的人,是大自然宠爱的子民;他们不再是卑躬屈膝的奴仆,而是澳大利亚这片土地最古老原始的主人,也是今天的公民。

不过在反驳僵附于白澳民族身份的局限性、还土著人以合法身份的同时,赖特并没有进行简单的二元对立的颠倒,或转而强调甚至崇拜原住民的民族文化,而是放弃了本真的民族主义,离开了“最为首要概念性范畴的‘阶级’或‘属性’的单一性”,转而聚焦于“那些产生于文化差异的发声之中的时刻或过程”*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New York: Poutledge,1994,p.1.。在她的笔下,白人与土著人之间的文化差异成为了一种富有产出性的存在,她同时居于一种文化的内部和外部,颠覆了现代性的等级模式并在二者中不停游弋,从边缘的位置和阈限性空间中进行更为敏锐的观察。

正如霍米·巴巴所说,“本质主义的身份模式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过时:身份更多的是演现性的,是你自己建构起来的一种认同”*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因此,在建构当代澳大利亚民族-文化身份的时候,作为这片土地最古老的居住者、这个国家与民族的“民族之根”和“历史之源”,原住民文化不可或缺。它与白人文化之间的相互依存不是为了消除异质成分而是承认他者的权利和存在,在社会的整合中尊重文化差异保留他者的特点,在各民族群体的重新定位中不再划分边缘和中心,不再建立单一的主流话语或文化霸权,这样才可能实现澳大利亚真正的多元文化。文化身份的混杂不应被简单地看作是一种否定或是对抵抗的放弃,而是一种矛盾性的探索。它需要主体不断地协调与过去以及历史记忆的关系,重新调适在社会性以及现代性的群体中定位。这是一种思考,是对边界性、混杂性的重新考量,是跨越边界对身份的破译,它也许没有办法超越焦虑与模糊性,但却能够将这些状况联系。在全球化的今天,任何的文化和历史都是不断变化的,民族-文化的定位也不再单纯地依靠传统的核心,差异的发声早已动摇了霸权文化的地位。新的文化应当居于不同文明接触的阈限性的居间地带,这是《卡彭塔利亚湾》给我们的启示,更是当代澳大利亚文学认识自我并重塑民族-文化身份的必然进程。

霍米·巴巴曾说:“如果殖民力量的效果被看作是混杂性的生产,……它所带来的是一种颠覆的形式……它把支配的话语条件转变成了干预的基础。”*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New York: Poutledge,1994,p.112.《卡彭塔利亚湾》一书正是巴巴“混杂性”概念的鲜活文本例证,是文学实践通过话语功能对不同的文化之间的差异和融合进行的调解。亚历克西斯·赖特使用了杂烩的英语和表述方式书写,在澳大利亚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使得土著的声音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而且通过描绘形形色色的白人和土著居民以及他们之间一系列的戏剧冲突,她对二者之间始源性、稳固的文化差异进行了有力的消弭和拆解,颠覆了白人的话语权威,揭示了在澳大利亚白人与土著人互动中产生的种种相互矛盾又彼此依赖的现象,开拓了一个非此非彼、相互渗透的第三空间,从而指向了一种具有混杂性、包容性、开放性、带有循环上升性质的澳大利亚民族-文化身份。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4-0100-06

作者简介:吴迪(1982—),女,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北京化工大学英语系讲师,主要从事澳大利亚文学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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