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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现代反思——以张扬的都市电影“父亲三部曲”为例

2016-04-04

关键词:张扬向阳伦理

杨 海 燕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 上海 200241)



“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现代反思
——以张扬的都市电影“父亲三部曲”为例

杨 海 燕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 上海 200241)

“忠恕之道”是孔子“仁学”的实践根本,在注重血缘亲情的中国传统社会起到了稳固家庭伦理关系的作用。时至今日,在现代社会的转型和西方文明冲击的背景下,中国传统“忠恕之道”的哲学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多维。张扬的“父亲三部曲”通过对父子关系从冲突到和解的影像化叙述,生动地表达了他对“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现代反思。

忠恕之道;张扬;父亲三部曲;伦理意蕴

张扬作为中国新生代电影导演中的杰出代表,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拍摄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以“宗法亲情”为出发点的都市题材影片,如《爱情麻辣烫》(1997)、《洗澡》(1999)、《昨天》(2001)、《向日葵》(2005)、《叶落归根》(2007)、《无人驾驶》(2010)、《飞越老人院》(2012)等。因为个人独特的成长经历和细腻的情感体验,张扬在创作中非常注重对父与子之间伦理关系的展现,《洗澡》《昨天》和《向日葵》被称为“父亲三部曲”。作为新生代中将商业和艺术完美融合的导演,张扬的作品不仅在电影市场上获得骄人的票房,同时也在国内外各大电影节上频频折桂。以“父亲三部曲”为例,《洗澡》曾获得西班牙第47届圣赛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银贝壳奖”;《昨天》曾获得第4届曼谷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翼奖”和第58届威尼斯电影节“亚洲电影促进联盟奖”;《向日葵》2005年获得第53届圣赛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银贝壳奖”。

张扬的电影之所以能够获得票房和口碑双丰收,在大众化和个性化之间达成有机平衡,主要原因在于其作品处处彰显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 既有对入世、致用和仁义的儒家文化精髓的主题展现,也有对中国传统美学中“中和之美”的影像化表达,更有对和谐、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统影戏观的回归。本文将从儒家“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角度,阐释张扬在“父亲三部曲”中较为显见的对父子人伦的现代思考。

一、“忠恕之道”的现代阐释

“忠恕之道”作为孔子“仁学”的核心和精髓,已经成为千百年来中国人处理人与人关系的基本准则。何为“忠恕之道”?《论语·里仁》篇记载:“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1]宋代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这样诠释“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2]冯友兰指出:“忠恕之道一方面是实行道德的方法,另一方面是一种普通‘待人接物’的方法。”[3]新儒家的代表杜维明也强调说:“儒家的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仁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则达人)可以作为全球伦理的基本原则。”[4]

时至今日,“忠恕之道”作为儒家仁学的实践根本,具有多维的哲学内涵,既有蕴含天地之道的自然智慧,又有丰富的社会、政治、伦理和教育思想。就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而言,“忠恕之道”可以涵盖为以下三层意蕴。

一是在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中,个体对他者所承担的义务和责任,要尽心而作,尽力而为,即《论语·雍也》中所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意思是说,在处理人己关系时,要尽己之责,主动承担起爱人、利人的功业,既要自己立而通达,也要让他人立而通达,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在孔子以“忠恕之道”为核心的儒学思想里,责任意识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论语·宪问》有记载,“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儒家讲求“修己”,重视自我修养,但其真正的目的并非独善其身,而是为了人生的责任。《论语·泰伯》中还提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命题。由此可见,在孔子的“仁学”思想里,人生被赋予责任和义务,这种责任既包括弘扬仁道、以安百姓的民族、社会大任,也包括照顾家人、友睦亲朋的家族血亲责任。孔子认为,人生就是一次为责任而不断奋斗的任重而道远的旅行。

二是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忠于自己的言行,不欺、无私、正直和信实,要内心诚敬,谨守承诺,言必行、行必果,即《论语·卫灵公》中所言“言忠信,行笃敬”,表达的是一种讲正义、守信用的诚信态度和笃敬精神。“忠恕之道”的这一层涵义具有非常积极的现实意义,有利于建立融洽、和谐而安定的现代社会人际关系,是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基础。人类有着共同的生理、心理需求,“推己及人”正是从这一特点出发而提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伦理要求。由此可见,就社会范围而言,“忠恕之道”讲求不欺不诈、开诚布公、互信互义;就家庭内部而言,强调长幼有序,夫和妇柔,亲族和睦。这些道德伦理的主张自古至今都是人际交往、家庭关系的道德准则,也是永恒真理。

三是在人与人的相处之中,要互相尊重,相互包容,相互关爱,相互理解,彼此友爱,彼此平等,要充分考虑别人的感受,力求推己及人,人己合一,即《论语·卫灵公》中所言:“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古人所谓“天人合一”“四海之内皆兄弟”“和而不同”的传统思想,恰恰就是对“忠恕之道”这一层意义的延伸和外化。

由此可见,“忠恕之道”表达的是儒家为人、处世的道德方式,也是孔子提倡的“求仁”“行仁”的基本准则。“忠”是对自我的要求,“恕”是对待别人的方式;“忠”与“恕”并非孤立,而是互相补充、互相规定又互相包含的“一以贯之”的统一关系。较之“忠”,“恕”是根本。“忠恕之道”不仅是个人修身、齐家、兴业的根本,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基础。

从家庭伦理的角度而言,“忠恕之道”在重视血缘亲情的中国社会起到了不可或缺的调节、稳固家庭和宗族成员内部关系的作用。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宗法亲情为根基的“熟人”社会,家庭、亲戚、朋友和乡邻是人们生活和情感的主要寄居场和人脉源地,血缘亲情、地缘乡情是人际关系的主要纽带之一。与此相关,人们的情感、思想和道德也主要集中在家庭、族亲之间。而在家庭关系中,最核心的关系是父子、兄弟关系,《论语·学而》中所言“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也”恰恰道出了孔子“仁学”中所提倡的有关家族内部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则:以笃父子,以睦兄弟,血亲孝悌是为先,家庭成员之间讲求长幼有序、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孔子认为,一个人只有做到了孝顺父亲,尊敬兄长,才能成为一个道德完善的人,此为行仁、立德之根本。由此可见,在家庭范围内,孔子的“忠恕之道”伦理意蕴是以族缘血亲的孝悌为出发点,讲求家庭成员之间相互关怀,相互友爱,彼此尊重,彼此诚信,同时也暗含着家庭成员之间的互为责任和道德担当。而对孝悌伦理的凸现,成为“忠恕之道”的一大特色标签,也是中华传统美德的重要一环,更是儒家处世哲学的根基。

综述“忠恕之道”的多维伦理意蕴,不难发现,张扬的“父亲三部曲”以生动的影像化表达,在探讨父子人伦和家庭内部关系时,细腻、婉转地传递出社会转型期人们对“忠恕之道”的现代反思。作为在老北京胡同里长大的一代,张扬从小就在充满着文艺气息和传统文化的家庭氛围中长大,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文化的教诲,因此,张扬的作品始终以展现传统亲情、人伦为主题,通过对家庭中的典型人物、主要关系和日常琐事细致入微的刻画,表达现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皈依和继承。《洗澡》《昨天》和《向日葵》这三部影片都异曲同工地展现了多元、复杂的现代父子关系:从冷漠、疏远、冲突到原谅、宽容、和解。虽然三部作品都取材于城市百姓平淡的日常生活和平凡的情感历程,但是却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细腻生动,以克制、沉着、冷静、内敛的叙事风格,体现出现代社会转型期家庭血亲的忠(意义承诺-积极自由)恕(宽容-消极自由)之道、理(理性)欲(情意)交融,具有一定的时代性、社会性和现实意义。

二、父辈对“忠恕之道”的秉承与坚守

以“忠恕之道”为人际行为准则的中国传统文化,是充满伦理意蕴的孝悌文化,它把人纳入人伦关系之中,借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以小及大的行仁、立德过程,实现个人的价值。因此,“忠恕之道”强调个体的道德修养,讲求仁、恕、义、信。从民族文化传统的角度来说,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具有某种结构性特征以及自我延续的机制,而后代的人通过不断回应这些精神对象而创造出所谓一脉相承的文化,因之,这些精神对象就构成了这个民族文化的所谓‘坚硬的内核’”。[5]

在张扬的“父亲三部曲”中,无处不见“忠恕之道”的“坚硬的内核”。

影片《洗澡》以各式洗澡为开头,借助北京城旧式澡堂这一特殊的叙事空间,讲述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父子故事。影片中父亲老刘苦心经营的“清水池”,与其说是一个老式的大众澡堂,不如说是一个充满传统人伦温情的浓缩版社会。清澈澄蓝的一池碧水,水汽氤氲,鸽哨声、京戏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在这个具有浓郁东方韵味的传统大澡堂里,承载着普通百姓的亲情、爱情、友情和悲欢喜乐:这里既有下象棋、斗蛐蛐的清闲老人,也有行色匆匆、偶尔放松身心的忙碌年轻人,还有重温旧情、恩爱有加的小夫妻……不同年龄、不同阶层和不同性格的人都在“清水池”里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和灵魂的皈依,就连傻子二明也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每天澡堂打烊之后,父亲老刘总会带着二儿子二明去跑步,父子俩一路上相互追逐,相互嬉戏,充满了天伦之乐。在暖意融融的影像里,影片呈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上善若水”般的亲情、仁爱和包容之心,表达了亲情、家庭是现代人情感的根脉和依附所在这一主题。

父亲老刘所守护的“清水池”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代表着浓郁的“忠恕之道”文化。老刘为人慈爱、友善,性格豁达,宽厚包容,对街坊邻居友睦和善,是中国传统家庭中平凡而典型的父亲形象。虽然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他所代表的传统文化已经不可避免地退居到时代的背后,但他始终用自己的方式坚守着。他在影片中说:“我搓了一辈子澡,我看着那些老客人,我知足了!”面对弱智的二儿子二明,老刘肩负着父亲的责任和担当,他无微不至的关爱和时刻相依的陪伴,让先天有缺陷的二明找到了精神的支柱和生活的依靠,这恰恰就是“忠恕之道”尽责、立达的朴素诠释。

影片《昨天》以排演话剧的形式,纪实性地讲述了演员贾宏声与父亲在戒毒过程中的一段故事。该片在形式上大胆革新,剧中所有演员都是由贾宏声本人、贾宏声父母及其朋友本色出演,全部使用生活中的真实姓名,因此,该片曾被誉为“年度最勇敢电影”。与《洗澡》中友爱、和善的父亲形象不同,《昨天》中的贾父卑微、懦弱,一直处于被儿子厌恶、嫌弃和管制的状态,面对沉溺于毒品而不能自拔的儿子,这个农民出身的父亲只能无助地失声痛哭。但是作为父亲,在儿子颓废、堕落的时候,却不离不弃,始终如一,以自己的方式恪守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为了帮助儿子告别“毒瘾”,他提前退休,背井离乡地带着老伴儿在北京城陪伴儿子;为了得到儿子的认可,他不惜怯懦、卑微地取悦于他,顺从他的管制,不说家乡话,不用乡下的肥皂,被迫养成进屋先敲门的习惯;为了走进儿子的世界,他每天陪儿子喝酒、聊天,甚至在第一次和儿子喝酒时被儿子打了两个耳光;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他深夜骑车,摸黑追回离家出走的老伴儿……作为父亲,他力量微薄,却尽己所能,小心翼翼、细致入微地伺候着儿子,为的是让儿子早日告别毒瘾,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儿子要骑自行车解闷,父亲立即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担心儿子骑车摔跤,年迈的贾父骑着车偷偷摸摸地跟在儿子身后;儿子想要喝啤酒,贾父立即去给他买;儿子突然心血来潮要听The Beatles的歌曲,贾父赶紧四处去找音像店。在蛮横霸道、自甘堕落的吸毒儿子面前,父亲显得那么弱小、无助而胆怯,但是对家庭苦难的担当,对妻儿家人的包容、宽厚和关爱,使得《昨天》中的父亲形象坚韧而深沉,是“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生动展现。

影片《向日葵》是张扬自传式的作品,以老北京胡同为故事背景,讲述了一对父子在1976年、1987年和1999年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情感纠葛。较之《洗澡》中慈爱、仁义、自足而亲和的父亲老刘和《昨天》中卑微、怯懦、无助的贾父,《向日葵》中的父亲张庚年更为严厉、冷峻,充满了父辈的权威,是传统文化中典型的“严父”形象。在儿子张向阳的成长过程中,张庚年十分严苛,处处呵斥,时时不满,始终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表达父权的威严:儿子童年时,逼迫他画画、学习,希望他变得优秀、出众;儿子少年时,不允许他早恋,不允许他追逐自己的梦想,粗暴地干涉儿子的人生选择和生活方式;儿子长大成人后,又逼迫着儿子早日生子,延续家族香火。在人生的各个时期,父亲张庚年与儿子张向阳的关系始终剑拔弩张,冲突不断,甚至父子反目被儿子大骂为“混蛋”。但是,从片尾父亲“出走”时留下的录音中,儿子终于深切地感受到父亲深沉而坚忍的爱。张庚年深爱着自己的儿子,希望他长大后成为比自己优秀的人。可是在儿子成长的过程中,他不知道如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爱,也不懂得如何用儿子能够接受的方式更好地教育他。虽然父子之间冲突不断,矛盾重重,但是张庚年始终为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而努力着,希望给儿子更美好的未来。这样的父爱虽然霸道、粗暴,但是却是出于望子成龙的良苦用心,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责任和希冀所在。《向日葵》的片尾,张向阳也做爸爸了,一盆出现在家门口的向日葵成了父亲张庚年的化身,展现出现实生活中父爱的沉默无言和坚韧悠长。这种含蓄、内敛的表达,再一次成为张扬作品中“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最佳注脚。

伴随着现代社会的转型,各种西方文明和民主观念冲击着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追求,“中国的家庭结构、家庭关系与家庭功能也会随着社会的前进产生巨大的变化,反映出社会心理及社会结构的某些重要变化,表达出一种深刻的社会思想内涵”。[6]在个人意识日渐觉醒的现代社会,传统的家庭观念不断面临质疑,遭遇解构,“孝悌血亲”的家庭伦理也被迫经受重重考验,父权的威严、“一家之主”的核心地位也不复存在,但是,在张扬的“父亲三部曲”中,平凡的父亲们以微薄的一己之力,兑现了对“忠恕之道”的坚守,使得父辈和子辈之间由冲突走向和解,使得家庭成员内部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和相互关爱成为可能,使得传统孝悌文化和强烈的个体意识不断地融合,使得家庭血缘之亲得以温暖回归,并能给情感荒芜的现代人带来心灵的抚慰和精神的归属。

三、子辈对“忠恕之道”的叛离与皈依

在现代社会中,父与子的矛盾天然存在,不可避免,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文化杂糅、价值多元的时代。面对父权的重压,渴望自由的子辈们开始了激烈的反抗。张扬在“父亲三部曲”中所展现的对“忠恕之道”的意蕴思辨正是以子辈对父辈的决然叛离为起点的。

《洗澡》中的大儿子大明对父亲的反抗虽然含蓄、内敛,但是却随处可见。影片一开始,西装革履的大明从经济发达的深圳归来,站在传统的东方澡堂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合时宜。误以为父亲去世的他一眼见到父亲,无所适从,只能轻轻地叫了一声“爸”,而父亲老刘略显错愕又含糊其辞的应答,使得观众轻而易举地感受到这对父子间的生疏和隔阂。

大明因为看不起父亲的“澡堂”生计,不愿意子承父业,而是选择只身南下到深圳创业。大明的叛逆引起了父亲的不满。在孝悌血亲的传统文化中,父子关系融洽的最高境界就是子辈对父辈的承教和继志,这意味着家庭血脉的传承和宗族文化的弘扬。而大明面对父亲的“澡堂文化”,选择了逃离与出走,这无疑是最大的不孝。大明与父亲的冲突,不仅是父子两代人的冲突,更是两种文化的冲突:子辈更加倾情于深圳所代表的现代文明,而非“清水池”澡堂所代表的父辈传统文化。

子辈对父辈的叛离在影片《昨天》中发展到极致,几乎已到“弑父”的境地。主人公贾宏声是一个演员,整日沉溺于毒品和摇滚,生活颓废,自甘堕落,时而荒诞不经,时而歇斯底里。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不离不弃地前来拯救他的是年迈的父母。当两鬓斑白的老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贾宏声面前时,他冷漠地撂下一句:“你们俩怎么来了?”便砰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拒父母于千里之外。影片中,贾宏声对农民出身的父亲的厌恶和嫌弃几乎蔓延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昨天》与《洗澡》一样,展现出相同的文化审视:贾宏声与父亲的冲突,从根源上来自于子辈与父辈“活法”的不同,即两代人对生命和人生价值认同的迥异。影片以贾宏声否认农民出身的亲生父亲的存在,认为列侬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这一荒诞不经的行为,彻底地完成了精神意义上的“弑父”,这不仅是对传统父权的颠覆,更是对父亲人格的侮辱和伤害。

影片《向日葵》中的子辈叛逆呈现出别样的相态。父与子的冲突和矛盾几乎贯穿了张向阳成长的各个时期。童年时候,父亲第一次回家,儿子张向阳打弹弓,不小心击中了父亲的额头;父子第一次见面,母亲让张向阳叫“爸爸”,年幼的张向阳执拗地拒绝;看见父亲与母亲在房间里亲热,张向阳气愤至极,从背后偷偷地将猫扔向父亲;父亲希望张向阳完成自己画家的夙愿,强行逼迫他学画画,张向阳为了反抗,不惜自残,将自己的手伸向了缝纫机。少年时期,父亲意外发现张向阳倒卖贺年卡,便将他锁在了自己办公室;张向阳要偷逃去广州追逐梦想,父亲追到火车站生拉硬拽地把他拖了回来;得知张向阳的女朋友怀孕,父亲瞒着他,自己带着女孩去医院做了堕胎手术;张向阳愤怒之中大骂父亲是“混蛋”,并要和父亲脱离父子关系,可父亲却置若罔闻。张向阳成年以后,父子之间又因为生孩子而冲突不断,父亲希望儿子早日为家族延续香火,而张向阳渴望自由的生活,不愿意生儿育女……

父与子的疏离、隔阂和冲突充斥着“父亲三部曲”的各个情节之中,这恰恰折射出张扬站在子辈立场对传统“忠恕之道”的审视和反思。影片中父子之间的矛盾和冲突除了源自于两种文化观念、两种价值观的不同,更缘于现代家庭结构下,父子之间缺乏沟通和交流,子辈没有给予父辈足够的理解、关爱和宽容。所以,在“父亲三部曲”的结尾,儿子们终于懂得了“忠恕之道”中的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站在父亲的角度去体味父辈真挚的情感,感受父亲肩负的责任,在沟通和交流中彼此理解,互相包容,最终达成与父辈的和解和对传统亲情、人伦的回归。

《洗澡》中的大明,在与父亲和弟弟的朝夕相处中,在澡堂温馨的文化熏陶下,慢慢由疏离转为回归。他和父亲一起修缮年久破败的澡堂,主动为父亲熬姜汤,给父亲搓背,穿着澡堂的工作服和父亲并肩工作。影片的最后,父亲去世,他被父亲身上温情的父爱和浓郁的“忠恕”品质所感怀,义无反顾地接管了澡堂生意,并代替父亲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职责。

《昨天》中的贾宏声,在家人的包容和努力之下,戒毒成功,重获新生,并逐渐理解了父亲,回归了家庭。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时候,被牢牢捆绑而失去自由的贾宏声,面对窗外的一轮明月,不停地自言自语:“你就是一个人,爱吃面条、鸡蛋,爱穿时髦衣服;可以给影迷签名,可以哭,也可以笑;受不了的时候,也可以求人……你就是一个人,你就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他在自我反省中不断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活在世俗生活中的普通人,也是一个能够感知亲情、人伦的正常人。影片结尾,他坐在医院的诊室里,头脑清楚地一一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不再认为列侬是自己的父亲。康复出院后,贾宏声获得了身心的自由,夕阳西下,他骑着自行车,张开双臂拥抱新生活。

《向日葵》中,成年后的张向阳慢慢懂得了父亲深沉而温暖的爱,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与父亲沟通,达成理解:主动向父亲说明自己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为了帮助父亲排解晚年孤独,他买了鹦鹉送给父亲解闷。张向阳的主动沟通换来了父亲的自省,也尝试着慢慢走入儿子的世界,主动去参观儿子的画展,在儿子的家庭画像前久久驻足;当张向阳出现时,父亲主动地伸出手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结尾父亲张庚年“离家出走”这一情节,经过父子间的沟通和了解,张庚年逐渐对自己一贯秉持的传统教子之方产生了怀疑,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途径和方法去重建亲密的父子关系,于是他选择了“离家出走”,以一家之主“空缺”的方式,放弃对儿子的严厉教育和对家庭的把控。不过,张庚年的“出走”并不代表父爱的消失,当张向阳也做了爸爸之后,一盆代表着父亲祝福的向日葵花出现在了家门口。虽然父亲的未归让全家人很失望,但儿子张向阳却在那一瞬间读懂了父亲,他对大家说:“父亲在我们身边,他没有回来,但他在静静地关注着我们。”父亲虽然没有再出现,但是影片却诗意地表达了父爱的永存,充满了温情和浪漫色彩。张扬在接受采访时曾解释说:“父亲的出走放在电影向日葵的后面,是一种希望,心目中的某些东西在追求,就像向日葵在找太阳的感觉。”[7]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张庚年的“出走”也从另一个层面诠释了“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深远:儿子追求自我个性化生活的理念感染了父亲,父辈学会了践行子辈的行为方式,尽己之力,推己及人,以“出走”这一年轻人热衷的现代行为方式,实现了两代人的沟通与互融。

张扬对父子“忠恕之道”的现代诠释贯穿在他的诸多作品之中。《落叶归根》的片尾,农民工老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实现诺言,将工友刘全有的骨灰带回了家乡。站在因三峡移民工程而变成一片废墟的刘全有家门口,老赵发现了门板上儿子们留给刘全有的话:“爸,我们搬走了,几年里一直在找您,但一直没您的消息,我们知道错了,我们请求您的原谅,这里永远都是您的家。我们等着你回家。”虽然之前影片并没有铺垫刘全有与家人、儿子的矛盾,但片尾这寥寥数语就勾勒出父与子的矛盾,并且隔着生与死的时空,最终得以和解。在影片《飞越老人院》中,老葛父子矛盾尖锐,原因在于老葛在儿子深陷困境的时候没有出手相助,自此父子关系决裂。而今,被亲情疏离的他年老力衰却无家可归,只能寄居在老人院。最终,在孙子的帮助下,老葛父子达成了和解:当孙子为老葛接通了儿子的电话时,老葛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多年的父子隔阂瞬间消除了。在片尾儿子帮助老葛一起完成了老周的临终遗愿,标志着父子真正意义上的相互理解和彼此尊重。

张扬的“父亲三部曲”通过对现代家庭中父子关系由冲突到和解、由叛离到回归的影像化,客观地呈现当下中国社会转型期父辈与子辈之间文化观念的冲突和家庭关系的变革,同时也质朴地表达了他对“忠恕之道”的深刻反思:父与子的关系,并非控制与被控制、反抗与被反抗的二元对立,而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彼此尊重、互敬互爱;同时,在现代家庭中,父辈和子辈之间要相互承担责任和义务。这一反思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在现代家庭生活中,单纯地强调子辈对父辈的尊重与服从已经不再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多元价值观的碰撞和交融成为时代的必然。在新型的家庭关系中,双向的尊重、关爱、担当才是“忠恕之道”伦理意蕴的当代诠释。

[1] 王超.中华国学经典精粹:儒家经典必读本:论语[M].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5.

[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冯友兰.新世训——生活方法新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4] 杜维明.儒家传统的现代转化[J].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2):5-12.

[5] 刘晓竹.中国政治哲学的原理意识:思辨儒学引论[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3:22.

[6] 周涌. 影像记忆:当代影视文化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98.

[7] 王兰. 滴水藏海——评张扬新片《向日葵》[J].四川戏剧,2006(3): 44-44.

(责任编辑:孝悌)

Contemporary Reflections on the Ethical Profundity in the“Doctrine of Loyalty and Consideration”: On Zhang Yang's Urban Movies “Father Trilogy”

YANG Hai-yan

(DepartmentofPhilosophy,EastChina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The Doctrine of Loyalty and Consideration", which is the essence of Confucianism in the practice of "benevolence", plays a significant role in stabilizing and adjusting family ethical relations. But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modern society and the challenges from the western civilization, the philosophical meaning of the traditional "Doctrine of Loyalty and Consideration" has become all the more rich in variety and profound in ideas. Zhang Yang's "father trilogy" movies vividly express his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ethical profundity in the "The Doctrine of Loyalty and Consideration" through cinematic narration of father-and-son relations developed from conflicts to harmony.

The Doctrine of Loyalty and Consideration; Zhang Yang; “father trilogy” movies; ethical meaning

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6.007

2016-07-29

上海市哲社规划资助项目(2016BYW003)

杨海燕(1979- ),女,安徽马鞍山人。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讲师。

J912

A

1007-6522(2016)06-006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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