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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诗”的落寞与繁华
——以翻译改写为视角

2016-04-04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斯奈德寒山诗学

谢 程 程

(河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00)



“寒山诗”的落寞与繁华
——以翻译改写为视角

谢 程 程

(河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00)

以操纵学派的改写理论为视角,考量“意识形态”和“诗学”两大要素对“寒山诗”翻译潜移默化的影响,并探究了其“墙里开花墙外香”的肇因。

翻译; 改写理论; 寒山诗

“寒山诗”于悠远漫长的岁月里在中国正统文学中饱受冷遇,而在20世纪50-70年代却经由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精当恰宜的翻译在美国闪耀出光芒。时逢美国正掀起一场以“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嬉皮士为代表的“反文化运动”[1]。于是,寒山诗译文中倾泻出的绝妙禅宗、超尘绝俗的生活方式、与自然万物的圆融和谐、我行我素的本真状态恰恰迎合了惴惴不安、惶然无依的美国青年对自由、人生、信仰的追求,使之“从凡俗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以坦然、自然、自由而本真的状态存在着,并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绽露出仅属于每个此在存在于世的独特光芒”[2]。

归根结底,寒山热并不仅仅出于其诗透现出的疏狂漫游的洒脱气质和蕴涵深刻的佛理禅意,更出于其译者远离尘嚣的人生履历和灵动果敢的翻译策略。从以勒菲弗尔为代表的操纵学派提出的改写理论视阈可对这一奇特现象进行解读。“从目标文学的视角来看,所有的翻译都意味着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对原文进行的某种程度上的操纵”[3](本文中原版书均作者自译)。在操纵的过程中,译入语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盛行诗学是译者不得不深思熟虑加以权衡的两大要素。

一、 改写理论

自翻译之始,“信”就被诸多译者奉为圭臬。而在翻译研究开始其文化转向之后,“翻译研究者不再纠缠于规定性的指令,而是把研究的重点放在了一种描述性的方法上”[4]150。1985年,一种新的消解并颠覆了忠实于原文的古旧传统的翻译策略一跃而登上了翻译文化史的舞台,它就是操纵学派的开山祖师勒菲弗尔提出的改写理论。

显而易见,翻译即改写。在《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一书的前言中,勒菲弗尔指出:“‘改写’泛指对文学原作进行的翻译、改写、编选、批评和编辑等各种加工和调整过程”[5]。这既是译者对原文的主观操控,也是一种出于翻译之社会功能考量的必然。它不再热忱于字字对照,也不再将“信”作为衡量译文优劣的至高标准,而是重视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偏好和审美预设,视形形色色的翻译版本为“存在即合理”。改写理论认为,“翻译就是译者在译入语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的制控下所进行的一种操纵改写活动”[6]。于是,文学文本的或流传深远或朝生暮死,往往取决于译入语国家具体的政治制度、经济关系、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交互作用下构建的主流意识形态和盛行诗学。这两大要素往往潜移默化地操纵着翻译的走向。这就打破了传统意义上只基于语言角度进行翻译的樊笼,促使译者站在更为宏广的文化背景下,通过描述、分析、阐释不同的翻译现象及其肇因来揭露其中潜在的普遍性规律。

二、 “寒山诗”的雪藏与风靡

“寒山诗”是唐代诗歌百花园中盛放的一朵瑰丽奇葩,它融独善其身的儒、清静无为的道及空寂澄明的佛禅于一炉,蕴涵深邃、特色鲜明。尽管在中国正统文学中它长期被笼罩于卷帙浩繁的或华丽或素朴的诗篇荫翳之下,寂寂无名,不曾占有一席之地;但其译作却出人意料地在异国他乡声名鹊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和地位。尤其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寒山诗成为连李杜也难以望其项背的独特存在。其昂然的机趣、深邃的禅理和不羁的风格深受“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的追捧。这也促使“斯奈德笔下的寒山,这个中国唐代诗人及‘山野疯癫之人’,成了一个‘垮掉派英雄’,一个逆文化运动的代表性角色”[7]。

1. “寒山诗”在中国的“雪藏”

寒山诗通俗质朴却暗藏玄机。寒山是中国唐代一位具有神秘色彩而又名不见经传的隐逸诗人,常“以桦皮为冠,布裘弊履”。他超尘绝俗,遗世独立,常常山栖谷隐,不时于水边长廊或林间村墅唱偈吟诗,故而“时人见寒山,各谓是疯癫”。寒山出身官宦人家,但自己的仕途却举步维艰,百般无奈下选择遁入空门,隐居寒山。其早年多舛坎坷的经历赋予了他洒脱不羁的自由个性、脱离蝇营狗苟的睿智视野,以及洞察人生本质的清醒目光,也造就了其三百余篇朴爽清丽的诗文。毋庸置疑,寒山诗富藏禅理、凝练玄妙,却又语言通俗直白,信手拈弄。他的诗多口语、俗语、粗语、俚语,其中不乏难登大雅之堂者;亦不拘泥于格律,诗偈不分,意境幽玄,直抒胸臆,涉笔成趣。这样的离经叛道,不符合当时中国正统诗学雅致精深的规范和含蓄内敛的特质,无法取得传统文人骚客的认同和青睐。其“决陂以取鱼,是求一朝利”和“仓米已赫赤,不贷人斗升”的针砭流弊、诙谐谩骂,也使其难以被当权者和为富不仁者所欣赏和接纳。于是,“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的寒山诗在中国文学史长达千年的悠悠时光中一直处于雪藏状态。

2. “寒山诗”在美国的风靡

佯狂似癫的寒山子那超尘绝俗的“嬉皮士”气质、对精神自由的勇敢追求,以及浓郁的荒野情结却深受美国“垮掉的一代”推崇。毋庸置疑,这种盛行是出于寒山诗译文中俯拾皆是的禅悟境界与美国“垮掉的一代”的精神追求的高度契合。

(1) 寒山诗中描绘的是一种特立独行的生存方式,一种孤独、纯粹而又忠于自我的本真状态,一种与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的空灵超越的生活模式。这种对主流价值观念的批判和颠覆满足了放浪形骸的“垮掉的一代”的精神诉求。他们身体力行地背起背包行走在路上,批判美国主流社会中产阶级的物欲横流,抵制“以军事工业综合体为代表的冷战文明,反对传统艺术形式”[8]106。

(2) 当时的美国,生态结构紊乱,环境污染严重。被肆意残虐得支离破碎的自然引发了人们的关注与思考,一场声势浩大的环境保护和应对生态危机的运动应运而生。而寒山诗英译版透现出的“物我一如”生态环境的圆融境界,从某种意义上与美国“垮掉的一代”对人与自然和谐的渴望与追求相契合。

(3) “垮掉的一代”经历二战后美国的经济、政治、军事诸多方面的激烈震荡后深感颓丧无力,惶然失措,惴惴不安。于是,他们愤世嫉俗,不修边幅,蓬头垢面,放浪形骸,试图以放纵不羁地公然嘲弄社会来表达对传统价值观念的蔑视和摒弃,以我行我素的标新立异来彰显其被压抑许久的对自由的热望。而寒山诗译文流露出的禅意则成为“垮掉的一代”追寻本真自我存在的灯塔。其不随外物迁谢的本真和澄明境界使很多“狂热的嬉皮士终于在佛教冥想中冷静下来”[9],以禅宗的虚无寂灭对抗自身的生存悖论。因此,在我国一直被束之高阁的寒山诗遽然在异国他乡风靡一时。

三、 改写理论操纵下的寒山诗

基于操纵学派的理论视角,翻译这个改写的过程并非纯粹的文字转换,还需考量权衡译入语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及诗学体系两大潜在操纵者。因此,译者往往会不自觉地浸染自己身处其中的独特文化气息,使译文总是被烙上或根深蒂固或轻描淡写的时代印记。“文本旅行至一个陌生地后,当地译者总会以本土的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传统作为译介异域文化的起点和参照项”[10]64。不可避免地,寒山诗在英译过程中也深受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改写与操纵,这也赋予了其在翻译文化史上闪耀千余年的熠熠星光。

1. 意识形态的操纵

勒菲弗尔所谓的意识形态并非仅仅指狭隘的政治意识,也包括宗教信仰、传统道德及法律等观念形态,其内涵亦愈发地具体化。社会的核心群体在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整体性观念,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不仅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译者如何予以文本新生,也决定了读者对译文或一往情深或弃之如敝履。因此,受制于目的语依存的社会形态,译者为使译作能够在新的土壤中生机盎然,于是,“对译本的研究不能在真空中进行,而应将其放在一定的时代背景下”进行顺应性改写[4]153。此外,译者本身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塑造的个人世界观也推动着翻译改写自然而然地发生。

同样,斯奈德亦是基于他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和当时特定的社会意识形态, 对寒山诗进行了改写与操纵,以期为亟待寻求“精神意义上的某种赤裸裸的直率与坦诚,一种回归到最原始自然的直觉或意识的感觉”[11]的美国青年指点迷津。自幼与山野为伍,与自然为友的斯奈德成年后也曾隐居僻野荒林,参禅悟道。长年累月地远离喧嚣与扰攘赋予了他浓郁的山野情结。加上中国禅宗和儒学的浸染、熏陶,还有当时美国异化的大背景,使他“试图将禅玄互证、佛老结合作为西方文明的补充结构和矫正力量”[12]78,也塑造了其较为凌厉、粗犷、朴素、凝练的译文风格。

具体而言,斯奈德在文本的选取上倾向于禅悟。他二十四首寒山诗英译版多择取于云台山(寒山)美景及寒山子的“顿见真如本性”的诗,而毫不吝惜地摒弃了其儒道思想。如“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译为“Spring water in the green creek is clear, moonlight on Cold Mountain is white. Silent knowledge-the spirit is enlightened of itself, contemplate the void:this world exceeds stillness.” 这些佛境禅像宣扬“空心无物”和内在修行,让人们放下对外在世界的所有执念,与自然相契,最终达到空明的圆融状态和静寂无尘的空灵境界。此外,斯奈德也侧重选取一些富有中国特色的诗并保留其异域风情,如“喃喃读黄老”的“黄老”译作 “Huang and Lao”;“平生随缘过”中的“缘”译为 “karma” (羯磨);“入寒红尘起”中的“红尘”译为 “red dust”;“大半入黄泉”的“黄泉”对应 “Yellow Springs”。于是,译文流露出的玄妙精深的冥思顿悟与“垮掉的一代”所追求的虚无主义,以及寻觅自我本真、呼唤自由的思想相契合,而其别具特色的东方情调又使标榜个性与自我的美国青年心驰神往。

此外,异化翻译在斯奈德的寒山诗译本中也比比皆是。“译者应该在源语文本和目标语文本之间建立和保持一种适宜的相关类似性”[13]。然而,究竟何种相关类似性可称作适宜则要因特定的历史背景、文化环境、译者意图和目的语读者的接受能力及审美预期制宜。当时的美国青年蔑视正统中产阶级的物欲横流、墨守成规和权威意识,对喧嚣躁动的社会感到绝望、疏离、无可奈何。为迎合本民族的文化心态,他对原文的语言特色、文体风格都进行了大幅度调整。

较之原文,译文增添了几分粗粝豪放、恢宏沉雄的气质。如“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中“杳杳”译为“rough”,“落落”译为“sharp”,“冷”译为“icy”。“淅淅风吹面”中的“吹”用了更为冷硬的 “whip”和“slap”,而“风吹草猎猎”的“吹”则译作“swish”。这种“荒野情结”和凄冷萧索的情境更加激发了“垮掉的一代”对于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和对本真自由的热望。而“真意度”“闲言语”则对应口语“real thought”和“silly talk”。“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的“杂念挂心头”借用俚语“hung-up”,以增添与预期读者的亲切感。“炼药空求仙”中的“炼药”本对应“elixir”,却译作“tried drugs”,影射美国现代年轻人依借吸毒来寻求解脱却找不到永恒不朽的精神家园的社会现象。“钟鼎家”译为美国特色的“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以反讽当时社会的纸醉金迷、浮躁物化。于是,斯奈德“在兼顾内容的前提下,适时进行意译与‘本土化’处理”[14]56,使佯狂傲物、机锋峻峭的寒山诗在大洋彼岸风靡一时。

2. 诗学的操纵

倘若已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得益彰,译文要在目的语文化中焕发蓬勃的生命力,还必须符合其奉之为圭臬的主流诗学。诗学主要涉及目的语中的文学创作传统,涵盖文学题材与语言、文学风格、文学惯例、文学形象等。毫无疑问,“诗学一经形成,必然对异质的诗学进行或抵制或变相吸收的变更和过滤,这一拒斥、变更或过滤的过程就是诗学对改写者产生影响的过程”[15]89。于译者而言,他们往往会在译文能够被译入语的读者和文化认同、接纳的驱动下,对原作透现出的诗学风格进行恰如其分地调整,以使之合乎目的语文化中占统治地位的主流诗学形态。

20世纪初兴起的新诗运动为沉寂已久的美国诗坛拂过几丝灵动清新的空气,摆脱了传统诗学墨守成规、呆板拘泥的桎梏,在诗歌的表现形式、语言风格、意象选择、韵律节奏、表现手法及诗歌观念等方方面面都进行了勇辟蹊径的创新。新诗崇尚简洁凝练的语言特色,不用毫无意义的赘词,短小精悍,亦鄙夷堆砌华丽词藻、灵魂空乏的诗文。同时,新诗也注重意象组合并置后的内在韵律。在这一诗学规范的影响下,斯奈德大胆摒弃了原诗的合辙押韵,选择了用自由体翻译白话写就的寒山诗,赋予其自然直观、浓缩洗练的语言风格。他“省去原诗的韵脚不说,甚至多处省去句首连接词和谓语动词,有时更用分词代替谓语动词”[10]66。如“而无车马踪”译为“A path, but no sign of cart or horse”;“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译为“Morning sun drives over blue peaks, bright clouds wash green ponds”;“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译为“On the bare plum, flowers of snow. On the dead stump, leaves of mist”;“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译作“What’s beyond the yard?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译为“And now I've lost the shortcut home, body asking shadow, how do you keep up?” 事实上,“合适的译者在另一种语言中赋予原作以‘来生’”[16]102。斯奈德不仅摆脱了传统英语语法条条框框的枷锁,同时译文中也不乏简单直白的用词及明快鲜活的节奏,对诗境禅情、意蕴颇丰的寒山诗进行了美国式、自由式、现代式的改写。“这无疑迎合了美国自新诗运动以来开创的意象并置与开放自由的诗学传统和由此沿袭下来的读者的审美习惯”[10]66,为寒山诗在美国“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提供了契机。

四、 结 语

时空变幻,寒山诗从故国主流文学史上长期被置于边缘地位游离着飘曳着的“局外人”,一跃成为译入语文化语境中万众瞩目的焦点。其华丽转身并非偶然,而是得益于斯奈德入乡随俗的大胆改写和有意为之的目的性误读,使之与美国特定历史时期的意识形态和诗学相得益彰。“翻译是两种异质文化的碰撞、交流、对话、融合、引进和改造,是文化交流的中介和桥梁”[17]127。故而翻译应当被置于一个恢弘广博的文化视阈下予以更为通透的审视和更加深切的观照,“以期平衡两种文化间的各种力量”[18]86。译者与目的语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理念交相辉映,译作方可家弦户诵,进而穿越时空的重重限制融汇成束束烛照翻译真谛和文化交流的璀璨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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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晓鸥】

Obscurity and Prosperity of Hanshan’s Poems from Rewriting Perspective

XieChengcheng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Languages and Cultures, Hohai University, Nanjing 211100, China)

The subtle influence of “ideology” and “poetics” on Hanshan’s poems is considered based on the Manipulation School’s rewriting theory, attempting to interpret the causal factor of its “A prophet is not without honor save in his own country”.

translation; rewriting theory; Hanshan’s poems

2016-03-22

谢程程(1993-),女,吉林永吉人,河海大学硕士研究生。

2095-5464(2016)05-0590-04

H 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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