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妮·莫里森《宠儿》中的记忆重现
2016-04-04吴明靖
吴明靖
托妮·莫里森《宠儿》中的记忆重现
吴明靖
小说以现在时间层面的故事为基体,人物过去的经历以碎片形式一片片嵌入,更真实和深刻地揭露了黑人的内心生活。在“记忆重现”的过程中,分别代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位黑人女性宠儿、塞丝、丹芙的心灵也得到纵向沟通,寓意黑人种族与个人真正面对历史,把握现在,走向未来。
宠儿 托妮·莫里森 碎片叙事 记忆重现
关于奴隶解放的传统小说一般都是描述黑奴争取身份自由的故事,托妮·莫里森的《宠儿》(Beloved)“以现代艺术和人性的光芒实现对诸如黑人妇女这样的双重(多重)弱势群体的关照与关怀,为他(她)们和他(她)们的心灵作史”,①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表现了奴隶精神解放的必要性,即治愈残暴的奴隶主给黑奴留下的精神创伤。
《宠儿》取材于19世纪50年代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1974年,托妮·莫里森在编辑反映黑人三百年来争取平等自由的斗争史《黑人之书》时接触到这个故事,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经过十年的酝酿和三年的写作,1987年《宠儿》终于问世,引起强烈震动。1988年,《宠儿》获普利策小说奖。1993年,托妮·莫里森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一.时空交错的叙事
《宠儿》没有线性地展开情节,“整个小说以现在时间层面的故事为基体,人物过去的经历被完全打碎,再一片片嵌入这个基体中,于是小说的叙述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穿插跳跃。”②小说要叙述的故事发生在1873年,此时废除蓄奴制已经10年,黑人在名义上已经获得解放。对于故事中的人物来说,这个时间就是他们的“现在”。展开现在层面故事叙述的同时,围绕宠儿的出现和消失,中间穿插了大量对奴隶制时期生活的回忆,人物的过去随之被一点点挖掘出来。
在小说开篇,塞丝和丹芙谈论屋子里的鬼魂即她死去的女儿时,过去的画面就立即展现在她眼前:女儿粉色的墓碑,为了免费得到这块墓碑她所付出的肉体的代价。接着她又回忆起与婆婆巴比·萨格思的对话,萨格思谈到死去的丈夫和孩子,这又让塞丝想起了自己两个因不堪忍受鬼魂迫害已离家出走的儿子和自己在“甜蜜之家”的痛苦往事。她刚刚击退脑子里关于过去的那些恐怖画面,“好像是为了她糟糕的记忆而进一步惩罚她,在不到四十英尺远的台阶上,赫然坐着保罗·D,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③保罗·D试图向塞丝解释她的丈夫黑尔失踪的原因,从而把塞丝拉回10多年前的遭遇。
他们努力不回忆不提及痛苦的往事,塞丝每一天清晨都试图在准备面包的忙碌之中击退过去的来访,保罗·D则把一切往事封存于他挂在胸前的烟匣之中,丹芙以失聪逃避听到妈妈杀婴的故事。然而过去的一切并没有离他们远去,反而无时无刻地影响着现在的生活,莫里森把这种情况叫做“记忆重现”(rememory)。塞丝对女儿丹芙说:“对我来说,时间太难信任了。有些东西过去了,一去不回头。有些东西却偏偏留下来。我曾觉得那是我重现的记忆。……我的记忆是幅画,漂浮在我的脑海之外。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不去想它,即使我死了,我所做、所知、所见的那幅画还存在。还在它原来发生的地点。”(p43)“记忆重现”实际上就是过去与现在的共存,这种记忆不仅仅是对过去单纯的追忆,而是往事的回归与再现。即使不去回想,过去也不会消失,还会以各种渠道闯入现在的生活中。弗洛伊德认为只有心理健康的人才能谈论自己的过去,塞丝、保罗·D和丹芙只有坦然面对过去才能以健康的心态面对现在和将来。时空交错的碎片叙事,鼓荡着叙述和逃避叙述之间的张力,一方面增加了小说的悬念,引起读者对小说中人物古怪行为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对应了人物对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极力回避,吻合记忆压抑和释放的心理机制。
二.塞丝的解脱
在奴隶主“学校教师”的眼中,黑奴永远只是替他们干活和繁殖小黑奴的畜生。为了不让女儿受到奴隶主的摧残,塞丝选择将自己的女儿杀死。“她蹲在菜园里,当她看见他们赶来,并且认出了‘学校老师’的帽子时,她的耳边响起了鼓翼声。……如果说她在想什么,那就是不。不不。不不不。很简单。她就飞了起来。攒起她创造出的每一个生命,她所有宝贵、优秀和美丽的部分,拎着、推着、拽着他们穿过幔帐,出去,走开,到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去。”(p195)以塞丝的视角重现这一幕,使读者对当时情景中塞丝所做的反应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杀婴的骇人之举是一个母亲不顾代价地反抗奴隶制疯狂举动,是一种深沉母爱的非常态表达。塞
丝的杀女行为连同她作为奴隶时所受的暴行,在她的记忆中扎下了根,她不敢触碰过去的创伤,拼命压抑自己惨痛的回忆,而往事总是不经意地跳出来,在这样的矛盾中,塞丝精神状态也变得不太正常,她整日魂不守舍、不辨颜色、不知痛痒、不愿再生育后代。
随着宠儿的鬼魂化成人形再次出现,她谈及了塞丝丢失的耳环,哼唱了塞丝曾教给自己孩子的歌曲,而且她对塞丝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依赖,她的举动唤起了塞丝努力想遗忘的记忆。塞丝认为这位姑娘就是她杀死的女儿,她不停地给宠儿解释为什么当初要杀死她,希望得到宠儿的谅解。所以塞丝任宠儿摆布,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想法设法弥补对她杀死的女儿的母爱,完全被过去所奴役。黑人妇女们集体来到塞丝家门口驱赶纠缠不休的鬼魂时,恰好白人鲍德温路过124号,这时的塞丝已不能分辨过去和现在,她认为是噩梦重现——白人又来抓她了。上一次“学校老师”带人来抓她时,塞丝的反应只是消极的躲避,杀死女儿也只是想让她去一个安全的、没人能伤害她的地方。但这一次塞丝的反应和上一次有着明显的不同,她由躲避变为出击,拿起冰锥向白人冲去,这一转变标志着她摆脱了过去,作为过去化身的宠儿因此离去。在小说的最后,塞丝对保罗·D说宠儿离开了,“她是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p326)保罗·D回答“我和你,我们拥有的昨天比谁都多。我们需要一种明天。”“你自己才是最宝贵的”。(p326)塞丝只有从过去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中解脱出来,才能找回自我,投入平静祥和的现实生活并拥抱充满希望的明天。
三.丹芙的成长
18年来,塞丝一直没有把过去的事情完全告诉丹芙,她想保护丹芙免受可怕往事的侵扰。自从9岁那年听说母亲杀死了自己的姐姐,丹芙也不愿听到任何关于过去的故事。当小伙伴问起她是否曾与犯了杀婴罪的妈妈一起呆过监狱时,她刹那间失去了听觉,从此离群索居,终日恐惧地观察着母亲,提防母亲再次受刺激杀死别的孩子。丹芙的失聪实际上是她试图抗拒世人对她母亲进行审判的潜意识行为,她这种潜意识的防范动机使她对外面的世界怀有强烈的恐惧,自我意识也极度脆弱。多年的与世隔绝使得丹芙的心智还停留在儿童阶段,18岁的她还是一张12岁的孩子的脸。
丹芙的孤独实际上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原生家庭相分离,没有接纳母亲的过去。宠儿出现后,不时地向塞丝提起过去的点点滴滴。重温过去的经历,不但成为人物整合自我的途径,也为他们提供了相互理解的契机。在小说的第20章,塞丝以“宠儿,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p239)开头进行内心独白,讲她没有母爱的童年、对“甜蜜之家”刻骨铭心的记忆,讲杀死女儿的原因和内心的歉疚之情,其中充溢着她对宠儿的母爱和对宠儿归来的喜悦。然后是丹芙的内心独白,有对母亲杀婴的惊骇、对外面世界的恐惧,还有对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幻想。(p245)宠儿内心独白的内容没有标点,纷杂的意象堆积在一起,其中包含黑人当年从非洲被贩运到美洲惨绝人寰的经历。(p251)小说中宠儿的身份模糊不定,表现出多样性。她可能是塞丝所杀女儿鬼魂的化身,可能是贩奴船中的幸存者,可能是塞丝的母亲即塞丝在非洲的祖先,也可能是一位长期遭受白人蹂躏和强暴的受害者。④不管那种身份,都是黑人痛苦的过去。第23章的内心独白以宠儿的话语开头,“我是宠儿,她是我的”(p255),接下来是宠儿、塞丝、丹芙三个女性同时自语也交叉对话,内心独白变成了深层次的心灵交汇,文字一句一行,如同诗歌一般。这既是生活在奴隶制阴影下的黑人女性共同感受的横向交流,也是分别代表过去、现在、未来的黑人女性的心灵的纵向沟通。
当塞丝深陷宠儿所代表的过去不能自拔时,丹芙意识到“轮到自己来负担重任了,她必须走出院子,迈出这个世界的边缘,把那两个人搁在后面,去向别人求救”。(p289)当她怀着对外面世界的恐惧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她想起了祖母巴比·萨格思的话,这个来自过去的声音鼓励和指引着丹芙走到外面去。在邻居中间,她感受到了人们的善意和关怀,听到了更多过去的故事,觉得自己理解妈妈和宠儿的关系了。在和社区居民的接触中,在书本知识的教育下,丹芙展现出应有的成熟,眼睛里有了父亲的镇定,嘴角带着母亲的坚毅。她和保罗·D谈起宠儿,她说她有自己的看法,最后保罗·D感慨地说:“你长大了。”(p319)
托妮·莫里森在采访中曾提及非洲裔美国黑人的苦难历史“小说人物不愿记忆,我不愿记忆,黑人不愿记忆,白人也不愿记忆。我是说,这是一种民族失忆症。”⑤黑人的民族失忆症使他们失去了一部分自我,托妮·莫里森以宠儿作为过去的载体闯入现实生活,就是要揭开历史的面纱,只有直面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抚平心灵的创伤,才能把握现在,走向未来。
注释
①托妮·莫里森.宠儿[M].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ⅲ.
②冯平.过去与现在的交织互动——析<爱娃>的碎片式叙述[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2(5)
③托妮·莫里森.宠儿[M].潘岳,雷格译.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7.以下引文皆出自此书.
④王小刚,黄震.人鬼情未了——对<宠儿>中宠儿多重身份的解读[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6).
⑤Danille Taylor Guthrie. Conversations w ith Toni M orrison[M].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M ississippi. 1994:257.
(作者介绍:吴明靖,北京财贸职业学院教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