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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张翎的《流年物语》

2016-04-03王慧开

文学教育 2016年31期
关键词:刘年张翎苍鹰

王慧开

评张翎的《流年物语》

王慧开

著名华人作家张翎的小说以跨界书写女性和历史见长,新出版的《流年物语》也讲述了悠深的历史故事,但创新地采用了10个物体来述说故事和展现人物。这些物不仅有基本的物理属性,是人物的对照和延伸,更是具有言语思想能力的物。张翎通过这10个物来传达深厚的历史感受和多重的生命体验。

《流年物语》 物象 物语

华人女作家张翎以跨越两岸的“两地书写”成为新移民文学的扛鼎作家。由于张翎的海外华人身份、女性特质等因素,小说中显示了独特的跨时空书写、女性书写和地域文化等,一直备受研究者关注。自长篇小说《阵痛》开始,张翎自觉地将女性命运的思考放入了阔大的历史场域中展开和表现。2016年出版的《流年物语》更是延续了这一书写。《流年物语》中继续了张翎擅长的年代故事,同时也是历史和家族故事,但已经超越了之前的两地书写范式。《流年物语》虽然也讲述了温州和巴黎的两地,但两地的书写比例不再是平分秋色,或以异域为主,而是明显地将故事更长更深地放在了原乡温州,在原乡挖掘更多的家国历史。将专注点放在一个家族的三代人中。《流年物语》中张翎创新地采用了10个物体来讲述和串联不同人物悲凉而深沉的命运。这些物不仅仅是有形有态的物体,更是一种传达意义的物象,更有等同于人的会思考会讲话的物语。

物,在文学中,首先使物体的形式存在,就是有物的形与态。张翎的《流年物语》中以10种物来讲述故事,这些物是有具体甚至细致的形态的。如开篇的河流:“既不算最长,也不算最短,就不算最宽,也不算最窄”,如果说这条河流的物体性还是有些模糊的话,那么其后的瓶子,就非常清晰了:“不大也不小的玻璃瓶子”,“不透光,颜色在棕褐和橙黄之间”。瓶子有质地、形状和色彩。钱包更详细,“巴掌大小,土灰色的灯芯绒钱包”,“我有一个夹层,夹层里有两个暗兜”,“我的布舌底下钉了一个大号铁揿钮,它极为牢固结实”。手表的物理性也非常清楚,“我有一个直径为四十七毫米的超大型表壳,……表面的夜光罗盘”。苍鹰和流浪猫都有物理特征,“我是一只苍鹰,……我的喙是钎是锤也是凿,只有一只脚”,“流浪猫,三岁零两个月,公,黄色的皮毛有棕色斑块“。戒指和铅笔盒的物体描述也非常清楚,“18k金的钻戒,黄色白色和红色三道金环”,“铁皮铅笔盒,金灿灿的漆”。《流年物语》中的物具有物体的形态特征,包括大小、形状、颜色、材质等等,但小说不是物理学,作家交代这些物体的形态肯定不会止于物,由于文化集体无意识的积累,就如我们读到月亮、梅兰竹菊一样,在作者和读者的眼中,这些已经不仅仅是物体,而成为某种独特象征,传达着某种特定或几种丰富的意义。读者读到这些物的形态也会自然地将这些物体和意义相连。

也就是说,物进入文学,是作为形象出现的。物在文学里永远具有意义,包括无意义的意义,正如罗兰·巴尔特在《符号学历险》中所说:“我们以为自己处于一种由物体、功能、物体的完全控制等等现象所共同组成的实用世界中,但现实里我们也通过物体处于一种由意义、理由、借口所组成的世界中,功能产生了记号,但是这个记号又恢复为一种功能的戏剧化表现”。①因此,物在文学中的形象和意义就成为物象和意象。意象和物象是关系非常密切。“‘意象’之‘象’,实为‘物象’,而‘物象’可以说是‘意象’的物态化。从古代‘意象’理论发展过程来看,‘意象’理论最基本的内核,就在于探索、解决创作者的主体情意与客体物象之间的关系。”②可见,物象是意象之意的寄托之物。世间万物林林总总,作者在选择物象时有强烈的主体性,融入自我的审美和意义。《流年物语》中,张翎选取了河流、瓶子等不同的10种物体成为物象,这10种物体形态、质地和存在空间都各不相同,不能成为某一类的象征。他们在《流年物语》中不仅仅是为了兴起故事中的人物和故事,也不仅仅是为了比喻人物或场景的喻体。仔细阅读会发现,这些物象不仅仅是张翎叙述技巧的创新,这些物的特征和经历跟故事的人物和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每一个物都对应着一个人物的生命故事。

故事以一条河流开始,是法国巴黎的塞纳河。河流是流动、自由和包容的,同时也是宽广阔大的,这么广大无边的河流中被一个女人抛入一枚贵重的钻戒,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正是读者读过这一短章留下的巨大悬念,这一悬念的答案,犹如一条悠长流动的河水一样,漂泊不定,无处可寻,无迹可查。为下文和读者留下了深深地悬念,也带来了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深究路径,同时拉出了和全力这个女性相关的曲折故事,犹如河流一样的女性,没有“最”、温柔、婉转、宁静的特点,但却曲折流转不定。

进入第二章的瓶子物象,由流动柔软的水突然转向坚硬透明的玻璃,暗示了全力的性格转向,瓶子里盛满了全力被丈夫欺骗的坚硬深重的悲伤和愤怒,同时瓶子也感受到了全力透明冰冷的无奈和凄苦。麻雀是一种可以飞翔的动物,但不能高飞,也不罕见。麻雀见证了朱静芬一生的隐忍和担忧,也象征着朱静芬这个女性的平庸与凡俗。她的一生如同那只麻雀一样,虽然有翅膀可以飞,但却不飞走,也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朱静芬知道全崇武的致命弱点,但死守着他,忍受他的劣性,煎熬着自己。麻雀“眼睁睁地看着命运在全力全知姐妹俩的脚上套上一根绳子,拽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深渊”,麻雀这种微小平常的鸟也见证了叶知秋的无奈但壮烈的死。那只卑微的生活在温州城里最贫穷的地区的老鼠,讲述了刘年的少年生活。这只老鼠的祖先飘扬过海,历经磨难,有着风光的祖先基因,却挡不住现在暗无天日的地洞,生存无着落的困窘。少年刘两双的家庭人口多,父亲收入微博,已够贫困,后来又突然车祸身亡,母亲与孟叔叔的暧昧关系,这些明的困窘和暗的尴尬都担在了敏感脆弱的刘年身上。少年的刘年就如无法见天日的老鼠一样卑微、贫困,但却像老鼠一样灵巧多智,最终逃离贫民区。

由活动的麻雀和老鼠物象转向静态的钱包,小小的不起眼的钱包封锁了全力在陈岙底的全部真相。钱包空间很小,颜色不清不楚,却静静地看见了全力在陈岙底被侮辱的事实,不动声色地洞悉了全力、全知和刘年的复杂地不能向外人道的混乱情感。钱包小小的空间,平静惨淡的外表却装着实用有力的货币和粮票,就如全力顺利平静的婚姻却隐藏惊天动地的秘密,也如同刘年不动声色的努力中却包含着波涛巨浪般的魄力和危机。

手表在全文中起着承上启下、连贯东西的重要作用。这块不凡的由海外到大陆,梦想大海却很久没见到水的经历,辗转到了全崇武手上。老首长希望这块表可以做个警示作用,警戒他不要在女人的身上栽跟斗,送给了全崇武。后来此表一直带在全崇武的身边。也正是由于这只手表,全崇武遇到了一生难以忘却的爱情和女人,但也成为凄美遗憾的爱情,串联起了全文故事的始终。乍看之下,这只手表跟全崇武的关联很大,其实,戴在全崇武身上的这块表的意义和象征却是在叶知秋身上。这块手表自身精密不凡,经著名表匠花费功夫打造而成,和叶知秋的出身相似,生在书香门第知识之家,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以前是一家设计院的工程师。这块沛纳海手表第一次被美国夫妇买给心爱的儿子,希望他改变参军的想法去做一名安全的潜水员,但没想到他的儿子还是做了一名海军并进入战场牺牲在异域他乡。叶知秋的丈夫是一位坚定的战士,后来成为有才华的教授,但因战争负伤留下了难以言说却致命的苦痛,协议离婚的计划却被丈夫的突然打成右派无法了断。像物象手表的初衷和事实一样南辕北辙。手表辗转到了全崇武手上,却不识泰山真面目,不懂得它的价值,无法实现沛纳海的海洋之梦,只能在一条温州的瓯江里小试身手,最终却摔碎在一群狂妄无知的红卫兵手里,一生都无法到达梦想的境界。

叶知秋也如同这块名表,下放后终于遇到了能爱和可爱的人全崇武,但全崇武却没有珍惜她,或是没有完全懂她,在危急的情态中抽身而去,完全背叛了自己对于爱的承诺,使叶知秋完全绝望,而走上自杀之路。朱静芬坚持认为是自己杀死了叶知秋,陷入深深地自责中。全崇武一生都在思念和报复自己中度过。叶知秋这样能干、善良、敢爱敢死的女性,在那样的年代却没能被珍惜,毁灭于绝望中。手表是个时间的物象,这个时间的表征物将全崇武、朱静芬和叶知秋三位重要人物紧紧地拴在一起,并在悠长的历史流年中述说人物的故事,将三位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衬托和暗示出来,展现出时间的精确、无情,时间流走中人物的悲伤、无奈、绝望和悔恨,时间长河中人物悲凉凄清的命运。

苍鹰是一只飞翔的凶猛动物,文本中的苍鹰更有着天赋异秉,刚刚出生五天,体积就比兄弟姐妹大了一倍,如此有天赋的苍鹰,应该搏击长空,不应该会看到小城市的鸡零狗碎,但因为跟野兔搏斗时伤了脚,就剩下了一只脚,靠着顽强的毅力终于可以飞翔,并成为了一只具有三百六十度视野的独脚苍鹰。苍鹰目睹了刘年和尚招娣的私情,它的出现也和两个人物的性格命运形成对照。苍鹰的天赋、毅力和战胜自己的勇气和刘年的性格一致,刘年出身贫苦,但靠着自己的努力和魄力,在国企改革中一举突出,完成了胜利的转身,由少年时期暗无天日的老鼠转变成为搏击长空的苍鹰,由早先的贫困转变成数不清钱财的富有。同时,这只苍鹰断脚之后不能飞向高空,只能徘徊在城市的边缘上空,在工厂帮忙打杂的尚招娣就是这样一个边缘人物,但却和刘年发生了关系并生下男孩刘欧仁。凭着她养育儿子的感情,她从温州去到了法国巴黎,这也是人生的飞跃,但这种飞跃是艰难也是无奈的,就如苍鹰扯着断脚飞翔一样,她为了刘年和欧仁不得不飞,不得不努力生活。苍鹰的物象成为刘年和尚招娣的一体两面,也是他俩能够合拍并长久隐瞒全力的原因之一。

由飞翔的苍鹰回到地面的流浪猫,故事也从父辈转到了子辈的刘思源。流浪猫因为迷恋咪咪,被叛逆和缺乏关爱的思源毒死,在爱的世界里,思源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流浪猫会迷恋异性,但思源却更喜欢同性。猫魂守护了思源内心脆弱和叛逆的情感,思源窥破了父亲的私情,看透了父母的貌合神离。思源如流浪猫一样只有流浪和逃避的结局,或者是被看似表皮的关爱所伤害和毒杀。流浪猫的欲求和惨死也正是刘思源的所求与命运,猫魂不肯离去的带着死守的静观,也正是刘思源窥破了家里家外一切不可言说秘密后的报复性心理的述说。刘思源有着流浪猫一样的狡猾和欲求,但比流浪猫更狠毒和阴辣,报复性的行为和心理更具杀伤力。猫和猫魂的这一物象呈现出了刘思源的性格特征和命运走向。

第九章的戒指物语中,坚硬贵重的戒指掩盖了刘年和欧仁的父子关系,因为全力是一个“典型的逻辑思维型”的女人,她“没有听懂我的提醒,或者说,她压根没有兴趣聆听”。这枚卡迪亚“三位一体”的高贵戒指,是忠诚、爱情和友情的象征物和阐释物,表面上代表着刘年对全力的三位一体的情感,是可以戴在手上显示和表达的情感。这枚穿越欧洲来到全力手上的戒指显示着高贵和奢侈,但这只是表面的,掩盖了刘年和欧仁以及与尚招娣的隐秘的也是更浓更深的情感。戒指最终被知道欺骗真相的全力狠狠地抛入巴黎的塞纳河。坚强高贵如卡迪亚戒指的全力,表面上包裹着很多家人的爱与关心,其实已被家人狠狠地抛开了(包括妹妹、丈夫、女儿),最终落入冰冷中,不仅是身边环境的冰冷,更是心理上的绝望与无助。直到这一节的戒指物语,和第一节的河流物语形成对接,终于揭开了戒指之谜,人物和故事也在徐徐展开后落幕。

金属质地的铁铅笔盒暴露了童年时期敏感困窘的两双,暴露了孟叔叔和两双母亲的秘密。两双在贫穷时期拥有了富有物的铅笔盒,但由于铅笔盒隐藏的难以启齿的秘密,两双并不能驾驭这个富有物,而是更加自卑,并激起他深刻的愤怒,成为一生中无法忘却的贫穷的阴影记忆。正如张翎在后记中说:“只有当他躺在死亡的眠床上时,他才明白一切都是徒劳———一旦套上了贫穷的轭,他终生将是它的奴役。”铅笔盒这个物象终于使故事和人物回到了原点和起点,铅笔盒作为贫穷时期的富余物,正如拥有了数不清的钱财却终究有贫穷根源的刘年。刘年说:“我再有钱也是穷人”。故事在此回到原点,自然也是起点,揭开了整个故事的根源,挖开浓厚的历史,探到了历史的底层。当然故事还会再从这里出发,无论是乘风高飞或是破浪前行,都将会这样周而复始的演进下去。无论如何努力挣扎和拼搏,都将无法逃脱时间流逝后留下的贫穷、寂寞、背叛和绝望,这是人物的根本命运,也是故事的最终结局。

张翎在《流年物语》中选择了这些物,让物对应人物分别讲述,在看似松散的讲述中最终形成一个严密的整体,道出人物和历史真相。同时,这些物,不仅是对应人物的物象,而且承担了叙述者的角色,让这些物有所见、所思和所说,成为一个全知的叙述者。这是一种全新的叙述方式,让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通过物的感知来表达。物在每一章节中首先承担了叙述者的角色,进入章节内部,物又成为被叙述的对象。这样不仅构成了小说的多重讲述,让人物和故事在各种物的讲述中更加全面和丰富,而且形成了故事和人物的多重交错,使得故事更加跌宕起伏,人物更加丰满立体。更重要的是,张翎可以借物来传达真相,物没有人的主观亲疏,没有人的情感远近,物对人和历史的感知更真实客观。物比人的讲述更真实,物不会背叛,也不需要选择性讲述,物不需要隐瞒,物只管将所见、所感全盘托出。

《流年物语》这样一部讲述悠长、幽深的历史故事的小说,作家选择10种物来讲,无疑更能揭开很多人类无法言说或不能言说的秘密,这些秘密的真相形成了历史,造就了命运。张翎说:“我试图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来叙述一个老套的故事。……我发现那些有关‘物语’的文字,恰恰是我感觉最具有灵气和流动感的部分”。③这些物就不仅是被动和被僵硬描写的物,其实是更重要的形象,他们在故事中或动或静、或小或大,都有自己的历史,也就成为重要的形象,都有自己的命运沉浮。他们作为全知的讲述者,他们的视角或俯视,如麻雀、苍鹰和猫魂,或仰视,如瓶子、老鼠和手表,或平视,如河流、钱包,他们以不同的个性和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和讲述故事,使得故事成为多重声部,展现出丰富性。正如张翎所说:“因为我在自己的想象力的固有边界上,至少踹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④

张翎《流年物语》的物语写法,展示出世界是许多具有活生生的思想感情的人在观察或活动的舞台,有众多个性鲜明而又独立自主的人物,他们互相交流、对话和争鸣,形成巨大的张力和活力,使小说呈现出更丰富、更开放、更具思考力的人生内容。这部小说借助物、物象和物语来传达深厚的历史感受和生命体验,呈现出人生的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欺骗与真实的对立统一,表达出生命的沉沦与拯救、希望与绝望。

注释

①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历险[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98.

②胡雪冈.意象范畴的流变[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157.

③张翎.流年物语·后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411.

④张翎.流年物语·后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411.

(作者介绍:王慧开,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16年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课题(N2016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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