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译、改造与立法——从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到毛泽东《讲话》
2016-04-03张景兰
张景兰
(淮海工学院 文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
误译、改造与立法
——从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到毛泽东《讲话》
张景兰
(淮海工学院 文学院,江苏 连云港222005)
政治工具论文艺观作为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左联理论家们基于现实斗争需要的政治实用主义文艺论,其中因误译而产生的所谓列宁的“党的文学”论为其提供了权威性的理论资源。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则把30年代颇有争议的工具论、武器论文艺观加以明确的肯定和升级,是对被误读了的列宁思想的进一步改造和立法。尽管这里有着译者、传播者的主体观念逻辑和政治家的实用主义需要,但在经典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资源还很有限的的年代,这种观念和思想来源的“权威性”所发生的巨大作用是无与伦比的。
误译;党的文学;《讲话》;改写;立法
20世纪20年代末郭沫若、成仿吾等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倡导者们,以辛克莱的“一切文艺都是宣传”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应该自觉地成为无产阶级政治的武器为基本文艺观,他们对文学的阶级性、文学与生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等的理解不仅受到来自以人性论为基点的梁实秋等人的反对,也受到同样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文艺论的“自由人”胡秋原的理论批评,就连后来成为同一阵线的鲁迅也持不同意见。但在30年代初“左联”成立之后,为激烈的政治斗争的环境所决定,这种极端政治功利性的文艺观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反省,而是被更具政治影响力和理论影响力的瞿秋白、冯雪峰等人发扬光大,瞿秋白的“留声机论”更是成为左翼文学理论的标签。这不仅因为他们是直接参加政治军事斗争、具有很高声望的党内知识分子,还与当时的苏联文艺政策和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或者说,正是后者为政治工具论的左翼文艺理论和实践提供了权威性的理论资源。在这一过程中,不能不提到对中国左翼文艺理论和运动产生深远影响的文献——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
一、“党的文学”——误译、传播与争议
在1982年之前,《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一直被译作《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被视为列宁强调文学的无产阶级党性原则的重要文献,这其实是一个误解甚至曲解。该文写于1905年11月,是列宁论述党的报刊工作和其他文字宣传工作的重要文献。当时,10月的全俄政治罢工胜利以后,沙皇尼古拉二世迫于形势而颁布《关于完善国家制度的宣言》,许诺“赐予”民众以“公民自由的坚实基础”,即人身不可侵犯和信仰、言论、集会、结社等自由,废除对报刊的预先检查制度。在此之前,俄国无产阶级是没有言论、出版自由的,布尔什维克宣传党的观点只能在“非法”的条件下进行。现在,从法律上说,可以公开出版自己的报刊,通过“合法”的途径宣传党的观点了。但列宁认为,无产阶级只是替俄国争得了“一半的自由”,不同党派群体的思想斗争需要建立党领导的出版社、报纸、书店等,加强党的宣传鼓动工作。*参见《〈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中译文为什么需要修改?》,《红旗》1982年第22期。正是根据当时政治和思想文化斗争的需要,列宁写下了《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一文,指出:“与资产阶级写作上的名位主义和个人主义、‘老爷式的无政府主义’和唯利是图相反,社会主义无产阶级应当提出党的出版物的原则”, “这不只是说,对于社会主义无产阶级,写作事业不能是个人或集团的赚钱工具,而且根本不能是与无产阶级总的事业无关的个人事业。……写作事业应当成为整个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成为由整个工人阶级的整个觉悟的先锋队所开动的一部巨大的社会民主主义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写作事业应当成为社会民主党(苏联共产党的前身——引者)有组织的、有计划的、统一的党的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列宁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3页。文章的主要精神是强调党的报刊杂志要成为整个无产阶级事业的宣传工具和武器。
在20世纪30—80年代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中国主流意识形态领域包括文艺理论界一直认为,这是列宁关于文艺的党性原则的文献,是列宁对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一个重要发展,并且还把它作为一般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标准。但从一开始,其中就存在着误译、曲解和断章取义。列宁的这篇重要文章最早的中译文出现在1926年12月的《中国青年》6卷19号第144期上,标题为《论党的出版物与文学》,文章的中心词是“党的文学”,还出现了“文学家应当无条件加入党”这样明显不合常理和曲解原文意思的文句。1930年,“左联”刊物《拓荒者》1卷2期上又刊载了成文英(即冯雪峰——引者)的译文,题目译为《论新兴文学》,是从日本冈译秀虎的译文重译的,其中把此前的“党的文学”译为“集团的文学”。30年代真正明确提出“党的文学”并产生广泛影响的是瞿秋白的译文,但他并没有完整地翻译列宁的原文,而是在翻译苏联亚陀斯基等关于列宁论托尔斯泰的文章的注解中,涉及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之所以出现这种理解和翻译,是因为关键词“jintepatypa”既有文献、出版物等含义,也有文学之义,但联系全文的语境和内容,这里的含义应是出版物,包括报纸、刊物、书籍等。但苏联注者带着“岗位派”、“拉普派”文艺观的一贯特征,把文学的阶级性看作其唯一特性,因而在引用列宁的这篇文章时,为我所用地把列宁关于作为宣传工具和革命武器的党的宣传工作、党的出版物的党性要求普遍化为对一般的文学艺术创作的要求。*参见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1-264页。而这种理解正符合政治家、革命家身份和视角的知识分子瞿秋白等人的现实斗争需要,也和20年代末以来的武器论、工具论文艺观一脉相承。因而,“党的文学”和文学的党性原则成为“左联”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信条被传播和运用。所以,我们看到,30年代初“自由人”胡秋原在与“左联”的论争中就引用了左翼理论家所误译的列宁的话语,并持保留与怀疑态度:“伊力支(即列宁——引者)说过文学应该是党的文学,强调过哲学之党派性。不过,一个革命领袖这么说,文学者没有反对的必要……然而既谈文学,仅仅这样说是不能使人心服的。”*胡秋原:《浪费的论争》,载《文艺自由论辩集》,现代书局1933年版,第201页。胡秋原似也受翻译的影响,认为列宁曾提出“党的文学”,但他凭直觉却感到了“领袖”的政治要求和“文学者”的艺术作为之间的差别,即政治要求需要通过文学者的主体得以体现,而不是将自身完全客体化和工具化。冯雪峰在《并非浪费的论争》中则回应说:“列宁的关于文学和哲学的党派性的原则,当然应该在普罗革命文学创作上,尤其在批评上来应用,发展。”*冯雪峰:《并非浪费的论争》,载《文艺自由论辩集》,现代书局1933年版,第247页。这些是当时错误译文的传播例证。
其实,从原文全篇看来,列宁并没有说要有一种隶属于党的文学。他说得很明确:“这里说的是党的出版物和它应受党的监督。”(着重号为引者所加)党的出版物实际上属于直接宣传与传播政党意识形态的理论性刊物与书籍,它的写作与文学创作的差别不言而喻。而且,列宁还指出,“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我把写作事业比作螺丝钉,把生气勃勃的运动比作机器也是有缺陷的。……无可争论,写作事业最不能作机械划一,强求一律,少数服从多数。无可争论,在这个事业中,绝对必须保证有个人创造性和个人爱好的广阔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内容的广阔天地。……在这个领域里是最来不得公式主义的。”这两个“无可争论”,就是强调人们必须尊重写作事业的个人创造性,尊重它本身的规律。党的报刊宣传文字的写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以基于社会生活经验和个人思想情感、以想象虚构为主要手段的文学创作呢!但这一点并没有被30年代苏联的革命文艺家(拉普)和中国的左翼理论家们重视,他们把列宁关于党的出版物的党性要求变为党对文学的要求,把特殊变成了一般。
关于党性,其对应的概念是自由,列宁也预料到他所阐述的关于党的出版物的观点必然招致主张“绝对自由”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非议,因此他指出:“每个人都有自由写他所愿意写的一切,说他所愿意说的一切,不受任何限制。但是每个自由的团体(包括党在内),同样也有自由赶走利用党的招牌来鼓吹反党观点的人。言论和出版应当有充分的自由。但是结社也应当有充分的自由。……党内的思想自由和批评自由永远不会使我们忘记人们有结合成叫作党的自由团体的自由。”列宁一方面区分了个人写作和党的报刊文字的界限,承认个人写作是自由的,但针对党的出版物,他坚定地认为党性原则高于个人言论思想自由;另一方面文中也有一处涉及作为具有意识形态表现功能的文学艺术的创作问题,指出资产阶级作家、画家和女演员的自由不过是对资产阶级的经过伪装的依赖,“在以金钱势力为基础的社会中,在广大劳动者一贫如洗而一小撮富人过着寄生生活的社会中,不可能有实际的和真正的‘自由’”,“生活在社会中却要离开社会而自由,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列宁确实是以阶级社会形而上的哲学自由之不可能来否定形而下的思想创作自由之可能性。不过,确切地说,对于文学创作主体的思想自由与艺术独立,列宁并没有充分考虑,或者说文学创作不是他在此处所关心的话题。列宁阐述的是党的宣传工作与党组织的关系问题,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与资产阶级的斗争问题,那么作为具有意识形态表现功能的文学创作应怎样对待?虽然列宁在此并没有正面论及,但他多次提到了写作的个人性、规律性和创造性;而且从列宁对别林斯基、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托尔斯泰、高尔基等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艺术家的包容和对文艺创作规律的尊重。由此我们推断,作为更加丰富复杂的文学写作,更不能以政治代替文学,以党性代替真实性。“党的文学”是不符合原文意思的,也是不能成立的。
二、毛泽东《讲话》——继承、转换与改造
但是,由于源头的误读和翻译者的主观思想逻辑,“党的文学”在30年代左翼理论界被广泛传播、接受和信奉。“左联”时期,由于政治和文化环境的限制使得它基本停留在理论倡导层面,对于广大的文学创作者特别是非党员作家还没能形成全面切实的支配力量。但到了1942年的延安,被压迫的政治力量在一定范围内取得政权,它就需要在思想文化领域建立起相应的领导权,加上抗战环境下急需文艺的社会动员力量,于是,列宁的关于意识形态斗争中的党性原则因为符合现实的需要,被再次提出,并且被推而广之地运用到对文学艺术创作的普遍要求上。1942年5月14日,延安文艺座谈会期间,博古在延安权威媒体、中国共产党党报《解放日报》上重新译载了列宁的这篇文章,并用醒目的黑体字刊出,题目就是后来在中国通用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这可以说是延安文艺整风的指导性文献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出台的前奏。
1943 年10月19 日的《解放日报》全文发表了毛泽东的《讲话》。《讲话》从文艺的大众化、阶级性、文学与政治等“左联”时期已有的文艺观念入手,对以往的左翼文艺思想进行了继承、生发和转换,形成了政治家视角的、以政治实用主义为核心的一整套文艺观。关于《讲话》的思想精髓,周扬当年的解释是文艺为群众服务和如何服务,当代研究者更多关注其中的文学从属于政治的定位,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批评原则及其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有研究者认为《讲话》精神就是对“党的文学”的确立。*参见袁盛勇:《“党的文学”:后期延安文学观念的核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3期。而从它之所以能对一大批原本具有现代批判意识的左翼知识分子产生理论影响力来看,有两点不容忽视:一是对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中的文艺大众化、文学的阶级性与党性等理论的继承和发展,二是由无产阶级政治主体的新兴意识形态话语衍生的知识分子与工农兵思想道德高下的定位。简言之,文学的党性原则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构成了《讲话》的精髓。
《讲话》的根本出发点就是要把文艺工作作为一般革命工作的一部分,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造成一支“文化的军队”。这是对左翼文艺理论中文学的阶级性、政治宣传功能、革命武器论等的合乎逻辑的生发和拓展,是对列宁的“齿轮和螺丝钉”说的直接继承。事实上,《讲话》就是直接以30年代“左联”理论家翻译和传播的列宁话语为依据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那么,如何实现这一目标?《讲话》提出关键的问题在于作家、艺术家的服务对象、主观立场、态度问题等。服务对象是工农兵群众;立场就是无产阶级立场,对于党员就是党的立场、党性原则;态度是只应歌颂。其实,前两者是左翼文艺观中固有的元素。
如前所述,30年代由对列宁文章的误译而来的,由冯雪峰、瞿秋白等介绍、倡导的“党的文学”观在一批党员作家、理论家中已有广泛影响。而文学为人民大众服务,这原本就是从“五四”时期萌芽、到“左联”有了大规模的理论探讨和尝试的文学追求,只不过在“左联”时期关于“大众化”的问题主要还停留在理论探讨阶段,对其实现途径也有多种不同看法。1930年3月1日郭沫若发表于《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上的《新兴大众文艺的认识》,要求左翼作家“去教导大众,老实不客气的去教导大众,教导他怎样去履行未来社会的主人的使命”*《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二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632页。。陶晶孙说:“文艺大众化的本意不是找寻大众的趣味为能事。还要把他们所受的压迫和榨取来讨究,大众所受的骗诈来暴露”*《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二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 633页。。郑伯奇说得更干脆:“中国目下所要求的大众文学是真正的启蒙文学。”*《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二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638页。这些对大众文艺的表述中包含着明显的知识分子主体和主导话语逻辑,有着“为大众”的道德热情与“化大众”的潜意识冲动。而《讲话》则在左翼理论家们原有的理论话语基础上使之发生巨大的结构性转换。关于这一点,当年周扬说得很清楚:“初期的革命文学者是自以为已经‘获得无产阶级的意识’——那时所理解的‘大众化’就是将这‘无产阶级意识’用大众容易接受的形式灌输给大众,为的是去改造大众的意识”;而“毛泽东同志作了关于‘大众化’的完全新的定义:大众化‘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这个定义是最正确的”。*周扬:《〈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延安《解放日报》1944 年4 月11 日。关于知识分子和工农大众,毛泽东由看似现身说法的思想感情的转换经历而得出人所熟知的道德评价:“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因此,文艺工作者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这一结论使得这些原本抱着改造社会使命的知识分子在逻辑上失去了改造社会的资格,成了应当被改造的对象。
固然,知识分子自身肯定有需要改造的地方,鲁迅在“左联”时期曾多次批评左翼知识阶级中动摇、分化的分子,40年代国统区的左翼理论家胡风和延安的文艺理论家王实味等在反思批判带着“几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创伤”*胡风:《由现在到将来》,载《胡风评论集》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16 页。的“肮脏黑暗的旧中国的儿女”*朱鸿召:《王实味文存》,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34页。时都包括知识分子自身,但二者与《讲话》的根本不同就在于是共同改造而进步,还是一方改造另一方,这就使得主要由知识分子承载、传播的民主、自由、科学、独立等现代价值理性在逻辑和事实上也被视为肮脏思想而抛弃,鲁迅所体现的知识分子的主体性、独立性、批判性也就被逻辑性地否定掉了。事实上,早在1939 年11 月,毛泽东就在给周扬的一封信里说:“鲁迅表现农民着重其黑暗面,封建主义的一面,而忽略其英勇斗争、反抗地主,即民主主义的一面,这是因为他未曾经验过农民斗争之故。由此,可知不宜把整个农村都看作是旧的。所谓民主主义的内容,在中国,基本上即是农民斗争,即过去亦如此,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亦如此。现在的反日斗争实质上即是农民斗争。农民,基本上是民主主义的,即是说,革命的,他们的经济形式、生活形式,某些观念形态、风俗习惯之带着浓厚的封建残余,只是农民的一面,所以不必说农村社会都是老中国。在当前,新中国恰恰只剩下了农村。”*毛泽东:《致周扬》(1939 年11 月7 日),载《毛泽东文艺论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 年版,第259-260 页。在当时的战争环境下,要求文学歌颂农民和农民斗争(战争和革命的主要力量),自然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但因此全盘否定知识分子所体现的现代价值理性显然失之偏颇,其在实践中造成的负面后果也早已是被历史证明了的。
关于歌颂与暴露,《讲话》要求革命文艺工作者要区分不同的服务对象和政治环境而采取不同的立场态度,明确指出:“对于革命的文艺家,暴露的对象,只能是侵略者、剥削者、压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遗留的恶劣影响,而不能是人民大众。”“对人民群众,对人民的劳动和斗争,对人民的军队,人民的政党,我们当然应该赞扬。”这也是一个合理性和局限性并存的观点。合理性在于区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有利于发挥战争环境下的文艺动员力量;局限性在于这种思想以抽象的、总体的人民的名义排除了对个体的精神、思想、文化、道德等问题的复杂性表现的必要,并逻辑地规定了对无产阶级先锋队(党)及其领袖只准歌颂不能暴露的文学政策。鲁迅早就说过:“世间那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鲁迅:《集外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载《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在鲁迅看来,革命是一个在思想和社会层面不断变革和完善的过程,是一种对当权者的批判性、战斗性的思维,恭维、颂扬的文学已不是革命文学。这和政治家所需要的文学的党性和工具性显然相背离。在逻辑上,由大众到党再到领袖是一个逐层递进的关系,而文学需要歌颂大众到歌颂党、歌颂领袖也就顺理成章。关于这其中的奥义,周扬晚年回忆道:“政治是什么?政治大体上可以分两方面。一个是政权机构——政党,这是上层建筑里面实的部分。虚的部分是政治思想、政治态度、政治观点。讲文艺服从政治,当然要服从那个实的,虚的怎么服从呢?只能服从那个实的,实的就是政党领导。文艺服从政治就是服从党的领导。这个问题,我还可以讲一件我经历的事情。我在延安的时候写了一篇评王实味的文章,文章中说文艺服从政治主要是服从政治倾向、政治思想。主席专门同我谈这篇文章。当时他说,文艺服从政治,只是服从政治思想,不服从人啊?服从政治,也要服从人。我当时觉得主席讲得对。”*周扬:《思想解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载《周扬文集》第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48 页。
三、从“党的文学”到“党的出版物”——整合、立法与祛魅
对于毛泽东《讲话》的理论意义和效果评价首先应当着眼于历史,看到其产生的特定背景和视角。《讲话》实质上是战争年代政治和军事领导人出于现实斗争需要而提出的政治实用主义文艺思想,其在发表之初,就是基于特定的政治环境和需要被理解和接受的。1942 年5 月23 日,毛泽东在文艺座谈会上作“结论”讲话的当天,《解放日报》上就发表署名塞克的文章《论战时艺术工作和创作态度》,认为“假如有一个作品,他既不是出自名家的手笔,在技术上又很粗劣,但在思想上是新的、尖锐的、明晰的,题材是活泼新鲜的,他在群众中间掀起了一个打击敌人的巨大的行动”,在这种情形下,选择它是必然的,作家“不应该有一丝一毫脱离开或放松这个意义而去偏爱艺术形式的美”。*参见刘增杰:《从左翼文艺到工农兵文艺》,《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06年第5期。这样的观点可谓具有代表性,即认为在抗战这个大的政治背景下,文学的政治作用要高于艺术价值,文学应当服从政治。这是延安广大的文艺工作者在接受环境上与30年代相似而又有不同的地方,如果说在30年代国共两党政治斗争的环境下,还可以有置身其外的空间和立场,那么,怀着投身抗战、解放民族的热情投奔延安的文学、艺术家们没有任何理由和心理逻辑不服从于抗战、不服从于领导抗战的党。所以,《讲话》发表之后,从30年代左翼文坛走来的许多文艺家们纷纷表态,如曾经以个性和女性主体姿态扬名文坛的丁玲就明确表示:要“改造自己,洗刷一切过去属于自己的情绪”,“要在整个革命机器里做一颗螺丝钉,在雄壮的革命队伍中当一名小小的号兵”;*丁玲:《解答三个问题》,载《丁玲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70页。诗人艾青也表态:“文艺和政治,是殊途同归的”,“在为同一的目的而进行艰苦斗争的时代,文艺应该(有时甚至必须)服从政治”;*艾青:《我对目前文艺工作的意见》,载《艾青全集》第5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98页。以缠绵梦幻的诗文而著称的何其芳则反省说:“整风以后,才猛然惊醒,才知道自己原来像那种外国神话里的半人半马的怪物,一半是无产阶级,还有一半甚至一多半是小资产阶级。才知道一个共产主义者,只是读过一些书本,缺乏生产斗争知识与阶级斗争知识,是很可羞耻的事情。”*何其芳:《改造自己,改造艺术》,《解放日报》1943年4月3日。作家们不仅在文学创作的对象、态度上纷纷转向反映和歌颂工农兵,自觉放弃以往的创作个性和风格;而且,与30年代“左联”时期相比,发生更大变化的是,知识分子的道德原罪、自我改造、脱胎换骨等观念逐渐被内化和自觉化。
同时,和30年代列宁文章的翻译、传播和争论相比,《讲话》的发表就不是一个纯粹的文艺理论事件,它是伴随着延安党内整风运动而产生的一个权威思想纲领,成为全体文艺工作者此后必须学习领会和贯彻执行的教科书。1943 年10 月19 日,《解放日报》全文发表《讲话》的同一天,新华社播发了中共总学委关于学习毛泽东《讲话》的通知,第二天,《解放日报》全文发表了这份电文:“《解放日报》十月十九日发表的毛泽东同志在一九四二年五月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中国共产党在思想建设理论建设的事业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是毛泽东同志用通俗语言所写成的马列主义中国化的教科书。……规定为今后干部学校与在职干部必修的一课,并尽量印成小册子发送到广大学生群众和文化界的党外人士中去。”*《解放日报》1943 年10 月20 日。这样,《讲话》就从党的领导人的“讲话”升级为“党”对文学和文化事业的规定和要求,成为文艺界的“立法”事件。随后,《讲话》还很快传播到抗战后期的国统区,重庆的《新华日报》1944年1月1日就以《毛泽东同志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为题,摘要发表了《讲话》的主要内容,不久又转载了周扬等人阐释《讲话》的系列文章。郭沫若、茅盾等都积极撰文响应;而胡风、舒芜等因对《讲话》的局部观点持不同看法后来都受到批判。随着1949年新政权的建立,《讲话》又从党在战争年代的文艺策略,由党内到党外,由战争时期的特定区域到新中国的全社会,成为新政权对全社会的文艺立法,后来的文艺和文艺家的命运也就被历史性地决定了。
需要说明的是,1942年的文艺整风和毛泽东《讲话》的巨大历史影响虽然借助了政治手段和力量,但最初主要依靠的还是其在理论逻辑上的强大整合力。《讲话》之所以发生效力有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思想文化的内在逻辑。这些吮吸“五四”精神的乳汁成长的左翼文学艺术家并非根本上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者,在他们的思想深处,启蒙批判依然是服从于社会革命和民族解放需要的,政治功利主义的文艺观、“劳工神圣”的民粹主义思想、民族国家高于一切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情感等等,都使得一批曾经追随鲁迅的外部批判和自我反省的左翼启蒙知识分子在毛泽东《讲话》的精神洗礼下,也包括在敢于坚持己见、思想“顽固”的王实味被反复批判甚至逮捕羁押的政治压力下,思想观念和情感态度自然发生了巨大的逆转。而把这些作家的思想转变说成完全由于政治的压力乃至政治恐怖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
当然,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当年即便没有苏联理论家对列宁文章的错误注解和“左联”理论家对“党的文学”的误译,“左联”的党员知识分子和革命政治家毛泽东也会发明类似的概念和提法,以达到以文学为政治服务、为党服务的实用目的。*参见袁盛勇:《“党的文学”:后期延安文学观念的核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3期。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正如马克思所说:“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需要的程度”*《马恩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62页。。但在经典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资源还很有限、马列主义更多地是作为政治信仰的年代,“党的文学”的理论来源及其“权威性”所发生的巨大作用还是无与伦比的。
总之,从《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到《讲话》,是一个从误读、误译、传播到进一步改造和立法的过程。“党的文学”论是30年代中国共产党处于政治、军事上被压迫时期,一批党员知识分子在文艺思想领域的斗争中接受和信奉的文艺观和理论武器,它既是现实斗争在文艺领域的需要,又有苏联岗位派文艺思想的渊源,《讲话》则更加发挥、发展了被误解的列宁话语,在40年代的战争条件下对延安乃至国统区左翼文艺界产生了强大的政治整合和思想动员作用。但1949年以后,随着“党的文学”论对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中多样形态的清理统一、为全社会文艺领域立法,那种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启蒙批判性文学精神被消解和清除了,文学完全沦为一元化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1949年以后直至80年代初,其对文艺领域的长期禁锢已经到了严重扭曲和戕害文艺思想的程度,对于这种文艺观及其话语渊源的清理也就成为必然。所以,在1982年,由中共中央编译局、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室重译了列宁的文章,并改题为《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发表在该年11月第22期的《红旗》杂志上,并配发了重译说明,还之以本来面目。这篇深刻影响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思想文化的文献终于被洗去历史的尘埃,被误译、误读了的“党的文学”论对中国文艺和思想领域的影响也就自然终结。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5-11-10
张景兰,女,文学博士,淮海工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艺学研究。
I200
A
1003-4145[2016]10-016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