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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理还乱的西方中心主义情结——论后殖民翻译理论的局限

2016-04-03曲卫国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非西方后殖民殖民

曲卫国

(复旦大学 外文学院,上海 200433)



·翻译学研究(学术主持人:王升远)·

剪不断、理还乱的西方中心主义情结
——论后殖民翻译理论的局限

曲卫国

(复旦大学 外文学院,上海200433)

近几年来,翻译研究发展非常迅猛,文化转向使翻译从技术层面的研究走向本体以外更深、更广的理论空间,而传统的语言中心主义翻译理论则受到了严重质疑。文化转向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后殖民理论的介入。国外内翻译理论界对后殖民理论的介入评价颇高,但对其所带来的问题似乎注意不够。我认为,后殖民理论虽增强了翻译理论的文化批判性,但也使研究过于宏大化而脱离了翻译本体。再则,后殖民理论的西方与非西方两元对立使翻译沦为单指向的殖民工具,这显然与历史事实不符。后殖民翻译理论分析框架的轴心其实就是他们所抵抗的西方主义。

文化转向;后殖民翻译理论;西方中心主义

一、引言

近些年来,翻译研究发展非常迅猛,研究的文化转向使翻译从技术层面的研究走向更深、更广的理论空间。最重要的变化就是传统课题受到了挑战,就连传统翻译研究核心之核心的语言之重要性也受到了质疑。美国学者勒弗菲尔(Andre Lefevere,1946—1996)对语言中心主义是这样发难的:

我认为,从事翻译工作的人首先考虑的不是语言层面的事情,如考虑如何翻译单词和词组。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我称之为范式的概念。*Andre Lefevere, “Composing the other”, in Bassnett, Susan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1999.

所谓的“范式”(grids), 指的就是文化研究中的文化范式(paradigms)。几位中国著名学者在《中国翻译》2015年第3期同时发文,对以语言为基准的翻译定义提出了质疑:

实际上,随着现代翻译学的崛起以及接踵而来的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人们越来越感到,仅仅从语言的界面来定义翻译是显然不够的,它在某种程度上将翻译禁闭在语言的囚笼中。*王宁:《重新界定翻译:跨学科和视觉文化的视角》, 《中国翻译》2015年第3期。

王宁提出的跨学科和视觉文化视角与勒弗菲尔的“范式”几乎如出一辙。谢天振也批判传统定义“局限于两种语言文字之间的转换”,“显然已经无法涵盖当今翻译行为和翻译活动的内涵和外延”,翻译当今“发生了巨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变化”。*谢天振:《现行翻译定义已落后于时代的发展——对重新定位和定义翻译的几点反思》,《中国翻译》 2015年第3期。

翻译研究范围拓展之后,几乎翻译所涉及的各类关系和因素都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如译者与文本、与作者、与读者等的关系,翻译与社会权势、源文文化和译文文化的关系等。其中最具颠覆性的是所谓译者的“登场”或“现身”。*谢天振那本简述翻译理论发展脉络的著作书名就是《隐身与现身》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4年版。最先成体系提出译者重要性的可能是美国学者鲁滨逊(Douglas Robinson,1954—),他专著的书名就叫TheTranslator’sTurn(1991)*D. Robinson, The Translator’s Turn,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汉语翻译为《译者登场》非常贴切。美国学者韦努蒂(Lawrence Venuti,1953—)则从视域的角度切入,系统分析了译者的隐身(invisibility)问题:“译者的隐身因而是一种怪诞的自我扼杀,这种翻译的概念和实践毫无疑问使译者处于英美文化的边缘。”*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8,p.7.

译者登场之后,翻译过程中发生的社会文化冲突得到了空前的关注。美国学者安捷莱丽(Claudia Angelelli)对此有很好的小结:“随着人们日益关注笔译和口译工作者的作用以及在笔译和口译过程中涉及的各种社会因素,最近30年笔译和口译研究经历了‘社会学转向’。”*Claudia V. Angelelli, The Sociological Turn in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Studie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4, p.1.

社会文化研究有关权力关系的讨论使文化间的权力关系也成为翻译研究的核心课题。鲁滨逊另外一本著作《翻译与控制问题》(TranslationandtheProblemofSway)的关键词就是“控制”。他在书中直截了当地说,翻译研究关注的就是“广泛的思想意识倾向对个体决策过程的控制”*D . Robinson, Translation and the Problem of Sway,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1,p.14.。

文化间权力关系讨论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后殖民理论介入翻译:

现在翻译理论界的共识是:差异和等值问题是文化差异的一部分,与之不可分割;特别是从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理论的视野去审视翻译,大家开始意识到这些问题需要与民族、语言和文化间的权力级差联系起来。*Ashok Berry, Cultural translation and postcolonial theorie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7,pp.7-8.

国内翻译界学者对后殖民理论的介入评价颇高。张柏然认为, “后殖民理论帮助我们对翻译进行了抽筋析髓式的揭示,使得人们对翻译的一些看法发生了完全的改变。”*张柏然、秦文华:《后殖民之后:翻译研究再思:后殖民主义理论对翻译研究的启示》,《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王东风在评价后殖民理论时指出,“后殖民学者的案例研究揭示了被传统翻译研究一直忽略的一系列问题,最引人注目的成果是他们系统论证了翻译是帝国的殖民工具这一命题。”*王东风:《翻译研究的后殖民视角》,《中国翻译》2003年第4期。李红满的看法是,后殖民理论的介入“消解西方霸权理论话语”,对于“建构和完善非西方译论的话语系统,实现与西方翻译界进行平等的对话”有非常大的帮助。*李红满:《翻译研究的后殖民视角》,《 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银河、文军则认为后殖民理论为归化和异化提供了很好的深层分析框架。*银河、文军:《后殖民主义语境中思翻译》,《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此外,还有许多国内学者对后殖民翻译理论有肯定性的系统介绍。*胡德香:《后殖民理论对我国翻译研究的启示》,《外国语》2005年第4期;祝伟朝:《后殖民主义理论对翻译研究的启示》,《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陈橙:《后殖民主义翻译理论在中国的“旅行”》,《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6期;王军平:《接受、批评与反思——国内近十年后殖民翻译研究述评》,《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 2013年秋季号;胡作友:《后殖民主义翻译理论在中国的接受》,《学术界》2014年第6期。

王东风曾告诫“中国学人在借鉴后殖民理论时应特别警觉,因为从不同的立场审视同一问题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王东风:《翻译研究的后殖民视角》,《中国翻译》2003年第4期。,但我们注意到,国内学界在肯定后殖民理论贡献的同时,对后殖民理论介入翻译后所带来的一些严重问题似乎注意不够。我认为翻译理论在跨文化的中国语境里旅行了这么多年后,有必要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和分析。

二、后殖民翻译研究的基本假设

后殖民理论对翻译研究的推动主要是在宏观层面的,这些推动主要来源于三大理论。最重要的是美国批评家萨义德(Said,1935—2003)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虽然学界对这个概念有不同的解读,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东方主义”指的是西方在殖民非西方世界的过程中,建立起一套以西方为中心和常态的认识体系或思维框架。在这个认知体系中,非西方的人与事物被看作是边缘的、非常态的异物。美国学者斯皮瓦克(Spivak,1942—)的 “属下”(subaltern)假说清楚地勾勒出后殖民理论中的两个对立方关系:西方是主体(self),非西方则是他者(other)。美国学者霍米·巴巴(Homi Bhabha,1949—)的杂糅(hybridity)和第三空间(third space)概念则深刻地概括了文化碰撞的结果。

加拿大学者西蒙(Sherry Simon)和圣皮耶尔(Paul St-Pierre)认为,后殖民理论对翻译理论的影响主要有两点:

在翻译研究领域里,“后殖民主义”提出了两个实质性问题。第一是翻译研究的全球维度问题;第二是我们理解权力关系和与他者关系所依赖的框架问题。*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 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0.

不难看出,这两点是相辅相成的。“全球维度”是指后殖民理论将翻译研究置于全球文化关系网中考察。由于后殖民理论把世界文化关系简单地切割成西方和非西方两大阵营,因此“全球维度”其实就是要求从西方与非西方关系角度去判读翻译活动中发生的文化碰撞、文化间的权力关系和西方主体与他者的关系。

从全球维度看,翻译不再是单纯的语言转换活动。英国学者巴斯内特(Susan Bassnett,1945—)和印度学者特里维迪(Harish Trivedi, 1947—)驳斥了所谓翻译的中性或“纯真”:“翻译不是无辜、透明的活动。翻译在每个阶段都充满不同的含义;它很少涉及文本、作者或系统之间的平等关系。”*Susan Bassnett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 1999.

阿尔瓦雷茨(Roman Alavrez)等干脆把翻译定性为政治行为(a political act)*Roman Alvarez and M. Carmen-Africa Vidal. eds,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 Clevedon: Multilingal Matters, 1996,p.2.,直接参与文化范式的冲突。他指出:“翻译是最典型的文化冲突范式之一。”*Roman Alvarez and M. Carmen-Africa Vidal. eds,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 Clevedon: Multilingal Matters, 1996,p.2.

转向后的翻译理论几乎全盘接受了后殖民跨文化关系的几个基本假设:(1)世界分为西方与非西方,西方文化靠强势侵入了其他文化,并利用强权对它们进行欺压和奴役;(2)在西方文化的打压下,非西方文化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要么趋于灭亡,要么失去本体特性而变为杂糅;(3)翻译是殖民者的工具,所扮演的角色不再像传统研究所假想得那么光彩;(4)殖民者在武力征服之后,兵不血刃地通过翻译实施了精神征服。

具体说来,后殖民翻译理论对翻译的文化解读首先是从翻译的工具特性入手;其次是评价翻译对他者文化的重写再现;再者就是分析翻译在文化交往过程中是如何实施精神征服的;最后他们提出了翻译与第三空间和话语杂糅。显然,后殖民理论关注的不是翻译本体,而是翻译在跨文化碰撞中所起的作用。

鲁滨逊是后殖民翻译理论界最重要的学者之一。他在《翻译与帝国》(TranslationandEmpire)一书中十分尖锐地剖析了翻译的工具性,并毫不客气地声称,翻译是西方帝国殖民世界的一个重要工具:“基于翻译是帝国征服和侵略不可或缺的工具这样的认识,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和后期起,学者开始了有关翻译与帝国的研究,也许可以称之为帝国之翻译的研究。”*D. Robinson, Translation and Empire: Postcolonial theories explained,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版,p.10.在他看来,殖民者借助翻译实施精神殖民,使被殖民者成为驯服、愿意合作的臣子(docile or ‘cooperative’ subjects)*D. Robinson, Translation and Empire: Postcolonial theories explained,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版,p.10.

西蒙等更尖刻,直言在殖民时期,翻译就是殖民者文化意志的体现:“众所周知,在殖民时期,翻译是殖民者表达文化权力的途径。传教士、人类学学者、有学问的东方学者仅选译那些有合乎他们意向的被殖民者形象的文本。”*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 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00,p.10.他们和鲁滨逊持同样的观点——翻译是殖民暴力奴役的另一部分,伤害了被殖民者的精神和灵魂:“翻译是暴力的一部分,翻译构造了被殖民者的形象。”*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0,p.11.

不难看出,后殖民翻译理论把翻译认定为仅为殖民者服务的单指向工具;对被殖民者而言,翻译所带来的只是伤害和灾难。因此他们认为,鉴于翻译直接参与殖民过程,“殖民主义和翻译实际上是齐头并进”*Susan Bassnett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 1999,p.3.。韦努蒂说得更彻底了:“从选择外国文本到具体翻译策略,再到编辑、评论和阅读,几乎翻译的每个阶段、每个步骤和策略都与其政治目的有密切联系,受其文化价值影响。”*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8, p.266.

后殖民对翻译再现的批判与其对工具性的批判一脉相承。翻译对非西方文化不是再现,而是按殖民者意志进行重写改造。在翻译过程中,非西方他者的一切都被削足适履地纳入西方的文化范式,失去本真和独立,最终成为西方话语的一部分:“‘翻译’不仅指把文本译成欧洲语言,它还指把他者现实压缩并入西方文化强加的范畴之中。”*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 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00, p.11.对于翻译重写式的再现,勒弗菲尔有高度的概括:“总之,西方文化曾把非西方文化翻译得(这种翻译还在进行中)符合西方的范畴,以便他们能理解并接受这些文化。”*Andre Lefevere, “Composing the other”, in Bassnett, Susan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1999.在重写过程中,翻译剔除了异质,隐瞒了文化间的张力,将特制的意义强加于他者:“翻译是强推意义却又将权力关系隐藏在意义之后的主要手段。”*Susan Bassnett and Andre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topics in Translation,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8, p.136.当所有的范畴和概念、所有的现象和行为都用西方术语翻成,非西方文化范式还有存在可能吗?巴斯内特和勒弗菲尔有本著作的书名很是画龙点睛:《文化创建》(ConstructingCultures,1998)。翻译就是再造工程。对于这一点,被殖民者对翻译剥夺话语权和身份有痛彻的体会:“被翻译的后殖民民众或那些自己也从事翻译的人很敏锐地体察到错位所造成的情感代价。”*Michael Cronn. “History, Translation, Postcolonialism”, in Simon and St-Pierre, 2000,p.48.印度学者维斯瓦纳莎(Vanamala Viswanatha)和西蒙称翻译是“不可信之物”(objects of suspicion)。*Vanamala Viswanatha and Sherry Simon,“Shifting grounds of exchange: B.M. Srikantaiah and Kannadatranslation”, in Bassnett, Susan and Harish Trivedi. eds, 1999, p.162.

重造他者文化只是殖民侵略的一部分,要完成征服并确立霸权(hegemony),翻译就必须帮助殖民者完成洗脑工程,剔除他者知识体系中的非西方异质,改变他者的认知基础,把认知统一在西方的范式之下。这是东方主义的实质之所在。翻译西方作品是实施征服的关键。美国学者梯莫考(Tymocko)揭露了翻译帮助确立西方霸权的奥秘:

翻译家在向少数文化读者译介霸权文化源文文本时,常常不加说明,这就预设霸权文化的神话典故、历史事件或习俗是常识。这种做法是确立文化霸权的一部分。*Maria Tymoczko, “ Post-colonial writing and literary translation”, in Bassnett and Trivedi,1999, p.28.

必须指出的是,按后殖民翻译理论,翻译所强加于人的普世范式其实是白人、中产阶级而且是男性的范式。*Sherry Simon, Gender in Translation. London:Routledge,1996.因此,韦努蒂将其称为“以族裔为中心的翻译暴力”(the ethnocentric violence of translation)*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8,p.16.。

当然,后殖民翻译理论远比我这里简单勾勒的要复杂、丰富得多,他们所提出的杂糅和第三空间概念很好地反映了其复杂性。霍米·巴巴的杂糅概念消解了传统文化的边界,把文化间的接触解释成犬牙交错的互动关系。第三空间的探讨似乎为非西方文化指明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

虽然第三空间本身不能被话语再现,但它却构成确保文化意义和象征没被原初的统一或固化的话语条件;甚至连同样的符号都可以被移用、翻译、重新历史化,并被重新解读。*Homi Bhabha,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1994, p.37.

第三空间或杂糅的讨论反映出后殖民理论另外一个层面的思考,这与后殖民理论的另一个概念——抵抗(resistance)有重要关联。*Bill Ashcroft, Gareth Griffths & Helen Tiffin, The Empire Writes Back: 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Routledge,1989,p.2.虽然他们判定翻译在殖民过程中助纣为虐,但他们又想通过第三空间来把翻译描绘成抵抗西方文化的话语场所,在这里翻译以杂糅的形式抵制西方传统霸权:

在许多方面,后殖民多语种的文本本身所抵抗和最终排斥的就是单语实践,这些文本要求读者像他们一样,处于“中间地带”,边阅读边翻译,使翻译成为他们阅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Samia Mehrez,“Translation and the Postcolonial Experience: The Francophone North African Text”, in Lawrence Venuti ed, Rethinking Translation: Discourse, Subjectivity, Ideology, London: Routledge, 1992, p.122.

在那里,被压迫的“他者”颠覆了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对翻译的垄断。*Sherry Simon,“Translating and interlingual creation in the contact zone: border writing in Quebec”,in Bassnett and Trivedi, 1999, p.75.甚至还有学者参照美国学者布莱特(Pratt)提出的文化间 “接触地带”(contact zone)*Mary Louis Pratt, “Arts of the contact zone”,in Profession,1991,pp.33-40.,直接提出了“翻译地带”(translation zone)的概念:

……这个术语被创造性地用于描述特定的话语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不同语言不断来回切换,翻译关系被高度关注,各类表现多语种特点的多形态翻译得到实施。*Sherry Simon.”Translation Zone”, in Yves Gambier and Luc van Doorslaer eds, Handbook of Translation Studie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3, p.182.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在这个假说里,在第三空间运作的译者是非西方的。

三、后殖民翻译理论的尴尬

令人遗憾的是,后殖民翻译理论并没有把第三空间或杂糅的讨论作为其最核心的内容。我以为这方面的讨论与翻译本体有密切的关联,也最能反映跨文化互动的张力。后殖民翻译理论基本围绕翻译在殖民过程中的单指向作用展开。这在大大地推动了翻译宏观跨文化研究的同时,也使翻译研究陷入了原本属于后殖民理论的尴尬。

首先,巴斯内特和勒弗菲尔等学者声称后殖民理论的介入使翻译文化有了多元视角。*Susan Bassnett and Andre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topics in Translation,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1998.然而,后殖民理论对世界西方和非西方的简单切分还是维持了世界“我者”与“他者”的二元对立。世界文化发展的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所谓的西方和非西方只是学者为了方便研究的分类概念或“想象共同体”,它们各自都没有纯粹的实体。西方除了英语以外,还有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希腊语、意大利语等等不同的文化范式,这些不同西方文化范式之间的冲突也相当激烈。就是所谓的单一文化,如英语文化,其内部不同族群、不同社会阶层也有很大的矛盾和对抗,也有霸权肆虐。非西方文化一样也有文化内和文化间的冲突,这些冲突的程度有时也丝毫不亚于西方和非西方的冲突。仅从二元对立的角度去分析翻译在世界范围内所涉及的文化冲突,并不能像后殖民翻译理论所宣称的那样,使翻译研究朝多元、复数文化观念发展(towards a notion of cultures in the plural)。*Susan Bassnett and Andre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topics in Translation,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8.p.33.这些研究只是解释了文化间冲突的一部分。

其次,后殖民理论中的殖民观是双重标准的。他们所谓的殖民,仅指西方对非西方。同样的情景,如果发生在西方文化间,他们就不会从后殖民的角度去分析。例如,殖民过程曾在英国发生过,而且发生过多次。被誉为英国文化祖先的盎格鲁和撒克逊人原本不在英格兰生活,他们是古代日耳曼人的部落分支,据说最初生活在北欧日德兰半岛、丹麦诸岛和德国西北沿海一带。公元450年前后,盎格鲁、撒克逊两个部落侵入大不列颠岛,征服了当地的凯尔特人。公元1066年,诺曼底公爵威廉带领法国人征服英国。研究英国文化的人都知道,诺曼征服彻底改变了英国文化发展的轨迹。英语深受诺曼法语的影响,如果比对古英语,我们可以说诺曼法语几乎重构了英语和英语文化。然而,大家在谈论英国文化发展的时候,把外来文化的征服看成是英国文化发展的一个自然部分,看成是进步和发展,很少有人会对于乔叟诗歌里出现的法语词痛心疾首,几乎没有后殖民理论者对这段历史进行后殖民分析。这种双重标准在剥夺非西方文化吸纳西方文化的同时,却使西方对其他文化的吸纳有了正当性。

文化接触必然涉及权力关系。如果殖民主义概念的外延仅指历史上特定的西方对非西方的侵略和掠夺,那后殖民理论就会陷入另外一种尴尬。在后殖民理论抵制西方中心主义的过程中,他们非历史地把殖民关系推演到所有西方和非西方的文化接触中,这就使原本局限于某个历史特定时期、特定区域的殖民关系变成了全球性的跨文化现象和关系。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描述,西方殖民的版图就会扩展到整个世界,历史上西方没有能实现的殖民版图,后殖民理论就这么简单地替他们完成了。也许我们可以说,尽管后殖民翻译理论企图抵制西方中心主义,可在审视世界时它还是摆脱不了沉重的西方情结,西方实际上是理论框架的轴心。这可能就是印度学者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1945—)所讲述的悲剧,在反对殖民主义过程中,我们自己的想象力也被永远地殖民了。*Partha Chatterjee, “Whose imagined community?” in Ackbar Abbas & John N. Erni eds, An Anthology: Internationalizing Cultural Studies,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6,p. 406.

后殖民理论的一个核心任务是对文化霸权(hegemony)的批评。然而, 对文化的描写往往是以对在该文化中占主流地位的群体为基线,所以对非西方文化特征的描写其实也是对在该文化的霸权群体描写。两种文化相碰撞其实是两种文化霸权间的冲突,遭冲撞的非西方文化价值体系也未必像后殖民理论描写得那么无辜。后殖民理论在批判一种霸权的同时又在保护另外一种霸权。澳大利亚学者杜林(Simon During)曾对此有过点评:“后殖民主义并不企图捣毁权势,因为他们仅关注文化之间的冲突,对个体层面的不断冲突视而不见。后殖民主义希冀的只是恢复宏大叙事,或更准确地说,是为去殖民化了的群体构建一个集体身份。”*Simon During, “Postmodernism or post-colonialism today”,in Thomas Docherty ed, Postmodernism: A reader, New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p.449.

反对西方文化霸权是反对西方文化中的霸权,而不是反对西方文化本身。西方文化是人民而不是霸权主义者创造的,西方文明的成果是人民在文化互动中创造的,其实它们属于全人类。把反对西方霸权与反对西方文化等同起来,就等于将人民创造的文明果实拱手送给了霸权主义者。 同理,对于非西方文化中霸权主义的冲击绝不能等同于对非西方文化的冲击。任何文化都是在互相接触和撞击中推陈出新地向前发展的。

就翻译研究而言,后殖民翻译理论中有关翻译工具性的批判是后殖民翻译理论最自相矛盾的地方。文化发展离不开文化间的互动和相互影响。难道翻译只能为西方所利用、为西方服务?难道翻译西方文化就一定等同于翻译西方霸权文化?翻译非西方文化就一定是出于丑化和打压的目的?

翻译所译介的内容会对本土文化产生冲击,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与异文化接触所造成的冲击对该文化而言未必是完全负面的,英国的历史发展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没有外来文化的冲击会有今天英国的兴盛吗?西方哪个国家的发展能离开外来文化的冲击?

我们以中国为例。“西学东渐”从后殖民角度看,可能是典型的文化殖民化过程。但研究中国史的绝大多数学者在批判西方文化殖民的同时,对其在中国近代发展中所起的推动作用持肯定态度,也就是说翻译绝不是单指向的工具。何菊在研究传教士与近代中国社会变革时指出:

外部力量介入对中国社会一方面造成对原有社会结构、社会关系的破坏;另一方面受外部力量的影响,新兴的社会群体又在被破坏的社会环境中不断出现,成为社会变革的内部群体基础。*何菊:《传教士与近代中国社会变革:李提摩太在华宗教与社会实践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1年版,第211页。

李天纲认为,晚清时期,一部分基督教传教士成了“西学东渐”的载体。不管他们怀着什么样的个人动机、宗教目的或阶级利益, 一个不可否认的最低限度的评价是,在造成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新陈代谢的巨大演变中,他们至少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李天纲:《基督教传教与晚清的“西学东渐”》,载高瑞泉主编:《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13页。。

陈旭麓在评论西学的输入时是这么说的:“正是这一批事业(包括从事文化活动的传教士,向中国人传播了声、光、电和西方的史地国情,打开了传统文化之外的另一个天地。这是一种真正的智力开发,它影响了一大批知识分子,并哺育出戊戌维新的成批志士。”*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2年版,第114页。

邹振环在讨论明清之际西书汉译时指出,尽管西方传教士有他们自己的目的,但西书汉译对于中国的文化发展有其特殊意义:“第一,引进世界意识,撞击传统中国士大夫的‘天朝中心主义’文化观。……第二,输入西方几何学,反省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第三,介绍西方人体解剖学,倡导大无畏的科学精神。”*邹振环:《疏通知译史——中国近代的翻译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第20-32页。他甚至提出,利玛窦引进的西方地理学知识“发挥了犹如古希腊罗马文献之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一样的重要价值”*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第76页。。

何勤华在评价《万国公法》的译介时也给予该书的翻译非常高的评价,虽然主持该书翻译的是西方人:……不仅将西方国际法尤其是主权意识引了进来,促使中国自己国际法的诞生和发展,也将西方资产阶级的法律制度和法律观念引了进来,使长期生活在封建专制下的中国人民开始了解西方世界,懂得诸如民主、平等、自由、权利、法治、选举等重要政治和法律制度、观念,从而为接下来的“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及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运动奠定了政治法律基础。*何勤华主编:《万国公法》,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页。

肖开荣在较全面地分析了中国近代翻译对中国社会进程的影响后指出:“翻译在中国现代观念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通过分析翻译活动的内在线索, 不难发现, 翻译重点的转移历史性地与中国现代性转移相吻合。…… 以翻译为媒介的‘他者化’也成为中国现代性的基本特色。”*肖开容:《近代翻译对中国现代观念的塑造》,《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四、结语

本文无意否认后殖民理论对翻译研究的贡献,但我认为后殖民理论对翻译的分析是基于其对西方的宏观文化批判,它的重点是批判文化霸权而不是研究翻译本体。也就是说,翻译研究只是它的一个批判手段。不可否认,在西方对世界部分区域的殖民化过程中,翻译起到了相当大的负面作用,但翻译的作用绝不是单指向性的。事实证明,翻译在社会文化发展中起的推动作用是多重的,它产生的效果不是后殖民理论的单向解读所能包容的。我想强调的是,不管是所谓的西方文化还是非西方文化,任何发展都离不开文化间的互动和沟通,而任何互动和沟通都离不开翻译。后殖民理论以西方为轴心对世界进行简单切分,这使跨文化关系单面化、非历史化了。由于文化发展的历史和现实要比它所勾勒的复杂得多,所以可以说后殖民理论对翻译的分析解读是扭曲的、不合适的。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04-08

曲卫国(1958—),男,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话语分析、语用学、修辞学等。

H059

A

1003-4145[2016]10-003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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