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洛丽塔》中人物的疯癫
2016-04-02高伟华
高伟华
(江苏大学京江学院,江苏镇江)
试论《洛丽塔》中人物的疯癫
高伟华
(江苏大学京江学院,江苏镇江)
米歇尔·福柯在其《疯癫与文明》一书中把疯癫分为浪漫化的疯癫、狂妄自大的疯癫、正义惩罚的疯癫和绝望情欲的疯癫。结合福柯的疯癫理论,以细读法对《洛丽塔》文本重新阅读,试图论证《洛丽塔》中主要人物黑兹太太、奎尔蒂分别对应了浪漫化的疯癫和狂妄自大的疯癫;亨伯特则展现出了正义惩罚的疯癫和绝望情欲的疯癫,两种形式的疯癫相互交织,影响着人物的命运。本研究通过对于人物疯癫意象的剖析,展示出人物命运不可避免的悲剧性。
洛丽塔;亨伯特;疯癫
1. 引言
《洛丽塔》以其大胆的故事情节和道德与伦理隐喻引起无数评论家的关注。不同时代的读者都认为这本“色情”的和“不道德”的小说可圈可点。文本中亨伯特那呓呓自语的恍惚状态构成了文本的叙述范式,其疯癫性成了叙述的一大特色。“疯癫在人世中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符号,它使现实和幻想之间的标志错位,使巨大的悲剧性威胁仅成为记忆。它是一种被骚扰多于骚扰的生活,是一种荒诞的社会骚动,是理性的流动。”(福柯,2003:32)除了亨伯特外,小说中的另外两个人物——黑兹太太与奎尔蒂也具有疯癫性。疯癫与理性在这些人物身上反复交织,最终构成了相同的命运结局——死亡。疯癫与理性自文艺复兴以来就成为西方社会重要的文化表征。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在其《疯癫与文明》一书中表明,疯癫并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文明的产物,并把疯癫分为浪漫化的疯癫、狂妄自大的疯癫、正义惩罚的疯癫和绝望情欲的疯癫。本文试图以福柯的疯癫理论探讨文本中的人物疯癫呈现,认为《洛丽塔》中的主要人物黑兹太太、奎尔蒂分别对应了浪漫化的疯癫和狂妄自大的疯癫;作为最重要人物的亨伯特则展现出了正义惩罚的疯癫和绝望情欲的疯癫,两种形式的疯癫相互交织,影响着人物的命运。通过对于人物疯癫意象的剖析,展示出人物命运无可避免的悲剧性。
2. 黑兹太太浪漫的疯癫
“没有抽象的疯癫只有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疯态。因为正是在人对自身的依恋中,通过自己的错觉而造成的疯癫。”(福柯,2003:22)福柯认为在一种虚妄的自恋中,人产生了自己疯癫的幻象。这种疯癫象征就像一面镜子,隐秘地向自我观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疯癫与其说是真理和现实世界,不如说是人和人所能感知的关于自身的所谓真理。”(福柯,2003:22)在《洛丽塔》中,黑兹太太以为得到亨伯特的爱而最终导致疯癫。这种爱只不过是种自以为是的梦幻。福柯认为,“人的疯癫是一种神奇的景观”(福柯,2003:23),它已然成为一个时代的特征。在分析古典文学的疯癫性经验中,福柯提出了一种最持久的“浪漫化的疯癫”的概念。(福柯,2003:24)其特征是由塞万提斯(Cercantes)确定的,即作者的奇想变成了读者的幻想。对这种现实与想象的关系的忧虑构成了想象力的创造与谵妄的迷乱之间以假当真的交流的忧虑。“疯癫也反映出人类的各种想象,甚至最漫无边际的遐想。这些想象是模糊的、骚动的,却又在一种共同的妄想中奇怪的妥协。”(福柯,2003:25)黑兹太太对于亨伯特的爱与幻想就属于这种浪漫的疯癫。
夏洛特·黑兹,一位单身母亲,偶然的机会迎来了她的房客亨伯特。尽管在亨伯特意识里,在得知要租住的一位雇员的亲戚家的房子刚刚烧毁了之后没有了去那里的意愿,“但作为知礼的欧洲人,我不能拒绝被那辆桑车送到草坪街去”。(纳博科夫,2001:31)当亨伯特勉为其难地跟着黑兹太太参观房子时,亨伯特内心已经倍受折磨,并且已经做出不会住在这里的决定。相对于黑兹太太的热情介绍,亨伯特对这个单身母亲却显得极为冷淡:“凉鞋、栗色宽松裤、银黄色衬衣、近似方形的脸……可怜的妇人三十五六了,她的额头很有光泽,眉毛剃过,五官端正但不动人……”(纳博科夫,2001:31)亨伯特在二人初次见面的场景中对于黑兹太太的描写颇为客观理性,透露出不可能有任何感情联系的预示。若不是黑兹太太有位小仙女般的洛丽塔,亨伯特永远不可能与其有更多的接触。
黑兹太太不会明白亨伯特成为房客的真正原因。黑兹太太对亨伯特暗生情愫,而亨伯特所有的心思却都落在“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已经具化了作者的古老欲望,因此在一切的一切之上和之后就只有——洛丽塔”身上。(纳博科夫,2001:41)亨伯特与黑兹太太一家人暂时平静的相处激发了黑兹太太的自我幻想。“疯癫,因为它特有的启示性、幻觉、啼笑皆非、善意的过失、痛苦、悲剧、乃至死亡,而引发了压倒性的迷恋。”(汪民安,2008:3)她满怀热情地对亨伯特持有强烈的好感。终于,在驾车送洛丽塔去Q营地之后,黑兹太太让女佣转给亨伯特一封信,她的自白信:“我爱你……你留下来的事实只能说明一件事: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作为白头偕老的伴侣;你已准备好把你的生活和我的永远永远连在一起,并做我小女儿的父亲。”(纳博科夫,2001:65)如此直白、热忱的表白信让亨伯特陷入两难的境地:离开这所房子就再也见不到洛丽塔,但自己不爱也不需要黑兹太太。然而,为了能继续和洛丽塔同处一个屋檐下,亨伯特接受了这份表白。进而,黑兹太太实现了她那浪漫的幻想。但是,正是这种对爱情的幻想最终导致了她的疯癫。
而在亨伯特的内心深处,“当我想过娶一位成熟寡妇时(比如夏洛特·黑兹)目的只为了能对她女儿(洛丽塔)随心所欲。”(纳博科夫,2001:67)而黑兹太太也不会想到亨伯特根本不可能成为她白头偕老的伴侣,亨伯特“并未计划和可怜的夏洛特结婚,以便用什么野蛮、危险、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除掉她……”(纳博科夫,2001:68)夏洛特与亨伯特同床异梦。一个幻想着美丽的爱情和婚后生活,一个蓄谋着对年轻的洛丽塔的不可告人的淫欲。黑兹太太为了增加夫妻间的浪漫甚至已经计划好秋天和亨伯特去英格兰旅行。而在实际的夫妻生活中,亨伯特也刻意避免作为丈夫的职责,总是尽可能地偷偷地给黑兹太太服用安眠药,“把她击昏四个小时……可是,每当我一做像是吻她之类的简单动作,她马上就会醒来,像一条章鱼一样生机勃勃。”(我仓皇逃走)(纳博科夫,2001:91)
黑兹太太单纯的浪漫的幻想并未得到任何回报。尽管黑兹太太曾打算等洛丽塔从Q营地回来就直接送她去寄宿学校,以便更好地度过和亨伯特的二人世界。而这个想法恰恰激怒了亨伯特。“疯癫是启示性的,人们正是借助疯癫,表达了对凶兆和秘密的直觉般的领悟。”(汪民安,2008:2)最终,当黑兹太太发现了亨伯特的那锁在如潘多拉魔盒般的抽屉里的日记时,她彻底崩溃了。黑兹太太和她那梦幻般的浪漫爱情一起步入了疯癫的边缘。“今晚我就离开。这一切都是你的。只是你永远、永远也见不到那个可怜的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了。滚出这间屋子。”(纳博科夫,2001:93)这是黑兹太太在浪漫的幻想崩塌后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句话,带着破碎的心,黑兹太太已然到了疯癫的边缘。这种对爱情幻想的浪漫疯癫最终导致了黑兹太太的车祸。“她的头骨、脑浆、金发和血已经模糊一片。”(纳博科夫,2001:96)
“疯癫与理性相对,但作为人类存在的另一类模式,它不是对理性简单的拒斥……它能与理性进行具有讽刺意味的对话。”(古廷,2013:75)黑兹太太沉浸在与亨伯特的浪漫的爱情的幻想中,而亨伯特却沉溺在如何得到对洛丽塔理性的思考中,这本身就构成一对辛辣的讽刺。黑兹太太对亨伯特的自白信被接受之后便误以为她对他的爱也被接受了,她天真地把幻想当成了现实。当黑兹太太发现亨伯特的真实目的和欲望后,之前的对爱情的漫无边际的遐想化作了现实中的那层骚动着的迷乱背后的疯癫。
3. 奎尔蒂狂妄自大的疯癫
“在第一种疯癫形式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狂妄自大的疯癫。但是,这种疯人没有一种文学典型。他通过一种虚妄的自恋而与自身认同。”(福柯,2003:25)纳博科夫虽然没有花大量的笔墨对文本中另一个人物——奎尔蒂进行过多的刻画,但奎尔蒂如幽灵般自始至终地存在。在文本亨伯特自述之外的第二个平面出现的人物,奎尔蒂间接参与了洛丽塔的堕落与亨伯特的自我毁灭。虽然奎尔蒂大都以侧面的形式,如同昏黄灯光下的侧影,但他诠释了如福柯指出的狂妄自大的疯癫特质。
奎尔蒂是对洛丽塔命运影响很大的一个人物,也是文本中重要的人物形象。但至始至终,对奎尔蒂正面描写的场面较少,大部分通过暗指的方式凸显其人物性格。黑兹太太曾向亨伯特提到她们的居住地附近有位牙医叫奎尔蒂,“我想就是那位剧作家的叔叔或表哥。”(纳博科夫,2001:68)文本中第二次提到奎尔蒂是洛丽塔在被送往Q营地后,亨伯特走进洛丽塔凌乱的房间时看到墙上的彩色海报,“一位出色的剧作家正庄严地抽着一只‘德洛姆’。”(纳博科夫,2001:66)通过简单的侧面描述,我们基本上可以确立奎尔蒂的身份:剧作家。出现在洛丽塔房间墙上的这张彩色广告,也隐喻了奎尔蒂与洛丽塔之间的命运纠葛。在亨伯特与洛丽塔享有的第一个旅馆之夜的叫做“着魔猎人”旅馆中,奎尔蒂再次出现,而且依然如同幽灵般存在。“突然我发现,在黑暗笼罩的圆柱走廊里有个人坐在一张椅上。我其实并不能看见他,使他暴露的是一阵像把螺丝的刺耳怪音和一阵谨慎的咯咯说话声,而后是静悄悄旋上螺丝的最后一个音符。”(纳博科夫,2001:125)
小说虽未完整地刻画奎尔蒂,但他的身影在每一个重要场合都会出现。这个剧作家以鬼魂般的能力出现在亨伯特和洛丽塔的世界里。就连亨伯特也搞不清奎尔蒂到底是因为醉了还是本来就带着疯癫性质的怪音和呓语。“梦幻和疯癫并非无意识的偶尔流露,它就是思维本身的特质,它是思维的日常状态。”(汪民安,2008:12)奎尔蒂的这种日常的疯癫状态在一开始就给亨伯特留下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在亨伯特载着洛丽塔开始自驾旅行时,一辆敞篷车像幽灵一样尾随着他们。“洛从车里探出身正急火火地对着一个阔背、秃顶,穿一件灰黄色上衣和深褐色长裤的男士说着什么,还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一通比划,只有她讲到严肃处想强调什么的时候,才有这样的举止。”(纳博科夫,2001:219)奎尔蒂就这样突然和洛丽塔有了直接的交流。这也是几乎让亨伯特崩溃的一幕。
这个让亨伯特觉得带着些许疯癫特质的剧作家突然地出现在洛丽塔和他的世界里,这让亨伯特认为他和洛丽塔的世界被入侵,是无法忍受的。尽管亨伯特处处小心设防,但最终,奎尔蒂从医院带走了洛丽塔,从亨伯特的世界里带走了洛丽塔。
奎尔蒂真正出现是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他脸色青灰,眼睑松弛,几根稀疏的头发乱糟糟的,但他还是能被认出来了,准确无误;他从我身边扫过,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浴衣,和我那件很像。他没发现我,要么就是当我是什么熟悉的、不关痛痒的幻想没理我——他继续往前走,给我看到他那毛茸茸的小腿,像个梦游者,下了楼。”(纳博科夫,2001:303)亨伯特与奎尔蒂最终的交锋,正面的刻画让奎尔蒂更带有疯癫的色彩。这种疯癫源于他作为一名艺术家的狂妄自大,以及在毒害了许多像洛丽塔这样的少女后没有任何的愧疚与自责的道德泯灭。在和亨伯特一阵扭打之后,最后奄奄一息之时,奎尔蒂竟然神采奕奕地爬上了自己的床,把自己裹进毯子里。“‘滚开,滚出去,’他说,咳嗽着,愤怒至极。”(纳博科夫,2001:68)临死之人如此的反应,足以说明他的疯癫。
奎尔蒂自始至终给人一种疯癫的印象,无论是从对他的侧面描述还是结尾部分的正面描写。“虚妄的自恋使他将各种自己所缺少的品质、美德或权利赋予自己。”(福柯,2003:25)这种疯癫源于自我的狂妄,体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搅进洛丽塔的世界,扰乱亨伯特本就癫狂的情感世界。在最终奎尔蒂死的那一刻,还依然怒气冲冲地斥责他的谋杀者亨伯特。这种狂妄自大的疯癫贯穿于奎尔蒂生命的始终。
4. 亨伯特正义惩罚的疯癫及绝望情欲的疯癫
寻求正义惩罚的疯癫从某种程度上说属于道德领域。“它在惩罚头脑混乱的同时还惩罚心灵的混乱。但是它还具有其他力量:它所施加的惩罚会自动增强,因为它通过惩罚本身而揭示出真理。”(福柯,2003:25)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亨伯特终于向奎尔蒂实施了报复,最终杀了奎尔蒂而大快其心。
在亨伯特的世界里,奎尔蒂是拐骗玩弄洛丽塔最终毁灭了其生活的罪魁祸首。亨伯特绝不允许一个毁灭他挚爱的人的存在。在见到失踪三年后的洛丽塔并且真实地看到她的生活时,亨伯特在某种程度上是幻灭的,继而,追杀奎尔蒂是他为自己和洛丽塔那曾经的美好而复仇的最终使命了。在亨伯特心里,唯有杀死奎尔蒂才是对洛丽塔遭受蹂躏以及对自己和洛丽塔情感造成折磨的最好补偿。因而,与奎尔蒂的生死对决带有为洛丽塔寻求正义惩罚的性质。“我该走了,该去找他,毁灭他。”(纳博科夫,2001:287)亨伯特已决定用毁灭来完成对奎尔蒂的惩罚。
亨伯特寻求对奎尔蒂惩罚是一种疯癫的惩罚。亨伯特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射杀奎尔蒂。而是通过一些列对话,企图让奎尔蒂明白他自己所犯的沉重罪孽——对亨伯特和洛丽塔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好好想想,’我说,‘想想多丽·黑兹,你绑架了她……’”(纳博科夫,2001:307)此时的亨伯特已经宣判了奎尔蒂的死刑:“‘奎尔蒂,’我说,‘我要你注意了,你的死期已到。我们都知道来世也可能是极端痛苦、精神错乱的永恒世界’。”(纳博科夫,2001:306)亨伯特寻求正义惩罚的疯癫此刻显露无疑。“疯癫用粗野不羁的言辞宣告了自身的意义;它通过自身的幻想说出自身隐秘的真理;它的呼唤表达了它的良心。”(福柯,2003:26)在经过一番扭打后,亨伯特则递给奎尔蒂一张整洁的打印稿:奎尔蒂的死亡判决书。亨伯特用韵文写好的诗式的判决书,并让奎尔蒂自己大声读出来。亨伯特用一种疯癫的方式对奎尔蒂进行惩罚。颇具癫狂色彩的是奎尔蒂一边念自己的死亡判决书时,在精彩处还稍加点评,就像生死与自己无关一样。而当最终奎尔蒂被亨伯特射杀死在自己的床上之后,亨伯特却有了不同的心理感受。“亨伯特根本不能通过消灭与自己无关的形象来获得自我的净化。”(刘佳林,2012:101)
“疯癫是因对某种结局的幻觉引起的,但实际上解开了真正的情感纠葛。它既是这一纠葛的原因,又是其结果。”(福柯,2003:28)本以为完成了对奎尔蒂的惩罚后会有一丝轻松之感,然而,“我根本没如释重负之感,相反,一个甚至比我希望摆脱掉的那个重负更沉重的负担挨近了我,袭上了我的身,重重的压住了我。”(纳博科夫,2001:314)亨伯特一方面完成了对奎尔蒂的惩罚;另一方面,对洛丽塔的永恒的失去以及对洛丽塔带来的心灵和肉体上的创伤此刻又让亨伯特成为被惩罚者。“死亡本身并不能带来和平;生命的结束使生命摆脱了疯癫,但是疯癫将超越死亡而取得胜利。”(福柯,2003:27)奎尔蒂的死亡让亨伯特彻底陷于疯癫的状态。疯癫超越了奎尔蒂的死,也将超越亨伯特自己的死亡。亨伯特心情沉重地驾车返回。在疯癫的状态下,亨伯特成了一个空虚的只有痛苦的人。如福柯所说“受苦者已经在虚妄的幻觉中体验到,自己受到的惩罚将是永恒存在的痛苦。”(福柯,2003:25)亨伯特完成了这种正义的惩罚,继而完成了正义惩罚的疯癫形象的构建。“既然我已无视了人类的法律,我同样也可以无视交通规则。于是我横开到高速公路的左边,看看感觉如何,还真不错。”(纳博科夫,2001:316)亨伯特的这种疯癫最终导致了自己在牢狱里结束生命的结局。
而纠结亨伯特一生的则是绝望情欲的疯癫。“因爱的过度而失望的爱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爱情,别无出路,只有诉诸疯癫。”(福柯2003:26)少年时期的亨伯特与阿娜贝尔疯狂地、笨拙地、毫无羞怯地、痛苦难忍地爱恋,终因阿娜贝尔因伤寒而死亡的结果造成了亨伯特一生的情感孽缘。“对于男孩来说,施爱和主动发生性关系是他们自我形象构建的核心,他们把性看成是男性力量的证明。”(芮玉萍,2004:5)与阿娜贝尔的两次性行为以及阿娜贝尔的早逝让亨伯特对于九到十四岁的少女有着特殊的欲望情结。“在九岁和十四岁年龄限内的一些处女,能对一些着了魔的旅行者——尽管比她们大两倍甚或好几倍——显示出她们真实的本性,不是人性的,而是山林女神般的(也就是说,鬼性的);而这些被选中的小生命,我想命名她们为‘小仙女’。”(纳博科夫,2001:11)亨伯特对于这种小仙女的欲恋正是导致其绝望情欲的疯癫的真正原因。“当心灵激动的时候,如果没有目标,似乎也会迷失方向;因此,应该为心灵提供发泄的目标。”(蒙田,1996:20)这些小仙女就是亨伯特心灵发泄的目标,直到洛丽塔的出现,这种冲动和贪欲一发不可收。
一开始,亨伯特是把这种贪欲控制在理性的范围之内的。“我想,即使不能涤除我可耻的危险欲望,至少也许能帮我将它们控制在平和状态。”(纳博科夫,2001:20)然而洛丽塔的出现让亨伯特逐步失去对种贪欲的控制,因为在亨伯特心里,洛丽塔就是阿娜贝尔的继续。“疯狂的爱情便在谵妄的虚空中追逐自身……它用想象的存在覆盖住无可弥补的缺憾;它用反常的欣喜、无意义的勇敢追求弥补了已经消失的形态。”(福柯,2003:26)亨伯特为了洛丽塔——为了继续在他青春记忆心底的“阿娜贝尔”租住了黑兹太太的房子,这也开始了亨伯特绝望情欲癫狂的第一步。
在第一次不经意地和意外地与洛丽塔相遇的那刻,亨伯特就唤醒了心底的那场未完结的欲念与爱恋。“那是一个同样的孩子——同样的少女,同样蜂蜜样的肩膀,同样像绸子一样柔嫩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纳博科夫,2001:316)亨伯特仿佛找到了那个丢失了很久的他的小仙女。随着日子的推移,亨伯特与洛丽塔之间有了不断的身体接触,这让亨伯特始终处在痛苦的纠结和挣扎中。一方面,他很享受和洛丽塔的亲密感;另一方面,他还要守住内心这个隐秘邪恶的对洛丽塔的贪念。“洛丽塔被我占有了,但她是安全的。”(纳博科夫,2001:56)此时,亨伯特对洛丽塔的情欲只能是控制的,暗自的。直到洛丽塔就要被送往Q营地时,洛丽塔跑上楼和亨伯特亲密地道别,这一刻,亨伯特已无法抑制住自己情欲的癫狂。“几乎同时,洛丽塔到了,穿着礼拜日的长裙,气喘吁吁,而后扑进了我的怀里,她天真的嘴在男性黑乎乎的上下唇的凶猛压迫下软化了,我颤抖的小心肝!”(纳博科夫,2001:63)此刻,亨伯特对洛丽塔的情欲几乎要呼之欲出了,尽管他一再地压制。
夏洛特·黑兹对亨伯特的告白信又不得不让亨伯特陷入两难的境地。“疯癫由一个强制性的世界进入了一个道德束缚的世界。”(汪民安,2008:24)如果不和夏洛特结婚就再也见不到洛丽塔;但自己又明明不爱夏洛特。出于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情欲,亨伯特与夏洛特结婚了,成了洛丽塔的继父。但在与夏洛特的婚姻中,亨伯特不仅没有履行丈夫的职责,反而几次疯癫般地要除掉夏洛特——他和洛丽塔之间的障碍。亨伯特曾幻想自己在湖里把夏洛特溺死。这本身已经暗示了亨伯特正渐渐步入疯癫的状态。在夏洛特遭遇车祸横死之后,亨伯特的真实想法却是:“说出来,很明白,就是从那时起再过几个小时,温馨的,褐发的,我的、我的、我的洛丽塔就会投入我的怀抱,她留下的眼泪我会为她吻去,甚至比它们涌出的还快。”(纳博科夫,2001:99)亨伯特这种为了洛丽塔而对于夏洛特的死不带有任何情感的情欲在此时已经不需要再多掩饰了。因为只剩下他和洛丽塔了。
亨伯特将洛丽塔从营地接回,便开始了长时间的公路旅行。这种旅行其实是一种对于世俗伦理的逃离。“他成了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的囚徒:被牢牢束缚在有无数去向的路口。”(福柯,2003:8)亨伯特的这种逃离犹如福柯笔下对于疯人的流放,只不过疯人们乘坐的是船,亨伯特则是漫无目的的汽车旅行,而这个看似没有目的的逃难般的旅行的最终归宿则是疯癫。他和洛丽塔,亦算父女,亦是情人。“身体和激情对世界的反应犹如魔镜,它照出来的不是真实,而是一个混乱、连续、交叉重叠的暧昧世界。”(赵一凡,2006:420)在旅行的途中,亨伯特一步步陷入到绝望情欲的疯癫。在没有夏洛特这个障碍之后,亨伯特终于实现了对洛丽塔的幻想已久的欲念。“我终于将它从愿望变成了现实——真的不敢吻她,我摸了摸她火热、张开的嘴唇,带着极大的虔诚,轻轻一吮,一点不猥亵;但她,在一阵不堪忍受的蠕动中,将嘴唇使劲压在我的上面,我碰到了她的门牙,并且分享了她唾液的薄荷糖味。”(纳博科夫,2001:110)亨伯特再也无需掩饰,对洛丽塔的情欲一发而不可收。“疯癫不再是上帝力量的化身,它只是作为理性而存在的上帝为人们所揭示的人自身的兽性存在。”(吴猛,2003:73)在长时间的旅行中,亨伯特占有了洛丽塔。
亨伯特对于洛丽塔的情欲因为神秘人——奎尔蒂的出现而陷入了疯癫、绝望的状态。“疯癫不在凭借奇异的航行从此岸世界的某一点驶向彼岸世界的另一点。它不再是那种捉摸不定的和绝对的界限。”(福柯,2003:30)在旅行中,在不断地占有中,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矛盾也越来越多。最终,洛丽塔被奎尔蒂悄悄带走,消失在亨伯特的世界里。接下来的三年里,亨伯特发疯一样寻找奎尔蒂的踪迹,但一无所获。这让亨伯特陷入了绝望的疯癫之中。直到收到洛丽塔的因为经济问题向自己的求助信,亨伯特才有了洛丽塔的消息。而此时的洛丽塔,已被奎尔蒂玩弄后抛弃,饱尝了生活的辛酸,并且已经结婚怀孕。面对怀有身孕的洛丽塔,亨伯特依然无法停止对她的感情。“纵使她的眼睛黯然如近视的鱼眼,纵使她的乳头肿胀,溢出乳汁来,纵然她那美丽、年轻、鲜嫩、天鹅绒般纤软的三角区被玷污了,被撕裂了——纵然这样,我只要看一眼你那忧郁的面容,听一听你那年轻沙哑的声音,我仍会万般柔情翻涌,我的洛丽塔。”(纳博科夫,2001:285)然而,在面对祈求与洛丽塔继续生活遭到洛丽塔断然的拒绝的时候,亨伯特彻底绝望了。带着这种绝望的癫狂,亨伯特踏上了让奎尔蒂毁灭的,也是自己毁灭的道路。“如果它会导致死亡的话,那么正是在死亡中情侣将永不分离。”(福柯,2003:26)亨伯特在对于洛丽塔绝望的情欲的疯癫中迈向了自我毁灭。“亨伯特的罪行违反了道德伦理,却仍不失人性。就这一点而言,《洛丽塔》是作者凭借自己对语言文字的把握和对人类生存的思索,以常人的经历和体验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非常人的形象,震惊了读者,却深入了人心。”(汪小玲,2008:157)
5. 结语
福柯曾说道疯癫总是与死亡和谋杀为伍。《洛丽塔》中主要的人物因疯癫而陷入相同的命运——以死亡而告终。夏洛特·黑兹由于自己对于亨伯特浪漫的爱情幻想而疯癫、死亡;奎尔蒂狂妄自大,拐骗玩弄无知少女,最终死在亨伯特的枪口之下,为自己狂妄自大的疯癫付出了代价;亨伯特为了洛丽塔惩罚了奎尔蒂,而自己也由于绝望情欲导致疯癫,最终违反了法律,死于狱中。《洛丽塔》中几位主要人物疯癫的形象,“展示出人固有的弱点,表达了人们对于疯癫的悲剧体验”(吴猛和新风,2003:68),契合了福柯在其《疯癫与文明》中对于疯癫的分类。疯癫“既是一个孕育着某种秘密‘转折’的虚假结局,又是走向最终复归真理的第一步。它既是表面上各种人物的悲剧命运的汇聚点,又是实际上导致最终大团圆的起点。”(福柯,2003:29)这对于重新理解文本中的人物形象提供了新的视角,通过对于人物疯癫性的探究,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人物的疯癫性所带来的无法避免的悲剧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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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the Characters’ Madness in Lolita
Michel Foucault divides madness into four categories in his 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namely madness of romanticism,madness of arrogance, madness of justice and madness of the desperate love. Combining Foucault’s madness theory with the close rereading of the text of Lolita,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monstrate the main characters’ madness images: Mrs. Haze’s madness of romanticism, Quilty’s madness of arrogance, Humbet’s madness of justice and the desperate love which are interwoven complicatedly to exert the profound impact on his tragic fate.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characters’ madness images, the main characters’ inevitably tragic fates are dynamically presented.
Lolita; Humbert; madness
I06
A
2095-4891(2016)03-0083-06
高伟华,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通讯地址:235000 安徽省淮北市相山区海宫路2号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