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佩玉与邵洵美:烟火尘世,永保初心
2016-03-31汤小小
汤小小
A
她是盛宣怀的孙女,名副其实的豪门千金,读书、听戏、游玩,住洋房,着锦衣,生活如一幅五彩画卷,不染尘埃。
与邵洵美的相遇,恰在祖父离世后的最悲伤难耐时。
她同家人陪祖父的灵柩到苏州安葬,他亦同行。两人虽是表亲,这却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那时,他还不叫洵美,而叫云龙。那时,匆匆一瞥,她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她常常避开热闹喧哗的人群,独自坐在走廊的摇椅上,默默思念祖父的音容笑貌,任时光流长,将她的身影雕刻成一幅唯美的画。
她醉心风景,而醉心于她身影的人,正是邵云龙,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底早已掀起千层浪,拿出相机,偷偷将她的身影定格在黑白胶卷上。只是欣赏,并未叨扰,所以,她并不知道,原来自己弥漫悲伤的身影,早已惹人悄悄动了心。葬礼后,一家人到杭州散心,在孤岛的寺庙里,她与他迎头遇上,他看着她,露出阳光般绚烂的笑意,虽然二人都没有说话,她却在这笑里,看到了春暖花开。
此后,日子又恢复宁静,她依然在大宅门里云淡风轻,不闻世事。
这匆匆的相遇,却从此在邵云龙心里打下了烙印,他悄悄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洵美,因为《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说:“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他觉得他与她的相遇,像诗经一样唯美悠长。
他将她的照片仔细收藏,他还央求母亲去盛家提亲。那时,盛佩玉才知道,原来她早已被人暗恋,原来他爱她的方式竟如此浪漫多情,像一阙唯美的宋词,回味悠长。回味与他相遇的点点滴滴,心里有花次第开放,少女芳心软成一块融化的糖。两情相悦,双方家长又满心欢喜,这桩亲事便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然而,两颗心刚刚靠近,却又面临分别。他要去英国读书,三年期满,方能回来举行婚礼。虽然不舍,两个人却都知道,爱情不应成为学业的牵绊。临行前,他与她合影一张,用以抵挡分别岁月的相思之苦,也当作正式的订婚。而她用纤纤玉手,一针一线为他织就一件白羊毛背心。
收到背心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当即写诗一首。“你是我终生的宠幸,是我惟一的长伴。”将绵绵情意尽数挥洒,并将它发表在《申报》上,等于将这份情感诏告天下。这份报纸从此被她细心珍藏了六十多年,因为这是他许给她的誓言,用如此独特而又浪漫、如此热烈而又深情的方式。
自古伤离别,但她却在离别的日子也满心欢喜。他每到一个地方,必搜集漂亮的明信片寄给她,他遇到的新鲜事,他心里的相思与挂念,全都通过信件细细讲给她听,让她只有满满的喜悦与惊奇,根本无暇伤感。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三年期未到,因家中一些变故,他不得不提前归国。学业未完成,虽然遗憾满腹,但想到能与她相见,心底又被欢喜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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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分离,爱意更浓,处理完家中事宜,他们的婚礼便被提上了日程。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他们的结婚照登上了《上海画报》的封面。照片里,他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她温柔婉约,眼神里却藏着淡淡的恐慌。离开轻松自在的豪门世家,踏入另一扇宅院,从此生儿育女,担起家的重负,怎不叫人心生恐惧?
看着他笑意盈盈的脸,她终是释然,纵是有万般苦楚,也都是甜蜜的吧?
他是志向远大的男子,要用自己的才华与双手,为她搏得更好的生活。婚后,他办杂志,开印刷厂,开书店,尽情挥洒才情,也尽情挥洒财富。而她是他最好的贤内助,为他打理家务,为他洗手做羹汤。奔波一日归来,她总能用温婉的笑意,慰他一身风尘;他总将他的豪情壮志说给她听,她频频点头,目光里,满满的全是欣赏与肯定。
可他一向大方,不善理财,又太理想化,渐渐地,手中便开始拮据。为了节省开支,一家人搬出洋房,住进了逼仄的出租房里。而此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生。他心里一定是愧疚的,她却毫不在意,只因一家人相亲相爱。此后,他更努力地经营出版事业,却常常入不敷出。她便拿出自己的陪嫁支援,慢慢地,她身边竟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了。
她因此不敢回娘家,怕穿戴寒酸而被娘家人问起。但纵使这样,但凡他有所求,她依然想尽一切办法全力支持。
十几年的豪门生活,让她见识了太多男子的懦弱与荒唐,风流与败家,她曾经对他约法三章:一不许有别的女人,二不许吸烟,三不许赌博。这三样他皆不沾,他是那样积极向上、那样阳光充沛的男子,虽一时不济,依然让她满心欢喜。他做的全是理所当然的正事,她岂能不支持?
眼看着家里越来越拮据,他也有过片刻的动摇。以他的家世与才华,想追名逐利,想谋一官半职,并非难事。面对那样的机会,她却淡然一笑:“做官谋利,无非为住洋房、坐洋车、着锦衣、吃美食,这些都曾经有过,何必再去挣?曲意奉承,并非所长,又何必为难?她宁愿住小房子过穷日子,也要让他永保初心,不为追名逐利,心中理想不灭。
《琅琊榜》里,梅长苏背负阴暗权谋,只为靖王能永保初心,盛佩玉与邵洵美亦如是。
烟火尘世里,最是一颗初心最难保持。因为有她,他才可以继续心怀理想,鲜衣怒马,轻狂恣意。
C
盛佩玉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和他之间,会多出第三个人来。
这个人是美国作家艾米丽。她与邵洵美共同写作,一起工作。他帮她接近宋氏三姐妹,助她成为畅销书作家。
坊间对艾米丽与邵洵美的关系一直众说纷芸,淡然如盛佩玉,心里也终是起了涟漪。第一次在丈夫面前疾言厉色警告:“每晚必须十一点之前回家。”而邵洵美真的从此按时回家,无论工作多忙,都不在外多逗留一秒。
她曾经对他约法三章,首条便是不许有别的女人。若他真与别的女子有染,以她的高傲性子,必定不能容忍,更何况他还要时常靠她的经济支持,她处处掌握着主动权,却经常邀艾米丽一起逛街、看戏,经常到艾米丽家做客,也常常邀对方到家中品尝美食。
只是在此后的岁月,他们与艾米丽有太多不得已的纠缠。
上海沦陷时,他们匆忙逃离,所有的家当皆留在家中,那是邵洵美所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为此,他不得不借助艾米丽美国人的身份,让律师写了婚姻证明,才将所有的财产尽数拿回。
香港沦陷时,艾米丽与男友被关进集中营,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借助邵洵美夫人的身份脱险。此后,他一腔热血,与艾米丽一起办抗战杂志,发抗战小册子,盛佩玉始终在背后默默支持,遭遇日本人的各种威胁亦是不悔。
虽然三人行的故事各种传闻不断,盛佩玉始终淡然以对。她相信,那个对理想永保初心的男子,对爱情也一样会永保初心。信任虽然艰难,却是夫妻之间最好的调和剂。
她有哮喘,不喜吵闹,他对这病比她还要清楚。她发病时,他总想法使她安静,自己则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惊扰了她。
好在这种尴尬也没有维持多久。不久后,艾米丽离开,他们的世界重新清清朗朗,无遮无挡。只是战乱让日子更加窘迫,他要出去谋事,分别成为常态。却不曾想,后半生会在分别里颠沛流离。
太理想化的人,总容易在生活里跌倒,他曾受过牢狱之灾,穷困潦倒过。而她要照顾散落在各地的孩子,又因为生活窘迫,夫妻二人竟是聚少离多。只是就算垂垂老矣,他与她,依然保持着通信的习惯,偶尔他还会写诗给她,依然是那样情意绵绵,浪漫唯美。
一直到六十二岁离世,他都是那个浪漫多情的风流才子。
流传下来的照片里,他牵着她的手,爱意如空气,在两个人的眼神里恣意流淌,令人观之动容。他们一起走过了四十一年的岁月,风雨无数。他们相扶相携,在烟火尘世里,在风雨飘摇里,依然对爱情和理想矢志不渝,保持了一颗难得的初心。
一颗初心,胜过繁华万千。
(雨涛摘自《莫愁·智慧女性》)(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