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书画收藏的来源与流向
2016-03-30□苏醒
□苏 醒
华夏书画收藏的来源与流向
□苏醒
On Origin and Fate of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Collection of HUA Xia
Su Xing
Hua Xia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collectors in Wuxi during the Mid-Ming dynasty.His collection includes calligraphy, paintings, stone inscriptions and books.In his collection,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are most abundant.Many famous artworks such as calligraphic copybook of Liu Zhongshi by Yan Zhenqin, four copybooks of ancient poems by Zhang Xun and a portrait of living in seclusion in mountain Bian by Wang Meng are all collected by him.The article hackles the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collection of Hua Xia and reproduces his collection activities according to the annotations, seal and recorded historic literature of artworks to research the origin and fate of his collection.
华夏,字中甫,号东沙,生于弘治甲寅(1494年),卒于隆庆丁卯(1567年),享年七十四①,为明时无锡最重要的收藏家之一,与文徵明、丰坊等人相交甚深。华夏早年师事王阳明,后因王阳明得罪刘瑾而受牵连,从此耽心收藏,搜罗名人法书、绘画以及碑帖善本,并专门建造一所真赏斋用以宝藏其宏富的藏品。文徵明、文彭父子曾为华夏精心钩摹了真赏斋中的钟繇《荐季直表》、王羲之《袁生帖》、王方庆《万岁通天帖》三件法书,由当时著名的刻帖名手章简甫镌刻成《真赏斋法帖》三卷,被誉为明刻帖第一。文徵明晚年又曾两度绘《真赏斋图》赠予华夏,并撰写《真赏斋铭》以记叙其事。本文通过爬梳华夏的书画藏品,根据流传作品的题跋、印记,以及画史文献的著录记载考索真赏斋藏品的来源及流向,还原华夏的书画收藏活动,从中亦可窥见明中后期江南地区藏家的交流情况。
一.华夏的书画藏品
华夏的收藏集中在法书、绘画、碑帖以及古籍善本,本文主要关注于其宏富的书画收藏。关于华夏的收藏,文徵明晚年曾为其作过两幅《真赏斋图》,第一幅作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图1上博本);另一幅作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国博本)(图2)。上博本《真赏斋图》的引首为李东阳以篆书所题“真赏斋”,卷后拖纸则有文徵明分别用楷书和隶书书写的《真赏斋铭》;而国博本《真赏斋图》卷后亦有文徵明以楷书所写的《真赏斋铭》,此铭列举了华夏最重要的部分藏品:
法书之珍,有钟太傅《荐季直表》、王右军《袁生帖》、虞永兴《汝南公主墓铭起草》、王方庆《通天进帖》、颜鲁公《刘中使帖》、徐季海绢书《道经》,皆魏晋唐贤剧蹟,宋元以下不论也。②
上博本《真赏斋图》后除了有文徵明的《真赏斋赋》,还有明代书法家、鉴藏家丰坊③所写的一篇《真赏斋赋》。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丰坊应华夏的邀请做客真赏斋品鉴其藏品,期间对其中的部分藏品作了题跋考辨,如张旭《古诗四帖》(旧作谢灵运书),丰坊在此帖后用小楷写下长跋,提出此帖非谢灵运所书的观点④。(图3、4)
此间,华夏也向丰坊出示了文徵明所绘的《真赏斋图》(上博本),丰坊则在此图卷末写下了一篇《真赏斋赋》,对华夏藏品的记载较《真赏斋铭》更为详细,其中历代法书包括了钟繇《荐季直表》、王羲之《袁生帖》、颜真卿《刘中使帖》、《朱巨川告身》、王方庆《万岁通天帖》、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起草》、徐浩《道德经》、张旭《古诗四帖》、蔡襄《八册帖》、黄庭坚《刘宾客经伏波神祠诗》、《诸上座帖》、《太白忆旧游诗》、赵构《黄庭经》、岳飞《与奉郎中札子》、赵孟頫《黄庭经》、《洛神赋》、虞集《诛蚊赋》等;唐宋元名画包括了王维(传)《辋川图》、郭忠恕《雪江图》、黄荃《柳塘聚禽图》、米友仁《潇湘图》、阎次平《寒岩积雪图》、刘松年《香山九老图》、马麟《四梅图》、赵孟頫《秋郊饮马图》、《二羊图》、《武侯图》、《漂母图》、《设色山水小图》、《溪山仙馆图》、高克恭《秋山暮蔼图》及一直幅、倪瓒《惠山图》、《春霁图》、王蒙《青卞隐居图》等⑤。
华夏的这些藏品中依然存世的法书有王羲之《袁生帖》(现藏日本藤井有邻馆)、颜真卿《刘中使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王方庆《万岁通天帖》(旧题《通天进帖》,现藏辽宁省博物馆)、张旭《古诗四帖》(旧题谢灵运《古诗帖》,现藏辽宁省博物馆)、黄庭坚《刘宾客经伏波神祠诗》(日本东京细川护立氏藏)、《诸上座帖》(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太白忆旧游诗》(现藏日本藤井有邻馆)、赵构《黄庭经》(藏地不详)、赵孟勅《黄庭经》(藏地不详)、《洛神赋》(藏地不详)、虞集《虞雍公诛蚊赋》(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绘画则仅存刘松年《香山九老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赵孟頫《秋郊饮马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图上似无华夏收藏印记)、《二羊图》(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此图上似无华夏收藏印记)、王蒙《青卞隐居图》(现藏上海博物馆)。
在已经佚失的真赏斋藏品中,有一幅赵孟頫《武侯图》,此图为赵孟頫所绘诸葛武侯之像,原画卷后还配有赵孟頫所书《前后出师表》,赵书《前后出师表》于入藏华夏真赏斋时便已经佚失。正德九年甲戌(1514年),华夏持此《武侯图》来苏州访祝允明,请其在此《武侯图》后用小楷补书《前后出师表》⑥以完璧全卷。今赵图已佚,而祝书犹存,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又有一幅黄荃(传)《柳塘聚禽图》,此图藏地不详,或云藏于美国耶鲁大学美术馆,国内存有民国时期珂罗版画卷⑦。(图5)
可以确信的是,华夏的藏品还不止这些,一方面丰坊与文徵明当时观摩品鉴的真赏斋藏品未必齐全,且华夏在此后仍有购入藏品的可能,如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帖》的卷面上亦有“真赏”等华夏的收藏印记,故此帖也为华夏所藏(图6);另一方面,这些藏品的列举中并没有将华夏同时代的书画家作品列入其中,如文徵明为华夏所绘的两幅《真赏斋图》、嘉靖戊午年为华夏书写的扇面⑧等等,这些同时代名家之作,华夏也应收藏有不少,只是因为当时的书画收藏有“宋元以下不论也”的风气,故没有列举在《真赏斋铭》及《真赏斋赋》中。
图1 真赏斋图(上博本)
二.华夏书画藏品的主要来源
对自己藏品的来源,华夏历来少有述及,除了在自己的藏品上钤“真赏”、“华夏”等收藏印记外,极少留下片语只字的题跋。要考索其藏品的来源,只能根据其他收藏家留下的收藏记录,如文徵明在华夏藏品上作的题跋、都穆《寓意编》、汪氏《珊瑚网》、《佩文斋书画谱》等著录中的记述,比照《真赏斋赋》、《真赏斋铭》中所列的华夏藏品,以此推测华夏部分藏品的来源。其中,既有来自于其祖上家传的藏品,亦有来自于其他藏家之手的藏品。
华夏的家族在无锡地区显赫一时,王世贞曾称无锡华氏为江表甲族:“华之衣履冠盖遍天下”⑨。《华氏传芳集》记载当时华族所拥有的田地:“当地十余万亩无他姓,皆华氏田”⑩,无锡荡口古镇至今犹存华氏义庄,当地亦多为华姓,可见其族兴盛,绵延至今。华夏的祖父为华坦(1452-1535年),号南坡翁,其人精明能干,文徵明称其“精敏宏达,长于经理”⑪,其父亲为华欣(1474-1534年),字敬夫。华夏在祖辈父辈的余荫下有着雄厚的经济实力来从事收藏活动。且除华夏外,在华氏一族中还有华尚古、华云(1488-1560年)等人亦从事收藏,他们皆先后与沈周、文徵明、祝允明等吴门文人交往甚深,积累了深厚的文化资源,这都为华夏的收藏奠定了相当的基础。
华夏的祖传藏品中最为显著的艺林剧迹莫过于唐王方庆辑《万岁通天帖》,此帖为唐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687年)时,王方庆献出其先祖王导、王羲之、王荟、王献之、王徽之、王珣、王褒等王家一门二十八人的墨迹珍本,唐时称《宝章集》。此帖明时为华家所藏,华夏曾持此帖向文徵明求跋,文在跋文中云:
右唐人双勾晋王右军而下十帖。岳倦翁谓即武后通天时所摹留内府者。通天抵今八百四十年。而纸墨完好如此。唐人双勾。.....不知何时归无锡华氏。华有栖碧翁彦清者。读书能诗。多富古法书名画。帖尾有“春草轩审是记”。即其印章。今其裔孙友字中甫者。袭藏维谨。恐一旦失坠。遂勤石以传。其摹刻之工。极其精妙。视秘阁续帖。不啻过之。友知其所重哉。嘉靖丁已七月既望。长洲文征明题。时年八十有八。⑫
文徵明的跋文中透露出此帖为华夏祖上华幼武所藏。华幼武,字彦清,号栖碧⑬,元时人,为华夏八世祖⑭。文徵明非但为此帖作跋,同时也将此帖钩摹镌刻,集在《停云馆法帖》中,并在刻帖后复刻上沈周的书札,札云:“奉上华氏唐摹晋帖九种,盖双钩之精者。阁下研心书翰,欲烦妙手一一更拓之存于家,以见曾阅前代之迹……华亦早晚来取,其亦自宝者。不宣。周再拜,徵明契家道谊阁下。”⑮由此推断,此帖先为华氏借给沈周阅览,而后沈周请文徵明为他钩摹一过,作为下真迹一等的复本保存。华氏对此帖想必极为珍爱,故沈周有“华亦早晚来取,其亦自宝者”之语。
查《文徵明年谱》,文徵明于正德二年丁卯(1507年)五月十一日,“往相城访沈周,周有赠诗。又为周钩抚无锡华氏藏《唐摹万岁通天进帖》。”⑯从年谱的叙述可知,此事发生在正德二年(1507年),是年文徵明三十八岁,华夏年仅十四岁,而华夏的父亲华欣年三十四,祖父华坦五十五岁。以此推测,沈周借阅时,此帖应尚为华夏祖父华坦或父亲华欣收藏,沈札中所云“华氏”,指的是应该华坦或华欣。时隔五十年之后的嘉靖三十六年丁巳(1557年)七月既望,文徵明又“为华夏小楷旧跋《唐摹万岁通天进帖》”⑰。此时,文徵明已八十八岁高龄,华夏亦六十有四,其祖、父均已亡故,此帖便转为华夏收藏。《万岁通天帖》自华幼武收藏始,到华夏祖父辈手中收藏时借与沈周观摩品鉴,最终又传到华夏手中,其流传始末清晰可见。华夏对此帖爱若珍宝,在卷上钤有“华夏”印记,并将之选入《真赏斋法帖》中。
除了此帖的流传过程较为详尽之外,丰坊在《真赏斋赋》中述及的高克恭的两件绘画中的一件直幅也来自于华氏祖先华幼武。这件高克恭的山水直幅今已佚失,画作内容已不可考。所幸,《佩文斋书画谱》中著录了这件作品,并提到此卷上有倪瓒的题跋:“高彦敬绛色长卷…….又一直幅,倪云林为彦清题。彦清(华幼武)华中甫八世祖。”⑱可见,华夏一家自华幼武始便已经喜好收藏,且与倪瓒等画家、文人交好。故多藏有法书名画,流传到华夏手中亦有不少珍品,这为其真赏斋丰富的收藏打下基础。
除了祖传的藏品之外,真赏斋中更多的藏品来自于华夏自己的大肆搜罗。其族叔父华启直曾叙述其搜罗收藏的事迹:“……耽精鉴远,日研以确,凡晋魏法书金石古刻,并金悬购”⑲;文徵明在《真赏斋铭》中也提到“......每饼金悬购,故所蓄咸不下乙品。自弱岁抵今,垂四十年,志不少怠,家坐是稍落,弗恤而弥勤……”⑳。可见,华夏对法书名画的搜罗自早岁便开始,其收藏活动一直持续了四十多年,其间倾注了大量的精力、财力以及时间,甚至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的。而这些由华夏自己搜罗的名品,大部分则得自吴门藏家之手,其中包括了沈周、李应桢等明代吴门鉴藏圈中赫赫有名的执牛耳者。
明代吴门地区经济、文化发展极其兴盛,产生了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为核心的吴门画派。除了书画创作外,吴门画家亦从事收藏,尤其是沈周与文徵明,两人先后成为吴门鉴藏圈中领袖式的人物,他们不但自己收藏书画,还为其他藏家鉴定题跋,其影响力不限于苏州,同时也辐射到江南的周边地区,对当时的画坛和鉴藏圈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收藏活动中,华夏与这些吴门地区的书画家、鉴藏家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其中,最著名者有文徵明、祝枝山、文彭、文嘉等人。其间,华夏常往来于苏州、无锡之间,将自己的藏品出示给吴门鉴藏家观摩品鉴,以请求他们的鉴定与题跋;而这些吴门藏家也是真赏斋中的常客,时与华夏研讨观摩各自新入手的藏品。㉑
图2 真赏斋图(国博本)
嘉靖十年辛卯(1531年)秋月,华夏携带新得的钟繇《荐季直表》、王羲之《袁生帖》、颜真卿《刘中使帖》、黄庭坚《经伏波神祠诗》四件法书来到苏州请文徵明题跋㉒。其中,现藏于日本东京永青文库的黄庭坚《经伏波神祠诗》明时原系沈周旧藏。文徵明为此帖的题跋中云:“右黄文节公书刘宾客《伏波寺祠诗》……三十年前,徵明尝于石田先生家观此帖;今归无锡华中甫。中甫持来求题,漫识如此。”㉓由此可知,文徵明早岁便在沈周家中见过这卷黄庭坚《伏波寺神祠诗》,原为沈周旧藏,而今则为华夏所得,文徵明也因此得以重览作跋。
现在日本藤井有邻馆王羲之《袁生帖》则为沈周之子沈维时的藏品,也可算是沈家旧物。此帖后亦有文徵明以小楷写成的跋语,中云:“此帖旧藏吴兴严震直家……吾友沈维时购得之,尝以示余。今复观于华中甫氏,中甫尝以入石矣。顾此真迹,无前人题识,俾余疏其本末如此。”㉔(图7、8)故知此帖明时先为严震直收藏,后又辗转为沈周之子沈维时所得,而后再为华夏收藏。华夏收藏此帖后,将之刻入《真赏斋法帖》中,并请文徵明题识,以“疏其本末”。
同上述两件法帖一起带给文徵明品鉴题跋的颜真卿《刘中使帖》(又称《瀛洲帖》)亦为华夏真赏斋藏品,卷上有“华夏”、“华中父氏”等鉴藏印记㉕(图9、10)。此帖则得自于吴江史氏㉖,文徵明对这卷颜真卿的法书同样十分熟悉,早在青年时便陪同他的老师李应桢在史鉴家观看过此卷。四十年后,华夏购得此贴,并请文徵明鉴赏作跋,跋文记述了少年时期观看此贴的感受:“右颜鲁公《刘中使帖》,徵明少时,尝从太仆李公应祯观于吴江史氏。李公谓:‘鲁公真迹存世者,此帖为最。’徵明时未有识,不知其言为的。及今四十年,年逾六十,所阅颜书屡矣,卒莫有胜之者。因华君中甫持以相示,展阅数四,神气爽然。嘉靖十年岁在辛卯八月朔,长洲文徵明题。”㉗关于此帖,文徵明曾写信嘱咐华夏:“早来左顾,匆匆不获款曲,甚愧。承借留颜帖,适归,仆马遑遽,不及详阅,姑随使驰纳。他日入城,更望带至一观,千万千万。签题亦俟后便,不悉。徵明顿首,中甫尊兄。”㉘字里行间表达了文徵明由于仓促劳顿,这次借阅并没有对此帖详加审视的遗憾,同时也希望华夏能再次持此帖访吴,带给自己仔细观摩的意愿。值得一提的是,从信的行文和称谓中可见,文徵明对这个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晚辈藏家非常客气,称其“中甫尊兄”,充分显示出其对华夏的尊重。显然,除了交际上的客套与两人深厚的交情之外,无疑也是华夏真赏斋藏品的宏富,与其本人在当时收藏圈中占据的地位所致。
除此以外,黄庭坚《诸上座帖》亦为华夏藏品之一,卷首“座”字边钤有“真赏”、“华夏”印记(图11),此帖则为李应桢㉙的旧藏。此卷虽无文徵明题跋,然卷末却有李应桢请吴宽的题跋:“昔东坡见山谷草书从旁称叹。钱穆父独惜。以为未见怀素真迹。后山谷见自叙帖。书法遂觉顿异。不审此卷作时。是尝见耶。抑或未见耶。职方公浑于书者。藏此必能辨之。吴宽题”㉚,此跋写于李应桢收藏时期,跋文中提到的“职方公”指的即李应桢;又都穆《寓意编》云:“李少卿尝为郎中。奉使湖湘。道过江西。于石亭寺僧处。得山谷草书一卷。后有山谷真字跋。”㉛由此可知,此帖得之于李应桢。
除了来源清晰的藏家之外,华夏也会从鬻书卖画的掮客手中购买藏品,如《淳化祖石刻法帖三卷》即通过这种渠道购入。文徵明在《跋华氏续收淳化祖本石刻法帖三卷》中云:“嘉靖庚寅,儿子嘉偶于鬻书人处获见三卷,亟报中甫,以厚值购得之。”㉜可见,此三卷《淳化祖本石刻法帖》是文徵明之子文嘉在鬻书人处见到,并告知华夏而以重金购得的。文嘉在见到此帖后,并没有自己购入,而是转告华夏,这显然是因为华夏家中原本就收藏有六卷《淳化阁帖》,文徵明曾说自己平生“阅淳化帖不知其几,然莫有过华君中甫所藏六卷者……而中甫顾以不全为恨”㉝。故文嘉见到了这三卷《淳化阁帖》后,便亟报华夏,希望能够使得与真赏斋中的前六卷合璧一处,亦是其直接参与华夏收藏活动的明证。
图3 张旭 《古诗四贴》后丰坊的第一段跋文
三.真赏斋藏品的流向
真赏斋的大部分藏品自华夏晚年时便已逐渐流散出去,其中最大的卖家便是项元汴。项元汴(1525-1590年),字子京,号墨林,浙江嘉兴人,为晚明时最重要收藏家。他比华夏年轻三十一岁,于华夏而言,则是一位晚辈收藏家。华夏手中的藏品如颜真卿《刘中使帖》、张旭《古诗四帖》、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帖》、赵孟頫《二羊图》、《秋郊饮马图》、王蒙《青卞隐居图》等先后均为项氏或直接或间接地获得,由真赏斋而进入天籁阁。
项元汴直接向华夏购买的法书有虞集《诛蚊赋》,此帖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石渠宝笈三编》中有项氏向华夏收购虞集书《诛蚊赋》的记载:“元翰林学士雍国公虞文靖行书宋虞雍著诛蚊赋,项元汴真鉴之秘。明口口(年号脱失)三十九年春日,购于无锡华氏,用价伍拾金。”㉞可见,此帖为项氏用五十金直接向华夏购买的。此外,五代黄筌《柳塘聚禽图》和阎次平《寒岩积雪图》则是项元汴向华夏购得的两幅古代绘画。前者是项元汴花了八十两从华夏处购得的,项氏曾记载:“五代黄筌柳塘聚禽图,明墨林山人项元汴真赏宝秘,原价捌拾两,购于无锡华东沙家”㉟,而阎次平《寒岩积雪图》则“用价壹百贰拾锭,得于锡山华氏”㊱。根据《真赏斋赋》中华夏藏品的记载,显然此处“锡山华氏”所指正是华夏。
还有部分真赏斋的藏品虽无交易价格的记载,却也为项氏重价购得,如黄庭坚《伏波神祠寺》,王世贞在《弇州续稿》中对此帖的流经去向作过描述:“山谷书刘禹锡经伏波神祠寺,最为奇逸……初自华东沙氏,售于吾馆甥。叔阳意忽疑之,持以见畀,偶囊涩不能应,得旬日留,托王君载双钩而俞仲蔚廓填之,虽不尽得其妙,比之褟石,尚少一重障也。卷今为嘉兴项氏以重价购得,佳人属沙咤利矣,可怜,可怜。”㊲可见,此帖华夏本欲售于其女婿叔阳(旧时女婿称“馆甥”),因无法确定此帖是否为黄庭坚真迹而求鉴于王世贞。王世贞虽断定为山谷真迹,却囊中羞涩,只能托人双钩摹搨一过作罢。后来才为项元汴以重金购得,王世贞得知后乃有“佳人属沙咤利”之叹。㊳
除了古书画之外,文徵明八十八岁时为华夏所作《真赏斋图》(国博本)也为项元汴购得。在此画卷末的《真赏斋铭》中文徵明提到当时收藏圈的风气:“今江南收藏之家,岂无富于君者?然而真赝杂出,精驳间存,不过夸视文物,取悦俗目耳”㊴,又云“植志弗移,寄情高朗,弗滞勿移,是曰真赏”㊵,显然文徵明借此铭高度评价了华夏的收藏活动并非只是射利炫富的商贾行为,而是一位“真赏”之士。作为晚辈的项元汴内心显然充满着对文徵明与华夏这样“真赏”之士的尊崇,对自身身份的认定无疑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一些学者就指出项元汴购藏《真赏斋图》的真正目的正在于告知世人自己并非只是单纯的富豪收藏家,而是“继承了一个真赏者的权威地位”㊶,从而获得与其宏富藏品相衬的文化身份。
综上,华夏真赏斋的书画藏品涵盖了晋唐法书,宋元名画,乃至于文徵明、祝允明、丰坊等同一时期的名人书画,其藏品的宏富程度在无锡地区可谓首屈一指,即便置于整个江南也可算得上是重要藏家。而华夏的收藏活动前后长达四十余年,在此期间他与文徵明、丰坊、祝允明、文彭、文嘉等人均建立了深厚的交谊,其晚年又与晚辈收藏家项元汴建立了藏品上的往来,其“真赏”的鉴藏观也对项氏的影响甚深。因而,华夏真赏斋的书画收藏活动成为明代江南地区收藏活动中的重要一环。
注释:
①华启直《族侄中甫君墓志铭》对华夏的家庭、生卒、生平等均作了明确阐述,其中将华夏的生卒定为1494-1567年。华启直系华夏族叔,所言应可确信。详见《华豫庵先生集》卷上,存裕堂木活字本,1911年,第96页。
②[明]文徵明撰《真赏斋铭有叙》,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03页。
③丰坊(1494-约1570年),字存礼貌,号人翁,后改名道生,号南禺外史,浙江宁波人。为嘉靖二年进士,任礼部主事,后因事贬官,是明代中期著名书法家和鉴藏家,著有《书诀》,家藏万卷,因名其斋室曰“万卷楼”。他与华夏交好,曾为其作《真赏斋赋》,赋文见清缪荃孙编《藕香零拾》[M],中华书局,1999年。
④张旭《古诗四帖》(现藏辽宁省博物馆),旧作谢灵运《古诗帖》,明时为华夏所藏,华夏曾请丰坊为此帖作跋。现此帖后存有两段皆署名为“丰道生”,书风却迥然不同的小楷题跋:第一段点画沉厚,有唐人意味,跋文末有丰坊印记;第二段,用笔俊逸,类似文徵明风格,跋文末无丰坊印记,显然非出一人之手。谢稚柳在《唐张旭草书〈古诗四帖〉》中认为:“丰坊提出了若干问题,辨明宋嘉祐拓本的谬误,指出了那个‘谢灵运书’的‘书’字是‘王’字,考证了庾、谢生卒的先后……华夏很不愿意将此卷说成是唐人书。故将丰坊的原题重新改写,正是华夏要将改书的丰跋代替丰的原跋”,详见谢稚柳《鉴余杂稿》[M],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第60页。承无锡博物院副研究员盛诗澜女士见告,谢稚柳认为可能华夏不满丰坊的第一段题跋,故又重新改写,找人重新整理抄录一遍从而形成了第二段题跋。本文将丰坊的两段题跋附在文后,见图3、4。
⑤关于华夏的书画藏品,早先有台湾学者蔡淑芳《华夏真赏斋收藏与〈真赏斋帖〉研究》予以关注,近时陈斐蓉《丰坊〈真赏斋赋研究〉》对华夏藏品的罗列亦较为详实。其中大部分流传于世的藏品均有华夏收藏印记,此不赘述。然亦有真赏斋部分藏品藏地不详,藏品上华夏的收藏印记亦不清晰,本文对这些资料不详的作品予以说明。
⑥祝允明在《前后出师表》的款识中叙述了此事:“华中甫过吴访余,出示赵荣禄所画《武侯图》。惜失后二表,强余书此。真似炼石补天,恐不免识者之诮。长洲祝允明识。”详见陈麦青著《祝允明年谱》[M],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19页。
⑦2014年北京富古台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于春季拍卖会上曾拍卖过此卷的珂罗版复制品,拍卖编号为0389(图5)。从珂罗版复制品看来,此图结构繁复规整,绘有柳、桃、竹等植物,又绘有锦鸡、鸡、雀等禽鸟。徐建融教授认为,此图锦鸡、鸡等禽鸟画法似出明代宫廷画家边景昭之手,或为边氏所作,托名黄筌。此图民国时为美国默尔夫人收藏。默尔夫人(1859-1955年),习惯又称威廉-亨利-默尔夫人(其夫名Wiliam Henry Moore, 1848-1923年,商人及律师),美国著名古物收藏大家。据此,此画原作现当在美国,或云现藏耶鲁大学美术馆,不详。
⑧文徵明除了为华夏的藏品作题跋之外,也会将自己的书法或绘画赠与华夏。如嘉靖戊午七月十八日,文徵明在扇面上用小楷书写了《右夏日友人池亭追凉》、《右夏夜苦热》、《右秋夜有感》三首五古诗赠与华夏,款识为“嘉靖戊午七月十又八日,书旧作三首,赠东沙华君中甫。徵明。”此扇见民国时期小万柳堂收藏:《名人书画扇集》第12书之部4,文明书局,民国04.03。
⑨[明]王世贞:《弇州续稿》卷四六《湖西草堂诗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2册,第606页。
⑩[清]《华氏传芳集》卷六,第2页。
⑪文徵明:《华府君墓志铭》,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55页。
⑫此帖现在藏辽宁省博物馆,卷后有文徵明跋语,详见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书法》[M],湖南美术出版社,1987年,第39页。
⑬据明代俞贞木《栖碧处士华彦清壙志铭》记载:“处士姓华氏,讳幼武,字彦清,号栖碧,世为常之无锡人……生大德丁未(1307年)十月六日,卒洪武乙卯正月十八日……”。详见《华氏传芳录》卷二,“第九世”,第28-31页。
⑭见《佩文斋书画谱》卷九十八《明丰道生华氏真赏斋赋注》。
⑮[明]文徵明撰集:《影印明拓停云馆法帖》[M],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96页。
⑯周道振,张月尊纂:《文徵明年谱》[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169页。
⑰周道振,张月尊纂:《文徵明年谱》[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681页。
⑱见《佩文斋书画谱》卷九十八《明丰道生华氏真赏斋赋注》。
⑲[明]华启直:《华豫庵先生集》上卷,清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刻印本,无锡市图书馆藏,第九四-九六页。
⑳[明]文徵明撰《真赏斋铭有叙》,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03页。
㉑如文彭、文嘉均为华夏的同辈好友,由于父亲文徵明的关系,与华夏往来密切,是真赏斋的常客。文彭《华氏阁帖合璧诸跋》中记叙了其与华夏的友情:“余每造其真赏斋,必焚香盥手,尽出以阅,终日忘倦。盖余与中甫忝为书画友,每一见必各出所得所见,辄相较量。”
㉒周道振,张月尊纂:《文徵明年谱》[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438页。
㉓[明]文徵明撰《真赏斋铭有叙》,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2-1333页。
㉔《文徵明集》补辑卷二十三《跋袁生帖》,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1-1332页。
㉕详见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书法》[M],湖南美术出版社,1987年,第80页。
㉖史氏即史鉴(1433-1496年),字明古,号西村先生,为明代学者,于书无不读,尤熟于史,亦是一位大收藏家,后与沈周结为儿女亲家。
㉗周道振,张月尊纂:《文徵明年谱》[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438-439页。
㉘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46页。
㉙李应桢(1431-1493年),初名甡,字应桢,以字行,更字贞伯,号范庵。长州人,为明代书法家,曾授中书舍人,弘治初任中太仆少卿,与吴宽、文林等人过从甚密,文徵明曾从其学书,祝允明则是其女婿,因此他在吴门士人中威望甚高。
㉚详见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书法》[M],湖南美术出版社,1987年,第275页。
㉛详见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书法》[M],湖南美术出版社,1987,第275页。
㉜《文徵明集》补辑卷第二十三《跋华氏续收淳化祖本石刻法帖三卷》,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0页。
㉝《文徵明集》补辑卷第二十三《跋华氏续收淳化祖本石刻法帖三卷》,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29-1330页。
㉞《石渠宝笈三编》延春阁藏一六,引自《续修四库全书》第107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26页。
㉟《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藏九,引自《续修四库全书》第107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03-704页。
㊱姚际恒《好古堂家藏书画记》,引自《中国书画全书》[M],第八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第716页。
㊲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一百六十一《山谷伏波神祠诗临本》,详见《四库全书》,第1284册,第334页。
㊳沙咤利为唐时一蕃将,因爱慕韩翊美姬柳氏而强夺之。后世便将将“沙咤利”引申为霸占他人妻室或强抢民女之人。此处,王世贞将项元汴比作“沙咤利”,叹息此帖被他伺机获得。可证此帖在华夏之后为项元汴重价所得。
㊴[明]文徵明撰《真赏斋铭有叙》,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03页。
㊵[明]文徵明撰《真赏斋铭有叙》,详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03页。
㊶封治国《项元汴书画收藏的递藏链研究——以安国和文氏父子为例》[J],《美术学报》,2011年第6期,第87页。
(责任编辑:郭彤)
图5 黄筌 《柳塘聚禽图》珂罗版复制品
图6 杨凝式 《神仙起居法》中“真赏”印记
图7 日本藤井有邻馆藏王羲之《袁生帖》
图8 《袁生帖》后文徵明跋文
图9 颜真卿 《刘中使帖》卷上“华夏”印记
图10 颜真卿 《刘中使帖》卷上“真赏”印记
图11 黄庭坚 《诸上座帖》卷上的“真赏”、“华夏”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