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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的对话:《走出乡土》后记

2016-03-29陈心想

书屋 2016年3期
关键词:费孝通乡土

这是一本缺席的对话记录。当我敲下十四章内容最后一个字,心头一片茫然。这十四篇文字,我都说了些什么?本来预期的欣喜之情一点也洋溢不出。续貂之作,何堪回顾!

这本书的写作缘起在第一章里已有交代,是2014年春季一次回国探亲之旅给我的震撼。中国社会变迁之剧,实在是千载难逢。而我想写本关于“走出乡土”的书的念头,时隐时现地在我脑际也已多年了。只不过这次时隔八年的回国感受,促使我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尽快写出来。对这个伟大而繁杂的大变局时代做点探索和认识,也不辜负生长在这个时代,作个见证人。

怎么写?我找到了费孝通先生近七十年前的著作《乡土中国》,重读之际忽然有个想法,即在这本书框架基础上,来检讨一番这个时代的变与不变,就算一次缺席的对话吧。个人之间的对话已不可能,费先生已经仙逝近十年了,只就文本本身进行对话。本书写作也是为了纪念费孝通先生,本打算在2015年4月份费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完稿的,一些事务拖延至今。

我知道以自己的学识才智来与《乡土中国》对话,实在力有不逮,但既然费先生当时也是把不成熟的成果端出来供大家讨论,我也就不揣浅陋,就自己所见、所读、所思的结果以杂谈的方式,与《乡土中国》作次对话,以期抛砖引玉,供大家研讨时参考。

写作此书是一次探险之旅,也是一次朝圣之旅。既有着对往昔传统的怀念,也有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说是探险,是因为开始并不知道这次旅程能走多远,沿途会有哪些风景和关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几丝期待,几分兴奋,2014年10月份开始了写作。第一章写出来发给了几个朋友,同时发给了《书屋》杂志,他们的回信是我始料未及的。从2015年开始《书屋》逢双期连载,其他朋友中,比如现为《学位与研究生教育》杂志编辑老同学刘俊起回了一封长信,对第一章的写作优缺点都作了详细评述,并且说:“一百多年前,李鸿章曾说中国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实际上,当时所谓的变局,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国际关系上的变局,而最近几十年中国所发生的,才是真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种变化,不仅意味着衣食住行、生产方式、政治制度的变化,还意味着社会结构的、社会心理的、社会文化的根本性改变。观察中国社会的变迁,我们这一辈人可能是最合适的,因为我们不但有十几年传统乡村生活的经历,更是一步步走出乡村,来到城市,甚至到了全然不同的国家,而且由于这种变化太过迅速,我們还能亲眼看到那个传统社会在短短几十年间发生的巨大的变化。所以,这本书由你来写,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管我是否最合适,但我确实冥冥中有写这本书的使命感。朋友们的来信也给了我很大鼓舞,坚持一章一章写下来。

说是朝圣之旅,是说我是带着很深的情感来向乡土社会和走出乡土的人们致敬之作。也正如俊起信中所说:“个人的经历决定了你对‘乡土中国’的深切感受和复杂感情,既有一丝对乡村田园生活的眷恋,也有对它无可奈何的变迁的同情,还有对它走向‘契约精神’和‘法理社会’的期待。这与费孝通的‘把我也融进去了’的‘善解人意’,其情相通。”乡土社会留恋也罢,嫌恶也罢,都在褪色。“风雨刷却尘土色,几丝乡愁上心头”。心理状态随着物质环境变化而变化,乡村最明显的物质环境上的变化,打麦场的消逝和耕牛的失踪。耕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是村民最宝贵的朋友,也是财富的标志,如今股市好了,还是“牛市”呢。那时几乎家家养牛,为了耕地;打麦场的童年故事里有乡亲们的汗水与丰收,也有晚上睡在打麦场里数天上的星星的悠远的情怀。这些都不在了,就在短短的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

走出乡土的岂止是村民们,“农民工们”那是整个中国在走出乡土,向现代化转型。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是乡村研究,对乡村的分析,何尝不是对整个中国的概括。因为是散文杂谈方式,时不时穿梭在中西古今城乡之间,乡土中国既是乡村与城市社会的对比,也是中国与西方的对比。我在《〈乡土中国〉六十年杂话》里对此做了一些分析,作为附录收在本书,是整体性评述《乡土中国》的一个补充。

我在写作中,本着对话原则,把费先生的乡土中国的分析,根据我的经历、理解和思考,进行适当的评说,同时把这些年的变化与之做对比,进行一些梳理和分析,以期可以给读者一些理解和解释我们当下的社会和生活的线索和启发。对《乡土中国》里有些费孝通先生有局限的观点,比如社会计划和工程的过于乐观,我就进行了分析,指出其局限性,抱着以“同情的了解和了解的同情”态度,来更准确地把那个时代和这个时代做一个对比。为了对话的完整性,我对《乡土中国》的每章内容都尽可能全面介绍,以期即使未读过《乡土中国》的读者也可读来无碍,读过的,也算做次温习,方便理解对话内容。

走出乡土,如同《出埃及记》里的人们,向往的是那“流着奶与蜜之地”。他们由摩西的带领,有上帝的启示。而我们的走出乡土没有摩西,也没有上帝,是我们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时代”的带领,所以也更为迷茫,更为艰难。梁鸿的《出梁庄记》曾以纪实文学的笔触记录了这个时代走出乡土的人们的寻找“流着奶与蜜之地”的悲欢离合,辛苦恣睢,现实与期冀。

2006年1月1日政府全面取消农业税,这是划时代的大事。它表明了国家的收入主要来源不是农业了,而是工商业,农业生产方式让位了。生产方式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农业文明在被工业文明取代。

乡土中国的传统社会是熟悉社会,熟悉是前现代社会的特征。在现代化进程中,现代化的弊端也在不断暴露中,只不过我们转型之急速,把这些体验的更深刻,更刻骨铭心。当代社会思想家英国的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之后果》就现代性对当代人们生活的影响的分析很有启发性。首先是时间和空间的重组。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全球一个日历的时代(我们还保留有农历),空间上几个十几个小时就可以跨过太平洋,互联网和高速交通工具把世界变成了地球村。时空置换,把乡土社会里那种一辈子“生于斯,死于斯”的熟悉社会改变了,生活经验的连续已经为时空的重组和脱离所打碎。因为流动的频繁,熟悉的圈子也已不复存在;城市里,陌生人社会,脱离了原来的熟悉社会,人与人之间都是理性地设防,而不是情感的汇融,冷漠是城市生活的特征。如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朗所说,城市的庞大、密集和异质的人口给个人经验带来了“超负荷”,为了适应这种生活,都市人通过一系列的权衡把与不认识的人的联系减到最小。这就是城市里对门邻居毗邻数年也很可能不知对方张三李四,更别说有乡下人的相互串门了。

面对陌生人的庞大的城市生活,不仅是冷漠,还有焦虑,本体性焦虑,对自我的存在感的焦虑。在乡土社会里,使用的工具和周身的环境几乎都是自己的一部分,这个镰刀是自己造的,锅灶是大哥搭的,种子是自己留的,千层底的鞋子是妈妈做的,等等;而在城市的现代社会,阿迪达斯牌的鞋子穿在脚上,不会有穿上“妈妈纳的千层底”的感觉。我们所拥有的“物”与“我”的疏离感,带来的是一种存在焦虑,一种不确定性焦虑;进而这是个风险社会,我们已经无法控制的庞然大物。这又增加了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

社会信任已逐渐由亲密产生的信任,转变到对系统的信任,那就是货币和专家系统。货币信任是普遍信任,也正是这个普遍信任可以购买到你所想要的,所以钱成了这个时代许多人最强有力的动机,甚至冲决了良知和底线。专家系统的依赖,让教育成了社会各方博弈的大战场。可是,我们真的可以那么信任专家吗?

现代文明是工业文明,是城市文明。城市是人类的最伟大发明之一,是城市快速推动了世界文明的进展。城市把各色人等汇聚在一起,多元的人才和密集的交流,让城市生活更丰富,更有趣,更有创作力,也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和选择。所以,城市人宁愿忍受空气污染交通拥堵等诸多城市弊端,也要留在都市里生活。

社会的有机整体是包括城市,也包括乡村的。乡村也有乡村的好处,牛顿的伟大发明是在乡间躲避瘟疫做出的。城与乡类似于阴与阳,必须平衡好才是和谐的社会。走出乡土的社会,我们也要把乡村建设好。但建设乡村不能对现代科学知识和技术过于自信,必须尊重实际乡村发展事实和文化,尊重地方性知识。比如把村民都赶到高楼上去住,“電灯电话,楼上楼下”,这是几十年前理想蓝图的一部分。这代农民真的住上了楼房,生活又如何呢?好的,集体化,统一成公司。可是,这些人从村民转为公司人,村民本来可以有不动的土地“安神”,“无农不稳”就是这个意思;可是走出自己土地后的老板比那片土地更不可靠,老板说员工走人,就得走人。资本主义就是“钱来说话!”脱离了“土地”的束缚,又进入了“工作职位”的束缚,甚至更没有了自由。这是一个吊诡。如今的社会转型,让全民都在焦虑之中,这是人们始料未及的。

我们寄希望于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对村民和走出乡土的中国有个“同情的了解”,放下傲慢自大和固执强硬,有柔软的一面,更多地结合地方知识、民间智慧和当事人的意见,使这个旅程少些艰辛,多些温馨,少些波折,多些稳健。

恰巧,在我写作本书期间,郑也夫老师在写一本《文明是副产品》的书,从阅读和之后的交流中,不时会给我的写作以灵感。人类文明发展中的六大里程碑——外婚制、农业、文字、造纸术、雕版印刷以及活字印刷——告诉我们,一部人类文明史不是人类的目的性行为所造就的,而都是副产品。期待在我们社会走出乡土中,也以不期然的副产品方式再造适应新环境的中华新文化。

谨以此书献给费孝通先生,和在走出乡土路上的每一位同胞!

(陈心想:《走出乡土:对话费孝通〈乡土中国〉》即将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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