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文心雕龙》
2016-03-29顾农
顾农
一
活跃于齐、梁间的《文心雕龙》作者刘勰(字彦和,465?~521?)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是一位前无古人、后少来者的伟大人物。
刘勰的远祖可追溯到西汉的齐悼惠王刘肥,家族中的近代名流则有刘宋的开国重臣刘穆之(360~417)、司空刘秀之(穆之的从兄之子,397~464)等;但他本人所属的这一支比较弱,祖父刘灵真似无名位,父亲刘尚做到越骑校尉(秩二千石,官居四品),可惜死得太早。《梁书·刘勰传》云:“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天监初,起家奉朝请。中军临川王宏引兼记室,迁车骑仓曹参军,出为太末令,政有清绩。兼东宫通事舍人……”“起家奉朝请”一事,便表明他出身于士族高门。“奉朝请”是带有荣誉性质的一种安置,对资格的要求很高,须二品门资。后来刘勰充当太子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掌呈奏案章,亦是清要之职,一向皆取甲族有才望者为之。至于“家贫,不婚娶”一事,则表明到他成年后想与世族高门攀亲已经很困难,而高贵的出身又逼得他不愿意随便婚娶以至于失类,“高不成,低不就”,于是只好当他的单身贵族。中古时代“高门多慎婚,所以全门户,保令誉,不贻羞蒙地也。”幸而在出仕方面,他能以“奉朝请”起家,保住了身份和体面。
刘勰入建康定林寺依沙门僧祐(445~518),是为了研究学问——特别是佛学,同时可能也有通过大和尚僧祐之助进入仕途之意。后来刘勰在萧统东宫前后十五年,其间仍有许多工夫花在佛教的活动方面。萧统最欣赏的文人是刘孝绰、王筠等人,刘勰未能进入那个核心的小圈子。中大通三年(531),萧统去世,萧衍没有立萧统的子嗣为皇太孙,而另立萧统之弟萧纲,于是东宫的属官大换班。刘勰奉敕与沙门慧震在定林寺整理佛教典籍,稍后他就在这里出家,很快去世。刘勰追随佛教大师僧祐在定林寺长期研修,后來修成了著名的佛教学者和文章高手。他帮助僧祐编辑整理佛教文献,成果有《出三藏记集》、《弘明集》、《释迦谱》、《法苑杂缘原始集》、《世界记》等等;刘勰也曾用自己的名义写了不少文章,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有两篇:《灭惑论》(《弘明集》卷八)、《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会稽掇英总集》卷十六)。
此外刘勰还有一部大著作《刘子》(一称《新论》或《刘子新论》,又有《流子》、《德言》等异称)。此书《隋书·经籍志》子部杂家类著录十卷,指明其书出于梁,已亡,未署作者的姓名;或以为出于北齐刘昼,但《隋志》是以阮孝绪《七录》为依据的,而《七录》成书于梁普通四年(523),其时刘昼尚幼,不可能写这么一部大书,此书应确认为刘勰的著作。
二
刘勰的主要著作《文心雕龙》大约写于齐末,书中评论的作家作品基本上迄于东晋,刘宋时代的情形亦偶有涉及,而称齐代为“皇齐”,不作任何具体的批评,采取回避的态度。但此书中也有梁代的痕迹,估计这是入梁以后又有所改动。
刘勰以“文心”为书名的前半,既有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承传,也受到佛教经典的启示。佛教以“心”为根本;然则文心就是文之根本,刘勰正是要从根本上来讨论文的问题。“雕龙”则表明刘他对于美的热烈追求,而他心目中的美与其时所流行者有着原则的区别。
《文心雕龙》一书“体大而虑周”,关于全书的结构,他在作为全书序言的《序志》篇中有如下说明: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彰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
可知全书分为四大板块:第一,《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是全书的总纲。这里前三篇讲的是“正”,后两篇讲可供参酌的“奇”。第二,其后的二十篇是分文体的各论,也是他的文学史,由古及今,分体论述。第三部分是下篇的二十四篇专论,其中包括创作论、鉴赏论、批评论,理论精华最为密集。最后一篇《序志》是全书的序言。
《文心雕龙》一书熔佛、儒、道、玄于一炉,展现了一个非常庞大的思想体系,处于最高地位的是佛学色彩甚浓的“道”。该书第一篇《原道》开宗明义地写道: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道”是世界的本源和依据,是最高形态的抽象的存在,人与自然界都是它的产物。天地既有“文”(日月山川),人当然也有“文”,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道”先于天地人而早已独立地存在,天地人都由此种精神实体派生出来,从此就“言立”而“文明”了。《原道》篇反复论证“道”不仅是物质世界的根源,同时也是文学艺术的总根源。在全书第二篇《征圣》中他很快就宣布,“天道”在人间的体现便是孔子之道。《文心雕龙》一书以佛为本,以儒为用。这是一个很精明的策略,中国文学源远流长,儒家经典影响深远,其产生和传播都远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在论文的时候如果一味大讲佛教,只能使得自己陷于被动。何况懂得太深的东西无须卖弄,佛理只要在建构理论框架时发挥统摄一切的作用,就已经足够占领思想理论的制高点了。换言之,刘勰是一个很坚定的儒家思想的信徒,而他生活在佛教势力空前强大的时代,对佛学有着深刻的研究,精神视野非常广阔。作为一个有创见的思想家,他的中心思想仍然是传统的儒家,但框架已经更新,整合了各路思想资源,建立了自己的体系。
《征圣》是《文心雕龙》理论大厦的第二块基石。刘勰说,“天道难闻”,但仍然可以认识,因为儒家圣人对此深有领悟,并且早已把它写入经典中去了:“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以设教”,此即所谓“道沿圣以垂文”。紧接着《征圣》的是《宗经》——以儒家经典为宗主。儒家经典就是“‘道’之文”的样板。征圣,宗经,亦即所以原道。“原道”抽象地讲是原天道,落实下来乃是原儒家圣人之道。刘勰又受到道家思想和玄学很深的熏陶。同前后儒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始终坚持不懈地致力于把儒家思想佛教化,玄秘化,“道源虚寂,冥机动其感;神理幽深,玄德司其契”,在他看来只有把“神理”即“道”形容得无比幽深神秘,它在人间的化身——儒家思想才显得神秘而有绝对权威,足以使人无限崇拜,才便于以此来指导文学,拨乱反正。
三
《文心雕龙》第六至二十五这二十篇是刘勰的文体论。中国古代的文体论固然属于文章学,同时也属于文艺学;文体研究不仅是一种分类研究,而且同创作论、批评论关系都很大。刘勰按照当时的共识将文学作品分为文、笔两大部分,论述“文”的有下列八篇:《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弔》,论述“笔”的有下列十篇:《史传》《诸子》《论说》《诏策》《移檄》《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夹在这两组中间的《杂文》《谐隐》两篇涉及多种比较小的文类,其中有些属于“文”,有些属于“笔”,所以放在过渡性的中间部分。对于每一种文体,刘勰都做出四个层面的论析,此即《序志》篇中说的“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这就是梳理各文体的历史发展,总结其基本规范,遴选名家名篇,最后提出理论性的说明。
《文心雕龙》下篇的二十四篇涉及创作论、鉴赏论、批评论。
列为下篇开端的《神思》篇讲的是诗歌构思和撰写过程中的思维过程。他写道: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舒卷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在文艺创作的思维过程中,外物作用于作者的耳目,以辞令(语言)为中介,引起作者的思维运动。这种思维运动最主要的特点是“神与物游”——艺术家在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整个过程中,始终不扬弃感性的材料,始终伴随着生动丰富的物象。同“心与理合”的抽象思维不同的是,它并不“穷于有数”,而是范围极其广泛,极其自由活泼,不受时空的限制;在这里不是“追于无形”的抽象,相反地,其中充满了形象的想象和联想。“神与物游”的情形不仅存在于构思过程之中,也存在于撰写过程中,直至将这种思维成果写成“婉转附物,怊怅述情”的作品为止。
《神思》篇末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思契,垂帷制胜。”这里明确地说到了形象思维必须运用比兴。比兴是中国诗歌创作的传统手法。诗言志,但往往不是直接的言志,而是“感物吟志”。在诗歌创作过程中有着丰富多彩的想象与联想。《比兴》篇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澹。”这几句话与《神思》篇论旨关系十分密切,讲清了诗歌创作的一些基本规律,对形象思维问题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说的是诗的创作离不开对外物的广泛观察,离不开对各种物象之间联系的探索。“圆览”就是“感物”时浮想联翩,连类不穷,将自己的思想与众多的物象(“万象”)联系起来,最终写出“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作品。其间的关键正在于比兴。
作家在构思时“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神与物游”,“万涂竞萌”,情况复杂得很;而写出来的作品却必须做到“以少总多,情貌无遗”——这中间得花费巨大的劳动,有一个艺术概括的过程。《熔裁》篇讲熔意裁辞,实即艺术构思艺术概括的问题,为了搞好“熔”,刘勰提出了“三准”:“履始于端,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三准”是在动笔以前就得立下的标准,是关于艺术概括的规律,与形象思维的关系相当密切。第一,“设情以位体”,根据形象思维中产生的意象来确定作品的主题;第二,“酌事以取类”,根据主题的需要选取素材;最后,“撮辞以举要”,选用适当的语言,抓住要害,给作品树起一个骨架来。上述相互联系的三个过程实际上就是艺术概括的过程。刘勰认为,如果不处理好艺术概括而信手写去,“委心逐辞”,那就会“异端丛至,骈赘必多”。《附会》篇也讲艺术概括,但专从谋篇布局的角度立论。《总术》一篇再次讲到艺术概括的规律,篇末赞语云:“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先务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思无定契,理有恒存。”这里再一次强调了要根据形象思维的成果和作品的实际需要,花大力气进行艺术概括。刘勰认为这乃是为文的根本大术。
《文心雕龙》在讲鉴赏和批评方面提出了他的“六观”论。佛教典籍中很喜欢用“六”这个数字构成所谓事数,有六大、六天、六道、六根、六尘、六入、六识、六行、六通、六如、六波罗蜜等名目。刘勰精通佛学,于是他的批评标准便是六条。《知音》篇云:“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现矣。”“体”在这里指出作品的主题,考察作品的情志或者思想倾向如何,正确的方针是“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同时他也很注意事义和辞采这两个方面。“三观通变,四观奇正”说的仍然是思想、事义和辞采,只是讨论问题换了一个角度。刘勰说:“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通”指继承传统 ,文章的思想内容就其大的倾向而言是永远不变的,一定要以儒家经典的思想为其主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观通变”也就是“观位体”。“变”,则指文辞上的变化,刘勰认为文辞是可以变化的,甚至非变化创新不可。所以“观通变”也就是观事义,观置辞以至于观宫商。“通变”的全部意义是,在笃守儒家思想原则的前提下进行艺术创新,并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观奇正”的意义与此相通。所谓“正”,指以儒家经典为代表的思想和作品,而“奇”则指非正统的思想和作品,例如《离骚》,他就称之为“奇文”。刘勰主张“执正以驭奇”,反对“逐奇以失正”,要求以儒家经典为本位,适当吸收楚骚等奇文的文采,反对一味“好奇”以致违背了儒家正统。
劉勰《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最杰出的著作之一,其中对于文学艺术的深刻理解俯拾即是。鲁迅先生曾经将它与亚里士多德《诗学》并称,予以高度的评价:“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这并非溢美之辞;但是《文心雕龙》和《诗学》又有许多不同,这里往往比较多的涉及具体文本,文学批评的意味甚浓,而思想体系则富有中国中古时代以及他个人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