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十六首]

曾蒙

南山

巍峨的山峦完全不理会我，

我的请求如此简单：请让我安坐，

多出的那些日子为何闷闷不乐。

集于一辈子的光阴就在山中，

菊花也不惹人羡慕，南山后面

花开花落，一位老人在花影中练习太极拳，

他的招式我一个也不明白。

另外的村镇在召开会议，

研究我的国籍，我的母语含混不清，

我从来不是表达之人，

请忍受我的言辞。梅花从没有在镜中

飘落，梅花说着自己的经历，

仿佛一只狗在挑战一推骨头。

你在摩梭河边洗手，龙肘山外是西昌，

一轮弯月推开云层，

就像我推开阳台的门，看到自己

中年之身隐约的疲惫却心怀叵测。

巴蜀

你生于古老的巴蜀，一股穿堂风

呼呼而至，风的孩子也有性别歧视。

拖儿带女的河流，远方的家，

那些河流凌乱地冲刷着石头。

石头上的狮子与龙依然安睡，

你在桉树下藐视着走来的族长，

他的教育日复一日，从没新意。

那是一个混合着油菜花与菜籽油的下午，

你渐渐消失在原野，转身走向别处，

别处的母亲没有醒来，

你听到内心强大的呼吸，

静止的愤怒终归平静，

更多的人是多么消极，你跟紧着少年的

衣裙，悄然滑翔于色情的胸脯。

多么辽阔的市井，无须你浪费激情，

在生理周期，你坚持着，

星辰逐渐形成，云朵突然布置，

你挖空心思保持着州河的河湾。

河湾处凤凰山照耀着青山，

你丝袜一般的情怀完全坠落，

带着中年的猥琐，滑向寂静的门童。

背影

你的一生都在重视，

你让我坚强。

你的背影是山，山上的树

有成群的儿女。

他们的爱风餐露宿，

远游八方。

你用剩下的瓦片修理房子，

房子在山中显得荒凉。

一些炊烟失去了联系，

一些亲戚没有了身影。

山中犀利的风没有停止过，

你的心没有哀伤也没有怨恨，

我看着你的脸，

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刀子刻过的皱纹很深，

皱纹里满是汗水，古铜色的

胡须星星点点，粗粝古朴。

一座山的坚强，

我依靠着，无言无语，

像斜靠在墙壁，想一生的事情。

父亲

你坐在椅上，像我的父亲，

你的脾气被南瓜藤缠绕，你说着

这些年的希望：一望无垠的州河

真的看不到边吗？

我早看疼了眼睛。

你坐着，没有了威武，

你说着更多的是我听不明白的琐事。

隔壁年轻妹子对我笑，而不对你哭，

因为什么呢？

因为你背已驼了，驼成了老家的后山。

我必须坚持，

这么多年我为什么离开家乡，

这么多年州河犹似我的母亲。

父亲坐在椅子上，像一只苍老的小牛。

他的身子越来越小，

他的声音犹如洪钟。

你坐在椅上，真的像我的父亲，

父亲的愤怒像死人的骨头，

在州河闷热的夏夜里闪烁。

大巴山

大巴山的石头是沉默的。

我坐在一块白皙的大石头上，

更加沉默。

远山和州河，从没有打扰

彼此的边界。

山河锦绣，犹如母亲的醪糟，

醉心于院前的落花。

大巴山早早地高过我的头，

我站立起来也顶不过一小片云朵。

家人已离开，

去寻找祖先的碎骨，

苍穹依旧，我看到的山是如此巨大，

落日把整个山梁纳入胸怀。

这是何等广阔的胸怀？

我看着落日在州河的岸边

缓缓降下，夕阳下

我们的孩子喜欢聆听，

他们在等待着祖先们归来。

另外的脚步从身后的密林里

静悄悄地传来。

后山

我时常站在悬空的后山

看自己高中时的孤独。

那时的孤独是二十岁的孤独，

我孤独的世上只有一个自己。

后山，算另一个朋友。

火车，呼啸的火车，

隆隆开进，活着的大巴山瞬间窒息。

身边的树，老的像先人，

树皮变白，纹丝不动。

这棵悬崖上的树，

萎缩在一块大石头后。

我常年与它对视，

我也老的像一块朽木，

春天里，风清凉，

杂草疯狂地蓄积着雨水。

对面的山坡人丁兴旺，

房屋冒着青烟。

当我站在后山，

火车又呼啸着来了，

我的心被震得凄惨，

山后的树枝凌乱地摇摆。

达县

我需要你的河湾，你的河湾有

美如万源的波涛，还有通江的银耳，

多少年我在网络中找你，

寻找你的代码。

我许愿你一万年不变，

一万年有汹涌的暗流奔腾，

在一零八国道，

州河，渠江，通过高铁运送到微信。

我的身体因为营养缺乏变得矮小，

我的心因为江河而变得宽广。

埋下头颅，我看到满园的星空，

看到幼年的鸟，

秘密地穿过竹林。

大巴山，我梦中的河湾

支撑我的胃，我的信念。

我变得越来越小，小到菜叶上的小青虫，

小到桐子林的一线光亮。

当我遥望着达县，

对岸的灯火依次点燃，

像女儿围绕在我周围奔跑。

我想，家就在这了。

庭院

一生中，它有朴素的方向

和河湾。很多人来到这里

放下身段、功臣和荣耀，

又回家种田。

一生中，它茧绸般柔顺，

似水似年华。

我也曾经来到这里，

睡着并醒来，

朝着山的轴向反复祈祷、沉默。

我浑身都有潮湿的雨露，

我的骨头一如古树，

一手遮天。

这山河的宁静，

这繁华的人世间，

没有放下我的悔过。我如果爱过，

这禅意的秋，悲凉的河流，

风吹花落的庭院。

一些人纷纷落马，

一些人奋勇向前。

芒市

一些山的亲人，撕扯着内心的

惊雷。为了一次赴约，

我的头发没有变灰。

我一动不动，等待云中传来

闪电。站着，以荷叶的姿态

迎接雨水、薄荷、天空之城。

一颗孤独的心在深山住着，

一位老妇的孤单

狠毒而又刻薄。

她燃烧的乳房胜过小儿麻痹症，

她独此一间的窗帘拒绝雨燕。

波音七七七没有翅膀，却从缅甸穿过，

我长久地期待大青树下，

一次美如村姑的约会。

她的到来无疑将我置身芒市的夜景。

一些人拉灯，

一些人无眠。

我将备着马鞍与香水，

骑着惊雷来到你的河边，

你傣族一样的裙子没有国界。

一部书

我在书店寻找一部书，

就像我在森林寻找一个人，一只熊。

书躺着，拐角处点着一盏灯，

一些孩子坐在地板上阅读。

我一本本寻觅，一本本翻着，

一些哥们谈着，一些熟人在书上看我。

伟大就是消失，当我为一本书

走向森林，回头一击已不可能。

书店里人来人往，

音响里有海边传来的波涛，

树林里的鸟叫，

音符划过，一些伤感的字流落于市。

街上大雨磅泼，

我困在书店，找一个人鄙视你。

虚度的时光一页页翻过，

就像书上的米粒，

一粒粒被鸟吃掉。

伟大的气息不在了，

消失的时光绣在字里行间。

一本满地的字迹柔弱无比，

在一排排书籍中间，

人无痕，字也仿佛消失而去。

万物

一阵心绞痛连接着麻痹的双手，

嘴唇，划破凌晨的身子。

大地口服着中药，

它无畏地看着你，

你多像被人遗弃的零食。

母亲的疼不可移转，雨更大，

身体虚空，如下坠的瀑布。

人归于无语，万物消失，

你的身子越来越轻，

你抬起头，看看远方，

远方有束窗帘看着你。

下雨的身体

我的体内一直下着雨，

我的身体十分轻盈。

凉爽的街道，汽车过后的声音

擦着湿润的地面，

像柔软的道德经，

纷纷涌向七月的合欢树。

我无法不相信，病痛中的圣经

麻木着双手与嘴唇，

我为一湖江山感动着。

大地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草，

在微微颤动的南风中，

如两个不谋而合的兄弟，

他们为自留地失去自由，

他们在为三个孩子拼搏。

雨被数月的荒凉贮备着稻谷，

也在为国家森林公园准备着

葱茏的流水声。

我站在观景台上，雅砻江以宽厚的

激流盘旋着，漩涡中

我仿佛看到财神爷向我招手，

他的救命声瞬间化着秘密的力量，

向着辽远的下游奔涌而去。

雷声痛击

雷电从绵阳滚滚而来，

绵阳像一只温顺的羊，

正经受四点九级地震。地震让我害怕，

雷声从山上来，震动着水泥地板，

像极了是大地在抖动。

天上是粗粝的云块，

疑似肺部中的X光片。

我站着反复打量，也没有看到

那个人内心的阴影。

雷声过后，雨水倾盆而下，

像是黑白片中的枪战，

一个脸比另一个脸还仇恨，

还黑。川外的雨水丝丝下滑，

我在川滇之间，

为更真实的丘陵与盆地

蓄积我的修养。

你看那跑过的少女，

她们禁止呼吸，欢喜地跑过雨地，

我看那些病人，在一病区与二病区

来回穿梭，在生与死之间，

有更匆忙的雷声迎头痛击。

深山

在深山中，脚下的落叶

干枯、腐败了，

露出黑色的汁液，

脚下的土是黄色的，

趴着，没有风声的深山

就像电影屏幕，无聊的

斑鸠跟在松鼠后面跳跃。

我适应着这里的环境，

如同我在超市寻找商品。

大山是仁慈的，

没有人的心狠毒。

大山梳理着暗淡的光明，

没有预示有任何回报，

他以树枝的形式向上延伸。

我脱下尘世中的内心，

想与深山融为一体。

山太广阔了，

我简直摸不着一片掉下来的树叶，

在风中，静谧的世界，

像传承的手艺，

把我的呼吸植入怀中。

二十年

二十几年来，我借着你的帮助，

成功来到这片山河。

这片山河有狂热的天气，

也有温顺的荞麦，合欢树，木棉。

从低洼处升起，我早已明白雾霭与

阳光是统一的，

统一成一种大度、一种山河的形状。

这形状多么美，多么刺骨，

犹如雅砻江蓝色的液体，

南风把所有的悲伤吹向倮果大桥，

大桥绝对没有被打搅，

大桥像我的父亲，

稳重而宽容，他的形态过于苗条，

过于简单。

两岸和平地生长着白草地，

灌木林，如果我经常来到这里，

我将变成块出其不意的石头，

在四季的南风中稳稳坐着，

像一片红色的树叶

漂向大海，飘向更远。

人世间

坐下来，享受一段雨声。

细细的雨密集地输送着养分，

洗清着道路，树叶上的灰尘。

你将再次迟到，

为蓝冰，为燃烧的夏季。

袭击不会再来，远在海岸线的海啸，

不会再摧毁一个宋朝。

一个人在雨中难免目光短浅，

他行走在一个人的江湖，

仗剑直言，仿佛胡须枯萎的老生，

他唱着花旦，写着一手好字，

却要在江河留下好名声。

我身后的青山身披着烟雾，

在厚厚的雾气中露出山中的空旷。

我在空旷的江湖中等待，

那人还没有到来，

天上是宋时的古风，

在风中，一幅静谧的水墨行走在人间。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