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十三首]

马休

春水畔

鹭鸶在湖面上飞来飞去

刚孵出的蚊子也在同样广阔的湖面上飞来飞去

这是谁的心思呢

我看见河道里一只张开的网罟梳理着流水的表面

起伏的波纹

这是春天啊

湖边林荫道上

哗哗啦啦飘落着赭红色的樟树叶

当我在一条未知的路上转身

原先尾随我的影子

现在却在前面带路

环湖路边躲雨的野猴子

头上顶着的

谁写的书啊

对于这个孤寂的人

青草地上浅浅的投影

也像一口陷落的深井啊

阳光透过树冠照耀下来

像一束束温柔固定的闪电

依稀微茫的思想青烟一般

溢出心境的湖面

一只在青草地里觅食的麻雀

忽地一下飞上了树顶

它知道自己的轻盈吗？

麻雀在青草地里觅食

啄啄前面，啄啄后面

啄啄左面，又啄啄右面

麻雀的心在哪呢？

而我的心又在哪呢？

与我何干？

湖岸边青蛙的叫声是在呼唤另一只青蛙

但它却唤醒了我心中最浩渺处的童年

仿佛鹿饮溪——

一样的意境啊。小蚊子

你俯身在我手臂静脉幽蓝的流泉

只是我痒

樱花才开啊

暴风雨就来了

他铺开纸连一个繁写体的梦字还没来得及写完

如云

一

当我拿出烟斗

将一缕缕烟丝揉成团

忽然惊恐地发现

自己原来这么孤独

我将烟丝从烟丝袋一小撮

一小撮地检出来

像偷麦秆儿的

麻雀

东张西望

（为什么收割后的田原广阔无人？）

我将烟丝揉成团

一小撮一小撮地按进烟斗

无名指探进去

小心地踩

最底下的一层要松软如云

（无名指沿着斗壁挤下去

仿佛烟斗的小矿井也深不见底）

无名指闭起眼睛

无名指用一种闭起眼睛的沉静

体会

最底下的一层

要松软如云

松软如云

假如有另外一只云雀（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恰好经过这积雨云

一定要让它飞出去

二

我先将空烟斗搁在一边

这是它的空

我在它另一边

我将烟丝倾在桌面上

一小撮一小撮地去捡

去晒

堆成一堆

揉成松软金黄的一小团

我继续轻轻地揉

一时间，我以为自己是一只我不认识的鸟

正专心致志地搭一只造就无言的窝

忘了抽烟斗

三

他烧掉的不是烟丝

而是鸟巢啊

一次又一次的

无家可归

秋日小语

台阶上的雀鸟啄食嘴喙边幼小寂寞里之辽阔

青小豆

忽然蹦出干豆荚

无知的自我也会受到惊吓呀

梦也是一样的呀

蟋蟀因为待在罐子的里面

所以看不到罐子外面的花纹

在海螺沟

草坝上，那匹一直拴在那儿的马

不见了

（反过来说

关于消失的这两个汉字

却由众多的笔画构成）

接着

后面的山也不见了

直到

你再次来到

直到

你再次将眼睛睁开：

仿佛显影液里渐渐显形的照片问底片

梦境的疆界究竟在哪儿呢？

坡上坡下

啊，昨夜下过一场雨了

是一场大雨

从林子的坡地上

到处都有它磅礴后留下的泪痕

但我一点也不知道

昨夜睡得太死了

一小段的死亡

就像一截六小时的修正带

覆盖住世界穿过夜晚的语言的路

但我的梦中有另一条路

另一个世界

到处都是明亮的细节

坡上坡下

每一片陨落的花瓣都粘着一滴雨珠

每一丝散落的花蕾里都伏着一个幼小的雷声

雷声追我

一个姑娘的脸探进我的梦境

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次我在山上跑累了

一头埋进冰凉湛澈的溪水

雷雨夜

妻子穿着睡衣拉开阳台上的玻璃移门：外面

雷雨大作。

妻子护住门框的背影依旧袅娜。

但我不认识妻子已有许久了。

不是

我是说

我不认识自己已有许久了。

妻子也不知道我去了哪儿。

尽管我躺在这儿。

一个夜，接着一个夜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音乐。

这是现在

耀眼的闪电在不同的方向劈开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