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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尘世,心怀孤独

2016-03-29洪治纲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4期
关键词:兄长尘世内心

洪治纲

泉子是一个安静的诗人。我与他虽然交往不多,却从未见过他聒噪、虚妄、骄纵的姿态。即使在一群朋友之中,他也从来不喧宾夺主,而是乐于做一个热心的倾听者。因此,说他是一个内敛的诗人,或许比较准确。有才就任性,动辄摆出异类的狂狷,甚至不时有骇人之举,这类诗人我见多了,常恐而避之。但像泉子这样安静而谦逊的诗人,在这个时代确实不多。是江南水土造就的气质,还是人生的阅历和性格使然?我不清楚。

我能说的是,思想、阅历和个性,对每一个人的气质都会形成潜在的规约。实话实说,我阅读诗歌并不多,只是偶尔在刊物上看到自己熟悉的名字,才会闲读一些。譬如最近,我就在《作家》杂志上读到了泉子的组诗。说不上特别的喜爱,但能深切地感受它有一种自在的力量,一种静默地生长着的力量,字里行间,都浸润着诗人内心的体悟和思索,以及源自人性的宽慰和善意。随后,我开始慢慢地品读他从二○○○年至二○一四年所创作的诗歌中选取的一些作品,以期了解他在十五年里的创作轨迹,并进而熟悉他的诗歌风格。

然而,读完这些诗作之后,说实在的,我并不轻松。那个轻盈、内秀的诗人,心里其实聚积了很多尖锐的记忆,同时又跃动着某些瑰丽的思辨,闪烁着无边的爱与祝福。他并不想追求那些宏大的纪念碑式的写作,也不想彰显那些空洞的道德立场,而只是徜徉在微观的现实之中,借助自己的切身感受,传达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犹如他在诗《坚固的尘世》里所写的那样:“雨后的荷面上堆满了柔软的钻石,/或许,正是这些珍稀之物,/最终帮助我们理解了如此坚固的尘世。”我以为,这首诗非常准确地概括了我的阅读感受:外柔内刚,以简朴而晶莹的眼光,洞穿人世间的种种沉重。

读泉子的诗,使我最受震动的,是他对于苦难记忆的体恤性抒写。没有谁的人生道路是平坦的,也没有谁的记忆全都是甜蜜的。生活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给我们的生命留下各种苦涩的疤痕。然而,如何面对这些苦涩的疤痕,却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质量和胸襟的宽度。泉子在追忆苦难的记忆时,特别是写兄长、舅妈和母亲等诗作中,让我看到了诗人心灵深处的眷恋、感恩和体恤之情,也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他对生命的尊重和礼赞,凸现了他对朴素生活的敬畏和命运的思考。这些诗歌包括《依然记得》、《二十八岁》、《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柚子》等。它们涉及苦难、屈辱和伤痛,亦触及命运、伦理与吊诡的现实。它们质朴、晓畅,没有任何艰涩的意象,犹如原始的倾诉,然而又涌动着沉重的记忆和复杂的心绪。

在《依然记得》、《二十八岁》、《祝福》等诗中,泉子以一种撕裂人心的自责和自省,追忆逝去的兄长。因为自幼便患了癫痫,兄长曾经是自己成长过程中的耻辱。然而正是兄长的苦难,成就了诗人自己的人生和梦想。兄长的死,似乎是一种解脱,对于他,对于家庭,然而兄长逝去之后,却又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盘踞在诗人的内心,让他在一种无法修正历史的忏悔中不断理解生活的恩赐。这些诗,既隐含了一个少年对自尊的敏感,又流露出他对命运无助而无奈的抗争,同时还传达了诗人哀思背后的愧疚和伤痛,绵绵不绝,直击人心。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类似于叙事诗。它展示了一位普通的乡村妇女近乎屈辱的一生。没有爱,没有尊严,没有抚慰,没有同情,生活赋予她的,都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羞辱。然而,她对人格和尊严的捍卫却是惊人的,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宁可放弃生的可能,也决不想见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诗人以沉郁的语调和饱含体恤的情怀,深情地吟赞了这位妇女,折射了创作主体心中的人道吁求。在《柚子》中,泉子则以温情的笔触,再现了童年时期的一段场景,劳作的母亲偷摘了一颗尚未成熟的柚子,用手中的柴刀将它剖开,给兄弟俩品尝,而“母亲坐在我们中间,手中握着刀子/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并把笑容噙在了眼眶”。表面看来,这首诗是在诠释母爱,展现亲情之中的人性之美,然而,在诗句的背后,我们又分明地感受到诗人的感恩之心,以及对无私之爱的深情呼唤。

类似的诗,还有《秘密》。这首诗从女儿的一次不经意的诉说中,捕捉到了一颗小小的心灵所受到的伤害,并进而质询了当下教育的盲点。教育不能维护人的心灵免受伤害,却成为伤害心灵的一种方式,这无疑令人深思。然而,女儿最后却表现出惊人的“豁达”,这更令人震颤。泉子并不想在诗中控诉什么,他只是想追踪一颗幼小的心灵在受到羞辱之后自我消解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却又如此的意味深长,如此的痛彻心扉。

苦难不是诗人展示道德的标签,也不是诗人“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作料。对泉子来说,他并不是一个迷恋苦难的诗人。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很少抒写苦难,然而,在这有限的几首诗中,我们却颇受震撼。这也意味着,泉子不是一个背对现实、盘踞内心的诗人,不是一个迷恋修辞和语言的诗人,而是一个静静地注视着尘世,并时刻体悟每一次心灵撞击的诗人。苦难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泉子仁慈而宽广的内心世界。

事实上,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重要的不是抒写什么,而是在诗句的背后,蕴含了什么,渗透了什么。换句话说,决定一首诗的质量,并非仅仅是形式或词藻,更是诗人精神的深度和境界的高度,是他灵魂的内在质地,是他对生命的理解以及对生存的体察,犹如他在诗《最明亮的黑》中所言:“向黑暗中求光明是容易的,就像向夜的深处寻找一盏灯/而诗歌的艰难与神奇/在于发明与呈现那最明亮的黑”。这种“最明亮的黑”,与其说是诗人的审美发现,还不如说是诗人的才情禀赋和灵魂的质量。

从整体上看,泉子的诗很少使用特别奇谲的意象,也不太刻意去操弄华丽的词藻,更无意于炫耀玄奥的哲思。他的很多诗句,都近乎于“日常生活流”的表达。但是,在他的诗中,我们不仅感受到良好的道德感,自然而不做作的人性之姿,而且体会到他对人生、命运的体悟和省察。在泉子的诗歌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语是:孤独、寂静、生死、祝福、感激、真理、爱、神等等。这些词可以从一个侧面表明,泉子所关心的,虽是个人的内心生活,但这种个人化的体察,折射出来的是诗人面对纷扰的尘世所追求的精神向度。它涉及生命的本质,关乎人生的信念,亦牵涉处世的态度,具有存在的本源性意义。

孤独和寂静是泉子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像《多么孤独啊》、《孤独是什么》、《空山》、《刹那间的事》、《最萧瑟的时节》、《已是冬天》等等,都是在诠释生命中这一独特的体验。它不是无人呼应的寂寞,不是唯我独尊的自赏,不是众声喧哗中的落寞,不是无人赞颂的失意,“孤独是烈日中一池的睡莲/是唯一的神仅仅在我的身体中/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同时,又是这广阔的世界的全部”(《孤独是什么》)。在泉子看来,孤独或者寂静,只是生命特有的本质,人们面对它,拥抱它,抚摸它,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质询存在的意义。一颗灵魂与另一颗灵魂的距离,取决于灵魂自身的主体意识,与他独立自治的精神诉求密切相关。

我不想从所谓的哲学层面来阐释孤独。但是,我们也必须明白,孤独的背后,是个体的精神与现实的不可通约,也是个体的信念与世俗之间的背道而驰。“一座空山在你身后,/那误入山林的游人不能,/那啾啾不歇的鸟雀不能,/那浓郁的江南不能,/你的转身与寻访同样不能。/哦,你的不能,/是你无法从心中取出山。/你的不能,/是你无法从山中取走这空,这无,/这无边的寂寥与孤独。”在《空山》这首诗中,泉子试图传达某种哲学意义的空无,它是几近混沌的寂寥与孤独,也是一个清醒的主体置身于现实红尘中的生存感受。

人是一种孤独的存在,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拒绝与世界发生关系的存在,拒绝分享与交流的存在。泉子非常明白这一点。然而,他并不像其他诗人那样,总是对那些有违自身价值立场的现象或状态,施以讨伐或讥讽之词。他总是带着他那“明亮的黑”,毫无保留地赞美他的所爱,祝福所有卑微的人。在他的诗中,从博尔赫斯、屈原、文成公主到黄宾虹、宋琳、张曙光,从一个性格乖张的老妇到一片不起眼的落叶或者露珠,他都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热爱和祝福、眷恋和敬畏。

直面尘世,心怀孤独;除却功利的欲念,回到本真的自我。对于诗人来说,这无疑是尤为重要的。它不仅能够有效维护诗人的内心空间,拓展其审美表达的精神疆域,还能促使他用独到的心境、特殊的眼光,呈现人类各种奥妙的精神肌理。泉子的诗,就是如此。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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