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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十六首)

2016-03-29泉子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4期
关键词:柚子孩子

泉子

河流

是他的祖母将他扔进了一条河里

就像被抛掷的另一块石头

缓缓地,沉到了河底

是一个瞬间,在抹平水面上那些细小的涟漪

他的父母亲并没有再一次记起这个失踪了的孩子

他们依然在河的下游,洗涤、淘米

烧制他们的一日三餐

并从水中钓起了一条,又一条的

由他的孩子的身体喂养长大的鱼

柚子

母亲从记忆中为我偷来了柚子

在邻村的山坡上,她用砍柴的刀

切割着柚子金黄色的皮

辛辣的汁液,溅在了母亲脸颊上的汗珠里

溅落在我仰着的眼眶

我的眼泪与母亲的汗水一同消失在焦黄的泥土中

随后的时光是纯粹而甜蜜的

偷窃的羞耻并未抵达我们

我坐在母亲的左侧,捧着半个刚刚被她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掰开的柚子

它的另一半捧在哥哥那双纤细而苍白的手中

哦,那时

他还没有走入那消失者的行列

母亲坐在我们中间,手中握着刀子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并把笑容噙在了眼眶

七年

那些未经历验的事物的真实性在哪里呢

夕阳的余晖中

我再一次望见了故乡

一场漫长的告别,作为对一个人一生的奖赏

在匍匐的坟茔与缀满果实的柚子树丛之间

多少生命曾不为人知地生长、显现

“那在烧纸钱的人是他的弟弟

在每一个岁末,他都按时回来看他

七年了。”哦,七年

更多的事物在一片柚子树叶的阴影中沉寂下来

每一个早晨,他在第一缕光线抵达之前回到山坡

并把从那里撷取的一丝绿色挂在门楣之上

作为他们相遇的凭证

七年,青苔填满了墓碑之上的字迹

柚子依然缀在枝头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献给三舅妈徐绿香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三十二年,不过是三十二个列队离去的日子

那没有经由她的肌肤,直接进入她的身体,她的骨髓中的屈辱

三十二年,不过是屈辱与恨融化,并凝固成那白色的骨髓的日子

她被背弃的一刻,是在一个清晨

而在此之前,她作为一个后来成为江南名医的乡村赤脚医生的妻子

一个美丽而又年轻的农村妇女

是一个清晨教会了她羞辱与恨那全部的秘密

从这一刻开始,她是一个弃妇

而她曾经的名位已被另一个同样年轻而又漂亮的

女护士占据了

再后来,她成为另一个只有一个腰子的农夫的妻子

并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这个粗鲁而温柔的男人给予了她全部的爱

但一种更致命的屈辱从来没有消失

甚至是一丝的缓解

再后来,她的一个孩子因为穷困而辍学

再后来,她那个只有一个腰子的丈夫,

那仅有的腰子

因为重体力活而生长出了几粒石子

它们一次次使他汗如雨下

她的心痛与他腰部的疼痛一样真切

但她知道,这样的心痛与爱有关,又无关

当她的男人收拾起行囊,准备到省城求医时

她第一次用法庭的语言告诫他

“不能去找他!”

而丈夫终于没有读出她混合着祈求与命令的告诫

或者说,他读出了,

但很快就忘了

在省城的医院徘徊了两天之后

他找到了那个江南名医———

他妻子的前夫

“你以前家里的,现在在我家。”

在交钱的那一刻,他说出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的秘密

许多费用也因此被抹去

他带回了那已渐渐恢复的身体,用省下的医药费

为她购买了一台VCD

以及可以让另一个孩子不至于辍学的学费

在若干月之后,当她获悉那魔术般的金属盒子中的秘密时

她惊讶于自己并没有号啕大哭

甚至是愤怒

但羞辱再一次从世界之轻中获得了那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重量

她开始便血,起初是几个月一次

后来,一个月几次

再后来,是一天几次

她找遍那个乡村小镇中所有的赤脚医生,以及吃过了

无数的偏方

但血并没有止住

仿佛她身体中的血

在更年期之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

在一个极度虚弱的春暮

一句在她老实巴交的男人身体中盘桓数月之久的话

似乎在一个瞬间获得了力量

“去找找他吧?”

“不!

除非死!”

这是她的回答

同时她举起了那与落叶一样枯黄的手掌

给空气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还是在昏迷中被送到了他那里

他并没有认出她,他以为她只是他无数病人中的一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那双名满江南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认出

她身体深处的一个巨大的瘤

它在大肠中近十年的驻扎、巩固之后

完成了对身体多个部位的占领

当他用刀子打开了她的身体时

“迟了。太迟了。”他说。

“什么?”

她忽然醒来

他们在这一刻同时辨认出了对方

她笑了

他手中的刀子,以及刀口上滴着的血成为了证据

她成为了那最终的胜利者

她用死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以及宣示了告诫的严肃性

她的墓碑上写着

徐绿香,生于一九五五年三月,

卒于二○○七年五月。

如果再也没有一片黄昏让我去爱了

如果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让我去爱了

至少

我可以去爱我的祖国

爱她给予我的痛苦

爱她给予我的孤独

多么孤独啊

多么孤独啊

一个人从人世间走过

他留下的

是被别的眼睛忽视的

是被别的耳朵拒绝的

是被别的嘴唇

没有说出的

已是冬天

向下生长的树

倒立着的,匆匆的人

一尾游鱼在鸟儿的阴影中迷路

已是冬天

湖水俯视着心底,那蓝色的孤独

雾越来越浓密

雾越来越浓密了

宝石山顶那如中指般刺向天空的尖塔已经完全消失

只有山的轮廓依稀可以辨认

只有这时,我才发现又一个春天已住进了那将轻柔的枝条伸到我的窗前的柳树里

我才发现春天已经住进了那些红色的、紫色的以及黄色的花瓣中

只有这时,那群雀鸟才从一阵气流中获得力量

就像我在童年时,听父亲讲述的故事中

一张白纸剪裁成的鸟,被谁的嘴巴吹了口气

便在湖面上,在一棵柳树与另一棵柳树之间穿梭

有时,因为翅膀的拍打过于用力

而冲出了视线,然后又折返

如果雾再浓密一些

如果雾能从夜那里获得启示与力量

并将白色的边界推向我的眼睛

我又会获得什么新的发现?

当我说出,并写下“孤独”,并不意味着我真的看见了什么

星辰们裹挟着远古的光芒

先人的眼睛像极了黑色的宝石,深陷在黑色的眼眶中

他们一言不发

并没有说出我们所期待的启示或箴言

依然记得

十三年了,那些我没有说出的,不是因为忘记

更不是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的证据

譬如在我五岁那年,我们看都已经忘了剧情的露天电影

一个忘了名字的“大人”将我推倒在地

你从二十米,还是三十米开外向我跑来

并与声音赛跑,并获得了闪电的速度

“谁欺负我弟弟!”你挥舞着一对稚嫩的拳头

一定像极了一对苍蝇的翅膀

我记得我们一同躺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痛哭时的愤怒与无助

譬如,你在两岁那年被乡村赤脚医生误症为普通感冒的乙型脑炎

以及用新鲜的松木赶制出的一口小小的棺材

以及多年之后,我渐渐获悉的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之间的关联

“再要一个孩子吧!”

那出自乡村医生之口,仿若布道般的预言

而在你十岁那样,癫痫作为乙型脑炎的后遗症

同样是我从另一个世界为你捎上的礼物

那是一次在村前河滩上的嬉戏,

你突然间摔倒,剧烈地抽搐

直到唾沫完全濡湿了你半边扭曲的脸庞

我记得那个傍晚的斜阳将村后整座大山的阴影压在我们身上时

你的疲惫、我的惊恐以及母亲眼睛中布满的绝望

譬如在你十三岁那年

你从村前的水泥桥墩上摔下去后

膀胱中的尿液被一个受伤的出口堵塞

并把你的下腹挤胀成一个发光的皮球

在多年之后,你一次次说起那重新获得宣泄通道的一个瞬间之中

巨大的欢愉

或许,这是一笔提前预支的债务,作为交换

你生殖器上的小便排泄口

成为一个失效的水龙头

你必须不停地更换内裤

但依然有不断逃向空气中的异味将你与你的伙伴们一点点地隔开

譬如与孤寂的青春一起成长的,我的自卑

譬如长年的药物使你越来越迟钝与木讷

并在我们的欢愉中撒下越来越多的沙子

在一次一触即发的冲突中

当我说出,“如果没有你

我们家将是最幸福的”

我记得你缓缓落下的手臂

以及你背转身去后一颗不知所终的泪滴

我记得从这一刻开始,自责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是的,我已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同样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薄暮时分

你在一条河流的拐弯处钓鱼

鱼同时在钓你

在传说中一场势均力敌的角力中

你最终成为了一个失败者

我记得这个属于悲伤,同样属于释然的夜晚

第二天的中午,我从省城赶回了那摆放着为你赶制的

依然飘散着新鲜松木香味的棺材的院子里

我记得这最后的告别

我记得你额头上的一个小小的新的凹坑,血丝未干

还有最初的鲜红

我记得你脸上婴儿般的安详

然后,我与你童年的伙伴们一同把你抬到了家后面的山坡上

二十八岁

亡兄死于二十八岁,那年我二十又五

如今,我已经整整年长他一轮了

如果在今天,我们再一次相见

在北山路的一条长椅旁

或是千岛湖畔一条向山顶蜿蜒的小路上

他是否能辨认出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呢

而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勇气,与一张如此熟悉

如此年青俊美的脸庞相认

空山

一座空山在你身后,

那误入山林的游人不能,

那啾啾不歇的鸟雀不能,

那浓郁的江南不能,

你的转身与寻访同样不能。

哦,你的不能,

是你无法从心中取出山。

你的不能,

是你无法从山中取走这空,这无,

这无边的寂寥与孤独。

刹那间的事

一颗露珠的聚与散是刹那间的事,

对一个刚刚度过了他漫长一生一大半的人来说,

一只蜉蝣的生与死是刹那间的事,

一朵花的开与败是刹那间的事,

一片山坡,一片树丛的荣与枯是刹那间的事,

对一个刚刚度过了他漫长的一生的一大半的人来说,

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交替往复是刹那间的事,

一个家族的盛衰消长是刹那间的事,

万物的生生与灭灭是刹那间的事,

尘世的孤独与寂寞,悲伤与欢愉是刹那间的事,

对一个刚刚度过了他漫长的一生的一大半的人来说,

佛陀因一种寂静与幽暗,而不得不忍受的喧哗与炫目,

是刹那间的事。

忘了吧

忘了吧,忘了这尘世,

忘了这尘世中曾有的悲伤,

忘了这尘世曾有的欢愉,

忘了你曾是那生长的树木,

忘了那含苞待放的花儿,

忘了那黄过又绿的草地,

忘了那些盘旋的翅膀,

忘了夜莺在黑暗深处的啼鸣,

忘了你曾经是一个那么弱小的孩子,

忘了你已为人父,

忘了你的孩子正代替你的生长,

忘了她终将拥有她的孩子,

忘了她的孩子终将获得你曾经的悲伤与欢愉,

忘了这仿佛无尽的人世。

秘密

当她把“o”念成“a”,紧接着又念成“e”之后,

全班的小伙伴们哄堂大笑起来。

她说,“那声音就像雷电的轰鸣,

我担心会把我的耳朵震聋。”

在一年级下学期开学第二周的一个夜晚,

入睡前,

点点把她上学期在课堂上一直羞于举手的原因

作为一个秘密告诉我们时,

我和阿朱都流下了眼泪。

黑暗中,她很快又以一种轻快的声音说,

“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还很小很小时的事了。”

中年人

这座山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座山,

甚至不是我昨日刚刚登临过的那座山了。

就像我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我,

甚至也不是昨日那被这满山的苍翠与苍茫所震惊,

而被从心中漫溢出的泪水所阻隔的中年人。

时间

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不过三五知己。

譬如里尔克、叶芝,

譬如曼德尔斯塔姆、米沃什。

如果没有他们,

或许我就能更好地理解时间是线性的,

它一去,便永不再回头。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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