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文本矛盾的组合与克服
2016-03-29陆思晴
陆思晴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窦娥冤》文本矛盾的组合与克服
陆思晴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摘要]《窦娥冤》是关汉卿悲剧作品的典型代表。它取材于“东海孝妇”的故事,讲述了善良孝顺的妇女窦娥惨遭封建社会毁灭的故事。看似简单的情节在矛盾的可能性中不断推进,并通过五组矛盾(卖与不卖、生与死、嫁与不嫁、屈从与反抗、沉冤与昭雪)的展现,使整出剧呈现一个令大众都能接受的结局。读者通过细读,能够在几组矛盾的组合及克服中见出戏剧的张力结构,发现故事背后的善与美。
[关键词]矛盾;组合;善美
《窦娥冤》作为关汉卿悲剧作品的典型代表,被王国维评价为“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1]。作者用简练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有价值的女性遭受毁灭又获得平反的案件。剧情看似简洁,却离不开重重矛盾的环绕,其中五组矛盾的组合与克服提供了情节继续发展的机会。读者在这样矛盾的结构中能感受到张力的生发及多重意义的显现,并发现矛盾结构背后的价值。
一、《窦娥冤》五组矛盾的组合及克服
窦娥冤中存在“四组悖论”[2],但细读文本,发现该剧的故事情节就是在矛盾的组合与克服中发展,最终才有了和谐的落幕。最终才有了和谐的落幕。以下简要分析剧本中的五组矛盾如何在组合与克服中为情节的发展提供可能。
初读剧本,迎目而来的是楔子。话语简短,矛盾萌发,一字一句中,卖与不卖的矛盾凸显出来。窦天章没钱还债,恰逢蔡婆婆看中其女儿,望用其抵债。在此困境之下,卖与不卖尖锐对立,卖是一种结果,不卖又是另一种结果。但随着窦秀才把自己的女儿卖给蔡婆后独自离去,这组矛盾就在交易中获得了克服、消解,无形中为下面的矛盾创造了生成空间,为行文的发展提供了潜在动力。
读者或许会天真地以为窦娥在被卖与蔡婆之后能过上好的生活,毕竟蔡婆和窦娥的丈夫对她都还不错。但终究天意弄人,丈夫早死,只留下窦娥与蔡婆相依为命。读者或许还会认为婆媳二人能互相照应,依公公留下的些许基业,至少衣食无忧。无奈天不从人愿,一组生与死的矛盾显现出来。越过楔子,在第一折中,一个新的人物赛卢医出场。蔡婆曾贷给他十两银子,为了避免债务,他起了杀心,想害死蔡婆。到这里,生与死这组矛盾不可避免。如果蔡婆死了,窦娥的命运会不会截然不同,其间存在无限的可能性。但是偏偏凑巧,张驴儿父子路过。命悬一刻时,蔡婆被这二人解救出来,赛卢医逃离,这又为后面赛卢医为张驴儿药死自己父亲伏下了暗笔。在生与死的斗争中,作者以蔡婆被救克服了这组矛盾,促使故事继续发展。
的确,矛盾在克服,又在重组。赛卢医谋杀未遂,蔡婆被张驴儿父子搭救。可张驴儿父子也并非善者,他们所思所想是占有蔡婆与窦娥,并取其家产。为了活命,蔡婆将二人带回了家,这看似是为了求生,实则带来的是覆灭性的麻烦。如此一来就生发出嫁与不嫁的矛盾。蔡婆默认张驴儿父亲的态度自不必提,而在窦娥与张驴儿这二人中,嫁与不嫁的矛盾愈发激烈。窦娥态度强硬说道:“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3]张驴儿更是不肯让步,非要窦娥做自己的媳妇,他表态到:“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自此矛盾不断升级,张驴儿甚至对生病的蔡婆暗下杀心,而此先逃走的赛卢医也成为了帮凶。阴差阳错,蔡婆由于张驴儿的父亲误打误撞喝了下毒药的羊肚儿汤而幸存下来。张驴儿以此为借口要挟窦娥嫁与自己,但强硬的窦娥宁愿对簿公堂也不肯屈从,此时这组矛盾以不嫁作尾。
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窦娥为了不嫁给张驴儿,选择了官休,一组屈从与反抗的矛盾愈加明显。她在进行着反抗,哪怕刑罚再重都没有妥协。但当太守说“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时,窦娥却屈从了,她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本以为窦娥会在屈从中走向死亡,可事实并非如此。在离开人间的最后一刻,窦娥再次奋起反抗,许下三桩誓愿(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亢旱三年)以表达自己的冤屈。窦娥不和张驴儿对抗,不和官府对抗,而是将对抗的矛头指向了整个社会,达到了反抗的极限。
在反抗与屈从的矛盾中,故事看似以窦娥的含冤死亡结束,但这终究不符合中国人喜好大团圆结局的心理。李渔曾说,中国戏剧“有团圆之趣”。鲁迅也有类似观点:“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4]哪怕有牺牲,作者也会通过合适的途径获取心灵的安生。这样一来,戏剧就少不了第四折,因为随着窦娥的三桩誓愿一一实现,她的冤屈一步步得到验证,沉冤与昭雪的矛盾就成了必须解决的问题。此时恰逢窦天章“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碰上山阴县的亢旱三年,才使得窦娥能以鬼魂托梦,向父亲喊冤。在窦天章亲自查案的过程中,赛卢医、张驴儿均被缉拿归案、认罪伏法,窦娥的冤情最终得以昭雪,真相也大白于天下。这组矛盾在昭雪中获得了消解,此时整个故事才真正落幕。
二、《窦娥冤》矛盾背后的至善之情
通过对《窦娥冤》几组矛盾的组合与克服的细致分析,我们不仅能看到由矛盾所构成的故事以及故事逐步发展所存在的可能性,同时也能在这种张力的矛盾结构中体会到矛盾背后的意义。
复杂的矛盾重构出无限的张力,这种张力体现了道德的至善,尤其是将“孝”这一中华民族的美好品质体现得淋漓尽致。戏剧中,窦娥就是在用自己的一生诠释善与孝的真谛。从楔子中窦端云——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在父亲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做蔡婆的童养媳时,读者便知道了窦端云是个孝顺、善良的女孩。在这段没有父亲的日子里,端云待蔡婆如自己的亲生母亲。当自己的丈夫不幸去世时,她说:“我将这婆伺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在第一折中,蔡婆要去向赛卢医索要债务时,说道:“我和媳妇儿说知,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几句简单言语,便展示出了窦娥和婆婆之间的浓厚感情。也许有的读者会认为这本就是所有封建社会女子都应恪守的道德,所以并不可歌可泣。但论及生命,我们又有不一样的观点。窦娥的孝顺善良引起读者叹惋,她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善。在张驴儿投毒误杀父亲一案中,窦娥遭受诬陷,惨遭逼供,但她没有屈服。可当太守要打蔡婆时,窦娥回答道:“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黄钟尾】有言:“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在此一瞬,窦娥的善良孝顺形象愈发高大。总之,窦娥为救婆婆,甘愿承担本不该她承受的罪名,哪怕结果是死亡也不会退缩。
另外,刑场上有一幕更加让读者痛心。窦娥为了少让婆婆伤心,要刑车绕走。而在其和刽子手的对话中,我们对窦娥更是敬佩万分。以下且看对话:
第一次
【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
【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第二次
【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
【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从这两段简单的对话中,我们体会到了窦娥的孝顺善良。她用自己的生命述说着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灵魂——孝顺、善良,但这还不是终极,牺牲生命也不是孝顺的完结。离开婆婆并非窦娥所愿,她能做的除了牺牲自己别无他途。可死后依然心系婆婆,这才表现出了窦娥的孝与善。
在第四折中,窦娥的冤屈得到了昭雪,但她仍然记挂独自生活了三年的婆婆,嘱咐爹爹照顾蔡婆。这样的媳妇将人间的孝道、善良诠释到了极致。即使死亡也不敢忘记爹爹与婆婆的生养之情,只要婆婆爹爹安好,冤屈昭雪后再无遗憾。
三、《窦娥冤》矛盾背后的美学力量
《窦娥冤》作为中国的典型悲剧,其审美价值是无穷的。学界对《窦娥冤》美学价值的探讨以窦娥这个悲剧人物形象为主,但该剧背后的美学力量还体现在对这出悲剧的审美过程中。胡家祥说,悲剧的审美过程是壮美在与丑的较量中暂时受挫,在向弱美转化的过程中又向壮美强烈反弹的过程。[5]其主要包括两个部分,即先是丑暂时压倒壮美,然后壮美压倒丑。
《窦娥冤》一开始展现给我们的就是丑短暂性地压倒壮美,形成一种悲戚之美。鲁迅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关汉卿为我们展现的窦娥就是这样一个壮美的形象:她敢于反抗,不畏生死。她有着中国传统女性所拥有的精神——善良,她可以为了自己的父亲甘愿做蔡婆的童养媳,哪怕十几年不见爹爹面;她可以为了自己的相公,一辈子守住贞节;她可以为了婆婆牺牲自己的性命。但就是这样一个有价值的人物,这样一个恪守妇道的妇女,最终却在封建制度的打压下受冤而死,这就是丑陋的封建制度毁掉了一个刚正有力的壮美性人物。与此同时,不得不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悲戚之美。
但以上只是第一个阶段,如果仅这般,《窦娥冤》定无法成为流芳千古的文学作品,更不可能有与众不同的价值,所以悲剧审美过程中的第二个阶段必不可少,而这一阶段在《窦娥冤》中也体现得非常深刻。在封建制度的残酷镇压下,窦娥一再被打压,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逐渐地转向弱美,成为一个被人怜悯的对象。但此种结果终究不符合窦娥的性格,因此她马上有了一个向壮美的强烈反弹。在刑场上,她指天骂地:“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语气强硬,言辞犀利,不容忽视,另外面临死亡,她无所畏惧,依旧反抗,临死时发下的三桩誓愿看似只是一个寄托,希望自己冤屈能够昭雪的期盼,实则是将对封建制度的反抗推向了极致,这样一来,窦娥这个人物形象在此审美过程中又走向了壮美层面,让人由同情惋惜转向了敬重佩服,最后窦娥通过鬼魂托梦一举昭雪,案子得到平反,所有的涉案违法人员,都绳之以法,她的冤屈得到了匡正。由此结局来看,窦娥这个壮美的人物最后是战胜了丑陋和黑暗,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并形成一种悲壮的美。而作为读者,我们也为之叹服,我们叹服她的坚持反抗,不畏强权,叹服她的斗争到底,指天骂地,对准黑暗的封建统治,同时更叹服她死后依然反抗的精神。这样说来《窦娥冤》的美学力量其实是在这第二个阶段才实现了自己的升华,才有了无可替代的价值。
《窦娥冤》背后的美学力量既离不开第一阶段窦娥这一壮美人物被丑陋的封建统治毁灭所带来的悲戚之美,同样离不开第二阶段惨遭毁灭的窦娥发出三桩誓愿乃至死后以鬼魂托梦并最终沉冤昭雪所形成的悲壮之美。对于人物形象塑造、美学价值的形成而言,无论是基础阶段还是升华阶段,二者缺一不可。关汉卿塑造了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使我们明白了悲剧的真正价值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说的:“通过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感情得到陶冶。”我们既需要一种悲戚之美来引起怜悯恐惧之情,同样也需要一种悲壮之美来使我们的感情得到陶冶,窦娥的毁灭以及最后的平反正好符合了这种解释。作为读者,因为善良孝顺的窦娥这样一个有价值的人物惨遭毁灭,我们心生畏惧;但也因为她化为魂灵依旧获得昭雪,我们不由获得了慰藉,转而对窦娥产生了佩服、敬重之情,心境也由最初的痛感转化为平和,感情得到了陶冶,心灵得到了洗涤,内心的动荡归于平复。
四、结语
本文通过对《窦娥冤》中五组矛盾(卖与不卖、生与死、嫁与不嫁、屈从与反抗、沉冤与昭雪)的分析,揭示其背后的张力结构,以期读者能从善与美的角度对《窦娥冤》有更为透彻的理解。作为元人四大悲剧之一,《窦娥冤》受到的赞誉当之无愧。
[参考文献]
[1]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C]∥王国维戏曲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85.
[2]任玲.《窦娥冤》中的四组悖论[J].中学语文:大语文论坛(下旬),2014(10):63-65.
[3]关汉卿.关汉卿全集校注[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164.
[4]孔莉.“大团圆”与“一悲到底”中西悲剧范式比较研究——以《窦娥冤》与《哈姆雷特》为例[J].艺术评论,2012(10):154-156.
[5]胡家祥.审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12.
[收稿日期]2016-03-02
[作者简介]陆思晴(1992- ),女,硕士研究生,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602(2016)07-0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