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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29青河
青河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老王还叫“小王”,“小王”其实也三十好几了。可从校长到教师,甚至伙食科的职员,都叫他“小王”,有的干脆直呼其名“正民”。称谓,本来是一个符号,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小王在如此想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些愤愤然,因为从“小王”或“正民”这样的称谓里,他听出了人们对自己或多或少的轻视。那轻视的缘由,小王自己也知道。自己年龄不小了却还没有结婚,确切地讲,还没有“对”上“象”。据一位业余爱好统计的张姓老教师统计,他是这龙河镇的县直高中有史以来年龄最大的未婚职工。再者,他眼下只是教务科里一个影子一样的教务员。
但,能单单怨小王自己吗?学校与镇医院一墙之隔,学校里男的多,医院里女的多,但20年了,两个单位职工间成就的婚姻,据那位张姓老教师统计,也就屈指可数的两对半。那“半对”怎么讲?张老教师有一次跟小王喝酒,喝高了,就把这“半对”的故事讲了。原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并不都是在县编办有名有姓的事业编,有的其实是卫生局审批的合同制,个别则是医院自行招收的临时工。学校的一个青年男教师,经媒人介绍,认识了镇医院的一名女护士。该护士长得高高白白的,而那位男教师,大概少年时期晒多了太阳,脸色有些像高原人,身形也矮墩墩的。两人的关系却进展很快,见面不久,女护士就在男教师的宿舍里留宿了。后来,男教师发现该护士竟然是医院的临时工,提出分手。但哪有那么容易?女护士说已经怀了孕,如果男的不给个说法,她就要到学校、教育局、公安局讨个说法。男教师只好举起“白旗”,把她迎进了洞房。往后,有同事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如果谁提什么编制,男教师脸就红了,再提,就跟人家急眼。你想,医院正式的医生、护士看不起教师就算了。但一个正规大学毕业生、在编教师,找了一个当临时工的护士,也太剜教师的这张脸了。这对医教婚姻不是“半对”是什么?小王啊,你找对象,一定要找个正式工,有编制的,一定啊!张老教师说完,竟然眼里含了泪。
小王业余爱好文学,上中师的时候,就组织成立了一个文学社,还在几家待出名的报刊上发了几个“豆腐块”。踏入教坛以来,这个爱好,他保留了下来,断断续续在市里、县里的报刊上露露脸,跟几个文学女青年通过信,有的见过面,还经媒人介绍,与几个未婚姑娘谈过朋友。小王的原则是,非正式工不娶。但那些女的正式工,每每谈过一段时间,待小王鼓起勇气,吭吭哧哧,当面或在信里提起结婚的字眼时,女方就引爆了雷区。小王慢慢整明白了,那个文学病毒能引起全国青年感冒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人家女方最在意的是他能否在一年内当上学校的中层干部,最最在意的是他能否尽快把工作关系调到县城里。
提拔当学校干部,小王自知几年内没戏。他工作后,因学历低,又读了5年的某大学地理专业函授,拿下了本科文凭。这期间,因为高中学校地理专业教师短缺,他得以被选拔到龙河镇的县直第五中学任教。可好景不长,上面出台新政策,对高考科目进行调整,地理、生物学科只会考,不纳入高考。学校的地理、生物教师因此严重过剩,他也在一年一度的教师岗位聘任中被刷下来,成了一个普通职员。一个小小的职员,连学生也瞧不起,一年内提拔成学校中层,连他自己也不敢想。
要调到县城里上班,也不比就地提拔的难度小。小王挖地三尺,也没能挖到一个在县城里担任局长以上职务的亲戚,连个副科级的也没有。一个礼拜内,小王在下午放学后,到自己的祖坟上去了三次。祖坟在青龙河的东岸,后靠凤凰岭,本来是个风水宝地。可惜,因为自上世纪50年代“大跃进”以来,搞了四次大的平坟运动,他家祖坟连个坟头也见不到了。只是在一笑就会笑出典型的农民范儿的老父亲的指点下,他才找到了祖坟的大体位置。小王在此磕了几回头,祈求祖爷爷祖奶奶们保佑。他听父亲说过,祖爷爷开过油坊和当铺,是西南乡上数的大户人家。
小王在学校里,越来越觉得喘气不顺溜。突然有一天,校长找他谈话。原来,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亲自给校长打电话,要小王到教育局的一个科室帮两个月工。原来在校长眼里几乎什么也不是的小王,一下子成了一个人物。跟校长告辞的时候,校长紧紧握着他的手说:“王正民啊,去了好好干。学校全力支持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教务科发的晚自习值班补贴,仍然给你保留。帮完工,能争取在教育局留下就留下。我全力支持你!”直说得小王有重生父母之感,眼圈都红了。
第二天,小王一口气儿骑了25公里自行车,赶到县教育局人事科报到,科长让他到《教育通讯》编辑部找薛老。薛老在教育界赫赫有名,是教育局的一支笔,辅佐了四任教育局长,有“四朝元老”之称。由于年龄原因退出一线岗位后,又被返聘,担任《教育通讯》执行主编。小王曾经参加过一次演讲比赛,薛老是评委之一,他记得当时自己很礼貌地跟薛老打了招呼。小心地敲开《教育通讯》编辑部的门,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薛老招呼小王坐下,然后说,是自己提名,让小王来帮工的。原来,一家省级刊物的孙主编约了县教育局一个稿子,要求集中采写一下全县有思想、有作为的部分校长,形成一个4万字的长篇人物稿件。孙主编已经把两个月后的版面给预留出来了。这个稿子的采写,由薛老牵头。此前,薛老从报刊上看到小王写的一些散文和通讯,觉得后生可造。写作组由三人组成,薛老是组长,组员有小王和《教育通讯》的编辑小赵。第三天,薛老召集有关学校的笔杆子开了一个培训会,要求各校的笔杆子先写出初稿,一周内提报到《教育通讯》编辑部,再由薛老主持修改。各学校的初稿提报上来,一共25篇,薛老让小王修改21篇,其他4篇分给了编辑小赵,要求一天改出一篇来,有时,也领着小王、小赵到学校采访,对文稿补充完善。
小王的工作忙碌而充实。编辑部有一张床,薛老让小王晚上住下,不用再往龙河镇跑了。晚上的时间,小王大多也没闲着,在媒人的撮合下,马不停蹄地与姑娘们见面,其中一个在县中医院工作的漂亮女医生,对他颇有些相见恨晚,而他也有些惺惺相惜。
两个月的时间快要过去了,那篇长篇人物稿件顺利完成且已被省城的孙主编签发,只待排版印刷。这期间,编辑小赵又考取了质监局的公务员,小王眼前一片光明。薛老表态,他准备向局长提议,由小王接替小赵原来的工作,并暗示,只要局长一松口,就让小王马上去局长家,打点打点,还告知了局长的详细住址。几日后的上午,小王刚从乡下调研回来,推开编辑部的门,就听薛老在打电话,好像与他有关,薛老还起了高声:“那还是个事儿?年轻的时候,谁还没有点事儿……”小王闻此,一下子有些蔫蔫。放下电话,薛老表示,不用去局长家了!小王眼前黑了下来。回到原来的学校,那些在县城最近与小王有过交集的姑娘,包括那位女医生,忽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两年过去了,小王进了城。一天,他领着妻子、孩子去看薛老。薛老很高兴,说:“我早就看出你是有福之人。你看看,不用花钱,也不用费事,就进了城,现在什么也有了……”
其实,小王知道,他能进城,多亏县里出台了一个高中教育城区化的政策,他所在学校的教职工整体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