豉油记
2016-03-29陈再见
陈再见
许多被道出,更多被隐藏。
——题记
1
扇背镇盛豉油,扇背镇人也爱吃豉油,喝粥搅点,炒菜拌点,至于卤肉腌鱼,更是少不了。单青海印象最深刻了,他从七岁开始,就帮母亲沽豉油,每次都不多不少,刚好三两,五毛钱。一直到十七岁,他才开始把这烦人却也不累人的活推脱给了弟弟单秋水。
单青海的家在扇东街上,豉油店却位于扇西街,路途有点远,等于沽一次豉油,得横穿整个小镇。小镇之所以小,其实也就两条街,T字形,像一把靶子,扣放在海湾边上。扇东街直通东宫码头,单青海的父亲一大早就要去码头搬鱼,晚上回来时,浑身的鱼腥臭,单青海一家闻了多少年了,还是感觉难受。但父亲每天都会带点杂碎鱼回家,无论煎煮蒸焖,只要是母亲站灶头,总是少不了豉油的,这也是单青海一家天天沽豉油的原因。却又不沽多,一个小瓶子,刚好满到颈部的样子。母亲说的,豉油不经放。实际上,单青海知道,他家就靠父亲每天那一点儿工钱,母亲都是掐好了使的。
单青海在日复一日沽豉油的往返路途中,总能遇见一个人。这个人叫郭水坝,有点傻,其实也不是真傻,就是老实过了头,被人看不起。他们几乎每次都会在扇东街和扇西街交汇处相遇,具体是在金龙照相馆门口。郭水坝侧头看一眼照相馆,看橱窗外贴着被放大的老人遗照和小女孩穿裙子的靓照,单青海也会跟着看一眼。单青海其实也有点儿看不起郭水坝,尽管按辈分,单青海得管郭水坝叫叔。奇怪的是,从不和人打招呼的郭水坝,每次遇见单青海,却总是笑脸相迎,然后问:“沽豉油啊?”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像录音机复读出来的。起初单青海还有点反感,有点怕,后来他也习惯了,并开始觉得郭水坝其实并不是那么让人讨厌,他回答:“是啊,你去做乜个?”单青海也成了复读机,同样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郭水坝接下来的回答还是一成不变——“我去看我老婆。”
有时候,能证明单青海又过了一天的证据就是在金龙照相馆门口遇见了去看老婆的郭水坝。
2
单青海的弟弟单秋水在扇背小学读五年级,单秋水比单青海小两岁,十三了。单秋水没读过幼儿园,也没进过学前班,一直到三年级,连个ABC都不会写,老师整天拿他当沙包打。老师讨厌的学生,同学自然也讨厌。所以,单秋水天天挨打,几乎都练成了铁布衫。有一次,单秋水被一个叫郝安香的女同学打,扇了一耳光,竟然流鼻血了。平时怎么打都没事,那次竟被一个女孩打出了鼻血。单秋水感觉很没面子,便一整天不敢回家。
单青海去沽豉油时,不见弟弟回家,沽豉油回来了,还不见弟弟。妈妈便问:“你去看一看吧,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单青海没动静。他纠正道:“不是打架,是挨打。”
为了弟弟的事,单青海没少去扇背小学找老师,也找校长,小小年纪,竟然像个大人那样和校长面对面说理论事。单青海也不想,谁叫父亲忙呢,就是不忙,父亲那样子,锤子也砸不出一声闷响。这样一来,不难看出,两兄弟,哥哥随了母亲,弟弟随了父亲。单青海没上学,母亲一直觉得有点儿可惜,说哥哥要比弟弟聪明一点儿,实际上也是夸自己比丈夫聪明一点儿。倒不是单青海不想读,是他没机会读,他十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怕光,一见光就发晕。两年后,病好了,可也已经十二岁了,不好意思去报一年级了。
一直到深夜,单青海才把躲在圹场里的单秋水给牵了回来。确实是牵,单青海就那样牵着弟弟的耳朵往家里拉,一路上,街上的人都听见单秋水哇哇大叫,知道单秋水又被人打了。回到家,单秋水的耳朵被哥哥拽出了血,耳朵的痛让他忘了脸上的痛,所以在父母面前,单秋水一跃而起,要和哥哥拼命。
单青海气得脸色铁青,“你就对付自己人厉害。”
母亲在一边劝。父亲一直没说话,闷头喝着海马酒。
等冷静下来,全家人一起吃饭,母亲才发现单秋水的鼻孔下有两团干了的血球。问是怎么回事,单秋水一直不说。母亲吓他,“不说就带你去卫生院打吊针。”他才承认,被郝安香打了一巴掌。
“郝安香怎么打你?”
“都怪他,”单秋水伸手指着哥哥,“她说他天天看她的照片,是个流氓。”
3
起初,单青海并不知道郝安香是谁。单青海之所以要到扇背小学去找她,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具体说是替弟弟单秋水咽不下这口气,之前被人打,终归还都是男的,如今竟然发展到连女的也敢动他了。这事不能这样算了。
单青海走在扇东街的脚步不觉有些加快,扇背小学离豉油店不远,刚好可以顺路——即使不顺路,单青海也要去一趟。因为走得快些,这天的单青海险些没能和郭水坝相遇。但他们还是遇见了。
除了例行的几句话,这天郭水坝多问了一句:“你有事啊?”
单青海头脑一热,便把要去扇背小学找郝安香算账的事跟郭水坝说了。
郭水坝犹豫了一下,突然跟了上来,“我跟你去。”
他们并肩走在扇东路上,又拐下扇西路,像是一对要好的朋友。或许就是从这天开始,单青海对郭水坝有了好感,别人看不起,别人不喜欢,他不管,他看得起郭水坝,也喜欢他,就因为一句坚定的“我跟你去”。
他们先到五(3)班找单秋水,那会儿刚好是课间休息,整个扇背小学乱糟糟的,像是进了菜市场。单青海和郭水坝一进学校,就成了学生们关注的对象。人们关注的倒不是单青海,他不特别,甚至好多人都不认识他,但他们都认识郭水坝,这个傻瓜,怎么也跑到学校里来了,来干什么呢?所以,他们走到哪儿,身后就跟了一帮学生随到哪儿。平时来学校,单青海都体验不到这样的待遇,如今带了一个郭水坝,竟有这样的效果,这让他不免有些得意,轻飘飘的,像个人物一样出现在校园里。
一时找不着单秋水。单青海便和郭水坝一前一后堵在五(3)班的前后门口,一有人进出,第一个问题:“单秋水去哪了?”回答说不知道,就问第二个问题:“谁是郝安香?”这个问题不是没人知道,而是没人敢回答。事后单青海才知道,这个郝安香竟然是他们班的班长,既然是班长,就和班主任的关系好,难怪同学们都怕她。
但单青海没必要怕她,他又不是他们班的学生。
单青海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弟弟,让弟弟亲自指认郝安香。
4
单秋水之所以躲在厕所里迟迟不肯出来,是因为他老远就看见哥哥带着傻子郭水坝走进学校里来了。他们来干什么的,别人不知道,单秋水会不知道吗?要是以前,有哥哥替自己出头报仇,单秋水甭说有多高兴,可是这次不同,这次单秋水不希望哥哥替他出头。具体说,单秋水不认为郝安香是他的仇人,不但不是仇人,她还是单秋水喜欢的人。当然,这些都不能说出口。单秋水深埋心中,像个大人那样守住秘密。
然而,单秋水还是被单青海从厕所里牵了出来,和上次一样,牵着耳朵走。单秋水一路大叫,跟随的小学生一路大笑。单秋水被哥哥牵上了五(3)班的讲台,面对一教室的同学,哥哥问他,“你说,谁是郝安香?”
单秋水始终不指认。
实际上,那阵儿教室里也没有郝安香,郝安香抱着一摞作业本去了班主任蔡老师的办公室,还没回来。可爱的同学们都被眼前这一幕逗笑了,前俯后仰。他们齐声喊:“谁是郝安香?”接着又齐声回答:“我不是郝安香。”如此喊了几番,声响浩大。不一会,才进来一个长发女孩,气势汹汹问:“谁找我?”
来人正是扇了单秋水一巴掌的女班长郝安香。
老实说,单青海有点吃惊,这个叫郝安香的女孩竟然长得那么漂亮,即使是生气的时候,看起来也不讨厌。而且,还感觉十分眼熟,在哪里看到过?当然,巴掌大的小镇里,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单青海问单秋水,“是她吗?”单秋水还是不敢说话,只是点了下头。这会儿,单青海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眼前这个女孩实在出乎他意料,她的成熟稳重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学生,尽管那种成熟和稳重都是装出来的,但也装得有板有眼,难怪她一出现,整个班级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比老师来了还管用。来之前,单青海自觉是个大人,压住几个小学生一点儿问题也没有,面对郝安香,他却深感自卑起来。
很快,校长和老师也都来了。他们自然认识单青海。单青海把事情一讲,突然又觉得事情一下子变小了,根本没必要闹这么一出,这一瞬间的心理落差让他一时间更觉理亏,于是便节节败退,最后在老师们的劝导下,竟然和郭水坝乖乖地离开了学校。
回家的路上,单青海才想起一瓶豉油放在教室的讲台上忘了拿了,但他也没勇气再回去,他心想弟弟会发现它的。他脑海里一直出现郝安香的样子,“在哪儿见过呢?”
郭水坝笑着说:“她就是金龙照相馆郝老板的女儿。”
哦,单青海这才恍然想起,她的大照片就贴在金龙照相馆的橱窗上,他和郭水坝每天经过都要不约而同地看一眼。
再次经过金龙照相馆时,他们又一起看了一眼。
5
单秋水并没有把豉油瓶带回家。按他的说法,他是知道哥哥把豉油瓶忘在讲台上的,他是想拿回家的,但郝安香不让。郝安香说,你哥哥来学校捣乱,豉油充公。郝安香竟然把豉油拿到蔡老师的办公室去了。谁都知道,蔡老师是个光棍,没人给他煮饭,他在学校天天吃泡面,有三两豉油作调料,他求之不得。
这事还不能让母亲知道。
单青海得想办法,十五岁的单青海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在镇里没有一个朋友,身上也没存一分钱。想了半天,他唯一能想到的姑且能当做是朋友的,就只有郭水坝了。
单青海也知道,郭水坝本身也是没钱的,但他有一个在青丝坊发廊工作的老婆。青丝坊在扇东街的黄金地带,郭水坝每天往街上走,用他的话说,就是“去看我老婆”。话虽说得好听,其实小镇人都知道,他老婆并不喜欢他——话说回来,哪个女孩会喜欢一个傻子,或者接近傻子的人。他的老婆叫紫鹃,名字很好听,人却长得不怎么样,主要是矮,还胖,脸蛋一般,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单青海去青丝坊剪过头发,每次都看见紫鹃在帮别的男人洗头,她也只会洗头。据说,她被拐骗到扇背镇来之前,就是发廊的洗头妹。郭水坝的家人用三千块的高价买下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她好好跟着郭水坝,生个一儿半女,别整天想着逃跑。起初,紫鹃一有机会就跑,买菜时跑,倒个尿水也跑,可每次都跑不远,就被人捉了回来,免不了一顿打。两年后,紫鹃突然跟郭水坝说:“给我找个工作吧,我不跑了。”郭水坝问:“你能干什么?”紫鹃说:“洗头。”于是,从那时起,紫鹃就成了扇背镇第一个洗头妹。青丝坊有了紫鹃,生意突然好了不少,那些顶着一头枯发的中年男人,倒不是被紫鹃的“美色”吸引,而是觉得花点钱让别人的老婆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是件挺过瘾的事,再说,他们有时假装打起瞌睡,一不小心就把头枕到了紫鹃的胸口上,涂了她满胸口是白白的泡沫。
单青海到了青丝坊门口。傍晚时候,扇东街比较热闹,那些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把铁罐子当足球踢得满街噼里啪啦响,卖牛肉粿条的摊档得小心被小孩们掀了桌子,于是站出来骂,某某家的孩子,再不回去,我告你爸爸去。见孩子对“爸爸”不怕,又改口说“妈妈”,总有一个是孩子害怕的,于是才能把他们轰出扇东街。隔了一会儿,郭水坝才从发廊里出来,他急匆匆的,以至于没看见门口站着的单青海。单青海来不及叫他,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
郭水坝买了牛肉粿条往回走,就被单青海拦住了。单青海也不知道说什么,或者从何说起。他支支吾吾的,不说话,也不让郭水坝走。郭水坝没想到单青海会拦住他,有些惊喜,但也着急。“青海,你再拦着我,我老婆可要骂我了。”郭水坝怕老婆,扇背镇没有谁不知道。然后比起郭水坝怕老婆,单青海更怕这天晚上没有三两豉油向母亲交代。关键也不是三两豉油的问题,要是半路摔了倒了什么的,都说得过去,问题是豉油瓶不是摔了豉油也不是倒了,而是连瓶带汁被扇背小学的光棍蔡老师拿了——问题也还不在这里,问题是单青海为什么要去扇背小学,去干什么……这些单青海都必须瞒着母亲。母亲从来都不需要单青海操心单秋水的事,按母亲的说法,兄弟百人单身,各管各的。实际上母亲也是怕单青海惹事,这个孩子比单秋水要野得多。
单青海终于还是开了口,他先不说豉油的事——这点事说起来也挺羞耻,他先说白天去扇背小学找郝安香算账的事。单青海说,郝安香太不像话了,还得找她麻烦,学校有老师保护她,我们就去弄她家的相馆。单青海说得兴奋起来,似乎找郭水坝本来就是为了这事。自然,要是没有郝安香的事,单青海也没必要为三两豉油烦心,所以,到头还是得找郝安香算账。单青海又感觉自个势单力薄,拉上郭水坝是最好的选择。关键是郭水坝对这事也感兴趣,他可能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没有人会想起跟他玩,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单青海,自然是有求必应。
6
给紫鹃送去粿条后,一般情况下,郭水坝就会原路返回家中。今晚却不同,郭水坝和单青海有了约定,他们要结伴去一个地方。他们抄近路,穿过几条巷子,过了东门市场,单青海才回头问郭水坝:“你身上带钱了吗?”郭水坝一下被问蒙了,止住脚步,翻起了衣袋,平时他还真的不带钱,但这次凑巧,刚给紫鹃买了粿条,找回的两块钱,他放兜里了,紫鹃也忘了向他要。郭水坝把皱巴巴的两块钱递给单青海看。“有钱。我老婆忘了向我要了。”单青海想把郭水坝手里的钱拿过来,他突然起了贪念,两块钱,除了沽豉油,还能剩下一块五,反正郭水坝是个傻子,不拿白不拿,但他还是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两块钱对他来说还是大了点儿,郭水坝是个傻子,紫鹃可不傻。单青海没说什么,继续把郭水坝带到了扇西街穆老板的豉油店里。“就这里了,”单青海看着郭水坝,“沽两瓶豉油,咱们一人一瓶。”“沽豉油干什么?”郭水坝问。单青海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单青海加大语气,看起来很深沉的样子,实际上是装出来给郭水坝看,怕郭水坝临阵察觉出单青海的“阴谋”。
“你们沽不沽啊?我要关门啦。”穆老板叼着红梅香烟,突然想起了什么,“嗨,小子,你白天不是沽过吗?你们家把豉油当茶喝啊?”
“关你鸡巴事。”单青海说。
“死孥仔,没礼貌,我告你爸爸。”
“告就告,怕你啊?”
他们到时,金龙照相馆已经关门了。秋冬交际,天气慢慢冷了下来,扇背镇这时候就慢慢不像个镇了,店铺关门,居民睡得比四周的乡村还要早。静悄悄的,只有码头的方向,偶有渔船的声响和突然叫起来的一声吆喝。单青海的父亲此刻应该正在搬鱼,一百多斤的一筐子鱼,掺着冰块,把父亲的腰压成90度。父亲大概要到九点才能回家,拎一袋子杂鱼,活蹦乱跳的。母亲等着父亲,单青海和单秋水也会等着父亲。今晚单青海不在,家里便只有母亲和单秋水了。单青海让单秋水编了个借口,骗说单青海去海边捡海马,回家可以给父亲泡酒。母亲还在疑惑,但也没想太多。父亲回来,往往要喝点酒,配着母亲蒸煮的杂鱼。鱼一蒸熟,母亲照例要倒进几调羹的豉油,连盐都不用,就那样端给父亲配酒。每次父亲都吃得津津有味,单青海和单秋水则站在一边,偶尔也上去挟一筷子,但父亲会给他们兄弟俩一个白眼。所以,单青海对父亲挺有意见。
今晚,单青海得赶在父亲回家之前把三两豉油带回家。
单青海知道,用不了多久,码头的声响就会停歇下来,船只靠岸,一伙渔工呼啦啦把鱼一搬,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一会儿就会把它们运到扇背镇东门和西门两个市场,然后才是乡下来的小贩,他们挑走的是小鱼杂鱼,跟父亲带回家的差不多。当然,天黑灯暗,有时杂鱼里面也混着好鱼,比如海马,可以泡酒,想自己喝就自己喝,不舍得喝提出去一卖,一坛能卖三五十块。单青海随着父亲去过几次码头,趁乱也捡回了几只海马,有一次还抱回一条马鲛鱼和一条金枪鱼。单青海尝到过甜头,隔几天就去一次,有一次终于出事了,单青海被码头管理员捉住了衣领,提起来半米高,“死孥仔,我留意你很久了,还没偷够啊。”单青海头一次被这样凌辱,心里害怕,他说:“我跟我爸一起来的。”那人却把单青海提得更高,声音像打雷似的,对着一码头忙碌的渔工说:“谁家的孥仔?”可是,大半天,没人出声承认。单青海在人群里寻找父亲的身影,他看见了,看见父亲深埋着头,继续搬鱼,假装没在意。那一刻,单青海好希望父亲能救他一把。其实他只是希望父亲能有勇气说一句“他是我的孥仔”。可父亲没有,父亲一直沉默,并且还在人群里躲得更深更远。事情的结果,单青海也没有被怎么样,无非就是被扇了几巴掌,就放他走了。只是从那次起,单青海就没再往码头跑过,甚至于一听到码头的船响,他就浑身不自在,继而想起那天晚上被人高高提起的身体,和父亲刻意隐藏的目光和身体。
“我们这是要做什么?”看单青海站着发呆,郭水坝问道。
“泼吧。把你的豉油往郝安香的照片上泼。”单青海说。
郭水坝站着愣了半会儿,他倒不是因为可惜豉油,而是因为沽豉油竟然是要泼郝安香的照片。郝安香的照片贴在金龙照相馆的玻璃橱窗上,每天路过,郭水坝都要看一眼,百看不厌,郝安香的好看,也是被郭水坝这样一眼一眼看出来的。甚至到了后来,他每天往返扇东街去给老婆买牛肉粿条,如此枯燥的事情,也因为能看一眼郝安香的照片变得有意思起来。所以,当单青海说要用豉油泼郝安香的照片时,郭水坝有些想不通,难道单青海觉得那照片不好看吗?但郭水坝还是听了单青海的话,满满一瓶豉油都往橱窗上泼了。
7
单青海刚回到家,父亲后脚也跟着回来了。他们父子俩难得有这么行动一致过,母亲看着有些开心,笑着问丈夫和单青海,“你们都饿了吧。”母亲接过丈夫手里的鱼和单青海手里的豉油瓶,也没察觉那瓶子和平时不一样,直接拎着就进了厨房。
晚上单青海睡得很死,心里踏实,感觉做了一件算是聪明的事情。大清早迷迷糊糊听到了警车声,竟然也没把单青海吵醒。扇背镇的小,以前夸张的说法是扇东街的人家摔一副碗筷,扇西街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所以,大清早警车在街上叫,到了大上午时,整个小镇基本上已经沸沸扬扬了,一传十,十传百……出了什么事,也人人皆知了。
单青海起来时,太阳已经爬到三角楼药店的飞檐上了。
母亲在院子里问:“青海啊,你最近和郭水坝玩吗?”
单青海有点意外,母亲怎么会问起这样的问题,难道她知道了豉油的事。
“怎么啦?”
“有人说你们在一起玩。”
“没有,我怎么会跟一个傻子玩呢?”
“哦,那就是好,听说他早上被公安抓了。”
“啊,为什么?”
“听说他用豉油泼了金龙照相馆,他怎么做出这么傻的事,要泼也不能用豉油泼啊,多贵啊。”母亲嘀咕着,为那些泼出去的豉油惋惜。
单青海没听母亲说完,拔腿就往街上跑。单青海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他想,惨了,郭水坝迟早会把他出卖的,这个傻子。单青海怎么也想不到金龙照相馆的老板郝金龙会为这点小事报警。
这事说起来,郝金龙也是为了出口气。郝金龙在扇背镇多少算个人物,算个人物的人只有泼别人豉油的份儿,哪有被别人泼豉油的道理。至于为什么会被别人泼豉油,郝金龙也没有任何头绪,想想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就算得罪了,那些人也不会下作到朝橱窗泼豉油来泄恨,至少也应该把橱窗给敲个粉碎吧。郝金龙刚开始还觉得事情不算大,后来看见美丽白皙的女儿一夜之间就成了酱紫色,越想越气,觉得这气要是不出,他在扇背镇的地位肯定就会被公众质疑了。郝金龙只育有郝安香一女,当时难产,医生剖腹的同时也把郝金龙老婆的子宫给割掉了,说她不能再生育了。况且郝安香从小美丽可人,郝金龙视为掌上明珠,容不得被人一丁点的欺负。
于是郝金龙便给派出所的朋友周作民打了个电话,说这事无论如何得帮忙查一查。
周作民每天在所里闲得蛋疼,喝茶看报打麻将,打发时间能用的所有办法他都用了,还是觉得这扇背镇的一天怎么如此漫长。关键是小镇无事,所里除了几个守在在窗口办证件的,其他人员边打瞌睡边赶苍蝇蚊子……所以,当郝金龙的电话进来时,周作民以为晚上又有酒喝了。周作民知道郝金龙的酒柜里还有一瓶茅台,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给大伙尝尝。周作民挖空心思也没能得逞——郝金龙这个人大方的时候大方,小气的时候比谁都小气。
待知道郝金龙打电话的目的时,周作民当即想起的便是那瓶茅台这下可跑不了了。心中大喜,一为终于有事可做,可以大摇大摆地把警车开进扇东街,高声喊左右的行人避一避,莫妨碍公务;二是茅台酒的香味似乎已经在周作民的味蕾间徘徊了……这两样都是周作民这个小民警需要的。当然,在周作民看来,想要侦破是谁往金龙照相馆泼豉油,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即使有难度,他也乐意挑战——这个从小喜欢看侦探电影的小伙子自从当了警察后竟然连个正儿八经的案子都没破过,此时的兴奋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说起来啊,案子还真不是周作民破的,如果这也算个案子的话,他完全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排查全镇的豉油店,这不难,扇背镇虽盛产豉油,但豉油店也不过三五家,逐家一问,估计都能猜出个大概。问题是,谁又能肯定人家的豉油沽了不是回家吃的而是去泼郝金龙的照相馆的——所以,这方法一想起,当即就被周作民自己否定了。正当周作民像模像样地在金龙照像馆门口踱步并作冥思苦想状时,郭水坝走了过来。郭水坝显然对眼前一幕感到惊讶,“怎么这样啦?”他看见橱窗上女孩的面容全毁,差点都跳起来,骂道:“这是谁干的?”他拍了拍脑袋,似乎又想了起来:嗨,这不是昨晚自己泼的么?差点冤枉人了。郭水坝嘿嘿笑了一下,心里懊恼不已。
“我差点忘了。”郭水坝自言自语,看着橱窗上一条条蜿蜒而下的豉油痕迹,都已经干涸,像疤一样结在了玻璃上,看样子倒像是为郝安香套了一个不太合头型的假发。
“嘿,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周作民本想把郭水坝赶走,见他奇奇怪怪,便厉声问道。
“我差点忘了,是我泼的。”话一出口,郭水坝就后悔了,因为他这才想起眼前站着的是派出所的周作民,侧目一看,警车还在一边一闪一闪的呢。
郭水坝就这样被周作民带进了扇背派出所。
8
当天中午,郭水坝一家,连同紫鹃,都哭倒在了扇背派出所门口,喊冤,喊青天大老爷。郝金龙和周作民其实都很失望,这事竟然是郭水坝干的,就一点儿刺激性都没有了,一个傻子,抓了干嘛呢,耍了威风又能怎么样?没意思。于是郝金龙要求郭水坝家人赔点钱,这事就算了了,再有类似的事情,就不再客气。郭水坝的家人自然不敢不答应,只求郭水坝能早点放出来。倒是紫鹃不愿意,紫鹃觉得事情不是郭水坝干的,他不会做出那种事。再说了,就算真是他干的,也要讲证据,他可是个傻子。事情这么一闹,郝金龙火气又上来,非要周作民关郭水坝几天不可,不为别的,就为了压压紫鹃的霸气。这个外地来的小妮子竟然事事都显得理直气壮,不知好歹。
郭水坝一家人在扇背派出所门口哭闹时,单青海就躲在不远处的凤凰木下,他想知道郭水坝是不是把他给供出来了,如果真把他供出来,他接下来该怎么办?说实在的,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此刻,除了后悔,他唯一希望的便是郭水坝不要供出他来。显然,这样的希望又是渺茫的。郭水坝那样的傻子,被人轻轻一吓,肯定把什么都招了,一点儿都不会顾及兄弟情谊的——自然,他们认识没多久,也谈不上兄弟。
让单青海高兴的是,一天闹下来,他们都没提及单青海的名字。显然,这事,暂时还真不关单青海什么事。或者说,郭水坝暂时还没把单青海出卖。单青海回家,母亲问他整天跑哪去了,他佯装轻松,把派出所所见的一切都跟母亲说了,母亲叹气,说郝金龙怎么欺负一个傻子。单青海不言语,问母亲:“钱呢,我去沽豉油,再晚穆老板就要关门了,昨晚就差点没沽到。”
单青海本来不想再经过金龙照相馆的,怕撞枪口上,但他又想,还偏偏要经过才行,要不更让人怀疑,是不是做贼心虚啊?单青海是心虚,但不能表现出来。单青海故意把空豉油瓶拎在手上,一路晃荡,像晃着一件玩具,经过金龙照相馆门口时,他还故意放慢脚步,朝里看,里面没啥异样,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布景前拍照。那布景单青海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经常在别人的照片上看到过,陌生是自己从来没拍过,也就从来没往那布景前站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是否就能身临其境——至于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单青海更不知道。有一次弟弟单秋水说那是黄山迎客松他们课本上有。单青海不屑,觉得弟弟读了几年书就自以为见多识广了,他还把弟弟骂了一通,说你们课本真神了,郝金龙的照相馆也知道。但他以后还是记住了那就是黄山迎客松,至于黄山在哪,离扇背镇是远是近,他又是一概不知。
单青海又看了一眼橱窗,发现橱窗上的豉油痕迹已经擦洗干净了,而郝安香秀发披肩的照片也没了。没了照片的橱窗像是没了布景的照片,显得空白,不再值得一看。单青海觉得惋惜,他希望郝金龙能再弄出一张郝安香的大照片,还往橱窗上贴。
9
单青海沽了豉油并没有直接回家,他知道时间还早,码头正忙,父亲更忙,家里暂时也就用不上豉油。单青海突然想去码头转一转,自从上次在码头被人提了衣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去码头玩过了。扇背镇的孩子最喜欢往码头上跑了,捡鱼捡螺,有时也去偷疍民门口晒着的章鱼头,绿头苍蝇呜嘤呜嘤的,小孩拿着章鱼头一边跑,苍蝇还在身后循着味道追过来,比发现盗贼的疍民还要穷追不舍。更多的时候,他们下海去游泳,但海水越来越脏,可以游泳的地方离码头就越来越远。最后码头成了扇背镇最脏最臭的地方,如果不是去那儿干活,估计谁也不会无事去那里寻浪漫。单青海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家,他心里有事,想着有什么最好的办法,可以让派出所里的郭水坝不把他供出来。
连海里吹进来的风都是臭的,单青海在码头上坐了有半个小时,他隔出很远,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群。他努力想辨认出父亲的身影,终究没能辨认出来。灯光太暗,浅海渔船的灯光倒是耀眼,一晃一晃的,单青海看着有些头晕。待码头上的声息慢慢静下来后,单青海也起身往回走了。他明知道这个时间金龙照相馆肯定关门了,整条街似乎就它最先关门(因为没有人会在夜晚去照相,至少扇背镇人还没有这样的习惯)他还是坚持从金龙照相馆门前经过。当然,单青海也不喜欢在夜里留着大街不走穿巷子。
在扇东街和扇西街的拐角处,离金龙照相馆还有二十来米的地方,单青海突然停了下来,他看见了什么。什么东西呢?确定是个人。至于是什么人,他一开始没看清,后来看清了,那人是郭水坝的老婆紫鹃。紫鹃在那干什么呢?单青海也不清楚,他知道大街上轻易是不见紫鹃的,这个女人,自从死了心给郭水坝当老婆后,就开始足不出户,除了上班下班,镇里人轻易不会在街上看见她,甚至她连吃饭都懒得出来,青丝坊隔着粿条店也就三个店门的距离,可她还是要郭水坝来帮她打包。郭水坝乐意,管闲事的人看着却不高兴,说紫鹃翘楚。
今晚很显然紫鹃提前下班了,金龙照相馆也提前关了门。紫鹃站在金龙照相馆的门口,像是一个急需照相的女孩却遭遇照相馆关门那般失落。紫鹃站了一会儿,左右看了一下,她没发现单青海。单青海的身体刚好躲在电线杆后,跟白天躲在凤凰木后一样。街上没人,紫鹃要干什么呢?橱窗上已经没了照片,空洞洞的,泛着白光,她能看出个什么来?
单青海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之前他担心的只是郭水坝讲不讲义气,如今才知道,紫鹃的倔强也很可怕。即使郭水坝不出卖兄弟,迟早也会被紫鹃查出真相来的。
单青海刚一走神,“嘭”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整片玻璃碎落一地的声音,在寂静的街上,那声音被放大了若干倍,以至于比清早的警鸣还要响亮。单青海吓了一跳,再看时,金龙照相馆门口除了一地碎玻璃,已经没见紫鹃的身影了。
毫无疑问,紫鹃把金龙照相馆的橱窗给砸了。这事比往郝安香的照片上泼豉油要严重得多。事情闹大了,单青海吓得哆嗦起来,好像刚才砸橱窗的不是紫鹃,而是他。单青海当真没敢从金龙照相馆门口过了,他折回扇西街,不得不穿过那些幽暗的巷子,脚步匆匆。路上他一直在想,事情既然这样了,更不能让自己牵扯进去了。他决定去一趟扇背派出所。这个决定让他一下子紧张得喘不过气。
父亲早一步回到了家。一家人都在等着单青海的三两豉油。单青海刚迈进院子,就听到了母亲咬牙切齿的骂声。当然,这些在单青海听来,都无所谓了,他心里想的是如何潜进派出所,并且跟郭水坝对上话。他得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鼓起勇气来干这么一件危险而艰巨的大事。
10
扇背派出所在扇背镇郊外,从地理位置上看,更靠近乡下,而且派出所还真的就建在荒草丛中,至少派出所的围墙之外,到处是及腰的臭熏荒草,以及各种垃圾。至于派出所本身,除了大门挂着的国徽还算崭新,其他也都破旧不堪,“扇背镇派出所”的招牌掉漆皴裂,甚至有些歪斜。院内是两层小楼,格局如扇背小学的老师宿舍楼,办证大厅在左边,说是大厅,其实也就是二十平方的空间,窄窄一长条,两个窗口,一个办证,一个收钱,两排猪肝血色的排椅已经全部被磨蹭得掉漆,有一边的椅腿已经断了,靠几块红砖支撑着;除了办证大厅,其他房间似乎从来就没开过,深绿色的铁门,一律贴着一个泛白的“福”字。单青海进派出所的次数不多,似乎就那么两次,一次是办身份证,和母亲一起,母亲挤在窗口前,还跟里面那个把眼镜挂在鼻梁上的老头吵了一架。回来时,母亲担心派出所会不会不给单青海办身份证了,单青海到无所谓,那时他不觉得身份证有什么用——现在也用不上。单青海感兴趣的是那个老头的眼镜怎么不会掉下来;第二次是去拿身份证,单青海一个人去,他趴在窗口说:“我要拿我的身份证,我叫单青海。”那老头就乖乖地把身份证找出来给单青海了,一点儿都没为难他。所以,后来单青海一直觉得派出所是一个还算可以的地方。
具体几点了,单青海并不知道,他一觉醒来,觉得已经很晚,家里人都睡下了。他蹑手蹑脚起身,弟弟单秋水一条腿刚好架过来,他慢慢将其移开,要是往日,他早就把单秋水踢一边去了。他越来越讨厌跟弟弟睡在同一张床上,稍有一点什么动静,单秋水都大惊小怪,说哥哥玩鸡巴。这话私下说还好,单秋水却恨不得全家都知道,吃饭的时候说,当着父母的面说。单青海多尴尬啊,杀人的心都有了。
单青海刚出了院子,便开始有些打退堂鼓,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脚步一直朝外,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街上空无一人,整个扇背镇和闲置的机器一样寂静。单青海不知不觉跑了起来,初冬的深夜已经很寒冷,不一会儿,就跑出了一身热汗。他不冷了,甚至后悔穿多了衣服。至于路线,他躺在床上时就已经想好了,从派出所的后廊进去,那儿的围墙被台风吹倒过一截,留下一个豁口。单青海之所以记得那个豁口,是因为他在派出所上过一次厕所,派出所的厕所刚好就在后廊里,抬头一看就越过豁口看见了外面的草地。也就是说,单青海想进入派出所,再简单不过。事实上也是如此,完全如单青海事先计划的那样,他很顺利地就进入到派出所的后廊。
然而,郭水坝关在什么地方,具体是哪个房间,才是单青海接下来应该面对的问题。派出所就这么十几个房间,就是一间一间找,也能找到。单青海有自信。派出所静得如废弃的老宅,看样子好像一个人都没有。情况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单青海顿觉轻松了起来,如入无人之境,他决定从左边的房间开始找起。
11
单青海想得太简单了,他找不到关郭水坝的房间。每个房间都黑漆漆的,即使郭水坝真在里边,单青海也看不见。打死单青海他也不敢喊出声来。
会不会在二楼?
二楼的走廊倒是亮着灯。单青海想上二楼看看。楼梯口在走廊右边的角落里,也有灯,铁门没锁,他只要脚步轻一点,就能上到二楼。楼梯是水泥抹的面,深色,光滑,扶手处被人抓得黑乎乎的,带着油。单青海不确定上了二楼是什么情况,未免有些紧张,所以爬得很慢,也犹豫,心想,如果上面有脚步声,他立马就往下跑。就在他爬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还真听到了声响,当然不是楼上的脚步声,而是大门,吱啦一声,被人给推开了。声音刚开始很小,越来越大,直到把大门的两扇铁门都推到了极限,像是尽力张开的双臂。紧接着,大门开进了一辆车,是警车,只是此刻警车没闪灯,也没警鸣。警车停好,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周作民,另一个是女的,单青海一时没看清楚。周作民走路都跌跌撞撞了,喝了酒,他先去关好大门,接着歪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搀扶着他,走到了楼梯口,上二楼。
单青海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立马躲在垃圾桶后面,垃圾桶投下的暗影刚好遮住了他矮小的身体。
“郝金龙这小子,哈哈,终于把那酒拿出来了。我喝多了吗?没有,我还能喝。这酒可真好喝。郝金龙这个小气鬼,你看他脸色没有,像是我们强奸了他女儿似的……”
“你再说,我可懒得扶你了。”女人有些不高兴。
“开玩笑,开玩笑,有谁比你好呢。”
“行啦,嘴巴这么甜,不怕嫂子啊?”
“怕,那母老虎,我说跟郝老板喝酒呢,晚点回去。哈哈。”
“狡猾。对了,我上次拜托你的事……”
“我办事你放心。”
“那就谢谢周警官啦。”女人说着朝周作民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们进了其中一个房间,门一关上,一切又静了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单青海惊魂未定,静静听着派出所周围风过草地的声音,偶尔还有一两声蛙鸣虫叫。过了一大会儿,单青海才从垃圾桶后面爬了出来。可他竟然不想再找郭水坝了,似乎郭水坝一下子不是最迫切的事情了。他鬼使神差,一步步靠近那个亮着微光的房间,猫在窗户底下,倾听起了里面的动静。单青海听到了女人的低吟和男人的喘息。单青海很快就不满足于听,他斗胆把窗户推开一道口子,竖着一只眼睛往里看。屋里开着灯,很清楚就能看见一男一女赤裸裸地滚在黑色的沙发上,像是两条刚打捞上来的湿漉漉的蛇鲻鱼。
单青海被眼前一幕吓蒙了,他第一次见到赤裸的身体,女人的身体,而且是男女交欢的身体——虽然也有过想象,但真见到了,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便是真的,便是人们所说的那么回事。单青海继续看,换另一只眼睛,他这次看到周作民骑在了女人的身体上,一下一下做着推进动作,他们的身体几乎都陷进了沙发里,周作民的手已经把沙发抠出了两个大洞,女人的声响越来越大。周作民的背正好对着单青海,也就是说,女人的身体被周作民挡住了,单青海只能在周作民的晃动中,偶尔看见女人的乳房——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尽管如此,单青海还是认了出来,女人是青丝坊的老板娘,扇背镇人都叫她蓉姐。背地里,人们也管她叫鸡婆蓉。蓉姐是不是鸡婆单青海不知道,他也没那个胆去验证,至于她在镇里混得开,人脉广,倒是老少皆知,要不一个外地来的女人也不可能在扇背镇把唯一一家发廊经营得红红火火。
单青海没敢再看下去,他匆忙下楼,到了后廊,爬上三轮车,跳上厕所,再翻过围墙豁口,往草地上跳时,单青海才知道尿憋得厉害,他站在空旷的草地上,望着满天星空,把一泡尿撒得比拉一泡屎还久。
12
两天后,郭水坝出来了。除了手臂上有几处瘀血,基本没什么大碍。
郭水坝之所以能提前出来,并且不花一分钱,说起来,在扇背镇算个奇迹——当然,这全靠他老婆紫鹃。紫鹃那天夜里用一块砖头砸碎了金龙照相馆的橱窗玻璃——这事除了紫鹃清楚,还有单青海看见了,没其他人知道。单青海也不可能到处乱说。
紫鹃其实就想制造一个假象,告诉人们,真正的肇事者还没有抓到,泼豉油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砸玻璃,是否还有第三步,就不得而知了。也就是说,这人对郝金龙一家是有大仇的,并非小恨。如果说泼点豉油可以怀疑是郭水坝干的,那么砸玻璃的事,无论如何郭水坝也干不了吧,除非他会分身术。所以,也就可以推断郭水坝是无辜的,只能放人……
紫鹃说的句句在理,都有点让周作民刮目相看了,想不到平时大街都不出的一个家庭妇人,竟能把一个久经场面的警察说得不知如何应答。周作民却不会认输,更不会在紫鹃面前丢了面子,他还得坚持,尽管他也同意紫鹃的分析。
见周作民还没有放人的意思,紫鹃只好放出狠话——“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去南溪县里要公道了。”显然,这话有足够的杀伤力,也许就因为它是紫鹃说的。如果是扇背镇任何一个小妇人说的,周作民不会信,他谅她们有这个心也没那个胆,但眼前这个女人不一样,她是外地人,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就会把这里一贯“祥和”的氛围和规律给打破了。周作民是有些担忧,万一紫鹃真的往县里跑,上面的人追问下来,这一切竟然就为了喝郝老板一顿好酒。没得说,理便全站在了紫鹃一边。周作民当然不会把心里的担忧挂在胸前写在脸上,他还得坚持,不可能紫鹃说什么他就得照做,那扇背派出所岂不成了紫鹃说了算。他还是一副凛然的样子,皇权不可侵犯,不妥协。一直到当天傍晚,周作民才偷偷把郭水坝放了出来,理由也简单:郝金龙大人有大量,自认倒霉,不再追究此事了……
放了郭水坝,周作民又给郝金龙打电话,说明情况,不料两人却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郝金龙火冒三丈,怪周作民吃里扒外,怎么能把人放了呢,放了就放了,还说什么郝金龙不再追究此事,这不就说明郝金龙怕了紫鹃不成?按理还应该把紫鹃也抓进去,谁都想得出,这是她设的圈套,橱窗玻璃说不定就是她砸的。对,就是她砸的。不是她砸的会是谁砸的呢?“我郝金龙这辈子在扇背镇从没被谁欺负过。”最后郝金龙这么评价自己。
周作民沉默大半天,任由郝金龙发泄,最后才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说抓就抓?扇背派出所是你家开的?”
郝金龙哑口无言,憋了半天说:“嘿,好你个周作民,我的酒你没少喝吧?昨晚那瓶……”
周作民狠狠地挂了电话,懒得听郝金龙继续往下说。“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白喝你的又怎么样?”周作民嘀咕一句。但是为了这点小事和郝金龙翻了脸,想想,周作民还是觉得不值,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是应该给紫鹃点颜色看看。
13
实话说,要蓉姐把紫鹃从青丝坊辞掉,她心里真的万般不舍。不舍当然不是因为她们之间感情有多深,而是再去找一个像紫鹃这样会洗头的女孩不容易。扇背镇本地的女孩不愿意干这活,心里都觉得做这活不干净,家里人更觉别扭。而那些来洗头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你以为他们的头真的脏到自己都洗不了吗?紫鹃要不是嫁了个傻子丈夫,她也不可能来青丝坊打工。这些年,外地女人都绝了迹,被拐来的没有了,自己愿意来的更没有,扇背镇几乎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但是,没办法,周作民下的“旨意”,蓉姐不敢不从,否则青丝坊就得关门。
说起来,蓉姐和紫鹃还是患难之交。
五年前,蓉姐也是被人拐骗到扇背镇来的,和紫鹃是同一批,她们在被拐骗的途中就认识了。那时她们在一个不知往哪开的面包车狭小的空间里,一起的有五个女孩,之前都不认识,却被“装”在了一起——对,她们当时就是物品,彼此眼中的恐惧和绝望,这辈子她们谁也忘不了。途中,只有蓉姐试图过逃脱,那时她不叫蓉姐,谁也不知道谁的姓名。紫鹃只记得那个试图逃脱的大眼睛女人并没能成功,她的半个身子被卡在了车窗玻璃上,她遭了一顿毒打,再次被扔上车里时,眼睛已经肿得看不见眼珠了。那时紫鹃完全能理解蓉姐的铤而走险,在她们五个女孩当中,蓉姐是最有姿色的,她的姿色倒不是脸蛋有多么漂亮精致,而是身体所散发出来的一股成熟女人的气味,扑鼻,蓬勃,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入非非。那天晚上,面包车一到达目的地,蓉姐就率先被一伙男人强暴了。当时她们就被关在隔壁房间里,三合板的墙壁,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她们只听到男人的声音,却没听见蓉姐哭一声吭一下。她们都以为她死了,恐惧差点使她们都昏厥过去。当然,接下来的几天,她们剩余的几个女孩也难逃被糟蹋的命运。
紫鹃后来怎么也弄不清楚当初囚禁她们的小房子是不是在扇背镇,她记不起来了,或许是附近的某个村庄。总之,这么多年,紫鹃也没能在街上遇见当初拐骗强暴她们的人,如果真遇见了,她也不见得就能认出来——她却坚信他们就生活在这个小镇里的,她之所以不愿意多上街,也是基于心理上的恐惧。
说起来是郭水坝一家“救”了紫鹃,否则她不知道又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受更多未知的凌辱。其他三个女孩去向不明,生死也未卜。在紫鹃看来,也就她和蓉姐活了下来。至于蓉姐是怎么在扇背镇上立足,并且还成了一个显赫的人物,这个过程紫鹃并不清楚,那几年她一直在踅摸着怎么逃离扇背镇。后来紫鹃决定不逃了,到青丝坊试工,一眼便认出了老板娘。
这几年的合作,蓉姐和紫鹃也没有过多的深入交往,甚至彼此都不谈往事。紫鹃做该做的事洗该洗的头,而蓉姐也该骂的时候骂该给的工钱一分不少。紫鹃也是明眼人,看出蓉姐能有今天肯定使了跟她们都不一样的办法,也付出了不一样的代价。后来,紫鹃多多少少有听说,蓉姐起初还成了拐卖团伙的一份子,亲自去圳下城把外地女孩骗上面包车,见谁都自称老乡。这事没干多久,政府严打,团伙也就散了。蓉姐在扇背镇由于有那么一层背景,便得到人们的信赖,也愿意给她面子,在她身上花钱。所以,在扇背镇,人们不会把紫鹃看成外地人,如果有人提起,他们得想一下子——哦,还真是,蓉姐也是外地来的,不是扇背镇人呢。
14
事情就这样——因为单青海一句话的唆使,郭水坝蹲了两天派出所,被人揍了一顿,紫鹃还丢了工作,被蓉姐从青丝坊炒了出来。
单青海心有愧疚。而且,郭水坝不但没在警察面前供出单青海,甚至都没跟紫鹃说过,否则紫鹃可不比警察好对付。或者说,郭水坝根本就忘了那么回事。但无论如何,单青海还是得感激郭水坝。单青海心里想啊,如果日后郭水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一定得帮忙,否则就太不讲义气了。
单青海和郭水坝走得越来越近,便是从这时候开始。
郝金龙最终还是没能抓到砸玻璃的人,自然也没找到泼豉油的人……他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丢了脸。三天后,郝金龙花钱又为照相馆装了个新橱窗,比以前的还漂亮,橱窗上又重新贴上女儿郝安香的大照片,更大,拍得也更好看。当然,不得不承认,郝安香确实长得好看,尤其是她那蓬头发,长发及腰,水蛇一样柔软。
单青海和郭水坝还是经常会在金龙照相馆碰面,两人打声招呼,或者拍拍肩膀,然后一起抬头看橱窗上的照片。如果郝金龙站在门口看见他们,他会咬着海柳烟斗说:“滚远点。”他们走出几步,回头回骂郝金龙一句什么,然后撒腿跑掉。他们觉得这样也挺好玩。
郭水坝跑过扇东街,看见青丝坊,却没看见老婆紫鹃,才想起紫鹃已经没在青丝坊洗头了,也就是说,再也不需要为她买粿条了。他会很沮丧,按原路慢慢返回。这些,单青海都看在眼里。单青海还是站在街拐角的电线杆后,跟那天晚上看见紫鹃砸金龙照相馆的玻璃一样。
他们有时也约着去一些地方走走,这让郭水坝受宠若惊。
“我们去码头吧。”“要不明天去糖厂。”但到了明天,单青海在约定的地方等,等半天,没见郭水坝,原来郭水坝已经忘了,问他怎么食言,他会翻着白眼问:“怎么啦,青海,有事吗?”单青海渐渐才知道,郭水坝这人记性有问题,或者说是间歇性失忆症,确切地说应该是选择性失忆,记人不记事,比如紫鹃是他的老婆这个事实他就永远也忘不了。以后,单青海想跟郭水坝去哪儿玩,不约了,街上遇见了,就一起去。说起来,他们应该是整个扇背镇最闲的两个人了,单青海每天的工作就是去穆老板那沽三两豉油,郭水坝以前一天的事情就是为紫鹃打包一份牛肉粿条,如今连这事也省了,剩余的时间,他们都不知道怎么打发,只好一起想办法,结果又发现时间可以过那么快,甚至还有时间不够用的时候。比如,如果他们去一趟糖厂,光来回就要两个小时,下午去,赶回来时,就已经是黄昏了。
有一次,郭水坝不想去,是单青海硬拉着去的。路上,郭水坝要跟单青海说个事。
郭水坝说:“我告诉你吧,我老婆要开理发店了,她在学剪头发,你看,我的头发就是她剪的。好看么?”
单青海才发现郭水坝的头发像是被狗啃过,坑坑洼洼的,便哈哈大笑起来。
郭水坝又说:“笑什么?你也去让我老婆剪吧,不收你的钱。”
单青海说:“我可不傻,你老婆技术那么烂。”
郭水坝说:“我老婆说了,多剪几个就会了。要是有一把头发给她在家里练就好了,她说过,很快就能学会,就可以在扇西街上开一家理发店了,到时生意和青丝坊一样好。我老婆叫我帮她想办法。”
郭水坝一脸愁相,看样子没想到办法。
单青海又哈哈大笑,说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郭水坝不说话,似乎也默认自己的没用。
郭水坝最后嘀咕:“要是郝安香能把她的头发送给我老婆就好了。”
15
扇背镇的糖厂只在冬天才开,从海南收购的甘蔗用船运回码头,再用手扶拖拉机运到糖厂,单青海和郭水坝一路尾随手扶拖拉机,如果骑单车,他们会抓住手扶拖拉机两边的甘蔗,一路由手扶拖拉机拖着走。因是土路,手扶拖拉机不敢跑快,他们想放开就放开踩几步,一加劲儿,就又追上去了。更多的时候他们走路去糖厂,出了扇背镇,一人先从手扶拖拉机上偷抽一根甘蔗,一路边啃边走,甘蔗啃完了,糖厂也就到了。
扇背镇的冬天也是很冷的,但只要一靠近糖厂,他们浑身就暖和了起来。火烧甘蔗渣的烟雾混着甘蔗汁熬制软糖的浓郁的甜味,四处飘散,吸引了不少苍蝇。糖厂产黄糖,也卖软糖,那些一个个用小红桶子装起来的软糖,面上撒点葱花油,不知道多好吃,小贩们会拉上一板车到扇东街上叫卖。一桶三块钱,单青海家自然是吃不起的。在糖厂工作的都是附近村里人,他们对于单青海和郭水坝的到来,总表现出适当的热情。制糖师傅会停下铁铲,从糖框边抓起一把反砂的软糖,揉成一团,递给郭水坝,再抓揉一团,给单青海。这种反砂的软糖渣很好吃,比软糖粗糙,又比黄糖软滑。
单青海三五口就能把一团软糖吃完,郭水坝每次都只吃一半,留一半带回去,说是留给紫鹃吃,紫鹃没工作了,心情不好。单青海难以想象一个人有了老婆之后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有了女人后会怎么样——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在派出所看到的情景。单青海一时兴起,问了郭水坝一些大胆的问题,比如:“水坝,你和你老婆是怎么睡觉的?”刚开始问这话,单青海感觉害羞,脸都红了,郭水坝也没回答,似乎不太明白单青海的问题。单青海却穷追不舍,一遍一遍地问,为了使自己的问题详尽好懂,他还不惜描绘一番,当然所有的描绘都是根据那晚派出所所见。单青海说得兴奋,非要郭水坝回答不可。
郭水坝也不知道怎么说起,单青海所描绘的那些,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也就是说,他和紫鹃睡觉,说白了,就只是睡觉,每人一个枕头在一张床上睡觉,至于其他的他们压根儿没发生过。不是郭水坝不想,而是紫鹃不让,郭水坝只要碰到她的身体,她就会失声惊叫,浑身打摆。记得有几次,郭水坝的母亲半夜三更突然闯进房间里来,疯了一般扯去了紫鹃的衣服,又叫郭水坝脱裤子——母亲甚至还要父亲也进来帮忙,父亲站在门外,迟迟没进来,父亲说:“哎呀,这种事,怎么帮啊?”尽管这样,也没弄成,反而把郭水坝吓得浑身发抖。后来,紫鹃去青丝坊打工,有一次跟郭水坝严肃地谈过,具体说什么,郭水坝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紫鹃说:“放心,我会为你生个孩子的。”这话没让郭水坝开心,倒是吓住了他,好长一段时间都忧心忡忡,不知道有了孩子该怎么办。母亲如果再问起他们的房事,郭水坝却会说:“放心,妈,她会为你生一个孩子的。”母亲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单青海又问:“紫鹃和你睡时,是处女吗?”。
郭水坝说:“什么是处女?”。
“我也不知道,听人这么说的。”
“处女好不好啊?”
“当然好啊。听说处女会流血,下面流血……”单青海抓了一把郭水坝的下身,发觉那儿比铁块还硬,于是笑着滚在晒满甘蔗渣的地上,像是躺在一片雪地,“哈哈,水坝,你硬啦。”
郭水坝感觉不好意思,也去抓单青海的下身,单青海不让抓,但他毕竟没有郭水坝力量大,还是被抓着了。单青海的下身也跟铁块一样硬。
他们并排躺在“雪地”上,望着冬天灰蒙蒙的天空,糖厂的机器声被吹过的风切得时大时小。
郭水坝说:“我老婆那儿经常流血的,就是说她是处女啰?”
单青海又笑了,“那是月经。靠,你连这个都不懂。”事实上单青海喜欢的就是郭水坝什么都不懂,和一个年纪比自己大却比自己懂得还要少的人在一起,单青海很有成就感。单青海早就听说紫鹃被拐到扇背镇后,让好多男人强奸过了,怎么可能还是处女呢。
郭水坝问:“那要怎样才知道是不是啊?”
单青海说:“哈,那得跟她做爱,把你的硬鸡巴往她下面戳——他们说了,女人那儿有三个孔,一不小心就戳错了,很难的。”
他们沉默了一大会儿,似乎都被那想象中未完成的任务难住了。
郭水坝问:“要不要撒尿?”
单青海说:“去,憋死了。”
他们起身,钻进旁边的木麻黄林。他们站了半天才把身体里的尿液排了出来。
突然,郭水坝问:“那,你说,郝安香是不是处女?”
16
单秋水每天放学回家,总爱说点学校里的事。那些事里又免不了是关于郝安香的。仿佛没了郝安香,单秋水就没必要在扇背小学读书了一样。确实,在单青海看来,弟弟这书真可以不读了,成绩一团糟不说,还经常被人欺负,被人欺负也不可耻,谁叫他软弱,关键是被欺负了还厚颜无耻,天天把人家挂在嘴边。单青海向母亲提议,还是让单秋水回家帮点忙吧,像沽豉油这样的小事就可以让他接手,单青海是时候另外找事做了。但母亲不听单青海的,在母亲看来,单青海能做的事只是沽豉油,而且还不一定能把这事做好。
单青海有时真觉得拎着个瓶子穿街过巷去沽三两豉油,实在有些丢人。相反,单秋水的生活就要潇洒多了。寒假前夕,单秋水回家要了五块钱,问他要钱干什么。他理直气壮,说是蔡老师说要的。蔡老师说要的钱母亲不敢不给。再问要钱干什么?五块钱对于他们家来说不算少。单秋水才说:“蔡老师要带我们去糖厂采风,做调查,回来写文章。”这事母亲不懂,听了等于白听。单青海听了,却来气,糖厂什么地方啊,他和郭水坝经常去,也值得花五块钱去采风,还写什么狗屁文章。单青海觉得要么是单秋水骗人,要么就是他们的蔡老师骗人。关于蔡老师,单青海心里还带着恨,上次丢的三两豉油,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似乎都与他有关。单青海不同意单秋水去。不过,这事单青海拦不住。钱又不是单青海给的,单秋水不会听他的。
那天应该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连糖厂都笼罩了一层浓浓的寒雾。参加采风的也就十来个学生,由蔡老师领着,参观了糖厂的流程。制糖师傅大概跟蔡老师认识,把这个当成重要任务,详详细细的,从一棵甘蔗到一捧黄糖的制作过程都给师生们演练了一遍。糖厂还送了他们几桶软糖,撒上葱花油,香喷喷的。他们在野地上聚餐,带了食物,还有小镇商店才有的零食。他们围在一起,嘻嘻哈哈,谈论一些晒甘蔗渣的乡下人听不太明白的话题。应该说,他们的出现,让乡里人都眼前一亮,这些镇里来的学生,皮肤白,和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尤其是扎着马尾辫的郝安香。
郝安香像个公主,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她把同学们挨个骂一顿,单秋水被骂得更惨,说他是猪,只顾着吃,要不是交了五块钱,肯定不让他参加。郝安香气喘吁吁,像个大人那样和蔡老师坐在一起,看着眼前一帮小孩,操了心的样子——她看上去比同学们都要显得高大、成熟。
他们最后架起柴火,往火里添甘蔗渣,然后围成一圈又跳又唱。他们忘了时间,意识到该回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冬天的日头总是落得快。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才发现少了人——据后来蔡老师对周作民说的——他突然发现郝安香不见了,问了几个学生,都表示不清楚,其中有一个学生说,郝安香好像进了木麻黄林,不知道出来没有。说话的学生是单秋水,只有他时不时会在意郝安香的一举一动。单青海后来也问过单秋水,“你就看见她一个人进去了?”单秋水惊魂未定,点了点头。这事不得了。周作民领着一队警员将糖厂和周围都找了个遍,一个通宵,也没找到郝安香的丝毫踪迹。事情发生得蹊跷,看样子郝安香凶多吉少,联想到前段时间的泼豉油事件,砸玻璃事件,到如今女儿郝安香的失踪……郝金龙感觉不寒而栗。
17
周作民整个人又开始亢奋了起来,摆在面前的,绝对是扇背镇近年来最大的案子,跟之前的泼泼豉油砸砸玻璃完全不一样,这次弄不好是人命。周作民决定大干一场。所里组了专案组,由周作民牵头,直接进驻糖厂,把糖厂的所有师傅和工人都盘问一遍,一个个过滤,最后发现有几个可疑之人,都是晒甘蔗渣的乡下人,但进一步调查,还是没问题,只是他们胆子小,面对警察,不管是不是自己干的,都浑身哆嗦。
案子陷入僵局,问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郝金龙一家又催又闹,弄得周作民有些力不从心,压力蛮大。所长的意思又不想把事情闹大,能在镇里解决的案子最好不要惊动县里。确实,周作民也拉不下这面子,做警察多年,虽说一直吊儿郎当,但心里始终有一种破案情结,多年来没什么案子可以给他破,他还觉得才能被荒废了,像蛟龙被盘在瓮桶里,英雄无用武之地,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大案子,如果周作民还破不了,跟自己都没法交代。
周作民分析,郝安香的突然失踪,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绑架或者拐骗了;二是被杀害了。被绑架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因为几天过去了,郝金龙并没接到任何陌生电话,所以只能是被拐骗或者被杀害。周作民更相信或者更希望郝安香是被杀害的,当然他不能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尤其是面对疯了一般的郝金龙。这一次,周作民如果能把郝安香找回来,郝金龙许诺的可不仅仅是一瓶好酒,甚至整个照相馆都给出来也无所谓。周作民觉得如果郝安香是被拐骗的,那么这辈子都别想把这案破了,郝安香也别想再回到扇背镇,蓉姐和紫鹃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是被杀害的,只要尸首还在扇背镇,就迟早有找到的一天,凶手也迟早有被抓到的一天,周作民也就迟早有把案子破了的一天——当然,这对郝金龙一家来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春节将近,这个春节扇背镇人都过得心惊胆战。孩子们都不敢到处乱跑,尤其是女孩子。郝安香失踪已经十多天了,之前天气冷,近期天气回暖,周作民心里想,尸首怎么也应该有味了。他便又率领七八个民警到糖厂附近寻找,使的是鼻子,靠嗅觉,闻味道,仿佛他们都成了警犬——扇背派出所连警犬都没有,之前有过一只,后来病死了,估计也像周作民那样,郁郁不得志。七八个民警从糖厂向四周辐射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周作民终于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他心里一阵兴奋,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废弃的瓦窑。
果然,郝安香的尸首就在瓦窑里,已经高度腐烂。
法医鉴定的结果,死者是被勒死的,死前曾遭性侵。但奇怪的是,死者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被剪了。
18
郭水坝带回一把长发时,紫鹃真的很高兴。那把头发多好啊,乌黑亮丽,足足有半米长。紫鹃都忘了问郭水坝头发是哪来的。她也就随意说说,结果郭水坝真的给她找回了一把头发。她把头发小心翼翼地粘在一个冬瓜上,使之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头。她手里拿着剪刀和梳子,迟迟不敢下手,不是害怕,而是感觉可惜,这头发太美了。她每天只是修了修发梢,即使这样,她也好像找到了剪发的感觉——她以前是学过一点皮毛的。让她再练一段时间,绝对可以上街给人理发了。在青丝坊洗头时,她就一直想当个理发师,像个师傅那样,凭什么理发师就不能是个女孩。她偷偷跟着师傅学,可师傅不肯教她,怕她抢了他的饭碗,蓉姐更不让她学,叫她只要好好洗头就行了,不需要会太多。
紫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被蓉姐炒掉后,她突然发誓,一定得学会理发,自己到街上开店。她没师傅教,只能拿郭水坝的头当模板,结果把郭水坝的头发越剪越短,最后近乎成了光头。紫鹃有一次跟郭水坝说,你要是能帮我找一把头发回来就好了。也就随便说说,想不到郭水坝当真了。
面对那把头发,紫鹃不舍得下手,像是面前坐着一个顾客,顾客说把我的头发剪掉吧。紫鹃却劝起了顾客:“小姐,你的头发太好了,干嘛要剪掉呢,还是留着吧,留一把头发多不容易啊,而且还是这么好的头发。”所以,当周作民带队敲开郭水坝的家门时,一进屋,看见的还是一头半米长的秀发,披在一个冬瓜上,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头支在那里,把周作民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没错,这就是郝安香的头发。”郝安香的家人一看,都哭了。
周作民之所以找上郭水坝,其实也没多大把握,只是作为嫌疑对象,有必要排查一下。
郭水坝再次被抓进了扇背派出所,这次可跟上次不一样,上次周作民没怎么下手,这次郭水坝还没上车,就已经被周作民一脚踢倒在了地上。郭水坝倒是和上次一样,一言不发,极度配合,甚至谁也没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表情。只是在他被押出大街时,见围观者那么多,几乎整个扇背镇的人都出来了,脸上便有些疑惑,还有惊讶,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惹得大家大过年的还都出来看热闹。
郭水坝很快就认罪了。
周作民问:“郝安香是不是你杀的?”郭水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才说:“我忘了,是我杀的吗?”“是不是?”“好像是。”“你为什么杀她?”“哦,我想想,哦对了,我是想杀她,哦不,我本来是不想杀她的,我只想要她的头发。”“为了一把头发你就把她杀了?”“嗯,我再想想,哦,她可能是反抗了,不想把头发给我,你知道吗?她一直很讨厌我,我每次从她家照相馆过去,她都朝我翻白眼,有时还骂我是傻子。但我一点都不怪她,谁叫她长得好看呢。嘿嘿。”“你要她的头发做什么?”“不,是我老婆要的,她在学理发,我们要在扇西街开理发店。”“除了剪她的头发,你还做了什么?快说。”“我做了什么?我还做了什么吗?我想想看啊,别急,哦,对了,我还和她睡觉,哦,不是睡觉,是做爱,有人告诉我的,男人和女人睡觉叫做爱。有人还告诉我,郝安香是个处女。我老婆不是个处女,她早就不是处女了,所以我想试一试处女是怎么样的……”郭水坝话没说完,就被周作民一拳打在了鼻梁上,连人带椅子一起倒下去,他的手被反铐在椅背后,所以看起来像是一头待宰的猪。
毫无疑问,事情就是郭水坝干的。周作民分析:那天郭水坝尾随至糖厂,埋伏在糖厂附近的木麻黄林里,一直守到傍晚,终于找到了机会,郝安香进林子里小便,被郭水坝一棍子打晕过去,郭水坝本来只想剪去郝安香的头发,但见到郝安香半脱着裤子,下体裸露,于是产生淫念,就把她奸污了。奸污后,郭水坝要剪她头发时,恰逢郝安香醒了,于是挣扎起来,郭水坝一急之下,就把她给勒死了。最后,郭水坝把郝安香的尸首背到了二里外的废弃瓦窑,藏了起来。
紫鹃怎么也想不到郭水坝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她曾试图以郭水坝是个傻子想为他脱罪。周作民反问:“他连处女情结都有你说他是个傻子?”这话让紫鹃一下子噎住了。是啊,强奸幼女,还杀人灭口,这种人难道还能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吗?
19
郭水坝等一行死刑犯在糖厂的旷地上开宣判大会时,已经是来年夏天了。
夏天的糖厂是停工的,所以显得很寂寥。再加上郝安香的死,使得那儿又笼罩上了一层阴气,一般小孩都不敢往那跑了。但宣判大会那天,去的人还是不少,大家主要是想看看郭水坝,除了郭水坝,其他死刑犯都是外镇的,扇背镇人都不认识。
单青海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去。快半年过去了,单青海还一直生活在阴影里,他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内心深藏的秘密。是的,唯有单青海知道,郭水坝是被冤枉的,他是无辜的,他之所以没说出单青海,可能跟上次泼豉油事件一样,他忘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没说出那把头发其实是单青海给他的。
没错,郝安香的头发是单青海送给郭水坝的。单青海答应过要帮郭水坝,他能帮他什么呢?直到那天听说紫鹃需要一把头发,单青海的脑海里立马就跳出了郝安香的身影。单青海之所以觉得这事值得一干,是因为可以一举两得,一来帮了郭水坝,二来也杀杀郝安香的气焰,给她一个教训,谁叫她是郝金龙的女儿长得好看不说还自以为了不起呢。
单青海独自跟踪过郝安香好几回,上学路上,或者放学,但都没机会下手——他那段时间口袋里一直揣着一把剪刀,想着过去抓住郝安香的马尾辫一剪了事。直到那天,得知蔡老师要带学生去糖厂采风,单青海觉得好机会到了。那天单青海先一步到达糖厂,他躲在甘蔗堆后面,希望郝安香能单独行动,方便他下手。可单青海观察了半天,发现蔡老师一直和郝安香“黏”在一起,其他人在拼命吃软糖,他们两人也不吃,坐在一边看。单清海等烦了,靠着甘蔗堆上眯了一会,等他醒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吃完东西,还烧火取暖,却不见郝安香。过了一会儿,单青海听见蔡老师问单秋水,“郝安香去哪了?”单秋水指了指林子的方向。单青海一听,大好的机会,于是便偷偷绕着甘蔗堆进了木麻黄林。单青海在林子里找了一会儿,也没能找到郝安香的身影,那会日头已经含山,林子里比外面早一步暗了下来。单青海突然被一样东西绊倒在地,爬起来一看,妈呀,竟然是郝安香,只见她躺在厚如棉被的木麻黄细密的叶子上,一动不动,裤子半脱着,胯部还有血迹。单青海吓得不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无比冷静——事后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在那一刻,竟然还能拿出剪刀剪下她的辫子。剪下辫子后,他并没急着离开,而是躲在林子外边偷看。天色已黑,单青海后来看见一个大人的身影进了林子,单青海尾随其后,发现那人背起郝安香,跌跌撞撞,匆忙穿过木麻黄林,朝瓦窑的方向跑去。
20
夏天的最后几天,酷热无比,郭水坝等死刑犯在瓦窑附近被枪毙了,单青海还是没敢去看。他听去看的人回来说,比如弟弟单秋水,郭水坝吃得白白胖胖的,还冲着扇背镇的熟人笑,跟他们打招呼,表情祥和,丝毫不知道子弹即将穿过他的心脏。当然,他很快就能彻底“忘”了一切。
最后,有几个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1、周作民因为破案有功,调去了县公安局,偶尔他还是会回来和蓉姐睡一觉。
2、郝金龙跟前妻离婚了,娶了二婚,很快就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郝平安。金龙照相馆的橱窗上贴着郝平安大大的照片,只是没人会停下脚步看一眼。
3、紫鹃在冬天产下一子,孩子是郭水坝的,他被抓的两个月后,紫鹃才确认自己怀上了。他们夫妻五年,最后有过唯一一次交欢。孩子满月后,紫鹃独自离开扇背镇,从此去向不明,生死也未知。
4、单青海的父亲得癌症死了,庆幸的是,单家没因此花费多少钱,因为一开始一家人就达成共识——放弃治疗。父亲死后,单青海一下子成了单家的支柱。在这之后,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到码头顶了父亲的位,当了搬鱼工;二是把弟弟单秋水从扇背小学叫回来,不让他读书了,一天就给他一件事做——横穿扇背镇,去穆老板那儿沽三两豉油回家。和父亲一样,每天晚上单青海也会带些杂鱼回家,只是他的胆子比父亲大,他带的鱼比父亲多也比父亲的大,所以一家人能围着一起吃。一瓯蒸海杂鱼,浇上三两豉油,一家三口吃得满头大汗。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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