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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月亮

2016-03-29赵燕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支书

赵燕飞

1

李伟杰很怕辛离,不为别的,就为她那刀一般的眼神。

每当李伟杰做错了事或者做得不够完美,辛离并不恶言相向,她只是盯牢他,仿佛他是一只粘在桌上的苍蝇,她先得盯牢了,盯准了,然后才能挥起那枚看不见的拍子,只那么一下,就能将他拍得体无完肤原形毕露。所以,他从来不敢骗辛离,就连善意的谎言都没有。辛离历来自信,因为自信,也就相信李伟杰。

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李伟杰哪里想到会是那种病。上个月,局办公室主任提为副局长,李伟杰原以为轮也要轮到自己转正了。和他一起参加工作的大学同学,处的处,科的科。而他,连个股级都是副的,当个吏都还是小吏。结果却是,另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普通干部填了空。消息传出,李伟杰依然不苟言笑,戴着那副硕大的高度近视眼镜,进进出出的,看不出有什么失落。李伟杰的脸上甚至还新添了几颗痘,一副分泌很旺盛的样子。这一切却瞒不过辛离,辛离推掉了许多应酬,尽量在家多陪他。辛离在家里很少提工作上的事,两人的肢体语言远远多于口头语言。面对李伟杰的反常,辛离那些话并非要故意刺激他。何况,她说的都是事实。她只当了两三年副局长,就被扶了正。当了正局长的辛离,晚上不还是经常在家里陪陪老公。辛离也并非不相信李伟杰。结婚七八年,李伟杰从来没有犯过原则性错误。辛离和李伟杰一样,开始也以为他是心情不好上火所致,她压根就不会想到李伟杰会得那种见不得人的病。

李伟杰硬着头皮,麻着胆子,将化验单和诊断书放到桌上——他开不了口,也不敢亲自将那些“处决书”递到辛离手中。

诊断书从辛离手中徐徐滑落。辛离僵在那里,用眼盯牢李伟杰。

李伟杰勾着头,如一枚巨大的惊叹号。

沉默,还是沉默。

你,真地不想说点什么?两行热泪忍无可忍,从辛离腮上滚落。辛离的嗓音从黄鹂变成了公鸭。

我——李伟杰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头几乎勾到了胯下:我真地没有做过什么。

你没有做过什么?辛离笑了,又有两行泪从她眼里涌出来:那你又做过什么?

老婆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李伟杰猛地仰起头来,赤着双眼,暴着青筋,用快得不能再快的语速进一步表白。

我相信。辛离冷冷地说。

李伟杰本想一鼓作气再好好解释一下,辛离却说她相信。李伟杰眼一黑,腿一软,差点跪到了地上。辛离如果说她不相信,李伟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辛离却明摆着连多解释一下的机会都不肯给他。李伟杰在心里喊着完了完了完了,陡觉鼻子一酸,赶紧做深呼吸,好容易才将正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若是让辛离看到他流泪,一定以为他是做贼心虚。

辛离进了卧室,李伟杰听到衣柜打开的声音。他一跃而起,冲进卧室,一把抱住正在翻衣柜的辛离。辛离头上那支凤钗将李伟杰的脸硌得生疼。李伟杰全然不顾。辛离使劲一推,喊道:放开我!李伟杰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涕泪横流地说:老婆,你不能走!你听我解释!

这是我的家,我干吗要走!辛离轻哼一声,又推了推李伟杰。李伟杰从背后死死抱住她,辛离便嘤嘤地哭了。李伟杰只是死死抱住她。

良久,辛离幽幽地说:我们离婚吧!

几天之后,当辛离将那张离婚协议书递给李伟杰时,李伟杰尽管早做足了思想准备,手还是有点抖,结果没接住,眼看那张纸就要掉到地上了,辛离只将那小小蛮腰一低,纤纤素手一捞,离婚协议又到了她掌心。她重新递过,甚至还笑了起来。她说:亏你还是男人。

辛离举手抬足,总是那么优雅。就算哭,她也是咿咿呀呀婉转动听。吊梢眉,丹凤眼,瓜子脸,樱桃嘴,肩如削,发如瀑。辛离如果生在汉朝,名垂千古的,或许不会是赵飞燕了。赵飞燕身轻能做掌中舞,辛离一袭旗袍小嘴一张,就能点燃黑压压的观众席。

李伟杰捏着那张纸缩在沙发里,眼神呆滞。他不敢看辛离,辛离依然那么青秀可人,如同十年前的初次见面。辛离用她柔美的歌喉说了第二句话:你的病,要抓紧……

2

一泡尿的工夫,人们常用来形容时间的短暂。李伟杰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李伟杰叹口长气,现在,已没有什么比一泡尿更漫长的了。李伟杰腿都麻了,可那泡该死的尿还没个完。外面传来腰鼓队乐声。李伟杰提一口气,将余下的尿逼回去,摇几下,去拉拉链。匆忙中,拉链卡住了内裤。李伟杰骂了句找死,恶着劲儿往上连拉几下。哧的一声,李伟杰嘀咕了一句看谁狠。一低头,口子还豁在那儿,拉链却坏了。

李伟杰小跑着,边跑边往下扯衣服。他的长袖T恤原本塞在裤腰里。现在却不得不露在外面,即使下摆皱巴巴的,如刚从坛子里拎出的咸菜,但总算能遮住那条正在喊冤的豁口。李伟杰回到队伍中,背上多了一方草绿色的军被。猎猎彩旗下,几行少先队员吹号的吹号,敲鼓的敲鼓,阳光在他们脸上欢呼雀跃,发出火花般的噼啪声。李伟杰几乎看呆了。旁边那个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李伟杰。李伟杰醒过来,才发现鼓声号声都停了,他被淹没在一片掌声之中。别人都在鼓掌,就他傻乎乎垂着手。同伴对着他又是胳膊肘又是努嘴,李伟杰这才举起双手,如一枚激动的河蚌,急速张合起来。

市委徐书记和文市长亲自为他们送行。掌声似乎是在李伟杰手里结案陈词的。李伟杰一直很敬业。他不能比别人少鼓几下。他心里有点茫然,好容易才跳出农门,没想到奋斗多年,唰拉一下,又被打回原形,说是去当村支书,而且是第一村支书,李伟杰对自己的这步棋还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但转念一想,要输就输个痛快,大舍大得,不舍不得。或许,伏林镇会向他展示另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世界。

伏林镇离市区不过十几公里,伏林村又正处镇中心。李伟杰胸戴红花,被人前呼后拥,从市里到镇里,从镇里到村里,几迎几送后,竟有点找不着北了。伏林村村支书兼村主任段鹏远亲自将李伟杰让进村委办公室。段鹏远矮矮墩墩的,如一方拉高拉长了的石磨,脖子上还套着一串手指粗的白金项链。他那张圆脸肉乎乎的,其气色,正应了那句广告词: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在他的映衬下,李伟杰就像一个久不见天日的囚徒。段鹏远握住李伟杰的手,略一使劲,上下晃了几晃。李伟杰暗暗咬紧了牙齿,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点痛算什么。段鹏远却是一脸从容,朗声大笑:欢迎李支书!热烈欢迎!

短短的欢迎会后,大家一起去镇上好再来饭店吃饭。几步路的距离,段鹏远却钻进一辆黑色的别克车里,摇下车窗,亮出他的大嗓门:上我的车!

下车时,段鹏远从车尾箱里拎出一盒酒。有人眼尖,立刻叫起来:啊!五十年茅台!段支书英明!另一个人说:我们沾李支书的光了!立刻有人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这个人赶紧改口说道:也只有段支书才拿得出这样的好酒!

李伟杰平时不大喝酒,这次却不能不喝。为大家倒酒的是桌上惟一的女孩,二十五岁的村妇联主任程习。程习坐在段鹏远身旁,他的酒杯一空,程习立刻为他斟满,然后才站起来,依次为大家添酒。段鹏远不停为程习挟菜舀汤,什么鸡汤蟹黄豆腐汤,什么清蒸胭脂鱼白灼基围虾,都是些或清淡或滋补的,又特别为程习点了一例她最喜欢吃的木瓜炖雪蛤,程习碗里总是满满的。当她翘起肥嘟嘟的红唇,说不想吃时,段鹏远便板了脸训她:多吃点对身体只有好处。程习想吃三合汤,刚伸筷子,便被段鹏远拦住。见程习不高兴,他从三合汤里挟起一片牛肚,放到茶杯里洗了洗,直洗得上面没有红辣椒了,才放进程习碗里,说,这种菜吃了上火,还是不吃的好。程习没喝一口酒,腮上却始终抹着两晕桃红。程习长得丰乳肥臀,本就性感,加上她的嗓音略显沙哑,说起话来,更有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感与沧桑感。李伟杰不由在心里叹气,看不出段鹏远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段鹏远对程习的细心,简直比得上李伟杰对辛离的体贴了。

一瓶酒喝得见底时,李伟杰已经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了。酒宴快结束时,他实在支撑不住,倒在沙发上便睡了过去。服务员为他拿来一床小被,轻轻收拾了饭桌,为他掩上包厢门,随他睡去。其他人都进了另外的麻将房,开始二五八。

第二天早晨,李伟杰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和衣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上那床被子却是昨天背来的草绿色军被。房子拾掇得很干净。李伟杰晃了晃头,似乎没多少痛感,好酒就是好酒,醉了也不会上头。房里似乎还有残留的酒味。李伟杰爬起来,推开铝合金窗。一股冷冽的清香扑鼻而来,李伟杰迎风曲曲手臂,踢踢双腿,舒展了一下筋骨。再往窗外一望,大约两百米之外,一栋很别致的三层小楼清清爽爽映入他眼帘。李伟杰突然一怔,那栋楼的顶楼,有一扇窗户也是敞开的,就像一个青灰色的广告牌,正中央画着一位白衣姑娘。出于本能,李伟杰揉揉眼,想看得更仔细些,姑娘却一扭身,云一般飘出了他的视野。

没想到你还真不能喝!昨儿个才几杯,到今天还这副模样,到底是城里人,打不得粗!段鹏远正站在资料柜旁翻着什么东西,抬头扫了一眼李伟杰。

对不起,我以前很少喝酒的,没什么酒量,昨天没扫大家的兴吧?李伟杰扯了扯脸上的笑肌。

哪里哪里,李支书肯喝酒,已经很给我们这些乡巴佬面子了!段鹏远仍埋头翻着文件。

我想去村里走走,熟悉熟悉。

还是先去一趟镇里,村里有些事要找刘镇长汇报,你跟我一起去。

再次坐进段鹏远的别克车,李伟杰忍不住说了句这车不错。段鹏远有点儿不以为然,才二十几万,本来想买辆好点的,又怕太招摇。树大招风呢。李伟杰讪笑着,说,那倒也是。

喂!段鹏远摸了摸耳机:还没起来吗?怎么有气无力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头疼?你千万别乱吃药,啊?吃了感康?那就好好休息一下,我买了早餐放在电饭煲里焐着。你今天就别出来了,反正这边没什么事,我中午回来吃饭。

从耳机里传出的声音非常清晰,略带沙哑的女声,似乎有点儿耳熟,李伟杰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段鹏远减了车速,将车开进镇政府大院。李伟杰只在昨天的欢迎会上见过刘镇长一面,不知道他的办公室所在。他下了车就跟在段鹏远身后,亦步亦趋。段鹏远将熊腰挺得笔直,大声和见到的每一个人说笑。段鹏远喊声某镇长,或唤句某所长,手便在他们肩上一拍,再掏出那包极品芙蓉王,手往上一抖,便有一支烟滑出头来,对方忙不迭接过,或夹在耳后,或叼在嘴上,连说段总你忙你忙,腿已往前迈了好几步,笑脸还扭向段鹏远这边。没李伟杰什么事。他不认得什么人,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他只要哈着腰赔着笑就行。

还在刘镇长办公室门口,段鹏远便高声喊了一句。刘镇长刚好将左边几根头发往右捋了捋,听到声音,笑着迎出来,一只手握住段鹏远的手,另一只手拍在了段鹏远肩上。段鹏远仍是掏出包极品芙蓉王,仍是滑出一支。刘镇长漫不经心接过,又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包蓝嘴芙蓉王,对着段鹏远一扬:来一支差的?段鹏远摇头说他抽不惯那个。他俩光顾着握手拍肩敬烟,仿佛李伟杰是个隐形人。李伟杰有点儿尴尬。他的腰不由自主往下多沉了些,脸上的笑也酝酿得更充足些。他小心清了清嗓子,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句:刘镇长!

那两人回过身来,似乎才发现李伟杰的存在。刘镇长收了脸上的笑,换了严肃一点的表情,指着一张旧藤椅说:李支书吧?请坐。

而段鹏远,早就大大咧咧在一张皮沙发上坐下了。

3

从刘镇长办公室出来,李伟杰觉得自己的腰更沉了,他有意识地将背挺直些,没一会儿,却又佝偻下来了。从进镇政府大院起,段鹏远的话匣子就没关上过。他刚才已向刘镇长杂七杂八汇报了一大堆,刘镇长一律嗯嗯啊啊地应着。李伟杰也没敢闲着,他在裤袋里装了圆珠笔和笔记本。刚一落坐,他就将本子和笔都掏出来了。临走时,他在本子上已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刘镇长对他的认真表示赞许。他握住李伟杰的手说:伏林村在我们镇里是最富裕的,但情况也是最复杂的,尤其是计划生育工作,你和段支书要紧密配合,争取摘掉计生工作落后帽。

车未停稳,李伟杰就一脚跨出了车门,朝着厕所一路狂奔。段鹏远不解,对着他的背影“切”了一声。

李伟杰摇摇晃晃从厕所出来,才进村委办公室,段鹏远问道:你肚子不舒服?

李伟杰摇头说没有,怕他再继续追问下去,正巧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歌声,便装作很好奇的样子,走到窗前,说:哪来的歌声?

我执幼稚园。段鹏远果然上当,他接着说:一个怪女人开的。

我执?我执是什么意思?李伟杰循着歌声,又看到了那栋别墅。

谁搞得懂?只有她那样的怪女人才会取那样的怪名字。段鹏远来到窗前。他说,你看,就是那个穿白裙子的,正在跳舞的那个,她叫陈我执,那栋别墅,那个幼稚园,都是她的。段鹏远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声,说,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没几个人弄得懂。

李伟杰哦了一句。别墅飞檐勾角,绿墙白瓦,很是古朴雅致。一楼有个大草坪,草坪四周姹紫嫣红,种满了花草。陈我执正在教小朋友跳舞。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多少鸭,数不清到底多少鸭……”

陈我执如一枝细长的杨柳,在风中摇曳生姿。那身段,李伟杰怎么看怎么眼熟。猛然醒悟时,才知自己又想起了辛离。陈我执的身材,的确像极了辛离。只见陈我执双手一拍,再将头一偏,同时屈膝一点,双臂略举,手腕一绾一绕……那一绾一绕,就将李伟杰的心绕成了一个结。突然,一个学着老师拍手屈膝的小男孩摔倒了。陈我执赶紧抱起他,将他搂在怀里,伸手为小男孩擦眼泪,又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这个镜头,烙痛了李伟杰的心。为什么辛离就不愿意生个孩子?如果有个孩子,或许她不会选择离婚,最起码不会那么决绝。李伟杰心中那个结,似乎绾得更紧了。

看呆了吧?

身后传来段鹏远的声音。李伟杰悚然一惊。

再看也没用。我说了,那是个怪女人。

我有点事,先回去了。段鹏远说完,上车走了。

村委办公楼斜对面就是马山,中间隔着一大片荒田和一条小河。一条毛坯路从马山半山腰蜿蜒而下,如一根弯曲的水管,吞吐着来往车流,大多是伏林煤矿的运输车。

李伟杰信步走向田野之中。

客观地说,伏林镇谈不上山青水秀。山起起伏伏的,大多不高,上面只长了些灌木和石头,偶尔摇曳几棵玉米,也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而其中的马山,表面看来面黄肌瘦,却蕴藏着极其丰富的煤炭资源,马山因此被撕开了许多黑色的大口子。那是小煤窑主们偷偷摸摸的手笔。称得上名正言顺的只有伏林煤矿,它曾经是伏林村的村办煤矿。两年前成功改制,伏林村每一户都入了股,段鹏远是最大的股东,也是法人代表。

那水,是同江的支流,村人都叫它小同江。小倒是名副其实,那浅浅一线,就像田垅中一道细细的伤口。但田野之中,远不止小同江这一道伤口。在许多稻田里,纵横着一指来宽的裂缝,如垂暮之人脸上的沟壑,既倔强,又无奈。田都是干的,但那些裂缝不像是缺水所致。李伟杰走进其中一丘田,蹲下去,仔细观察那些裂缝。

李支书怎么跑到我家田里来啦?

李伟杰一惊,顾不得起身,就那么弯着腰,循声侧过头去。原来是村会计老屈从田垅上经过。屈会计又大声说道:这些田都废了,还有卵看头。煤矿越红火,裂缝就越多。不过,话要说回来,这些年,有了伏林煤矿的分红,我们哪里还要种什么田!

原来这样。李伟杰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他用一只手捂着后腰站起来——蹲得久了些,腰有些梗。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土,他闻了闻,捻了捻,土质真好啊,就这样荒着,太可惜了。李伟杰想起坚持留在边远山区侍弄田土的父母。他们为了那半亩薄田,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从不敢打半点儿马虎。他们常对李伟杰说,田地是有灵性有生命的,你只要好好待它,它就不会辜负你。你如果不好好耕耘,连老天爷都会惩罚你。在他们眼里,田地既是父母,又是儿女。可现在,好好的田地,竟这样荒着。

没过多久,镇里下来通知,说是省里下个月要来同江市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消息传来,段鹏远和李伟杰的反应截然不同。谁都知道计划生育工作是一票否决,镇里市里,哪一级不急?段鹏远却撇了撇嘴,说:检查检查,检查个卵!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做!李伟杰心里没一点儿底,他要程习将所有的计划生育台账都搬了出来。他准备挨家挨户挨个去抓落实,他就不信,如果真的用了心,伏林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会搞不好。

镇里首先组织人马检查流动人口情况。不是本地的危险分子,当然是赶回原籍的省事。伏林村共十个村民小组。段鹏远说他这些日子要去市里跑修路资金,没时间下村检查。李伟杰便召集其他六个村两委成员,准备分组包干,明天开始挨户检查。哪想除了程习,那些人都找借口不肯去。他们说,流动人口不多,程习差不多都了解,她一个人就能搞定,李支书还不如省点力气想点办法对付那些钉子户。

行!程习板着小脸说:一个人就一个人。

我和你一起去。李伟杰马上安慰她,正好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第二天,程习领着李伟杰径直往我执幼稚园走。这是离村委会最近的房子。陈我执不是危险分子,但她不是本地户口,也属于被检查者。这一点,李伟杰早就听说了。李伟杰与程习一起去我执幼稚园时,他有点窃喜,更有点胆怯,就和当初要与辛离约会时的感觉一样。程习在快走进我执幼稚园时,突然对李伟杰说:李支书,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李伟杰脸一红,仿佛做贼时被抓了现场。他心一慌,只好加快脚步来掩饰。他走到程习前面好几米,确信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了,才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有什么好奇怪的!程习快走几步,追上他,俏皮地说:你今天格外精神。可是看你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你可能熬了通宵吧?熬了通宵还格外精神,这难道不奇怪?李伟杰干脆反守为攻:我看你才奇怪,这两天你怎么不打哈哈了?一听这话,程习顿时蔫了,一声不吭,跟在李伟杰屁股后面走。

两位领导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陈我执从园长办公室迎出来。程习快走一步,搂住陈我执的肩膀说,陈姐,好久没和你聊天了,这位是我们村新来的李支书,他可是下派干部,你不能怠慢哦!陈我执浅浅一笑,对着李伟杰伸出一只纤手。李伟杰脸一热,飞快地碰了碰她的几根手指,将手缩回后,竟不知往哪里搁了,只好沿着口袋摸挲了两下。陈我执边听程习说着来意,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瞟李伟杰。她看出了这个男人的胆怯。他的眼神很慌乱,与她习惯的那些色眯眯截然不同。当李伟杰与陈我执视线相接时,陈我执不由对他嫣然一笑:两位领导放心,我的流动人口证早办好了。程习立刻说:我们是例行公事,陈姐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哪里会不相信你!

这个陈我执,看起来很能干。这是李伟杰走出我执幼稚园的第一句话。

那当然。程习有点心不在焉。

看不出她都三十岁了,她条件这么好,怎么还是孤身一人?

程习嘁了一声:她呀,凡夫俗子哪能入她的眼?

那倒也是。李伟杰言归正传,下一家,我们去哪?

去马凤英家,她就是钉子户之一,已经生了三个女孩,一直不肯去结扎。

三个?怎么还可以生三个?

她的大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算特殊情况。

哦,原来是这样。

马凤英家离我执幼稚园才几十米远。她正在她家堂屋里搓麻将。程习喊了声凤英姐,凑过去看她的牌,边看边说,李支书来了。

李支书?哪个李支书?马凤英打出一张牌,抬头打量刚好走进门槛外的李伟杰。

大家在打麻将啊。李伟杰等程习说完李支书来了,才跨进门来,堆起满脸的笑:大家接着玩,接着玩。

那几个阿嫂身都没起,附和着招呼一句李支书来了,继续打她们的牌。

李支书是市里的下派干部。程习有意在市里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马凤英哦了一声,腮帮上的肥肉颤悠了一下,李支书请坐,等我打完这手牌再去给你们倒茶。

不用了,凤英姐,我们说完就走。省里马上要来检查计划生育工作,你那个手术,得赶紧做了,不然我们交不了差。不看我的面子,就算支持李支书的工作。李支书的锦绣前程,可不能毁在我们手上。程习亲热地将手搭在马凤英肩膀上。

话先别说得那么严重,你们还是先管好自己那摊子事。马凤英肩一扭,程习的手便滑了下来。

程习小脸一红,扭头便走。李伟杰不明就里,敷衍一句你们继续玩继续玩,赶紧追出去。李伟杰小跑着追上程习,问,怎么啦?程习不作声,脚步慢了些。李伟杰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啦?程习垂着头,边走边说:对不起,没你的事。李伟杰有点火,没我的事?没我的事你干吗撂下我就走?程习说:我一时气不过,又不想和她打嘴皮官司,这才走的。李伟杰说:这就怪了,你是妇联主任,就这么容易委屈?程习叹了口气:我容易委屈?要论我的委屈,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李伟杰不由笑了:人细鬼大!未必你有窦娥冤?程习抽抽鼻子,转过身来,说,什么窦娥不窦娥的,不提这些了,现在还早,我们再走几户吧。

段支书家住哪?我们去他家看看。李伟杰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程习说:我来这么些天还没去过他家。

他家有什么好去的!程习的嘴唇嘟得老高:他老婆快五十岁了,整个一药罐子,你还怕她有问题不成!

那我更得去看看,这是礼节嘛。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喏,你往北看,那栋四层楼,有围墙有铁门还弄了俩石狮子搁着的那栋。

程习不肯陪李伟杰去段鹏远家,她宁愿远远地躲在那道坡下面等着。

段鹏远的房子建在坡上的大片平地里。李伟杰快爬完那道坡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香。自从得了那病,李伟杰对药的气味格外敏感。循着中药味,李伟杰在一棵桃树下发现了垒着尖的一大堆药渣。李伟杰认得其中有黄连蝉蜕桔梗等好几味清火药。看来程习没说假话,段鹏远老婆还真是个药罐子。走到院子门口时,李伟杰本想好好欣赏一下那对石狮。大理石是纯白的,雕工也非常精致。哪料从门里蹿出一只蝴蝶犬,冲着他汪汪汪地叫。这蝴蝶犬真如蝴蝶般秀气,顶多也就两个巴掌大,它歪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巴,叫起来脆生生的,那模样煞是可爱。一位老妪及时出现在犬吠声里。老妪又黑又瘦,脸上皮皱皱的,猛一看,还以为是桃树下的那堆药渣被拉长激活了。李伟杰不敢肯定她是五十岁六十岁还是七十岁,当然拿不准她究竟是段鹏远的什么人,就堆着笑说:请问段支书在家吗?老妪说,那个杀千刀的,哪个晓得他死到哪去了。李伟杰一听这口气,料是段鹏程老婆无疑,便说:您是嫂子吧,我是段支书新来的同事李伟杰。

段鹏远的老婆叫宋红艳,人称宋嫂。她今天像是吃了火药,说起话来火星子般燎得李伟杰心里直发慌。李伟杰没待几分钟就想走人,他说程习还在大路边等他,改天再来看嫂子。宋嫂客气话都没说一句,还对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

4

李伟杰真不知程习有什么好委屈的,竟然委屈到玩起了失踪。

程习是在检查流动人口的第二天失踪的。

李伟杰八点钟准时到了办公室,他和程习约好,今天再辛苦点,将全村的流动人口全部检查完。他等了近半个小时,程习还没来,打她手机,关机。九点,段鹏远左手攥着手机,右手食指晃着那串车钥匙,进了村委办公室。李伟杰连忙迎上去,问他是否知道程习家里的电话。段鹏远打个呵欠,懒懒地说:她家里就她一个人,没装电话。

她没有家人吗?

她爸妈住在广东她哥哥家。

她是不是去了广东?

那也不一定,有时候她会过去住上一两个月。前不久好像听她说过要出去玩一趟。

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昨天你俩不是还在一起搞检查吗?

她应该不会一声不吭就往外跑吧,明明晓得现在正搞计生工作检查。

她就这脾气,不服天管,不服地管。你还以为她拿这小小的村妇联主任当回事儿?

李伟杰心里一惊,赶紧去翻那资料柜,还好,台账什么的都在。他对着段鹏远说,看来只得辛苦咱们俩了。

我?段鹏远又打了个呵欠。我昨晚陪刘镇长打了一通宵的牌,得回去眯一下。你先撑着,说不定程习就会回来。

也只能这样了。李伟杰不好多说,抓起桌上那摞摸底表,叹口气往外走。

李伟杰走访完计划中的最后一户人家时,夕阳已如熟透了的大橙子,挂在天际摇摇欲坠。斜阳之下,李伟杰一眼看到了段鹏远的独门小院,在大抹大抹桔色的渲染里,那对石狮仿佛正张着大嘴仰天长啸。李伟杰犹豫了一下,向着那对石狮走去。

没想到宋嫂态度好了许多,脸上还黑出笑意来了。她一见李伟杰就李支书长李支书短的,说段鹏程刚才出去了,有什么事打他手机,他的手机号是什么什么。李伟杰忙说,也没什么事,经过这里,顺便来看看嫂子身体好些了没。宋嫂说,我这病死不死活不活的都好几十年了。

李伟杰和宋嫂站在石狮旁,东一句西一句拉着呱,任那只蝴蝶犬呜呜咽咽在两人脚旁绕来绕去。李伟杰说这小狗真可爱。宋嫂便指着李伟杰对蝴蝶犬说,小白,给李支书敬个礼。蝴蝶犬果真举起了一只小爪子,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讨好地盯着李伟杰。

宋嫂看起来比昨天热情,还说程习又在等你吧怎么不喊她一起过来坐坐,说归说,却始终没有请李伟杰进去坐一下。

黑夜如一只手脚麻利的蜘蛛,三下两下,眼看就要将那张网织遍村里的角角落落。李伟杰向宋嫂借了手电,高一脚,低一脚地往村委会赶。回到房里,没来得及歇口气,电话又响了。是市区的陌生号码。那人拉长腔调喂了一声,李伟杰不敢肯定自己的直觉,他试探着问:你是侯宇新?那头惊呼一声:好啊,你这小子,算你厉害!七八年没见面了,还听得出我的声音。李伟杰兴奋起来:真的是你啊侯宇新!你真的在同江?

侯宇新和李伟杰是大学同学,睡了四年的上下铺。侯宇新毕业后分配在另一个地级市当记者,今年年初应聘到了《中南日报》,成了风光无限的省级党报记者,这次是作为外商考察团的随行记者,来同江市参加洽谈会。李伟杰原想立刻租车赶往同江宾馆看望老同学。侯宇新却说:还是我到你那里来吧,我有采访车。我主要想来尝尝你们那里的三合汤,这市里面的宵夜没什么意思。

想吃三合汤,还不是小事一桩,你放马过来敞开肚皮只管撑。李伟杰笑着说:难得你有如此雅兴。更何况,侯记者大驾光临,是咱们小镇的荣幸。

李伟杰握着手电出了门,经过我执幼稚园时,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那方远山,浮在夜色之中,海市蜃楼般可望而不可及。李伟杰本想多看几眼的,谁料手电的光亮激起了一波接一波的犬吠声。园门是锁着的,李伟杰干脆用手电循着声源晃了几晃。犬吠声更热烈了。原来是两只大狼狗,一黑一白,猛一看去,有点像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令人胆颤又心惊。

好再来饭店已经座无虚席。服务员认得李伟杰,笑着招呼说:不好意思,李支书,满座了,您先到那边沙发上坐一下,六包厢就快吃完了。您几个人?我先给您倒杯水去。

李伟杰进了六包厢,刚点完菜,侯宇新就到了,他一见到李伟杰,便冲了过来,先在李伟杰肩上擂了两拳,又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这才乍乍呼呼地说:李伟杰你怎么搞的嘛!中国这么多年的改革成果全被你一笔抹煞了!

李伟杰瞧了瞧侯宇新腆着的大肚子,不由一声苦笑:我是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人,哪像你这个来自省城的大记者,整日里养尊处优吃香喝辣!

李伟杰与侯宇新你来我往,两瓶酒不觉见了底,李伟杰摇摇头,眼前飞舞的星星渐渐散去,他对走进包厢的服务员说:别,别拿了,我,我们,都,快醉了!

服务员犹豫了一下,笑了笑,关上门,走了。李伟杰对侯宇新说:老——老同学,我们,明,明天再,再喝。

侯宇新挥舞着双手:好,明,明天再,再喝。小,小林,你去扶,扶他上,上车。

李伟杰也挥舞起双手:不,不要啦,我只,几,几步路。

小林去扶侯宇新,侯宇新冲他一甩手:走,走开,我没,没醉!小林当做没听见,他和李伟杰道个别,将侯宇新强行扶上了车。车子鸣两声喇叭,走了。

李伟杰拒绝了服务员的好意,坚持自己走路回去。可那条水泥马路,怎么突然变得坑坑洼洼了?李伟杰一步三摇,好容易才走完那截水泥马路。还有一段小路要走。李伟杰硬撑着,晃晃悠悠的,总算到了我执幼稚园门口。那两只大狼狗又是一顿狂吠。李伟杰两腿一软,就瘫倒地上去了。狼狗叫得更厉害了,身上的长铁链也被它们挣得哗啦啦直响。陈我执唤了好几声大黑大白,要它们安静点儿。狼狗却不顾主命,汪汪汪,哗啦啦的。几盏灯相继亮起来,陈我执下了楼,走到两只大狼狗声前,在它们头顶各拍了一下:乖,别吵。狼狗们仿佛要为自己辩解,齐齐对着园门直叫。陈我执抚了抚身上的白色丝绸睡衣,牵着大黑,走向园门。大白便在后面高声地叫。陈我执回头对它嘘了一声。大白摆了摆尾巴,低声呜咽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陈我执壮着胆子走到门口,隔着铁门看了半天。李伟杰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上却没有一块骨头听话,全赖在地上一动也不肯动。陈我执看分明了,才一声惊呼,重新将大黑拴到走廊柱子上,跑上楼去,拎着一串钥匙,奔下楼,跑到门前,打开那把大铁锁。

李支书!李支书!你怎么喝成这样!陈我执闻着李伟杰满身的酒气,一阵晕眩。她稳了稳神,蹲下去,想扶李伟杰起来。

李伟杰扬起一只手,没来得及摇,就垂了下去。他说:我,我没,没醉!

李伟杰如玉山倾倒,訇然倒在床上。陈我执一个趔趄,没站稳,倒在了李伟杰身上。李伟杰触电般,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陈我执,嘴里辛离辛离地喊着。陈我执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李伟杰的嘴唇在她脸上拱来拱去,胡子拉碴的,终于将陈我执扎醒了。陈我执奋力想要挣脱,无奈李伟杰抱得太紧。陈我执一时情急,在李伟杰脸上啪的就是一巴掌。李伟杰双手一松,陈我执趁机起身,夺门而去。他的胸脯上,多了一块碧绿的玉观音,上面还缀着半根红丝线。那是陈我执在挣扎时不小心被扯落的,回到家里,她才发现脖子上的玉不见了。

李伟杰误将陈我执当成辛离时,辛离正躺在文市长怀里,她本来已经快睡着,心窝处突然一阵痉挛,将她痛醒。她忍不住呻吟一声。文市长吧嗒一下嘴,翻个身,背对辛离,又沉沉睡去。

离婚后,辛离和文市长外出过夜的次数多了起来。离婚之前,辛离常有机会和文市长出差,招商引资是这两年的大热门,李伟杰不会怀疑这种工作关系。除了出差,辛离从未夜不归宿过。再晚,她也要回家。她不想让李伟杰发现。背叛他,如果他毫不知情,伤害就停留在概念阶段。如果背叛了他,又被他发现,那就成了实质性伤害,这种实质性伤害绝对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辛离自知有愧于李伟杰,在他面前,竭力想使自己更温柔更体贴些。但李伟杰的患病令辛离备觉羞辱。她丝毫没有怀疑文市长,因为她和文市长都好好的,没哪里不舒服。很显然,李伟杰的病,是从别处染上的。辛离可以容忍李伟杰的背叛,却不能容忍自己的颜面无存。如果她不和李伟杰离婚,她就不会原谅她自己。她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明知自己千万个不舍,还是毅然决然,不许自己回头。

可身边这个男人,又值得自己付出多少?辛离只觉心里柔肠寸断,痛感波浪般全身漫延开来。辛离辗转反侧时,文市长醒来了,他起身往洗手间去,半天才出来。辛离拉过他一只胳膊,枕在自己脖子下,说,对不起,我吵醒你了。你今晚都上了好几次厕所,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文市长打个呵欠,说你别傻了,有点尿频而已。人一老,前列腺就经常出故障。辛离说,你才四十岁,老什么老!文市长便拍了拍她的脸:睡吧睡吧,困死了,明天上午要主持外资洽淡会,你这个招商局长,有许多事情要做,快点儿睡吧。辛离嗯了一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一坐而起。文市长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怎么啦?

你?是不是得了前、前列腺炎?辛离鼓起勇气问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男人大多会得这种病。文市长明显不高兴了。

是不是衣、衣原体感染引起的?辛离干脆撕下脸皮。

你怎么问这个?

请你告诉我,是不是?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是啊是啊,我一年前就得了这病,已经治好了,现在是巩固期,病情还有点反复。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你——你就不怕传染给我?

要传染早就传染了,你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辛离如遭雷击。怪不得,他口袋里常常装着好几种药,许多次,辛离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却说吃点消炎药,肠胃不大好。怪不得,这一年来,他每次上洗手间,都要反锁门,一待就是老半天,说是有点便秘。这些话,辛离竟然从未怀疑过。她甚至还托人找来最纯正的野花蜜 ,希望能对他的顽固性便秘起点作用。

辛离裸着双脚下床穿衣服,这是她第一次赤脚走在地毯上,她有洁癖,总认为宾馆的地毯是藏污纳垢之地,她在家里都不肯用地毯。文市长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你又要干什么?

对不起,辛离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轻声说,我想我还是回家的好。

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市长在辛离背后冷冷地说。

5

李伟杰早晨起床,发现床单上躺着一枚玉观音。他拍拍自己的脑袋,里面的浆糊好像散了些,没那么黏乎了,他才将昨晚的记忆片断连缀起来。

去走访计育对象之前,得先还了玉观音。李伟杰心想,陈我执会原谅他吗?

李伟杰做个深呼吸,抬手敲了敲门。请进,陈我执的声音还是那么甜。她看到进来的李伟杰,先是一愣,见李伟杰手里拿着那块玉观音,她的脸不由一红。李伟杰刚要开口,陈我执却说,谢谢你亲自送来。屈会计家出了新鲜事,你没去看看?村里好多人都去他家了。

什么事?李伟杰顺着她的话下了台阶。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伟杰满腹狐疑与陈我执道了别。屈会计家住对面马山脚下,独门独户,从我执幼稚园出来就可遥遥望见。他家堂屋门口,果然围了很多人。李伟杰一路走去,来来往往的,碰见好些村人,都问他是不是去屈会计家看把戏。李伟杰说,是啊是啊,到底是什么好把戏?村人神秘地笑笑,去了就知道了。李伟杰见他们裤腿上鞋子上都沾了煤屑,也不再多问,三步并做两步往屈会计家去。

村人见到李伟杰,都侧着身子,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只见屈会计堂屋中央裂着一个圆形大缺口,屈会计领着儿子,猫在缺口里面掘啊掘。缺口一旁,立着一个肥肥的妇人,她的脚下,堆着一堆黑煤。屈会计双手拎出一筐煤,直起身来,对着妇人一送。妇人连忙接过,倒在煤堆上。屈会计这才看到李伟杰,忙喊声李支书,憨笑着,用黑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那脸,便花得更加厉害。屈会计从缺口里爬上来,两手背向身后,往衣服上蹭了几蹭,从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李伟杰连连摇手,说他不会抽烟。屈会计将烟重新塞进口袋,双手又往大腿上蹭了几蹭:那,去那边屋里喝杯茶。

不用了,你先说说,怎么回事?怎么在堂屋里挖起煤来了?

这个,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前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堂屋里有奇怪的响声,我以为进了贼,起来一看,我的妈,堂屋正中间垮下一大块。我麻着胆子凑前一看,口子虽然大,却没多深,边沿还黑乎乎的。我拖出一把锄头,往口子里头刨了刨——

就刨出煤来了?李伟杰忍不住打岔。

我也不敢相信。屈会计往头顶上摸了摸,有点不好意思:我这屋子,还真是块风水宝地,我在哪本相书上看过,像我这屋场地,背靠马山,前有小同江,视野又宽阔,是地地道道的聚宝盆。

要真是聚宝盆,怎么别人都搬走了,更没人来这里建新房子?李伟杰说。

他们——嗨,墙上面裂几条小缝就被吓跑了。这年头,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屈会计越发得意起来。

我看这不是什么好事情。李伟杰直截了当地说。

明明挖出了金元宝,怎么不是好事情!屈会计僵住了一脸笑。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飞来横财是不能得的!村人们也叽叽喳喳起来:不过,不要白不要,有财不发才是猪脑壳。

你听我说,李伟杰走到缺口旁,弯下腰,仔细看了看:这屋子,恐怕住不得人了!

青天白日的,李支书您可不能乱说!屈会计的老婆着了急,垮下脸,赶在屈会计前面截住李伟杰的话头。屈会计倒没说什么,他垂着眼,掏出那包烟,扯出一支,自顾自抽了起来。

我不是吓你们,这屋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垮掉。这个口子,不是什么金元宝,这叫地陷, 因为地底下被挖空了,引起地面下沉。你们再住在里面会很危险,得赶紧搬家才是。

那——哪来这么多煤?我只刨开了上面的一层浮土。屈会计半信半疑。

你忘了这底下就是伏林煤矿的采煤区?这是浅层煤。没什么稀奇……

这么好的煤,换谁谁不要?屈会计的老婆生怕男人改了主意,打断了李伟杰的话:我就不信,好好的一栋房子,会说垮就垮!

你一个女人家,别老是打岔!屈会计戳了女人一眼:先听李支书把话说完。

我认为你们要尽快搬家,越快越好,再怎么样,命总比钱重要!

对,李支书说得有道理。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屈会计,你还是赶紧搬出去再说。

金组长,我正好有事找你。李伟杰将瘦男人拉到一旁,程习的户口在你们那个组,你应该很了解她的情况吧?

她——金组长眨了眨那双金鱼眼,嗓门大了些:得看是什么情况,李支书若问她找男朋友了吗,那我就不大清楚了。

人群中传出一阵哄笑声,有人开始嘀嘀咕咕。

程习这些日子不知去了哪里,手机一直关机,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照理说,程习算得上是我领导,领导的去向我哪里管得着!金组长挤出来的满脸笑褶子透着狡黠。

下个月省里要来检查计生工作,你这个当组长的,可不能撂挑子!李伟杰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哪里敢撂挑子!我是真不知道!金组长耸起眉头,好像很委屈。

先不管你是真不知呢还是假不知,赶紧想办法把人找回来就行!

我——只怕没那本事,金组长犹豫一下,接着说:我试试看,你也别抱多少希望。

李伟杰笑了笑,转身对屈会计说:你赶紧找个地方搬家,要是有困难就提出来,我回去和段支书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村委办公楼里空出一间房来,先给你们住着。找地皮建房子的事,也不是一下子就搞得成。

屈会计连连点头:谢谢李支书关心,我不会要钱不要命的。

那就好,你再陪我去你家屋后看看。李伟杰说。

屈会计有点为难,他不能让女人带着十几岁的儿子挖煤,儿子还小,女人又胖得一动手脚就出粗气。女人却对他努努嘴,示意男人先把李伟杰弄走再说。

正如李伟杰所预料,屈会计屋后的山坡出现了轻度滑坡。李伟杰指着那处明显矮了一截的裂缝说:你看,就算你家堂屋不往下沉,如果雨下得久些下得大些,这里只怕会发生更严重的滑坡,房子还是会很危险。

屈会计抬手抹了把汗,我从没注意过这些,幸亏你提醒。你怎么会懂这些?

那天在田里转悠了半天,后来又查了资料,对发生在采空区的各种地质灾害有了初步了解。我们再去马山上看看,你有空吗?

有,有。

爬山时,李伟杰明显有点体力不支,屈会计走几步停几步,他想扶李伟杰一把,李伟杰拒绝了。屈会计便说:马山不算高,路陡得很,你在机关里待惯了,肯定吃不消,要不我们横到南边那条马路上,坐一段便车行不?

算了,这边风景好些,那路上全是煤灰。伏林煤矿井口离这里远吗?

不远,喏,再往南拐几道弯就到了,你想去井口?

就到这附近转转。你每年从伏林煤矿能分不少红吧?

不多,就几万块。大头都被段支书那些大股东赚去了。

段支书是法人代表?

是的,他这几年赚肿了。

你来看,这里也有裂缝了,伏林煤矿再这样疯狂采煤,说不定哪天整座马山都会沉到地底下去。

那应该是好多年后的事了,到那时,我们早见马克思去了。

你还有儿子,你儿子还会有儿子,他们咋办?

哪管得了那么多!趁着煤矿正红火,赶紧多存点钱。有了钱,什么事不好办?

看来村里的人都和你想法一样。大伙儿全荒着田地,每天守着那几张麻将。反正有现成的吃。你们就没想过把这下面的煤都挖光了,你们吃什么去!

屈会计嘎嘎直笑,这田地反正都废了,不挖煤我们吃什么去?这满山的煤,哪会那么容易被挖光!就算挖光了,再有啥吃啥也不迟。

李伟杰苦笑一声,说,我们回去吧。

下午,走访完几户计育对象,李伟杰只觉腰酸背疼,腿脚什么的像是长在了别人身上。

李伟杰闭上眼,让自己完完全全沉没于黑暗之中。越是黑暗,越有东西在眼前走马灯似的晃个不停。李伟杰从枕畔摸起手机,犹犹豫豫按了半天键,发出一条短信。

你好,我是李伟杰,有事想向你求教。

过了许久,手机没有任何动静。李伟杰将手机揣进口袋,走进洗手间,一点一滴地开始逼尿。她可能生气了,李伟杰想,如果她真的生了气,今天应该不会装得没事一样。如果撒完这泡尿,她还不回信息,李伟杰在心里宽慰自己,就说明她已经关了机,或者已经睡着了;不,也有可能是手机放在包里没听到。

在李伟杰枯坐桌前,快要绝望的时候,手机嘀嘀两声,提示有新信息。李伟杰心头一喜。

不知道李支书想问什么。

你和程习熟吗?

她偶尔会到我这里来玩。

她突然失踪了,手机一直关着,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对不起,我不清楚。

应该是我说抱歉。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请你立刻告诉我好吗?

尽我所能吧,李支书不必客气。晚安。

晚安。李伟杰输完这两个字,犹豫片刻,又加上一句:祝你做个好梦!

手机重新陷入沉默。李伟杰再次走到窗前。那方窗,竟然亮起来了。李伟杰一直站在那里,脑海里一会儿是陈我执,一会儿是马凤英,一会儿是程习,一会儿又是辛离。痴痴立了半天,那方窗,依然亮着。李伟杰忍不住,打开手机,发出一条短信。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没关系,我看看书再睡。

在看什么书?

女人们看的闲书。

那好,你看书吧。

李伟杰冲了个澡,草草搓洗了换下的衣服。一看,那灯还亮着。李伟杰没能控制住他那双蠢蠢欲动的手。

还没睡吗?听说你很会劝人,村里的姑娘阿嫂都爱和你说心事?

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不是我会劝人,这是佛法的力量。

佛法?你信佛教?

我认为佛法是医治内心痛苦的良药。佛法的字字句句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境,最终让人获得安宁。只有内心宁静的人,才会感觉到幸福的存在。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健康,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家庭,变得一无所有了,他的心,怎么能够获得安宁?

有一位比丘得了天花,全身长满了脓疱,连朋友们都不愿和他在一起,他只好住在寺院外面的一间破旧房里。这时,佛陀没有向任何人声张,一个人悄悄来到他的住处。比丘非常感动,他想起身给佛陀顶礼,但因非常虚弱,动弹不得。佛陀亲自把比丘满身的脓疮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从自己的顶髻上发出一束白光,照射在病人身上。刹那间,比丘所有的疼痛和病根都消失了。佛陀问他:现在你肉体的痛苦感觉消失了吗?比丘一边向佛陀顶礼一边说:我肉体的苦痛和病根全都没有了,可是我心里的病根还没有去掉,为了治疗这个心病,请您给我传授佛法吧!佛陀听了比丘的话,非常高兴。就给他传授了佛法,使比丘获得了永恒的幸福和安乐……

佛祖在哪里?从佛法中得到的安宁也许只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经不起任何时空的考验。

佛祖就在我们心中。心中有了佛祖,才会觉得充实。真正的充实,就是来自内心的宁静。

我还是不怎么明白。

佛法浩大精深,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许多道理,要靠自己慢慢去悟。

李伟杰不好意思再打扰陈我执,道声晚安,关了手机。他自认为悟性欠佳。他也不可能悟道成佛。现在的他没什么奢望,能把程习找回来就不错了。

第二天,李伟杰继续走访计育对象,该做B超的,该上环的,该结扎着,已基本到位,除了以马凤英为代表的几个钉子户。她们似乎已串通好,程习不回来,她们就坚决不做手术。从她们透出的口风中,李伟杰隐约觉察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程习失踪后,段鹏远也差不多失踪了,他的手机倒是没关,问他,说是在市里,或者在省城联系工作。李伟杰已给程习发过许多短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果过了今天,程习再没音信,李伟杰准备找刘镇长汇报一下。

路上碰见一串搬家的人,抱的抱棉被,抬的抬冰箱,扛的扛电视机。李伟杰迅速搜索到了一张熟脸,黑里透红,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肩上坐着一台二十九英寸的东芝彩电。

屈会计!李伟杰大声说:你这是往哪里搬?

李支书!屈会计停下脚步,歪着头,斜着眼说:我们先搬到我娘那里住一阵。

堂屋里的煤没挖了吧?

屈会计的老婆腆着肥肚子,右手提着电饭煲,左手拎着电热壶,像一只觅食的企鹅般跟在屈会计身后。她满脸潮红,胸脯一胀一鼓,喘着粗气催道:死鬼!还不快走,想摔烂电视机啊!闻听此言,屈会计对李伟杰嚯嚯笑了两声,走了。

6

天刚断黑,侯宇新就打发司机来接李伟杰。三人在城郊找了家农家菜馆,胡乱吃了点饭,就往市中心的零点酒吧去。同江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论酒吧茶馆,却是远近闻名。一是数量多,几乎每隔百把米就会有一间茶馆或酒吧;二是花样多。在喝酒蹦迪之外,或调情,或吸毒,或赌搏,或观看艳舞,总之,应有尽有。在许多人眼里,酒吧是个好地方,它让人一掷千金,享受尽情挥霍的快感;它令人夜夜贪欢,醉里不知身是客。同江市大大小小的酒吧里,又以零点酒吧最为热闹。

小林替他们叫了一瓶威士忌,道个别,出去了。李伟杰偏过头大声问侯宇新:屡败屡战?

这种环境,哪里适合比那个!咱们掷骰子。侯宇新一脸窃笑,喷在李伟杰脸上的气息都是贼贼的。

可我不会玩。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一玩就会。

你又想把我灌醉?

此言差矣!喝酒只为尽兴,不存在谁要把谁灌醉的问题。你中午没喝酒吧?我猜你就没喝。我呢,中午喝了许多酒,却喝得很郁闷。你不知道,你们市里那个招商局局长叫什么辛离的,她那个美啊,真是无法形容。她说起话来像唱歌一样,配上她那种难得一见的古典气质,哎,我真想和她好好喝上几杯。

……

可惜文市长扫兴,他说辛局长不能喝酒,吃完饭就得去赶一个文件。他说他陪我喝。唉,有美女同座,却不能同乐,那酒还能喝出什么滋味来!喂,喂,你怎么傻眼了?

没,没什么,闲话少说,先教我掷骰子。

酒吧里人声鼎沸,爵士乐震得空气都在一上一下抖个不停。李伟杰恍惚觉得自己正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四周全是呼啸声,他不知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李伟杰使劲儿眨了一下眼睛,努力寻找侯宇新的身影。在一个角落,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头浓密的黑发被高高盘起,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镶满白水晶的凤钗,灯光迷离下,白水晶闪闪发亮,如凤凰美目流盼。还在与辛离谈恋爱时,有一回,李伟杰到北京出差,在一家著名的大商场里,他一眼看中了这样一支凤钗,钗头最顶端,凤嘴下面,还垂着一串小小的白水晶,泪珠般,一颗接一颗。李伟杰不由想起了那曲《钗头凤》,那一曲和词同样名垂千古的爱情绝唱。当时他也没考虑到什么吉利不吉利,他不是陆游,辛离也不是唐婉。他只是看上了这支凤钗,他能想象得到,这支凤钗,如果戴在辛离的头上,将是多么的美轮美奂。果然,辛离非常喜欢这支凤钗,之后,只要是盘了头发,她一定要斜插上这支凤钗。

李伟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支凤钗身旁。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竖着头发的男生。男生一手举着一支啤酒,一手去拉凤钗:来嘛,小姐,就喝一口嘛!

走开!她没有大声喝斥,也没有用“滚开”这个字眼。李伟杰凑近一看,果然是辛离。李伟杰走到男生身旁,想一把拎起他,因力气不够,没有成功,男生的体魄显然比他强壮。男生霍地一下站起,嘴里吼着你他妈找死啊,对着李伟杰当胸就是一拳。李伟杰个子虽高,却瘦得没什么分量,哪里经得起那狠狠一拳,他趔趄着往后连退了好几步。这时,又围上来几个小青年,和男生一样竖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男生见同党拢了场,挥舞着拳头又冲向李伟杰。李伟杰本就攒了一肚子肮脏气,被男生一点,立刻如红了眼的斗牛,与男生拳打脚踢扭打在一起。酒吧里挤得很,两人只能贴身肉搏,现场顿时新添了打击乐,那是桌子凳子酒瓶子们在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小青年们则围在一旁哦哦地为男生加油,他们认定李伟杰经不起几拳。

住手!侯宇新及时出现了,他半天不见李伟杰回来,正准备去洗手间找他,看到这边围了不少人,料想有人在打架,便拨开人群钻进来看把戏,一看其中一个竟是李伟杰,赶紧去劝解。他原想将男生扯开,他怕李伟杰吃亏。小青年们以为他要帮李伟杰打架,哦呵一声,撸起袖子一起上阵。现场一片混乱。侯宇新儿时学过拳脚功夫,李伟杰则是拼了命般,两人双剑合璧,竟能以寡敌众。

而辛离,仍旁若无人,坐在那里握着啤酒瓶,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很快,一群保安上来了。紧接着,110也来了。战争结束时,李伟杰只丢掉了眼镜,侯宇新只乱了头发,小青年们则青的青肿的肿。警察们欲将当事者全部带回警局做笔录,侯宇新掏出记者证,对着领队的警察耳语了几句,那人便对着小青年将脸一黑:你们还想去拘留所住上十天半月?还没关怕吗你们!小青年们察言观色,都说一点小误会没事了没事了,也不管自己受没受伤,哦嗬一声,散了。侯宇新与那人握手道谢,警察们也都走了。

侯宇新这才顾得上细看李伟杰为之两肋插刀的那个人。他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他将李伟杰拉到一旁,贴着他的耳朵说:你胡闹什么!她不就是那个招商局长吗?侯宇新声音压低些:你还想不想前途?这种漂亮女人千万不能惹……李伟杰迷迷糊糊的,没怎么听清楚,他大声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先帮我找眼镜。侯宇新说,搞没搞错,你那眼镜,只怕是尸骨无存了!喂!侯宇新惊喜地指着辛离那张桌子:看,谁帮你捡起来放桌上了!

李伟杰戴上眼镜,眼前的一切重新清晰可辨。侯宇新往前推他:走吧,走吧,咱哥俩继续喝酒去。李伟杰说:不行,我得先送她回家。她喝醉了。

你?送她回家?侯宇新指指李伟杰,又指指辛离,满脸狐疑之色。

她是我老婆。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什么?

侯宇新陪李伟杰将辛离送到家门口,就借故先走了。李伟杰掏出钥匙——他的钥匙,打开房门,将辛离抱进卧室。他把辛离轻轻放到床上,想起身,却被辛离勾住了脖子。李伟杰没有犹豫,一把就将辛离搂进了怀里。辛离开始咿咿呀呀哭个不停。李伟杰只好用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一只手不停为她擦眼泪。那一刻,李伟杰多么希望怀里搂着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女儿。如果是女儿,就会宽容父亲所有的过错。如果是女儿,就没有什么能够割断他们的感情。辛离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李伟杰只好用嘴唇去吻她的眼睛,吻着吻着就一路往下了。两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吻啊吻。李伟杰的手,不知不觉伸进了辛离的衣服里。辛离不仅没有半点儿反感的意思,身子还蛇一般扭起来了。李伟杰便暗暗使劲,将黏在一起的两个身躯尽量往床头柜那边靠。像以前一样,他腾出一只手,伸长,再伸长,终于扯出了床头柜上的一个抽屉,窸窸窣窣,摸出了一只避孕套。

当李伟杰浑身是汗,筋疲力尽重新搂住辛离时,辛离又哭起来了。李伟杰真有点儿弄不懂了,他在辛离额上吻了一下,柔声问道:怎么啦?眼睛都哭肿了,还哭!辛离抽抽鼻子,对不起。李伟杰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辛离声音更小了,不,是我对不起你。李伟杰说,别傻了,是我对不起你。辛离轻轻推了他一下:去洗洗吧,洗干净些,浴室里面有洗液,你洗完了我再洗。李伟杰说,我刚才带了套,你还不放心吗?辛离又抽了抽鼻子,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去洗吧!

好久没这么爽过了。李伟杰站在莲蓬头下,任奔流而下的热水抚摸自己的肌肤,他看到不锈钢盒架上果真摆着一瓶洁尔阴。李伟杰倒了些在手心,往身上搓了搓,边搓边想,辛离肯这样接受他,他真的可以像凤凰那般涅槃吗?李伟杰好想扯开嗓子吼几句山歌,就像小时候砍满一担柴,兴冲冲往家里赶一样。他的浴巾还叠放在毛巾架上,整整齐齐,棱角分明。李伟杰心里更暖了,他洗完澡,小心翼翼取下浴巾,轻轻展开,裹在腰腹上。这时,辛离穿着杏色丝质睡袍进来了。她就是这样,即使是在行鱼水之欢时,李伟杰也没好好欣赏过她的胴体。辛离的身体珍珠般光滑无瑕,她却视赤身裸体为羞耻。李伟杰出了浴室,他听到辛离嗒地一声,将门反锁了,不由轻笑一声,他想,离婚这么久,辛离并没有改变什么。

李伟杰回到卧室,他发现枕头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还写着几行字:

杰,对不起,你应该是无辜的。我今天下午去医院检查了。我的病,是另一个男人传给我的。他,一年前就得了你那种病。别问他是谁,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勇气求你原谅,我连亲口告诉你的勇气都没有。趁你洗澡,我匆匆写下这几句。你走吧,永远都不要再理我。我这样的女人,不配你挂念。

白纸上的字,许多已被泪水洇湿,字迹变粗变模糊了。但每一个字,还是像一根根明明白白的钢针,一针一针,针针扎在李伟杰的心窝上。

李伟杰扯掉身上的浴巾,木偶般,拿起他的衣服裤子,一件一件往身上套。他的动作很生硬,骨头好像都生了锈似的,该直着的却弯着,该弯曲的又都直着。穿了大半天,又一步一步往门口去。到玄关要经过浴室外面那道门。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哗哗声里,又掺杂着咿咿呀呀的声音。李伟杰仿佛没听见。他机械地开了门。砰地一声关上。又一步一步往楼下走。他没有按路灯,就那么一步一步往下走,竟然没有跌倒……

7

对于李伟杰来说,世上只有两种真相。一种是最不重要的,这种真相往往藏在自己心里。一种是最重要的,这种真相常常占据在别人心里。自己心里的所谓真相,仅仅是聊以自慰,因此假象居多;别人心里的真相,因为更客观,所以更接近真实。

那么,当真正的真相大白之后,是该快乐?还是该痛苦?

李伟杰从辛离家中逃出来时,月亮已像一痕淡淡的水渍,在越来越明亮的曙色里,被风干得踪迹全无。李伟杰漫无目的在街上孤魂般游荡。他身边的车和人渐渐多了起来。李伟杰租了辆的士,往伏林镇去。他整夜未睡,却没有一点儿睡意。他的身体仿佛在发酵,在无限膨大,他希望自己像氢气球一样飘上天去,一去不归,越远越好。他希望自己像轮胎,在一声爆炸之后,裂成无数小得不能再小的碎片,小得从此没有任何烦忧可以依附其上。

你醒了吗?

刚起床。

我心情不好,能陪我聊几句吗?

当然可以,我答应过的。

我们是不是应该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当然,明白了真相,才会解脱痛苦。

可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的真相,为什么心里更加痛苦?

那是因为你曲解了真相的涵义。我说的真相,是指世事是无常的,只有相信无常,你才会有勇气面对所有的打击。《三国演义》里第一句话,“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指社会的无常;我们的身体,都要面对生老病死,这是生命的无常;富不过五代,这是财富的无常……

我不懂什么有常无常,在我看来,人这一辈子无非是从痛苦到解脱的过程。我不知道活下去到底有多大的意义?我更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你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我”一定是李伟杰吗?李伟杰一定是“我”吗?不是的。李伟杰这三个字,只不过是父母为你取的名字,你还可以有其他任何一个名字,所以说,“我”不一定是李伟杰,李伟杰也不一定是“我”。你的躯体就是“我”吗?也不一定。只要条件允许,这具躯体可以进行整容,可以将别人的器官移植过来。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心脏换成了别人的,这个“我”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我”呢?

怪不得老子要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你的悟性这么好,真是难得。

悟性好?悟性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想不通。

我再奉劝你一句,不要无我执我,不要无常执常,放下来,就会自在。

你为何要叫我执?

为了提醒自己。

有常也好,无常也罢,工作还得照干。李伟杰挂了电话,的士刚好经过镇政府。李伟杰一看表,快八点了,他干脆下了车,直接去了镇政府。

李伟杰走到镇政府办公楼下,正欲上楼,身后响起嘟嘟的喇叭声。段鹏远和刘镇长从别克车里钻出来,两人正有说有笑满面春风。这个段鹏远,好些日子不见人影,原来是和刘镇长腻在一起。李伟杰迎上去,一边打招呼一边去和刘镇长握手。段鹏远说,哟,李支书来得比我们刘镇长还早!刘镇长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李伟杰只握到了他的两根手指尖。段鹏远又说,李支书要找刘镇长单独汇报工作,那我就不上去了。李伟杰赶紧解释:本想给你打电话的,见你这一向忙着跑资金,就没敢打扰了。刘镇长也不说话,拽了段鹏远就走。李伟杰佝着腰,跟在后面,段鹏远对他回头一瞥,又一笑。李伟杰装作没看见。

说吧,什么事?刘镇长坐在黑皮椅上,第一句话就向李伟杰发问。段鹏远窝在沙发里,眼珠子瞪着木凳上正襟危坐的李伟杰。

我们村的妇联主任程习失踪了!

什么?有人失踪吗?怎么不报警?

对不起,我说得太严重了。应该不算失踪。金组长打听到了程习父母在广东的电话,我也给她父母打过好几次电话,她父母说她去同学家玩了,可能是在山区,手机没信号。同学家的电话他们也不知道。

小伙子,以后要弄清楚情况再说,吓我一大跳,还真以为程习出什么事了!

实在对不起!

程习的行踪段支书也不清楚吗?刘镇长笑着问段鹏远。

镇长的意思是我隐瞒不报?段鹏远斜了刘镇长一眼。

我可没这么说,刘镇长收了笑,这次省检不比寻常,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们的位子都坐不稳了!

少了一个程习,地球会不转?段鹏远又剜了李伟杰一眼。

情况是这样的,李伟杰急了,巴巴地解释起来:村里那几个钉子户,像马凤英她们,都说程习不回来,她们就不做节育手术,听她们的口气,好像程习有什么问题。

程习会有什么问题,人家大闺女一个!段鹏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话不能这么说,刘镇长表情严肃起来,程习属于育龄妇女,又在村里管计生这一块,不管她有没有问题,在这节骨眼上,怎么样都不能临阵脱逃!这件事段支书你一定要切实负起责来,李支书刚来伏林村,情况没你清楚。

刘镇长说的,我哪敢不听?但我不是千里眼,李支书这么负责的人都没找到她,只怕我更找不到。

你们一定要赶快找到她,如果这次省检抽到我们镇,伏林村就是最大的隐患。我再强调一次,这次省检不比寻常,我们必须保证万无一失。李支书还有其他事情要汇报吗?

屈会计家的堂屋发生了地陷。

什么?刘镇长和段鹏远异口同声。

地陷!

什么?我们都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段鹏远估计刘镇长和自己差不多,都没听懂,便问李伟杰。

他家的堂屋从正中间塌下去一大块,怕有一米多深。

会有这样的事?刘镇长一下来了兴致。

可能他家的堂屋正在哪座坟上,棺材朽空了,坟就垮下去了。段鹏远不假思索地说。

段支书说的也是其中一种可能。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这是因为地处采空区所致。屈会计家住马山脚底下,他屋后的土坡也出现了轻度滑坡现象。那天,我还去马山上走了走,发现许多不太明显的裂缝,这些都属于发生在采空区的常见地质灾害。还有,伏林村许多农田都开了裂,也是因为伏林煤矿过度开采不管治理所致。

刘镇长边听边唔唔地应着,仿佛若有所思。

你有什么根据?段鹏远狠狠瞪了瞪李伟杰。

我查了许多资料,像这样的情况……

你那些资料就一定正确?段鹏远毫不客气地打断李伟杰的话,又剜了他一眼。

你先别打岔,让他把话说完。刘镇长对段鹏远挥了一下手。

像这样的情况,如果不赶紧从源头上抓紧治理,后果会越来越严重。伏林煤矿再这样不顾一切地开采,将会给采空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李支书又开始吓人了。全国那么多地方产煤,还没听说过哪里被煤矿毁灭了!刘镇长有点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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