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女性的孤独低语
——陈染小说《时间不逝 圆圈不圆》的叙事分析
2016-03-28刘坤厚
刘坤厚
觉醒女性的孤独低语
——陈染小说《时间不逝 圆圈不圆》的叙事分析
刘坤厚
陈染在文本人物身上倾注了大量自己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在她的作品中能感觉到人物内心生活和外在生存景况的断裂。同样《时间不逝 圆圈不圆》通过“诗人”身份、特殊的城市空间、双重叙述视角等三个方面来塑造林子梵和维伊这两个人物形象。陈染强调两性之间的对抗,突出了女性孤独的生存状态。
文艺作品;城市空间;叙事角度
[作 者] 刘坤厚,贵州师范大学党委宣传部教师。
陈染小说以叙述女性细腻的心路历程为主,通过女性特有的细腻感知来诉说女性内心的孤独以及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张力。在《时间不逝 圆圈不圆》中陈染却总体采用选择性全知视角与人物(林子梵)有限视角相交织的叙述模式,深入展现男主人公林子梵面对爱情(精神)时的渴求、畏惧、挣扎的情感心路。文本运用叙述者和人物(林子梵)共同参与叙述的叙事手法塑造了相比《与往事干杯》中的老巴和老巴的父亲、《无处告别》中的墨非、《私人生活》中的T老师更为饱满的男性形象。文本看似与陈染的其他作品风格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实则是通过叙事者、人物两个视角来叙述面对感情时林子梵的态度。通过双重视角文本解构了有责任、谨慎、敢于追求所爱的正面男性形象,展现了一个只敢想却不敢付出行动、既欣赏又害怕有思想的女性的矛盾而真实的男性形象;同时,陈染塑造了一个敢于追求、有思想但一再向生活妥协却无法找到精神家园的孤独、矛盾的女性形象。本文尝试通过探析男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手法来深层次展现陈染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女性孤独的生存状态。
一、“诗人”身份的象征及深层含义
维伊同黛二、倪拗拗等一样孤独、寂寞,执着地寻找着精神的栖息地。为此,她一再降低标准,不惜与世俗妥协。然而,生活却是冷酷无情的,一再打折的理想终究还是无处安放。因而,她只能制造一个“神话”,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幸福王国里的至尊女王,以此来掩饰内心的伤痛与期待,欺骗别人也安慰自己。
对于维伊,叙述者所了解的差不多和文本中其他人物对她知道的一样多。维伊曾经是“诗人”,对诗歌有过近似于恋人的执着追求,后来为了能够有“睡眠”(物质生活的必需品)可以继续活着而无奈地放弃这种身份。在维伊自我叙述中,她拥有完美的丈夫,是一名时髦而幸福的留守女士。维伊的“诗人”身份暗示着灵魂重于肉体,精神高于物质。维伊曾认为,物质和精神是不可调和的,为了追求精神必须放弃污浊的物质世界。维伊激动地在内心叫喊着:“乡亲们啊乡亲们,地上的锅碗瓢盆酱醋茶盐留给你们吧,天上崇高圣洁的星星属于我!”她为了取一个独特的笔名而煞费苦心,甚至为了保持诗歌的纯洁性而拒绝吃肉,弃‘肉’如敝屣。维伊执着于内心虚幻的精神天堂,但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能仅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虚幻的世界再美好也无法驱除精神的孤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净)则无眠。我需要睡眠,长长的死亡般的睡眠,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需要污浊。”精神上的孤独迫使她向生活妥协,去呼吸“污浊”的现实空气。文本通过书信的方式再现了维伊放弃诗歌的矛盾、痛苦和无奈。林子梵出现时,他“诗人”的身份再次引燃了维伊对精神追求的幻想。然而孤傲的她害怕失望,害怕陷入绝望的状态,选择用嘲讽代替欣赏,用调戏代替追求。“请把地上的锅碗瓢盆、酱醋茶盐、鲜花与鲜肉留给我吧,我把天上崇高而圣洁的星星与白云都送给你了!”相比于八年前维伊在心中无声的呐喊,这句话里有她的真诚、有对诗人应该追求崇高和纯洁的期望,也有嘲讽但更多的是嘲讽自己。“鲜花”“鲜肉”,虽是她受楼下那家鲜花店变为鲜肉店的启发而想到的,但从深层含义上来讲,“鲜花”体现了维伊在物质的日常生活中并未彻底放弃对美以及精神的追求;把“鲜肉”送给自己表现了维伊向物质生活所做出的无奈妥协。“鲜花”和“鲜肉”,可看作是维伊不愿放弃精神追求,同时渴望其与物质生活能够统一的愿望。
维伊对于初次见面的“诗人”林子梵缺乏足够的敬仰,这使得听惯了溢美之词的林子梵有点失落。文本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她出言之嘲讽、之不逊”来展示林子梵的内心活动,林子梵因名气而产生的优越感受挫而被维伊激起了好奇心,同时不平等的错位也暗示了维伊追求精神和物质统一的失败。文本较多地展示林子梵的心理也会让读者与维伊保持疏远的距离,从而在情感上认可林子梵。他的诗人身份象征着纸上谈兵、拒斥真实生活的一面。维伊对林子梵的评价“我发现,你这个人肯定也是个纸上谈兵的”出现两次。叙述者对林子梵的介绍是“几年来,在他的诗意的生活里,他身边的女人始终是无形的,他所触碰的女性是一种想象中的物质与存在”。林子梵已经习惯用目光和想象占有女人,在头脑中触摸她们。“当真实的维伊忽然出现,特别是真实地触及了她的肉体时,他的确感到有些猝不及防”。对林子梵而言,浪漫幻想的东西没有随物质的年龄阅历的增长而泯灭。他对维伊能够猜透他真实的内心而发出“真厉害”的感慨,文本从他人、叙述者、林子梵自己三个方面展现林子梵拒斥真实的情感、害怕真实的生活。虽然林子梵对维伊有着浓浓的爱意,但当维伊向他表白心声时他却用沉默逃避这份感情。一方面是作者在解构高大有责任心的男性形象,同时使叙述者与林子梵的自我言说之间形成反讽的效果,颠覆了林子梵可以唤醒维伊并带领她找到精神乐园的可能性。然而维伊却对他产生了无意识的影响,“他望着自己的犹如两截荒路一般的胳膊,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背背包了”,并使林子梵意识到他处于习惯幻想惧怕真实生活然而又渴望真实的尴尬和矛盾处境。
在文本中,不管是维伊还是林子梵都是残缺的形象。维伊在叙述者层面是处于缺失的状态,叙述者和人物所知道的都是虚构的,时髦的留守身份是假的、职业未知。她所展示出来的是放荡不羁,有着很深的生活阅历,有着很强的自我意识和优越感,对爱情有着主动性和掌控能力的独立女性,这一切却在文章的结尾被书信中的“我”所否定。那个理想的“小白杨”是不存在的,她已经深深地陷入对林子梵和其诗歌的爱情中。维伊是一个处于灵魂和肉体相矛盾的分裂中靠希望为生的女性,她用谎言建构着一个能够在真实的物质世界里游刃有余的虚假自我,同时执着地坚守着那份美好的精神。林子梵认为自己是能够清楚地思考严肃的人类存在问题,可以在想象中满足自我需求,能够通过哲学使自己不再为情感烦恼。实际上,维伊是他渴望的“那根稻草”,虽然不能救命,但毕竟给人以假想的希望。他在维伊的分析下,慢慢触及真实的自我,但他却放弃了对维伊的爱,放弃了接触真实物质的机会,继续在精神领域里徘徊。林子梵和维伊最终没能结合暗示了现在社会中纯粹精神和物质的分裂,以及陈染对人在生活过程中如何平衡精神和物质追求的思考。
二、特殊城市空间构建的叙事意义
陈染选择酒吧、音乐厅、火车站等特殊的地理空间环境来展现人物的生存状态。酒吧代表着后现代景观中欲望与物质的所在,在酒吧中的邂逅,注定是没有天长地久的情感,只有短暂的艳遇与猎奇;音乐厅曾经是高贵的精神享受的飞地,但在光怪陆离的后现代文化中,它也抵挡不住欲望波涛的裹袭,也许成为身体放纵的天堂;车站同样代表着流动与变幻,也同样是精神追求者的噩梦。选择这些场景参与叙事,烘托一种堕落、颓废、凌乱、虚空的氛围,暗示了维伊理想难寻的感伤结局。
酒吧是放纵欲望、享受物质的场所,伴随着酒精的作用人们宣泄着潜意识的情感、排解着孤独。同时酒吧提供了一种狂欢与孤独有机融合的情感性的平台。它可以创设一种“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在这“狂欢式的世界感受”中,颠倒、亵渎、逆向、嘲弄、贬低、戏仿等民间狂欢文化特征充分展现于其中,其间蕴含着自由平等的对话精神、两重性(正反同体性)、快乐的相对性等内在特点。①李敢:《都市酒吧狂欢的文化诠释——基于华南GZ市Y区CD酒吧街的实地考察》,《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第102-112页。酒吧狂欢是展现自我、倾听他者、形成社会认同的纽带。《时间不逝 圆圈不圆》中维伊、林子梵首次会面的地方就是在博士王的酒吧。维伊以知性与妩媚并存的形象打破了男性对传统女性或“天使”或“恶魔”的认知。她谈自己以前写诗的经历,犹如谈起别人的幽默段子一样无所谓。“笑得前仰后合,饱满而解放了的现代女性的乳房,再也不肯按照东方人含蓄内敛的习惯,躲躲闪闪地被束缚在乳罩背心里边。”维伊在酒吧里渴望寻求到情感的精神寄托来排解孤独,渴望找到懂自己能够让她重新点燃精神追求的知己。然而不幸的是她的自我展现即使在这样一个可能蕴含着自由平等的狂欢化的酒吧里,依然未能摆脱“被看”的地位。“身边的男人总是不能自已地把目光丢落在她颤颤巍巍的乳房上,那地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胶化物,目光一旦落到上面,就被粘住,想挪也挪不开。”在一个本不可能有精神追求的场所里追求精神无异于缘木求鱼,然而这一特定场所的选择却代表了陈染对女性是否真正具有自我言说话语权、又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改变第二性地位的反思。陈染以酒吧所承载的自由平等的对话精神自嘲了文本表现的虽有着明确的自我追求和主体意识的知识女性在不经意间再次成为客体,处于边缘化。
在文本中,音乐会所处的大厅是一个打扮各异的人群汇集而成的地方,“看得见的音乐”是一种奇特的艺术。音乐会上演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这种高雅的音乐没有唤起林子梵的精神共鸣,他的情绪激动完全是因为维伊在他身边所引起的欲望;《黄河大合唱》本应该使青年一代充满民族仇恨,维伊却发出了笑声,而且现场呈现一派“懒懒散散绵软无力的和平年代的休闲景观”的氛围,在叙述中消解了崇高。维伊在火车上写下了对林子梵的表白之信,用真实的自己去面对情感,然而却没有得到答案。文本结尾处叙述者说林子梵已经很久没有背包,与之前维伊向他说出地图和背包的含义相对比,可理解为林子梵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责任,没有勇气去接触真实的生活。火车对于维伊来说意味着她对精神追求的无奈和执着。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林子梵”及其诗歌所给予她的精神,然而林子梵的沉默却使她不得不再次踏上寻找的路途。
陈染通过描写女性对自我身体的认识表现自我主体意识的张扬和女性性欲的解禁时,作品却无意间成为某些男性欲望的客体,更深层的含义是女性试图摆脱男性社会来展现自我达到男女平等时在历史文化中的尴尬处境;女性渴望追求精神和肉体的失败,男性拒绝了精神和肉体的这种融合的可能性。陈染尝试呈现在现代物质社会中人们灵与肉无法统一的存在状态,通过男性和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他们爱情的失败,揭示了当下社会中分裂的精神和肉体。同时文本还通过“诗人”这一身份象征揭示了维伊矛盾分裂的过去,预示着她渴望建立完整统一的主体身份的不可能性。
三、双重叙述视角下的人物形象构建
叙述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视角是传递主题意义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工具。文本运用选择性全知视角与人物有限视角相交织的方式来展现当下物质社会、男权社会中女性主体觉醒道路的曲折性。在《时间不逝 圆圈不圆》中就采用了选择性全知叙述视角和人物有限视角相交叉进行叙述。文本多聚焦于林子梵的内心活动和行为方式,同时也运用林子梵的视角来自我展示。两种视角的矛盾张力刻画了渴望追求纯粹精神但又被迫卷入飞速变化的世俗物质文化,渴望拥有独特、有内涵、性感的女性伴侣,但又认为应该遵循“男性大师”的“建议”找一个仰慕自己的女性这样一个矛盾复杂的男性形象。文本中对林子梵的评价是“他往往显得漏洞百出,顾此失彼,一副诗人艺术家的天真稚气又深邃老道的矛盾气质”,但林子梵认为“自己既不是自戕于平庸如流水的民众”,“也不是那种颓废,放纵自己,故意回避深刻与良知的低俗大潮之中的文人”。他研读关于人类生存深刻思考的《人是谁》《恐惧与战栗》这一类的书籍,这类书籍“颇为严重、甚至矫情但迎合了他灵魂需要”。陈染貌似试图构建一个充满理想、有责任心、思想深刻的男性形象,但实则构建了一个害怕真实生活、只活在虚幻精神中的男性形象。陈染在文本中运用林子梵的视角时用自由间接引语总结道:“他是善于纸上谈兵、用理论指导生活的。”“他希望她集母亲、女儿、厨师、护士、保姆、打字员、清洁工、性伙伴、参谋长于一身……”林子梵分析后,感到受到点化,对此“有一种‘不过如此’的认同”。文本中这样的评价,透露出陈染对林子梵男性优越思想和奴役女性成为其附属品的嘲讽和批判。林子梵得到维伊的身体后,他心里微妙的感觉和爱意都消逝了,然而他却一向认为自己是可以为爱情永恒而献身的“烈性男儿”。林子梵的形象丰富了陈染笔下塑造的男性群体,是作者试图更深刻地刻画男女不同定位这一爱情传统对男女所造成的伤害,也试图向读者展现面对情感时男性复杂的心理状态,即男性既希望拥有一个在精神世界里能够并驾齐驱的灵魂,在生活中希望这个女性仰慕自己。作者通过描写手法对男性进行了反讽和解构,以达到对这种思想为代表的文化的批判。
文本中陈染给予维伊的评价是“言谈之间好像是漫不经心、没遮没拦,实际上,她不想让你知道的,她就能滴水不漏,守口如瓶。”①陈染:《女性体验小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32页。维伊的形象主要通过其言行和林子梵对她的评价来塑造。维伊用一种嘲讽、不屑、轻蔑的口吻来认识林子梵:“啊,诗人?幸会!”②同上,第335页。她说话的同时,用手“胡乱而轻浮地拨弄着”林子梵的头,称他为“孩子”“宝贝”及“你这个人肯定也是个纸上谈兵的”。她在林子梵面前表现出来的优越感让他不舒服但同时又承认维伊的话触到了关键处。维伊对普希金、托尔斯泰言语和思想的深刻理解和分析使林子梵感到吃惊,同时觉得他的权威和知识受到了挑战,被这个“活得透又放得开的鲜鲜活活的女性,刺激、诱惑又不敢轻举妄动”,从而激起了林子梵征服的欲望。维伊用谎言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清朗、干净、纯粹、学术”的阳光型理想小丈夫,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时髦的留守女士的身份。通过这一身份她用谎言来编织着对美好爱情和完美男性的渴望。
男性人物与女性人物都跃然纸上,但是由于全知视角和人物有限视角的交织运用,虽然看似男女二者是平等的地位,但男性的自我言说和女性语言的缺失让读者很容易发现二者是处在不平等的地位,女性始终处在被看、被言说的地位。女性的被叙述、被观看的第二性命运,注定了维伊突围与蜕变的艰难与绝望。然而,陈染在文本中选择了让男女两性关系处于对抗状态,并通过剪切、拼贴特殊的城市空间背景强化了女性的“突围困境”。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男女两性之间并非一定是“东风压倒西风”,二者之间可以和谐共处。
[1]陈染.女性体验小说[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2]李敢.都市酒吧狂欢的文化诠释——基于华南GZ市Y 区CD酒吧街的实地考察[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