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故事
2016-03-28黎子林
● 黎子林
北大荒的故事
● 黎子林
绿野仙踪是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狮子稻草人什么的大家都知道。这里我要讲的,是自己1969年初到黑龙江省铁力林业局小白林场参加伐木的经历。这段经历的开头有些出人意料,结尾则与众不同。四十多年以后回首这段往事,感觉不很真实,倒像是一个北大荒的童话,姑且叫作荒野仙踪吧。
那天上午,我去场部办事,打算先到场部大库领灯泡,因为水房的灯坏了要换,再就是到医务所拿些咳嗽药,顺便去看看园林队同学。一个人走在去往场部的荒野上,远近没个人影儿,我边走边想着心事。昨天场部通知每队再派两个人去东山里,就是小兴安岭参加伐木,我们二队确定了两个老职工,李成根和李效国。我很想去,但队里以我是“斗批改”领导小组成员为由,不让我去。北风从身后吹来,卷起细碎的雪花掠过眼前的地面。天灰蒙蒙的,我的心也灰蒙蒙的。
到了场部,就看到各队选派上山的人正在集结。这些人多是当地的老职工,年老年少的都有。我向一个身穿黄棉袄的知识青年打了个招呼,一问,才知道他叫王建华,是园林队的。王建华问我是不是上山的,我说想去,于是王建华就带我去见带队的李贵大叔。李贵大叔也是园林队的,五十来岁,头戴一顶狐狸皮帽子,健谈而有些江湖。他见我态度诚恳,又有王建华的引荐,而且知道我们二队的李效国家里有事来不了,正好缺一个人,就满口答应可以带我去,只是要和杨全福副场长打个招呼。
杨场长开始是同意了,但是给队里打完电话以后就变了卦。他劝我说,这次就算了,一是工作需要,二你也没带行李。我说行李可以自己解决,李贵大叔也帮我说了几句好话,但是没有用,杨场长还是不同意。杨场长是个党性很强的同志,平易近人又以身作则。后来冬天时在六队修水利,冰天雪地的,他和我们一样,一身汗一身泥的干活。杨场长穿着黑棉袄身背着大冻土块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成为我生活道路上永远的动力。说着卡车来了,大家上了车,我也爬了上去。杨场长发现了,喊黎子林你给我下来。我只好诳他说,我去拉哈玩儿一会儿就回。杨场长仍是不放心,嘱咐李贵大叔一定不要带我走,李贵大叔只好哼哈答应。
汽车开动时,我的主意已经想好了。当汽车路过园林队商店,趁大家下车买日用品的时候,我跑到村东头知识青年宿舍借行李。待我说明来意,孟维良大哥二话没说就把炕上的被褥扯给我。老孟是我天津一中的同学,我的学长。我们同一趟火车来到太平湖农场,他被分到园林队,我被分到二队。没有分队时我们同在渔场的南山接受集训,那时老孟的一首“班长拉琴我唱歌”,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天籁之音,声情并茂,让我领略了什么是歌唱。我抱起行李往回跑,先是把行李扔上卡车,然后扒住了卡车的后槽帮。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刻,王建华把我拉上了汽车。王建华,就是华子,后来成了我在大兴安岭工作时的好兄弟,好伙伴。在奔驰的汽车上,在呼呼的冷风中,我把从老孟那里借来的被褥捆扎好。一路上,大家蜷缩在卡车里,没有人说话,实际上天冷风大也没法说话。直到在拉哈车站下了车,过了许久人们被冻僵的脸才恢复了功能。李贵大叔这会儿没有撵我,倒是给了我一张火车票。
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从拉哈坐火车去伊春方向的小白会路过哈尔滨。不管怎样,我们一行人的确是在哈尔滨待了一个下午,这使我有机会去探望表哥。我的这个表哥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上学,当时正在等待分配。表哥和他的同学们可能会先到嫩江的什么地方下放锻炼,知道我是从讷河县拉哈那边来的,就向我询问那一带的情形,如冷不冷、吃什么、乡土人情等等,我尽自己所知一一说给大家。晚饭前,表哥带我去游泳。高等学府的暖池,水蓝蓝的,非常洁净,游泳的人不多,我舒舒服服地游了一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冬天游泳,而且是在一月的哈尔滨!晚饭是苞米楂子大豆饭,煮得很软。饭后,我与表哥道别,回火车站找到队伍,然后踏上了开往伊春的列车。
列车咣咣当当地开着,车厢里灯光昏暗,车厢外一片漆黑。下午的事情,仍然在我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地浮现。那雄伟气派的教学大楼,那宽敞干净的学员饭堂,那清澈温暖的池水,那制式的皮靴皮帽和挺括的军服,还有那个穿着很霸气的黄棉袄的青年,居然把年轻的军官们说得频频点头如堕五里雾中。想到这里不由得生出一些感慨,昨天还在太平湖农场领灯泡,今天就到哈军工游冬泳,晚上又回到了劳苦大众之中,世事难料,天上人间的转换就在瞬息之间。
半睡半醒地坐了一夜火车,天将亮时到达小白车站。在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里吃早饭时,一位中年的女服务员不顾大家正在吃饭,捅炉子扬起很多灰尘。我们提意见时,她噎了我们一句,“吃灰长骨头”,没准儿那倒是膳食的真谛。饭后汽车来了,我们乘车进山。进到小白西南沟,我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森林。
和我一起来的老职工李成根,岁数大了,被安排夜班烧炉子取暖,我被安排在楞场上抬木头。太平湖的楞场上有两个班,我在的这个班大都是知识青年,能记起来的有周茂林、张钨、徐大威、乔宏起、袁永定、赵国光、郭惠生等。我们二队先期来的知识青年阮来民,张守忠等,做打造材等工作。我们的工作就是把采集来的原木按不同规格堆放起来,这叫归楞,再就是把原木装上汽车。原木运到山下后,会辗转经铁路运回五十五团。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抬木头的一招一式,都靠大家传帮带。抬木头是一个集体项目,八个人的动作要协调默契,头杠二杠三四杠,吃力不同,要根据每个人的体质合理调配。干活时,大家跟随劳动号子的节奏,一齐迈步,一同应答。这样精神得以振奋,潜能得以发挥,干活就不觉得很累。没多久,我就适应了楞场上的工作。抬木头时,对肩(用同一个肩扛的人)难以察觉地稍慢起身,上楞时,对肩不经意似的挑肩一送,都会让人心里一热。同伴的礼让和照顾,会让人感受到友情的温暖和珍贵。
山沟里的冬夜有些漫长,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二队先期上山的,有队长龙瑞祥,老职工耿庆申、王士祥、邹喜伦等,还有和我一起上来的李成根,他们都如同兄长般的对我呵护有加。传授给我的,除了比较实用的烤毡袜烤毡垫打绑腿锯菜墩做老鸹眼擀面杖之类的生活技能,更多的是民风民俗和“哨子嗑”。比如四大系列的四大宽,铺着地盖着天,河里洗脸枕着山;四大着急,狼叼猪狗咬羊,孩子掉井火上房等等,不过多是一荤三素,不登大雅之堂。还有山林里的许多禁忌,如睡帐篷要脑袋朝里,进到山里不能坐树墩,不能说“老虎”两个字等等,当然也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有个故事说,一个男的抬木头时被人戏弄受了委屈,回家后跟老婆抱怨,于是他的老婆第二天替他上工装火车。在抬着一根叫劲的大木头走上跳板就要上车时,他的老婆突然叫停,并高高抬起一条腿,说道,鞋掉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扛不住了,就会垮杠,连人带木头稀里哗啦掉下去,死伤在所难免。怎么办大家也都知道,就是给她提上鞋。可是老爷们儿给老娘们儿穿鞋,这个人谁也丢不起。较量的结果是男人们认输,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这女人的丈夫。
五十五团进山的队伍,按农场组编了十来个连队,从领导到群众,都是些摸惯了锄把子的手,没谁懂得林业生产应该如何组织如何实施。不过,革命战争是民众的事,常常不是先学好了再干,而是干起来再学习。一棵长在山上的树木,出现在盖房子的工地上,要经过放树,造材,吊卯,集材(我们是用牛马爬犁倒套子),归楞,检尺,装卸车等一系列的环节。从不懂到懂,从无序到有序,当然会有流汗的经验和流血的教训。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后来我才知道,在小白采伐期间,有人放树被砸死,有人被车辆压死,有人没能得到及时救治病死,有人掉到150度的大锅里被烫死,十一个农场,死了十来个,场均接近一人。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拿起法律的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益,农场给些抚恤金也就算了。还好,我们太平湖农场总算太平,没出大事。
我们在楞场干活的,可以比别人晚一点儿出工,因为要等倒套子的把木材运下来才有活干。一天早上刚要出工,就听到帐篷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慌忙跑了出去,看见帐篷间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人喊得都变了声,大王!大王!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坏了,大王出事了。我一把扯过满脸泪水的张守忠,问大王怎么啦,守忠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我挤进人堆,见大王满脸血污,眼睛微睁着躺在担架上,看来伤得不轻。龙队长一脸铁青,组织人员把大王送了下去。过后才知道,大王是造材时出的事。那是一根顺山倒的大桦木,大王先在上边儿造了一个六米的件子,接着下来锯梢头的四米件子。他正坐在那里拉锯,刚刚造好的那根六米件子突然滑动了。雪地有一定坡度,加上桦木的树皮也很光滑,那根六米长小头直径都有三十几个厘米的大家伙瞬间就冲了下来。大王挣扎着想要站,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这木头挤到了身后的树上。
上面讲到的大王,并非什么绿林好汉的山大王,而是我们队的王士祥,因其身材魁梧,大家叫他大王。王士祥不但身材高大,而且相貌堂堂,堪称马中赤兔人中吕布。他给我讲民间的赌博高手,会将自己手上的一节指骨拿掉,洗牌时把关键牌藏在去掉指骨的手指下边,因此逢赌必赢,如有神助。大王为人豪爽诚恳,工作也还勤勤恳恳,唯一的缺点是爱好赌博。大约是两三年后的一个冬天,那时他在小白受的伤早就好了,身体也恢复了元气,就又去北山里赌博。进村子的时候,他把自行车藏到村口的柴火垛里,单刀赴会。当晚大王的手气异乎寻常的好,赢钱后就开始寻思脱身之计。他诡称要出趟外(上厕所),赌友们见他出去时顶着满脑门子的汗,手捂子皮帽子还都扔在炕上,便信以为真。可是等了许久不见人回来,才知道中了大王的“移兵之计”,再想追时已是望尘莫及。大王的北山之旅,赢了多少钱村里没人知道,但大王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尽人皆知。大王被冻掉了两只耳朵,原来长耳朵的地方,只剩下一点儿肉鬏鬏。我想,如果大王当时能多长一个心眼,多预备一顶帽子一副手套就好了!这是后话。
冬采夏流外带蘑菇头是林区人们常讲的一句话,这里的采就是放树。小兴安岭红松呀、鱼鳞松呀还有白松,常年不落叶,冬天依然浓绿。楞场的南头长着一棵白松,树形婆娑优美,胸径只有二十几个厘米,应该算是棵小树。可惜那时的我不懂得森林与生态恶化温室效应地球变暖的关系,况且放树也是我闹着上山的目的之一,于是这棵白松就成了我学习放树的牺牲品。长长地吼一声顺山倒,该是何等的豪气干云。放树是一种危险的作业,什么尥蹶子,打拌子,还有坐垫,被人们说得神乎其神。尥蹶子、是树在倒下时,树的根部突然向上一蹦,越过上楂弹向后方。打拌子,是上楂还没有锯透时,树干突然裂开,树桩连着的那部分树干,将树头和另一部分树干高高举起,不知道落下来会砸到什么地方。坐垫是上楂锯透后树不肯倒下,打楔子也没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和朝哪个方向倒。传说是,人往哪个方向跑,树就会往哪个方向倒,因为人跑动引起的气流会把树带倒。正确的解决办法是,脱下自己的皮袄,尽力向远处扔,让树去砸皮袄,自己乘机脱身。不过这个方法我没有亲身验证过,灵与不灵全凭个人造化。结果,我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出了一身大汗,才放倒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棵树。看着那棵白松,缓缓地倾倒,然后越来越快地砸向地面,激起一团雪尘,树身又扭动了两下,才不动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去,是那松树空出来的一片天空,天很蓝,云很白。
一起抬木头的几个人,周茂林是老大哥。他是八一农大的老大学生,在我们二队下放锻炼。老周生得浓眉大眼,脸色白里透红,他的身体很健康很结实。如果像今天这样,挑选《西游记》里扮演唐僧的演员,那么非老周莫属。老周待人谦虚和气,力气大,心又细致。说到装车,那是危险的工作。当时大家刚刚十七八岁,我算大龄青年,也还没过二十岁的生日,身体没有完全长成,又不大会用力气,幸亏有老周照应着,大家才得以完成任务后囫囵个着下山。夜里睡觉,老周拉过我的手搭在他的肚子上,说你摸摸,我这腰上的肉一把都抓不透,我现在可有力气呢。这是真的,老周的确是个大力士。说到力气,三队的郭惠生(哈尔滨知识青年)岁数最小,当时肩膀头子弱一些,后来我去三队,忘了干什么去了,打听郭惠生,人家告诉我,小郭现在可壮实呢,人称牛克思。论学习找马克思,论干活,你得找牛克思。还有张钨(天津知识青年),大个子大眼睛,也是大力士,后来成了上海姑爷。
祖国的大好河山,总是能触动青年人的爱国情结。在小白的苍茫大山里,我们最喜欢唱的歌是《大顶子山》。歌里唱道,大顶子山哟,高又高,我们赫哲人在这里打獐狍,不管冰天和雪地呀,专打鹿茸和紫貂。歌曲的旋律和意境,和着我们雪地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唱起来特别惬意。如今在百度里搜到这首歌再听时,已完全没了当年的感觉,旋律好像也两样了。乔宏起(天津知识青年)也爱唱这首歌,他是我初中的同学,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道路上,互相关心,互相勉励,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弥足珍贵。一天晚饭后,汇集工作进度时,检尺的施建和忘记了把台账带回来,就要到楞场去取。天黑路远,当然不能让女同学孤身犯险,我和宏起便自愿跑一趟。楞场在山上,离我们住的帐篷大约有几百米的样子,一路有点上坡。玩是青年人的天性,正好倒套子的牲口晚上都在家里,这样我们可以骑马去。农场的马是没有马鞍的,当然也没有马镫,所以上马需要一点儿技巧,一般是先蹿到马背上,然后骗过一条腿,再立起上身坐直。走出营地上得马来,那马儿却不肯好好走路,脖子绕来绕去的,躲着我手里的缰绳头儿,脚下小碎步兜圈子。都说好马不恋栈,可我们的坐骑却深谙不能为名所累的道理,宁做驽马,也要吃饭。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改做马夫,牵马上山。在楞场上拿到台账后,我们原路返回。宏起先上马走在了前面,我却连着蹿了两次都掉下来。树墩不能踩,我赶紧找一个斜坡,“就坡上驴”,然后是双脚一夹,追赶宏起。我的沙栗马果然聪明,知道是回家,便不再捣乱,不待扬鞭自奋蹄地跑了起来。当我追上宏起后,这马却瞎糊糊撞上了宏起的马屁股。宏起的马受惊猛地一蹿,把宏起扔了下来,跌进了路边的积雪里。马的眼睛又大又漂亮,为什么视力却如此不济?幸亏那天宏起没出大事,否则会让我抱憾终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平凡却不算平淡。一天,我突然感到心慌气短,医生说我得了心动过速的毛病。每分钟100多次的脉搏,使我头晕眼花,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兴致和感知。老龙叹息道,子林心思太重,可能是吓着了,回去吧,别在这儿“体谅”(意思是挂了)了。于是,老龙安排我下山。走的时候,大家出来送我,恐怕心里也是五味杂陈,默默地看着我默默地离去。我一个人从小白回到太平湖农场,旅途中如何度过,已经完全没有印象,那是一段记忆的空白。
人是地行仙,揣着一颗快速奔腾的心脏,我回到了两个多月以前出发的地方。一个人走在返回二队的荒野上,远近没个人影儿,此时已经没了心事好想。太阳照在后背上,似乎有些暖意,风不像出来时那么硬,远近的雪地上,露出了斑驳的黑土。冬天快要过去,但是春天依然很远。
场部医务所给我的药叫作“毒毛旋花素”,应该是静脉注射用。队里的卫生员,老李家守字辈的朋友,却把药打进了我胳膊的肌肉里,当晚整个胳膊肿得发亮,疼得我彻夜难眠,恍惚中以为自己就要迈进地狱的大门。是千里之外的姐姐,得知了我的病情,给我寄来了叫作“天王补心丹”的东方神药,慢慢地将息调养,我才好了起来。
古人云,其不能善始者,固不能善终。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