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日报》侮辱大总统案
2016-03-25凤凰书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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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总统安排“爹”
1919年9月15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登载了一篇意趣盎然的文章——《安福世系表之说明》,读者无不会心一笑。
这篇文章把当时北洋政府的头头脑脑按照家谱的形式来排列,谱主是徐树铮。徐树铮的“老子”是谁呢?段祺瑞。段祺瑞的“爹”是谁呢?日本人。
为什么选择徐树铮当谱主呢?这位作者很有心,因为徐树铮在当时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徐树铮虽是一介军阀,但对于他的历史功过,我们要分开来看。孙中山对此人评价很高,说他很聪明,是文武全才。徐树铮中过秀才,写文章很厉害,当年42位北洋将领联名逼清帝退位的通电就是由他执笔的,他的文章好到这个地步!皖系执政期间,他趁俄国十月革命后无暇南顾,非常有眼光地出兵外蒙古,一举收复外蒙古,在当时社会反响很大。
徐树铮这人是悍将,以彪悍著称。1913年,临时大总统袁世凯转正后,希望身在武汉的副总统黎元洪来北京就职,但几次电召都不来,最后派陆军总长段祺瑞南下劝服。段祺瑞对黎元洪说,你现在是副总统,大总统经常有事要找你商议,请跟我回北京。黎元洪在那儿磨磨叽叽不想去,这时候突然一把枪直接对准他的脑袋。徐树铮就这样拿枪逼着,把副总统抓回北京。徐树铮凭他当年的官职都敢对副总统动枪,现在你这么骂他,难道就不怕他拿枪抄你的报馆吗?
安福政府实行亲日政策,出卖铁路、森林、矿权给日本人,换取金银支持。由于安福政府的亲日政策举国共愤,《安福世系表之说明》道出了国人的心声。当时徐树铮权势熏天,有人说他在国务院事事干涉,无论何项政务,不经他寓目,即片纸只字亦飞不出国务院大门。段祺瑞不便直接出面,徐树铮便成为皖系抛头露面的主体人物,因此被列为安福世系表的“本身”。徐树铮的得力助手也被一一罗列其中,有“兄”,有“弟”,有“子”,有“继子”,有“义子”,有“孙”,还有“继孙”。比如,王揖唐被说成是徐树铮的“佳儿”。躲在幕后操纵安福系的段祺瑞,俨然是一家之主,被奚落为徐树铮之“父”。段祺瑞的靠山日本人被排在“祖”的高位,安福政府要员全部沦为日本人的“徒子徒孙”。
这篇署名“某君戏作”的文章,名为游戏之作,实则匠心编排,国人无不为其用心之巧妙、判断之准确会心一笑。如此火辣辣的嘲讽令局外人大喊尽兴,局中人则怒火丛生。此番言论不可谓不大胆,人们不禁要追问:胆敢刊登这篇文章的报馆究竟是何人所开?有何背景?
安福政府发起攻势
《民国日报》是谁筹办的?孙中山手下第一干将陈其美。总经理是谁?邵力子。邵力子和柳亚子均为南社创办人,而南社和同盟会的关系就不用说了——南社是用文学革命,同盟会是用武力革命。总编辑是叶楚伧,乃是民国著名的媒体人。
在袁世凯称帝闹得乱哄哄之际,由中华革命党总务部长陈其美负责筹办的《民国日报》,1916年1月22日在上海创刊。这张报纸当时以讨袁为主旨,发刊词即亮剑说“专制无不乱之国,篡逆无不诛之罪,苟安非自卫之计,姑息非行义之道”,昭告国人办报宗旨是保共和、争民权、富民生。报纸出刊未满四个月,创办人陈其美即遇刺身亡,邵力子和叶楚伧成为报馆的负责人。
早在1919年4月和7月,《民国日报》就因刊发所谓“不当言论”,连遭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刑事检查科控告。时隔不久,该报又刊发如此热辣的《安福世系表之说明》,把安福政府大小头目奚落了个遍,一时间被人称为“惹祸文章”。毕竟,北洋政府是当时世界公认的中华民国之合法政府,曾作为中国的象征符号加入协约国参加“一战”,并以战胜国的身份出席巴黎和会,如今受此奇耻大辱岂肯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一个名叫穆安素的外国律师很快就踏入上海租界,一纸诉状将《民国日报》告上法庭。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就向《民国日报》的负责人发出传票,邵力子、叶楚伧于1919年10月1日前去接受讯问。身兼法官的英国副领事经过一番简单询问后,告诉他们两天后将开庭审理此案。邵、叶二人爽快地表示,他们一定准时到庭接受裁判。
穆安素是一个意大利律师,皖系北洋政府所有法律问题都交由他处理。穆安素当时在中国司法界的名声很大,就信心满满地跑到上海来打官司。他的使命非常明确,是带着安福系的重托来的。段祺瑞、徐树铮等人对他寄予厚望,要求官司打到最后必须是查封《民国日报》,让邵力子、叶楚伧受到刑事处罚,至少要判有期徒刑才行。
虽然安福政府气急败坏,恨不得马上出这口恶气,但却鞭长莫及。《民国日报》馆址起初在上海法租界,后来搬到公共租界,那里是洋人所掌控的地盘,安福政府不得不按洋人的规矩办事。
1845年,上海道台与英国驻沪领事共同公布了《上海土地章程》,划定了英租界的地域范围。后来,美、法两国也相继在上海开辟租界,英、美租界于1863年合并为公共租界,法租界则由法国专管。从晚清到民国,上海租界的面积不断扩大,租界当局的权力亦不断膨胀,逐渐建立起一套自治制度和自治机构。此时的安福政府也颇为无奈,只能望洋兴叹。
罚了200块大洋
1919年10月3日,《民国日报》诽谤侮辱大总统与在职官员案在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开庭审理。
叶楚伧在法庭上说,我主笔报章十年,现任《民国日报》总编辑,这篇文章是我们刊发的,这个我可以负责,但是对于你们的指控,我不认为是对的。
邵力子和叶楚伧的辩护律师叫林百架,这个人也是巧舌如簧,非常有辩才。
林百架辩护说,民国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自由,被告发表的这篇文章是游戏之作,目的不是对你们个人进行侮辱,而是希望用这种方式来指出政府工作的不足,其实是在帮助政府,因此不认可你们所指控的罪状。
林百架最主要是提出了三项理由,说你们这个控告根本不能成立。第一,民国实行共和体制,人民有自由表达思想的权利,有说话的权利,这叫民权。第二,刊发这篇文章不是为了侮辱人,你们理解错了,这只不过是通过文学的方式对政府提出善意的提醒和善意的批评,而批评跟侮辱是不一样的。第三,既然原告是安福政府,就应该派官员来提供所谓被侮辱的证据,可你们没有提出充分的证据。当时叶楚伧也说到,为什么会有这种文章出现呢?这是民意的表达,因为安福政府卖国求荣、认贼作父,向日本人出卖了大量的矿产、铁路及东北和山东很多的港口权利,净干些出卖主权的事。
这样一辩解,被告不仅完全无罪,而且初衷非常好,是为了能有一个更好的中国政府和中国社会。
林百架律师强调说,上述任何一项理由均足以为被告开脱,请会审公廨主持公道,将该案撤销,宣告被告无罪。当然,穆安素坚称被告有罪,并提请法官考虑如下社会影响:“此项文字,足使人民讥笑大总统与在职官员,非但侮辱之日引起人民之轻视及本人之羞耻,而且遗毒久远。”穆安素请法庭从被侮辱者之地位、侮辱之方法、侮辱时间及地点、侮辱人之地位这四个方面,来考虑此项文字的恶劣后果。
穆安素还上纲上线,即兴给被告加了一项罪名:此项文字一经刊载,使政府要人遭轻视,于南北和议之前途大有妨碍。林百架立即抓住破绽予以批驳:北京政府与广州护法政府之间的谈判,早在本年2月20日开始,由于北京方面没有诚意,已在本年5月24日终止,试问此项文字刊发在本年9月15日,于百日前谈判破裂结束之和议,究竟有何妨碍?穆安素一时窘迫不堪无以应对,只好指责两被告均是报馆主笔,又受过高等教育,明知违法却以上海租界为避地刊登此项文字,诽谤侮辱大总统与在职官员,实属案情重大,应按律严惩。
法庭辩论结束后,法官宣布暂时休庭,去另室商议如何判决。会审公廨审理纯属华人间的刑事案件时,由一名中国会审官和一名外籍陪审官会审,后者由上海领事团推选的领事或副领事担任,名为陪审官,实则往往是主审官。“一战”前,这类案件由英、美、德三国陪审官轮流会审,战后改由英、美、日、意四国陪审官轮值,其中英、美各出二人,日、意各出一人。此案由英国副领事和中国会审官俞英荪会审,最终认定《民国日报》所载文章在文字上侮辱了大总统与在职官员,但“本意良好,颇有价值”,因此判处邵力子、叶楚伧各罚100块大洋。
穆安素一下呆掉了,然后急眼了,情急之下在法庭上说了一些很荒唐的话,提出一些从律师角度来说很不职业的理由。比如说邵力子、叶楚伧向来有反政府言论,以前曾被法庭判罚过,有前科的人怎么可能改好呢?所以他们的出发点一定是图谋不轨。主审法官英国副领事听了很恼火,说你很荒唐,这算什么论据呀!
安福政府的主任律师穆安素对这个判决结果特别生气:第一,他回去交不了差。第二,来上海之前,他拿着安福政府给的钱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人,花了那么多钱,出了那么多力,费了那么多嘴皮子,最后只罚那么一点钱,何况所指控的罪名是“侮辱大总统罪”!穆安素因此当庭力辩,说你这个判决非常不公正。主审法官也急了,说你这是藐视法庭,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要控诉你。这让穆安素非常没有脸面,灰溜溜而去。
当时上海会审公廨实行一审终审制,这起轰动全国的案件就此结案。辛亥革命前,上海会审公廨相当于清政府设在租界的一个基层衙门,华人间涉讼案件经中国会审官和外籍陪审官判决后,可依照中国传统做法进行“上控”,由上海道台亲自提审或委任他员审办,外国人再也无权干涉。辛亥革命后道制被裁撤,上海租界当局趁机废止上诉程序,会审公廨遂成为“一审终结院”。在中国会审官成摆设的情形下,会审公廨的司法裁判权由外籍陪审官操控,而外籍陪审官是由上海领事团推选出来的,可以说审判权其实掌握在上海领事团手中。
随后,穆安素又到上海法租界会审公廨起诉《时事新报》,因为这份在法国驻沪领署注册的报纸转载过《安福世系表之说明》。不过,法租界会审公廨不认为转载有罪,穆安素又弄得灰头土脸。
这篇游戏之作却因惹来官司广为流传,安福政府高官成了通国笑话,国人笑谈大总统的名誉只值200块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