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传教士福益华来到中国
2016-03-25小爱德华·布里斯
小爱德华·布里斯
爱德华·布里斯,1892年26岁的他申请来到中国闽江上游的邵武——一个盗匪狂獗、民生艰辛的偏远山城。在之后的岁月里,他以一人之力,为该地200万人口提供医疗服务。他是邵武人口中的“福先生”——福益华。他在中国整整四十年,在这里结婚生子,见证了战争的血腥,最终迫于时局离开中国。直至生命结束,他仍梦想有一天能重返这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热爱中国人民”。
漫长的旅途
1891年,美国传教委员会的杂志《传教先驱》上登出了一篇短讯,标题竟然是:《招聘,派往邵武的医生》。于是爱德华毫不迟疑地报了名。经过十二天跨越美国大陆的旅行之后,在1892年9月27日乘坐“中国”号海轮离开旧金山前往大洋彼岸。
1892年11月5日,爱德华到达福建。当夜,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描写了周边的一切,还有福州传教士对他的热情接待,他原以为会感觉失落,因为周围都是陌生人,但他在信中写道:“我觉得我是到了朋友们的中间。”
1893年1月19日,爱德华随神学博士沃尔克夫妇等一行人奔赴闽江上游。2月18日,在航行了二十一天,越过了80道险滩之后,这位远道而来的美国医生,终于抵达了上帝引导他前往的地方。
在爱德华到达邵武的那个晚上,大家聚在十个月前来到邵武的伽德纳家中用晚餐。伽德纳问爱德华:“我知道你想从语言开始,是普通话还是邵武方言?”
爱德华决定学习方言,他觉得只有这样他的工作才会有效率,因为他的病人大部分应该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伽德纳只会说邵武方言,他对此也是完全同意。他说:“我有一位老师,他是有教养的文人,虽然他不是基督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请他从下周起给你上课。”
爱德华说那是再好不过了。每一样事情都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但当伽德纳问他是否有了中国名字的时候,爱德华的脸红了起来。
同行者沃尔克说:“哦,我们在福州就给他起了名字,他的名字是福益华。”
伽德纳高兴地说:“福字正合适,它的意思是幸福。”他转向爱德华说:“益华,就是‘有益中华。你的名字就是你要从事的事业。”
爱德华一直使用这个名字,并使之名副其实。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改名字,它提醒我,我为什么在中国。”
他的中文名字是福益华——这三个漂亮的汉字,书写在红色的纸上,如今被裱起来挂在他儿子——小爱德华的家中,但那时人们经常称呼他为“福先生”。爱德华是福先生,他的中文老师是石先生,男校的一位助手是袁先生。他们都是老师。
爱德华的住处有两个房间,有单独的通道。他刚到邵武的时候,一件家具也没有,他花了36美元买下了前任住户亨利·惠特尼医生和夫人留下的家具,他们出于健康原因急于离开邵武。即便爱德华有过邵武极其不利于健康这种想法,他也从来没有对人流露过。相反,他在邵武写给家人的第一封信充满了激情。他不能预见未来。他肯定不会逃离,但他可能感到过灰心。
在邵武的第一个夜晚,当他躺进蚊帐之后,他想的是,在他的漫长旅途中,上帝是怎样一直在保佑他的。他进入梦乡之前,听到远处寺院传来的钟声。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格外恬然的声音。他知道,这里正是他的地方。
救命的外国医生
直到3月中“惊蛰”时,爱德华才第一次被叫去给一位中国妇女接生。当地人不喜欢让男医生给妇女接生。按照传统,接生是接生婆的事情。但根据爱德华后来多年观察,一旦出现难产,那么他就会被叫去再试一试。结果,轮到他出诊时,这些孕妇大都已濒临死亡。
那位孕妇的丈夫上门时,他正在和石先生一起学习。超过预产期的妻子已经痛苦不堪。万分抱歉,但能否请外国医生立即就动身?丈夫带着他们穿过小城,来到西城门附近的一处歪歪斜斜的土房内。当他们刚进到没有窗户的里屋时,他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石先生叫人点起灯。这家的大儿子端来一只小油灯,一颗微弱的火苗挂在一碟浅浅的菜油旁边。
爱德华说:“这个不管用。”这时,男主人拿进来一只松木火把。屋内的空气令人作呕,显然,屋里什么地方有牲畜的粪便,而已经开始出血的孕妇本人也没有洗过澡。她半昏迷地躺在一张架起来的木板上。爱德华做的第一件事是解开接生婆扎在孕妇肚子上的一张蛇皮。
胎儿有严重的脑积水,头颅畸形肿大,根本不可能顺产。挽救母亲的唯一办法是敲碎胎儿的头骨,让母亲不再忍受难以承受的痛苦,婴儿已经没有存活的希望。
等着石先生将这不幸的诊断翻译成中文,爱德华看见门口站着一伙人,男女老幼都在盯着他看。站在后面的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着。他心想,他展示的这幅西医画面着实太可怕了。但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虽然看起来会非常丑陋。他不能叫他们走开,因为他们会说,这个外国医生害怕了,不敢让他们见证他的古怪医道。
丈夫点头表示同意。爱德华在胎儿的头上打孔抽水。然后用钳子敲碎头骨,取出了男胎的尸体。石先生接过死婴,轻轻地将他裹在一块蓝布里。
爱德华完成手术后,收好器械,他站在这一家人面前。他们在手术期间一声未吭,这时,丈夫的父亲仿佛是一家的发言人一般表示,他们很抱歉无以酬报这位救命的外国医生。他想送上一点茶叶。他完全没有提到被这个外国医生毁掉的小生命。
当爱德华走出来的时候,人们给他让开路,更让爱德华震惊的是,人们向他鞠躬致谢。爱德华后来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声音里仍然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意味:“他们懂得,要不是我采取的手段,那位妇女一定已经死了。我心里明白,在那个时刻,对在那种地方行医的医生来说,这就是一种报偿。”
为中国孕妇接生
两天后,恰逢星期日,爱德华与石先生正和沃尔克一起住在水晶山,一位衣衫上补丁累累,牙齿已经掉光的老农敲响了屋门。
他说:“救救我女儿,如果你不救她,她就没命了。”
沃尔克问:“她在哪里?”
“在她丈夫家,靠近泽心。”
这里距泽心七英里,爱德华曾经和伽德纳一起去过那里两次。他说:“告诉他,我会去,但要先回邵武取器械。”
最后决定让石先生和老人一起先走,医生随后赶去与他们在泽心碰头。
下午,爱德华骑着小骡子离开邵武。爱德华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虽然那天并没有下雨,但当时正值雨季,他左手拿着一把竹骨和防水桐油纸做的雨伞,右手拿着缰绳和一根他其实从来不用的小鞭子。装满外科器具和药品的挎包,用一条皮带系在他的肩膀上,随着小骡子的步伐上下摆动着。
到达泽心时,爱德华只见到了老人,石先生先赶往病人家里,他相信他能够让病人多少舒服一些。离开泽心后,爱德华跟着老人又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以为他们应该到达目的地了,就在这时,老人停了下来,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些灯笼用的蜡烛。爱德华颇为惊愕,也不由得有些沮丧。
爱德华用他所知道的寥寥无几的中文问:“多远?”
老态龙钟的农民回答说:“11里。”接着又说,天很快就要黑了,他们只好走夜路了。
医生用英文说:“我想我反正一直都在黑暗中。”他们已经走了九英里,11里等于说他们还要走差不多四英里。爱德华原来以为总共只有七八英里的路程。虽然爱德华说话的声音不大,也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意思,但老人的脸上却显出了焦虑。为了向老人表示自己没有任何不满,爱德华用一种很礼貌的词汇询问老人的年龄。
老人回答:“痴活七十一年了。”对于中国农民,这实在是高寿。他们大部分人活不过60岁。
“您骑骡子吗?”
“可不敢。”老农一边回答,一边摇着头。爱德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应该让老人坐在骡子背上,但他又不知道骡子会如何反应。他眼前是一条崎岖的山路。
天渐渐黑了,小骡子放慢了步伐,在老人的灯笼的指引下,小心地迈着步子。他们到达了接近山谷的一个山口,贴山而开的狭窄山路蜿蜒陡峭。爱德华能够听见山涧的水声,似乎是从遥远的深洞中传来的。他从骡子背上下来,开始在前面牵着骡子走。他真是走运的家伙,他们刚刚跨过山梁,开始下山,他听见身后一阵可怕的挣扎声,回头一看,是小骡子在挣扎,它的两条后腿已经掉在山崖之外了。
很难想象骡子还能够抠住什么东西,当爱德华紧紧拉住缰绳向上拽的时候,骡子的两只前蹄抠住了山崖边的石头,拼命嘶叫着。几秒钟之内,它找到了支脚点,爬上了山路。它的一条后腿上有一道很深的划伤,但仍然能够行走。
又过了一个小时,爱德华问还要再走多远。
“不久。”老人说。
“多少里?”
“不久。”他只肯说这么多。
爱德华觉得他被欺骗了,但这位老人是在救自己的女儿。如果两个人调换一下角色,他也会这样做的。
又走了两英里之后,他们看见了前面的灯光。爱德华告诉自己,终于到了。但结果只是石先生带着灯笼来迎接他们。爱德华的老师高兴地说,只要再走半小时就到了。小骡子的后腿开始流血,爱德华给她包扎了伤口,在他们路过一个附近的村庄开屯时,小骡子瘸得不能继续赶路了。他们只好安排它在开屯过夜。
当医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阵喧闹的狗叫声。女人的丈夫手持松木火把跑了出来,大声吆喝住狗。这是一幢有两个房间的破房子。在一间窄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孕妇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床边上有一只巨大的木柜,里面盛着这家人的口粮大米。而在柜子上面,躺着四个正在睡觉的孩子。房顶上布满蜘蛛网,但夯实的土地面清扫得很干净。
孕妇难产,因为胎儿想先向这个世界伸出他的脚。石先生监督烧开水给手术器具消毒。石先生后来也确实成为了一位医生。
孕妇已经很虚弱,宫缩经过四十八小时之后已经变得非常无力。出于怜悯,爱德华使用了哥罗仿。他没有使用外科手套(外科手套是在1898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威廉·哈尔斯泰特引进之后才开始被广泛使用的)。左邻右舍的妇女们为了看得清楚些,在门口挤成一团。爱德华用手和器械将胎儿慢慢转到肩位,再进入头部向下的正常位置。爱德华可以感觉到身体在衣服下面冒着汗,婴儿应该很快就生出来了,但不会很容易,因为婴儿的脑袋很大。这时候,爱德华真希望能够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终于,身上带着羊水的婴儿出来了,是个男孩子,爱德华觉得应该拍他一巴掌。一掌之后,婴儿大声哭叫起来,爱德华此刻心里充满了对上帝的感激。
接着,爱德华处理了胎盘和创口,病人安静地入睡了。爱德华看了一眼身上带的表,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他在家信中说:“他们给我找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他的父亲回信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从新伯利港来的信里永远充满这类问题。
爱德华回答说:“一个干净的地方,但是挨着猪圈,所以我也没有睡好。”
在孩子出生三个星期后,那位衣衫褴褛的老农来到邵武,给外国医生带来一只漂亮的大肥鸭子。因为老人是从他的小村子一路走来的,同时因为这只鸭子对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意味着很大的牺牲,爱德华被深深地感动了。
他接受了这只鸭子,因为这是老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