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堂的日子
2016-03-25周彩人
周彩人
我有幸——或者说不幸——赶上了几段吃食堂的日子,尤其对某日某时发生的某件事印象颇为深刻。
先说四五岁时同全村老幼一起吃公共食堂的事。
生产队的公共食堂设在过去一户有钱人家的大堂屋里。房子是雕梁画栋的那种,镂空的檐板、窗棂,一派古色古香,折射出昔日乡村大户与众不同的奢靡。原先放置八仙桌、太师椅的地方,盘起了一个雄壮的灶台,上面架了一口硕大无朋的铁锅,看样子足可以放进去一头整牛。灶门像个巨人的嘴巴,干树墩子在里头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锅里的水已经滚开。有人使出吃奶的劲,把一大筐萝卜缨子倒入锅内。两个女人拿盆舀了黄黑杂陈的糜豆糁子面,一把一把地往锅里撒。一个粗壮的黑脸汉子,用一把直板铁锨不停地在锅里搅和着……
门外,打饭的人早已排起了长队。拿盆的,端锅的,提罐的,个个露出急吼吼的表情,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人们打了饭,就散蹲在大榆树下吃——准确地说是喝——菜汤清得能照见人影,父母碗里偶尔出现个没煮开的面疙瘩,不待召唤,孩子们早将嘴巴齐齐地伸了过去。喝汤的呼噜声,如同惊雷盖天,又似狂飙卷地,气势恢弘,响遏行云,是我幼时听到的最为惊心动魄的声音。
有一天,饭场上出现了一个拄拐的老人,颤巍巍地向喝汤的男人女人们伸出了枯柴样的手。我认出那是我们的一位远方姑父,和庄子上好些人家都是至亲。但几乎就在瞬间,饭场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几乎所有喝汤的人都齐刷刷地转过了身子,把宽窄不一的脊背亮给了老人。老人直僵僵地站立了一阵,突然间老泪纵横,口中大叫:“天哪!”无奈地掉头,彳亍而去……
善良的人们因饥饿而自顾不暇。饥饿让人间亲情变得一文不值。接下来说说上中学吃食堂的事。
每到周六回家背一次米和面,交到学生灶上;每斤米面交8分钱菜金,换回几张牛皮纸印的米票和面票。米票只能在中午用,每张能买一碗小米饭,溜软,烫嘴。菜是腌芹菜或煮韭菜,有限量,只给每人分一筷头。面票用来吃晚餐,一张换两碗白水煮面条,漂几片菜叶,能照见天。老觉得饿,放屁都没力气,肚子像个空皮囊,夜里做梦尽吃好吃的,口水能洇湿半条枕巾。
偶尔也改善生活,面条汤里能见到几个肉星子。碰上这种日子,打饭的人就特别多,有许多陌生的面孔,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才知道个中缘由:一是学生管理员徇私情,拿饭票讨好同学,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同学;二是有人公开作弊,用肥皂刻了印模,私印米票和面票,供小圈子里的同学享用。这事后来从当事者口中得到了证实。如今提起这事,昔日同窗们也只是说笑一通而已,谁也不会找他们赔偿肚皮损失的。
要说的是,有一回改善生活,吃肉汤面,打饭台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个高年级老兄头上的破棉帽突然地掉入了锅内。据说那顶帽子大约有七个冬春没离开过主人的脑袋,脏得能刮下二两油来,你说那锅饭还能吃么?我们望锅兴叹,只剩下瘪着肚子数星星的分。
最后说的是修渠工地上吃民工食堂的事。
高中毕业后,我们自然而然地被编入了社员的行列。
修渠劳动十分繁重,人们的饭量也就特别大。也没有什么好饭,小米饭、水煮白菜,随便吃。中国的事情,一随便问题就来了。我舀满一碗,吃完,还想再来半碗,可锅里没饭了。看别人,碗都是满的。我大惑不解。有个年长的老兄良心发现,悄悄告诉我一个诀窍,第一次盛饭只盛半碗,很快吃完后再去盛上一满碗,坐着消停吃,锅里有饭没饭不管你的事。我一试,果然奏效,从此再没有饿过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