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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历史的碎片

2016-03-25严平

中外书摘 2016年3期
关键词:何其芳毛泽东创作

严平

无悔的选择

1938年7月,在成都中学做教员的何其芳同卞之琳一起找到了早已是中共党员的沙汀,坚决要求和他一起到延安去。那时他们三人皆以自己的作品蜚声文坛,彼此也才刚刚相识不久。

一个夏末初秋的早上,沙汀携年轻的妻子与何其芳、卞之琳一起告别成都向延安出发。最初,他们三人到延安都抱有同一个目的——文学。沙汀希望“住上三五个月,写出像周立波的《晋察冀边区印象记》那样的一本散文报道,借以进一步唤醒国统区广大群众,增强抗战力量”。而何其芳和卞之琳想要体验生活,写出更好的作品。他俩甚至没有辞去在成都中学的教员职位,只是请人暂时代课。

经过半个多月的颠簸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使何其芳激动的是,在周扬的安排下,他们很快就见到毛泽东了。会见留给每个人的印象都是深刻的,但影响的程度却似乎有所不同。

1942年4月13日,何其芳和鲁艺文学系戏剧系的几位教员沿着延河走向杨家岭去见毛泽东。陕北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着他们,虽然越走近毛主席的窑洞,他们越感觉到心跳加快,但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次重要的会面及之后那次更为重要的“讲话”会改变他们的生活道路,成为他们此生永远也难以超越的行为准则。

1977年,重病缠身的何其芳在写作《毛泽东之歌》的时候清晰地回忆了那个场景:

毛主席穿着蓝布制服,坐在一张粗糙制成、没有上油漆的小小的长方形的白木桌前。我们就坐在他对面。墙壁糊满了旧报纸。我们是经过外面一间窑洞式的屋子走进里面他办公的地方去的。就像现在可以看到的他一九三八年的照相一样,他有些瘦,但却很健康,充满了精力,黑色的眉毛下面,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毛泽东之歌》,《何其芳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3月)

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何其芳就完全被毛泽东作为一个“民族巨人”的风度所吸引。在整个会见的过程,他始终以恭敬的态度聆听领袖的讲话,几乎没提什么问题。应该说这次的会见对何其芳有着绝非一般的意义,一向内心备感孤独苦闷的他,终于找到了精神上的依靠,在此后的一生中,他感激毛泽东对自己的关怀,始终坚定不移地以毛泽东的思想作为自己行为的准则。

1944年春天,何其芳被派往重庆宣传“讲话”精神。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满脑子纯文学,“刻意追求形式、意境的美妙,表现青春易逝的哀愁和带点颓伤的飘渺的幽思”“和现实生活似乎离得相当遥远”(周扬《何其芳文集·序》)的人了。他被新的思想所武装,坚定、充满自信,并且希望别人也像自己一样“如一个患痼疾的人为良药所救治”。作为一个改造较好的知识分子典型,他为自己能够承担这个光荣的任务感到自豪。或许内心也还有一种慰藉,毕竟自己过去只是一个写诗的,而现在能够写出理论文章,对诸多复杂的文艺问题发表意见,这当中除了形势的需要个人的努力外,也不无组织对自己的欣赏和重用。

没有思想准备的他在重庆遇到了阻力。国统区的一些人对不久前还写着《画梦录》的诗人有如此大的变化感到惊讶,亦对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别人的做法感到不屑,简单的现身说法并没有起到好的效果,这不能不使何其芳感到失望和苦恼。带着一些遗憾和不快,何其芳回到延安汇报工作,正是在他的建议下,中央决定在国统区开展一场全面的整风运动。重庆之行,也暴露了何其芳的弱点,目光锐利的毛泽东一眼便看出症结所在,批评他“柳树性多”(意指原则性不强),这一批评显然给迫切希望做好工作的何其芳带来很大压力,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不能不时时以此检查自己,校正自己的行为。

相隔半年,何其芳再次被派往重庆。有了上次的不愉快,他开始并不情愿,但组织命令难以违抗,他被任命为四川省委委员、宣传部副部长兼任《新华日报》副社长等要职,负责宣传方面的工作。这一次,他掌管了主要文艺刊物,多次组织文学界的批评活动,还亲自撰写了不少批评文章。批评夏衍的《芳草天涯》就是突出的例子,尽管被批的夏衍并不认同,但事后证明何其芳对他的批判还只是一个开始,此后的几十年里,何奉命认真地阶段性地不断发表批评文章,用夏衍的话来说“就像寺院门前的一口钟一样‘逢时过节总要敲打一番”。在重庆,何其芳还发表了《关于现实主义》一文,以权威身份对冯雪峰、胡风展开批评,并与王戎等人进行争论。总的说来,他工作得十分投入,表现非常努力。

有趣的是,正是1944年重庆之行,他见到了沙汀,那个曾经带着自己一起奔赴延安的“前辈”。短短几年的分手,或许他们彼此都感到了时间的奇妙作用。沙汀风尘仆仆地从安县雎水关的山里赶到重庆。为了路途安全,他的打扮也很奇特,身着长袍、头戴一顶黑色礼帽,手上还有一枚金戒指,活脱脱一个他小说中保长的模样,一开口说话也尽是乡里的故事。因为躲避国民党的缉捕,他隐居在山里已有三年,日子虽然过得颠沛流离,但小说创作却从来没有这么专心致志过。见到沙汀,何其芳将中央的一叠文件交给他阅读,并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让你来是为了参加整风学习,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事实上,何其芳此次到重庆还承担着说服沙汀重返延安的任务,他向沙汀转交了周扬的信,但是沙汀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的谈话并不投机。而沙汀在面对一个几乎全新的何其芳时,除了感到惊讶外,并不为之所动,他对乡土的迷恋是那么固执,“你看在我的家乡,哪怕不出门,有人打一个喷嚏,我都能猜到它是啥子意思哩!”而对于何其芳来说,这样的谈话似乎并不轻松,他虽然几经催促把沙汀从山里叫到重庆来参加学习,却终不能完成说服沙汀回延安的任务,况且面对沙汀突出的创作成绩,他心中也难免浮现出种种复杂的念头。

其实,一个人内心的东西是很难彻底改变的,更不用说像何其芳这样的知识分子。工作之余他仍旧会和人兴致勃勃地谈文学,谈世界名著,时常谈得兴高采烈,沉醉于艺术的享受之中……他的心里很复杂,一方面对自己这些年的创作成就并不满意;另一方面,也觉得没有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改造自己做好工作。矛盾的心情和压力相互缠绕,使得他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备感沉重和疲惫。最终能够使他受到鼓舞的还是毛泽东。1946年夏,毛泽东赴重庆谈判,在一次和郭沫若、茅盾的会面中当场表扬何其芳:“有一个优点,认真。”这次表扬不仅抚平了他心中的困惑和不快,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自己是不大清楚我应该努力发展这点好的因素的。伟大领袖了解干部就是这样深刻,甚至比你自己还了解的清楚”。他感谢毛主席“具体地指明了我努力的方向”(何其芳:《毛泽东之歌》)。

柳树的性格

新中国成立不久,何其芳受命组建文学研究所,从1952年直到逝世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多年。对于文学所的人来说,何其芳不仅仅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他是这个机构的奠基者,为这个机构的建立、发展作出了无人可比的贡献。1980年,周扬为即将出版的《何其芳文集》作序时这样写道:

其芳同志说过:“我把我当作一个兵士,我准备打一辈子的仗。”“我想我是在攻打着一座城堡,我想我是在黑夜里放哨,我想我不应该有片刻松懈,因为在我的队伍中一个兵士有一个兵士的重要。”其芳同志在走上革命道路之后,就把个人融入到集体的事业中,在党的领导下,不懈地攻打着一个个的“城堡”。他数十年如一日,完成了一个光荣战士的应有职责。(周扬:《何其芳文集·序》,《何其芳文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月)

作为领导并对何其芳有着全面深切了解的周扬,准确地概括了他如何成功地“从个人主义走向了集体、共产主义”,如何毫无保留地把自己融化在革命事业中的过程和成就。

把个人融化在集体中,是何其芳参加革命的目标,但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其结果却并不乐观。我们看到,在出版的六卷本《何其芳文集》中,何其芳这个才华横溢、享誉文坛的诗人,最终奉献给读者的诗歌只有一本,占据了一半以上篇幅的则是那些因着革命需要而写作的批评论文集。

新中国成立后,何其芳较少写诗了。他要花费大量时间领导科研,还要积极参加政治运动,绞尽脑汁撰写批评文章。实际上,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的无奈局面,并感觉到了倦怠。1952年,在编辑评论集《西苑集》时他感叹道:“我这些论文却既无什么独创的见解,又无文章之美可言,我写的时候只是努力把要说的话说得比较清楚比较正确,因而大半都是写完以后,就感到兴味索然。”后来他还在给友人的信中明确提到“创作是我的第一志愿,研究是我的第二志愿”。可是问题在于,融入了集体中的他好像已经不知道诗歌该怎么写了。那种发自个人内心的情绪写了或许会受到批评,勉为其难写出来的诗却似乎不大像是诗了。他也曾经把创作的热情转移到小说上。20世纪30年代他有过一次创作长篇小说的尝试,但失败了;20世纪50年代初,当他对诗歌到底应该怎么写感到困惑时再次萌生了创作小说的欲望。他构思了很长时间,想写一部表现土改运动的小说。这次,他不断地向沙汀等老朋友讲述自己的写作设想,请教创作小说的经验。当前几章的草稿终于写成后,他立刻抄写出来交给几个老朋友提意见。然而,朋友们看过后都沉默了。只有严文井坦率地提了意见,认为缺少故事情节,细节描写也不成功,像是“写总结”。这次的失败使他遭受了很大打击,彻底地放弃了写小说的愿望。他陷入创作的困境之中,并曾经在《回答》一诗中流露出自己的困惑,但这困惑显然不合时宜,最终他只有兢兢业业地操持着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趣的评论和研究。

尽管何其芳时刻要求自己把革命的需要放到第一位,并得到领导和那个时代的赞誉,但他并不希望这种错位的情况更多地在后人身上重复。文学所老研究员邓绍基清楚地记得,1952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研究所,面临专业选择问题。那个年代,个人服从组织已“习惯成自然”。邓绍基虽然对元代文学更有兴趣,毕业论文也是元代戏曲,但他却抱着坚定的服从分配的决心向何其芳表示,作为一个年轻的党员团干部,即使“不让我搞戏曲、小说,哪怕不搞古典文学,我也会愉快地服从”。然而,何其芳并没有这样考虑问题。在与邓绍基的第一次谈话中他关切地询问邓是不是在大学期间受过批评,当邓绍基坦言曾经因为怀有个人志向而被批评为“有专家思想”时,引起了何其芳的无限感慨。他说:“共产党员要服从组织上的工作安排,这是没有疑问的,我来研究所,并不是我的志向,我的兴趣是搞创作,我服从了组织上的决定。但这不等于说个人志向、个人爱好一点都不重要,要知道,个人爱好是有助于工作的”(邓绍基:《何其芳同志同我第一次谈话》)。何其芳的话让年轻的邓绍基感到新鲜又兴奋,他得到关照被分配到最喜欢的研究专业,并在这个岗位上成为卓有成就的著名专家。

毋庸置疑,何其芳的这些感慨来自于个人的亲身体验,这也是他们那一代人共同的感受。1956年夏天,何其芳因病住院遇到荒煤,两人曾经长谈过几次。在病房中,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谈起彼此的创作设想,生活的积淀常常激起创作的冲动,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实现的苦恼……他们都发了点“牢骚”:为什么我们老是被分配到行政工作岗位上,不能搞一段时间的创作。可是,出了医院,他们还是积极地忙于组织交给的工作,谁也没有机会专心从事创作。后来,何其芳在讲演中进一步描述缠绕着自己的这种矛盾状况:

我是不喜欢搞理论的,在整风以前从来没有写理论文章,可是现在的工作岗位决定了我天天要搞理论。个人爱好对我作研究工作也有一定的限制。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写诗或小说,这样花同样的时间,也许写出来的东西要比《论〈红楼梦〉》好一些。(何其芳:《在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的讲演》,1957年1月5日)

他太热爱创作了,尽管他的《红楼梦》研究已经在学术界取得了不可替代的成就,但仍然无法弥补他对创作的渴望。正是因为这发自内心的热爱,使他愈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创作上的退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也就愈加强烈。“我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当我的生活或我的思想发生了大的变化,而且是一种向前迈进的时候,我写的散文或杂文都好像在艺术上并没有进步,而且有时还有退步的样子”(何其芳《何其芳散文·序》)。可想而知,当何其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内心会掀起多大的波澜!然而,他的表面却永远是那样平和,那样忘我而愉快地接受着一切,那样彻底地奉献着自己,绝不抱怨,更无反抗。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当何其芳回顾自己一生的时候,表露出的满足仍远远大于困惑和不安,他依旧虔诚地检讨自己:“一个革命者,首先是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凡是革命需要的,都应全力以赴,个人志愿实在不应过分重视……我马列主义没学好,政治路线觉悟很低,行政工作和写的评论文章两方面都有不少错误,对革命没有什么贡献,只是竭尽全力地去工作而已……”(马靖云:《永远的怀念》)虽然有矛盾,虽然痛苦,但他始终以革命利益为重,“数十年如一日,完成了一个光荣战士的应有职责”。他也始终无法挣脱革命这个集体对一个艺术家个性的约束,无法真正地清理缠绕着他的历史谜团。

最后的岁月

然而,有些细节还是让我难以释怀。

“文革”中,何其芳被批斗打倒,他戴过高帽、跪过碎石堆、挨过造反派的拳打脚踢,最终关进牛棚,连他并“不喜欢”的理论工作也被剥夺了。后来,他随文学所到了河南“五七干校”,分配给他的工作是养猪,他再次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对待组织交给的这份工作。不论是炎热的夏季,还是寒冷的冬天,无论是狂风怒吼,还是大雪纷飞,他都坚持在养猪的岗位上。河南的雨天道路泥泞难走,脚踩进泥里拔都拔不出来。人们总看见何其芳身穿塑料雨衣,肩上挑着满满一担猪食,左手拄着根木棍,右手紧紧地按在扁担上,在泥泞似胶的路上一步一步艰难行走。一次,下大雨,有人惊呼猪跑了,何其芳急忙穿上雨衣胶鞋拄上棍子冲进野地里寻找。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荒野中,黄昏雨幕里,不时传来他“啰啰啰、啰啰啰”的呼唤。他保持着自己一贯的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为了提高养猪技术,多方请教总结经验,还发挥写作特长把养猪体会编成歌谣,“主席指示:养猪重要。品种要好,圈干食饱。粗料发酵,采集野草。小猪肥猪,多加精料。强弱分圈,隔离病号。夏天太热,河里洗澡。新生小猪,防止压倒。注意卫生,防疫宜早。猪瘟难治,预防为妙;其他疾病,努力治疗。”

终于到了“文革”后期,何其芳从干校回到北京,他又可以和心爱的书打交道了,然而,曾经耗费大半生心血收藏的几万册古书已被查封,他决定抓紧时间从头积累。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往中国书店跑。那时候,“焚书坑儒”的噩梦还没有完全消散,知识分子心有余悸,有些喜欢的书即使看到了也不敢问津,但何其芳不管不顾。他总是把高度近视的眼睛贴近宽大的书架,一排排一本本地仔细看过去,文学、哲学、历史、经济,只要是看上的他就买。有时候他随身带一个旅行包,把书装得满满的,走在街上像是匆忙赶火车的外地客;有时他就带一个床单,把买到的书裹成一个大包袱背在身上……有人清楚地记得这样的情景:“有一天,我从东单三条穿过东单大街,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位矮胖的老人,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蓝布制服褂子,肩上扛着一把雨伞,而且伞柄朝后,在那弯弯的伞柄上挂着用绳子捆好的几本外文旧书,一走一摇晃,那几本旧书摆来摆去,仿佛主人旁顾无人,悠然自得。这神态颇有点滑稽,我简直想笑,但是,当我发现这是何其芳同志时,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姜德明:《海王村里客》)

1976年,64岁的何其芳终于和全国人民一起迎来了粉碎“四人帮”的胜利。然而,十年“文革”的残酷迫害、干校的过度消耗,以及日积月累的沉重精神压力已经使得他的健康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曾经“总是使人感到精神饱满,从来乐呵呵”的人竟也变得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除了心绞痛、胃病之外,他还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话经常说到一半思维就中断了,需要别人提醒才能继续。有时候,走在路上他还会自己突然跌倒,弄得鼻青脸肿满身是灰,爬起来后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最终只能由别人搀扶着送到单位或是家里。

1977年7月24日,何其芳那颗曾经充满热情、理想和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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