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在肩膀上的“火车”
2016-03-25赵大磊
◎赵大磊
扛在肩膀上的“火车”
◎赵大磊
小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到几十里外的小姨家,和表弟一起,翻过低矮的铁栅栏,站在乌黑的枕木旁边看火车了。
火车站在小姨家附近,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乡间小站,三间平房,一块站牌,一盏信号灯和几道铁栅栏,构成了小站的全部家当。小站的右边是拳头一样的村庄,左边是广阔的田野,村庄与田地之间,两道泛着光亮的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远远望去,一路沙石横木,是那样的冰冷萧瑟,只有春夏时节,满眼翠绿的庄稼,才会给它增添些许的生机。
小站是如此的简陋,以至于快车经过这里时,瞧都不瞧它一眼就呼啸而去,而慢车经过时,则是象征性地鸣叫一声,算是打了一个招呼。只有避让比较重要的列车时,才会有车辆临时在这里停靠几分钟,权当是千里跋涉中喘口气,歇歇脚。这时的小站才会热闹起来,站台的管理员吹着哨子,挥着旗帜,老练地指挥着;车上的乘务员从车门口跳下来,一边跟站台工作人员寒暄着,一边打着热水;相貌各异的乘客也趁机打开车窗透透空气,伸出头看看外面的天气……
这样的乡间小站,在几千公里长的京广铁路线上,恐怕很难再见到,它就像羞涩的小家碧玉,何等的卑微质朴,可这丝毫影响不了我们接近她欣赏她的心情。生长在乡村的孩子,很少有机会进城的,更难得见到火车,谁要是跟大人进城一趟,回到家后一准会被伙伴们问:“看火车了没有?”“火车啥样子啊?”对他们来说,那拖着长长辫子的火车,那雄壮有力的吼叫,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就是一道奇特的风景,一个奇异的梦幻,一道未解的谜题。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看火车的,我和表弟趁值班员打瞌睡之际,穿过荒乱的野草,翻过高大的铁栅栏,爬上高高的站台,站在厚实的枕木上,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在我幸福的视野中,天尽头是浅浅的白云和茫茫的雾气,慢慢地,一团墨点从雾气中涌现,并不断地晃动扩散。我知道有火车要来了,于是兴奋地从轨道内跳出来,激动地喊叫着:火车来了!火车来了!不久,“哐当”“哐当”的响声便有节奏地传入耳朵,大地随之微微颤动起来。后来声音越来越响,大地越来越颤抖,火车的影像也越来越大。最终一阵疾风扑向我们,火车“呜”的一声一闪而过,把我们抛在身后,飞快地向前奔去。
火车太大了,太长了,太快了,就像一头黑亮的雄狮,一条蜿蜒的大蜈蚣,或者一头奇形怪状的巨兽,在我们身边跳跃着,奔跑着,掀起阵阵狂风,撕咬着我们的头发和衣衫,使我们不敢睁开眼睛。等到风平浪静睁开眼睛时,它已经跑远了,留给我们的是一道长长的黑影。“追火车去!”我们欢叫着,嬉闹着,跟在火车的屁股后面追赶着,直至它消失在云雾中。
火车太神奇了,它有几个头呢?它的身子有多长呢?它的轮子会在地上跑吗?这些问题吸引着我去猜测,去探究,去模拟。回到家里,我把家中所有的凳子都搬到院子里,连接成一列火车,我操纵车头,在院子里周而复始地转圈运行。天天玩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乃至入了迷,我似乎看到,奶奶手中细长的纺线是火车,父亲肩膀上晃动的扁担是火车,母亲手中揉搓的面团也是火车,家中的木床、饭桌、板车、篱笆,天上的太阳、月亮、白云、清风都是火车……在我的眼中,它们不再是静止不动的物件或风景,而是一直在不停地运行的列车,不管有人操纵还是无人操纵,都载着沉重的时光,按照自己的轨道,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远远地把人们甩在身后。
每天放学之后,我常常去邻居家找杰哥玩,他父亲在郑州火车站上班。当火车司机的大伯在我们心中可神气了,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穿一身土蓝色的制服,拎着大包小包的食品,让我们一群小孩子艳羡不已。杰哥经常去郑州,对火车站了如指掌,他经常一边用劈柴火爆着玉米花,一边给我们讲关于火车的故事,讲火车怎样穿过长长的山洞,讲火车上美味的快餐,讲列车乘警利索地制服小偷,讲候车室骗子精心设计的苦肉计……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恨不能也立马坐一回火车,过一把瘾。每晚的睡梦中,总会有黑长的影子在身边闪过,可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到……
有一年秋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瘸腿的表爷,说是爷爷的表弟,常年住在县城,老了回到家乡走走亲戚探望探望。表爷60多岁的样子,一手拄着拐杖,走路的姿势很古怪,表情也很古怪。晚上他跟我睡一个房间,睡之前奶奶小声告诉我:“他是你表爷,别害怕!”表爷是亲人,有什么害怕的呢?我心里不住地嘀咕。
等我钻进被窝,坐在另一张床上的表爷放下拐杖开始脱衣服了,脱下外衣之后,他把一条腿卸下来,轻轻地靠在床头。那一刻,我张大嘴巴惊呆了。表爷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呵呵地笑了笑,轻声对我说:“别害怕,我这条腿被火车轧断了,这是我装的假肢。”虽然表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我仍在发呆,人的腿竟然可以卸下来放在床头吗?夜里腿冷不冷呢?人的腿怎么会被火车轧断呢?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梦中,各种奇形怪状的火车呼啸而来,都带着冰冷的血迹……曾经那么喜欢那么着迷的火车,第一次在梦中有了形状,有了温度,有了情感。从此,我就偏执地认为,火车就是一条光滑的响尾蛇,冷不防地就会咬人一口。
后来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开始一次又一次地乘坐火车。坐的次数多了,慢慢地发现,自己曾经认为的光怪陆离的火车世界,其实跟地上人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多大差别。火车上载的也都是芸芸众生,他们都是为着同样的使命在奔走,只不过他们乘着火车的轮子,而人们乘着自己的双脚,都一样地走得小心翼翼,否则就会错过要去的客站。在火车上坐的时间久了,看着车窗外悠远的田园风光,有时竟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想站在广阔的原野上,像当年的那个男孩一样,对着蓝天大声地呐喊:“火车来了!火车来了!”只是这样的冲动常常被嘈杂的吵闹声和拥挤的人潮击得粉碎,只能对着一闪而过的村庄、土丘和绿树深深叹息了。
上班之后,寓居一个小县城里,工作单位距离火车站很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火车的咆哮声不绝于耳。早晨起床,我有时候会沿着一条土路散步,这条路通过车站的货运场,于是便有了近距离接触火车的机会。
第一次走进车站货运场,当一节一节车皮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一下子震惊了,曾经见到的那么威武高大的火车,在这里被肢解成一节一节车厢,仿佛一根又粗又长的香肠,在谁的利刃之下,被切成一段一段。这些粗大的香肠都张开大嘴,等待一群蓬头垢面的工人,用一袋一袋货物喂饱它们。那黑洞洞的嘴巴仿佛是一个无底洞,任凭工人们怎么卖力,永远也填不满。整个货运场弥漫着灰尘和汗液的气息,火车阵阵鸣叫的间隙,能够听到的便是人的喘气声。
在这条路上走的次数多了,逐渐了解到,县里往外发出或者从外面运回的大宗货物,都要在这里装卸。虽然科技很发达了,但往车厢里装卸货物基本上还要靠人力。这些工人都是附近的村民,房地产开发占据了他们的土地,他们要吃饭要穿衣要供孩子上学,只能在货运场通过苦力赚取微薄的收入。他们一大早赶到这里,戴上工作帽,换上工作服,把一包一包货物从汽车上扛进火车车厢,或者从火车车厢里把一包一包货物扛到汽车上。这样的工作又脏又累,但为了生活,他们只能扛来扛去。对他们来说,火车永远都不是用来乘坐的,是扛在肩膀上的,每辆火车都从他们的左肩稳稳当当地开向右肩,然后再一路向前。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残疾的表爷,或许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每天顶着星星,背着太阳,把一辆一辆“火车”扛起来,一步一步向前走。也许是他太执著了,以为自己扛着的是全部的家当;也许是他太要强了,以为自己扛着的是闪亮的日子;或者是一直扛着太疲累了,不小心“火车”就从他肩膀上掉了下来,摔碎了他所有的梦想,从此他就只能离开心爱的火车,拄着拐杖孤独地走自己的路了。
当年和我一起看火车的表弟,大概没有见到过扛在肩膀上的“火车”吧,他很早就得了重病,被火车带去了未知的远方。而我现在每天都会看到火车,只是司空见惯的一些场景之后,我早已退化了当初的感动。
(责任编辑 象话)
作者简介:赵大磊,河南省西平县人,在职研究生学历,中学高级教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先后在《奔流》《贵州文学》《散文选刊》《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星星•散文诗版》《关雎爱情诗刊》《河南诗人》等报刊上发表散文、诗歌50余篇,作品入选《中国散文选粹》。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月亮》《像树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