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三接头』

文/吴　天



阳光下的『三接头』

文/吴天

那是2010年的夏天，刚刚走上新闻干事岗位的我，第一次去某海岛雷达站采访。

采访之前，我就通过机关提供的资料做了功课——这海岛远离大陆，面积极小，每年有超过8个月的雾期，年平均过境超强台风14次，全年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无法通航……这些信息足以支撑一部“苦情戏”的背景——自作聪明的我提前在脑海中定了调。

比起自然条件的艰苦，更支撑我的判断的，是文化娱乐项目的匮乏——没有网络，手机信号极差，电视只能收几个节目，岛上唯一的勉强可以称为商业街的路宽不到5米，一根烟的工夫就可以走完——精神空虚、生活寂寞、情绪低沉——我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岛上官兵的样子。

上岛极为不易，四五个小时的海上颠簸，加上船舱里混合着燃油味、汗味、呕吐味、海腥味以及猪粪味（因为需要运送生猪和蔬菜上岛）的糟糕空气，让第一次坐海轮的我丝毫体会不到出海的兴奋。

抵达雷达站，已是日落时分，天边的夕阳缓缓褪去白天炫目的外衣，呈现出橘黄和暗红相间的面貌，一蹭一蹭地接近着海平面。因为没有任何遮挡物，眼见着阳光如万根针芒从中心射出，碰撞着发出“叮叮”声，倾泻于无垠的碧波之上，把海面扰得金光粼粼——城市中难见到的美景，总算给疲惫的行程以安慰。放下行李，我决定在营区走走。

与美景不相匹配的是营房的“斑驳”，虽是朗朗夏日，墙面上仍隐约可见潮气渗出，很多墙皮已经脱落，露出的地方掺杂片片霉点，所有户外能够看到的铁制品都生了锈，隔离营区的铁丝网有些已经霉烂破损。指导员不好意思地介绍：“海岛就是这样，太潮湿，盐又重，墙面一年就要整修一次，不到半年又成这样，铁的东西更是存不住，一两年就要换一批。”可不是嘛，为了安全，这里的篮球架还是水泥浇筑的。

我越发产生了对海岛官兵的同情，甚至是怜悯之情——这种地方，偶尔来看一次风景即可，长期生活真是够呛！

我向山顶的雷达阵地走去，水泥路蜿蜒向上，坡度不小，两边是郁郁葱葱的大树，低垂的树枝深深地压向路中间，宛如走在拱门下。抬头望去，前面的路以及一切都隐藏在树叶后面，饶是幽静。

“嗒嗒、嗒嗒”——远处传来一串连续而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更显清脆明亮。

“嗒嗒、嗒嗒”——声音越来越大，一双“三接头”军皮鞋交错着从“拱门”后跃出。嘿！那真是一双油光锃亮的军皮鞋，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打在鞋面上，就像照在一面镜子上，反射出金晃晃的光亮，而那光亮又随着脚步上下翻飞，与“嗒嗒”的脚步声相得益彰——我从没有像那样静静欣赏并倾心一双“三接头”的表演。

“三接头”的主人是一位上士，一米七几的个头，匀称的身材，利索的寸头，以及被海上阳光和海风造就的黢黑粗糙的皮肤。

上士也看到了我，依旧迈着有力的步伐走来，被我截住，我邀请他一同走走。他叫孟令泉，河南人，综合指令员，在这个雷达站已经待了近12年。

一番寒暄后，我把话题引到他的脚上：“你的皮鞋真亮啊，新的？”

孟令泉的声音如他的脚步声般有力：“呵呵，不是，穿了好多年，都补过几回了，昨天刚打的油。”

“知道我要来采访，所以特意擦的鞋？”我有些“自恋”——早听说平时很少有人漂洋过海来这里，官兵很少见到外人，所以难得有人做客，官兵会很兴奋——收拾一下平时的散漫和邋遢，给客人留个好印象也很正常。

“没人跟我们说你来啊。”他直接否定了我的臆测。

“那你为啥擦鞋？”我还不死心，这和我的猜测有些不符啊。

听到我的问题，孟令泉倒是很惊奇：“擦鞋要啥理由啊，当新兵时就被教导要鞋亮衣净身子正了，早就养成经常擦鞋的习惯了。”

“鞋亮衣净身子正”——可不是，只要瞟一眼就知道，孟令泉真的符合这个标准，全身上下都透着干净利索。

“站里其他人也经常擦鞋吗？”一边走，我一边又问。

这时，孟令泉似乎窥探到了我的内心，淡定地说道：“别看我们这儿地方远，检查少，穿上军装和军鞋就要有个兵样，军容风纪是最起码的事，再说自己看着也精神。我们这儿都很重视，每周还组织军容风纪检查呢。”

想到自己在机关，还经常因为工作繁忙，忽视自己的军容，我不由得有些惭愧，轻轻说道：“条件这么苦，标准降一点也没关系吧。”

“那怎么行，当兵又不是来享福的，在哪当兵都是一个样。海岛确实苦，但苦地方才能体现当兵的价值啊。咱们站位置这么重要，站里兄弟都是一个个挑出来派到这儿来的，可不能丢了人。”孟令泉朴实的回答一下子推翻了我原先设定的所有情节。

我们一路走，孟令泉不停地给我介绍这里的故事，讲原先雷达站没通自来水，战友们在下山抬水时“发明”的比赛游戏；讲强台风来临时，大家绑着背包绳爬上阵地固定雷达天线的惊心动魄；讲以前因为没有电视看，大家年三十晚上在阵地开篝火晚会的经历；讲他值班时，参与发现处理异常空情的自豪；讲曾经有战友失恋，大家陪着一起去海边跑步并对海唱歌的乐趣；讲大家从山下搬土进站，自己开辟绿地种树养菜的故事；讲曾经有战友考学提干，送行时的痛哭流涕……

孟令泉讲得轻松而欢乐，我听得震撼而感动，他口中娓娓道来的一个个故事，已然拼凑出坚守在这里的官兵们的生活画面。

站在阵地，举目四望，海面平静，天空广阔。已然有些熟络的孟令泉乐呵呵地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我女朋友，我下个月就休假回家和她领证结婚了，战友们早就等着我领她上岛，大家好好庆祝庆祝呢。”

我看着照片上清秀的女孩说：“恭喜啊！不过在这儿当兵不好找对象吧，见面难，联系难，上岛探亲也困难。对了，你今年底该退伍了，可以回家和老婆过日子了。”

孟令泉立刻打断我：“才不是呢。要说接触外界少，选择面窄倒是事实，但只要我们站兄弟回去相亲，没有不成的，人家姑娘和家里都看中我们简单、可靠，我对象就说我‘能守个小岛过十几年不烦的人，过日子肯定踏实’，我还舍不得这个岛，今年还想继续留队呢，她也支持我。”

他似乎看出我还想问什么，又接着说：“我跟你说啊，这里的生活没你想的那么苦，也没你想的那么艰难。把空情看好，把蓝天守住，我们就很满足了。这里有大海、海鸟、海风，还有海鲜陪伴，站里还有那么多没开发的地方给我们施展，我们很充实。当然，如果每天都有今天这样的阳光就更快乐了，毕竟这里长年大雾。”

原来，在这个近乎与繁华世界隔绝的地方，官兵对快乐的定义会更加纯粹和简单，阳光，以及对自己内心的坚守，足以支撑起满满的幸福感。

彼时，太阳已完全浸入海中，反射出的霞光贴在孟令泉坚毅的脸上。我猛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而同样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的，还有那双阳光下的“三接头”。★

责任编辑：邢玉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