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h,眼泪
2016-03-24程婧波
程婧波
1
我的一个朋友,前阵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他的喉结那里鼓了出来,越来越粗,最后,变得像青蛙的声囊一样。他只要一开口说话,脖子上就会鼓出一团亮亮的、白白的水泡状物体。
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的喉部有一块“帕斯卡达综合水肿”,通俗点说,就是他的喉咙那里卡了一个圆滚滚的水球。
这个水球是怎么来的?
医生说从拍的片子来看,大概是从眼眶上方泪腺窝里导流来的。
这么说,就是眼泪都流到喉咙这儿来啦?
虽然是个莫名其妙的怪病,但仿佛也没什么别的影响—只要不开口说话,这一团卡在喉咙里的眼泪就不会大摇大摆地鼓出来让人看见。
从此,我的这位朋友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出门的时候总是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围巾,即使如此,他也尽量不和人说话。
然而,这毕竟不是办法,于是他央求医生把喉咙里的这个“帕斯卡达综合水肿”切除。
手术很成功,他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自己。
可是没过多久,水肿又出现了。这一次,是在背上。
背上的“帕斯卡达综合水肿”,长得比之前喉咙里的那个还要嚣张。现在,已经不是沉默不言就能解决的了。这位朋友现在看起来就好像一个驼背。
他又经历了一次手术。切掉了背上的水肿。
可是没多久,他的腋窝下就肿了起来。他的两只胳膊只能整天抬着,没法放下来。
这下,外科医生也没辙了。
“除非直接摘除病灶,也就是泪腺。否则,今天这里肿起来,切掉;明天那里又会肿起来。”医生这样建议。
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呢?如果切除了泪腺,结果脑袋肿了起来,那岂不是很崩溃?
朋友去找了一位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对他进行了十五次催眠,最后终于想出了解决方案:哭出来就好了。
虽然这个六字方案听起来很简单,但却前前后后消耗了朋友存折上六位数的心理治疗费。
所以他认真地捧着心理医生开出的良方,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哭一场。
这一来,他才发现了真正的问题: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有多久了呢?
久到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在几岁。
就这样,他带着自己隐秘的顽疾,四处寻求可以哭出来的方法。直到他遇到了一位环游世界的美食家。
美食家告诉他,要哭出来很简单,只要品尝一下“辣”的味道就好了。
“我们通常说酸、甜、苦、辣、咸五味,其实‘辣并不是一种味道。‘辣实际上不是味蕾感受到的味觉,而是一种疼痛。”美食家说。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呢!
既然辣是一种疼痛,那么试试品尝一下辣的味道,然后疼痛得哭出来吧!
朋友这样想着,当天就买回家一千克的芥末。
奇迹发生了!
他气都不带喘地将一千克的芥末灌下肚,就好像把润滑油倒进了下水道。除了鼻子里充满了芥末呛人的味道,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如果有人要举办一个吃芥末大赛什么的,这位朋友一定可以拿冠军—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可以这么轻松地吃下去那么多芥末。然而,他期待的奇迹却没有发生。
他没能哭出来。
看来,芥末还不够辣。
2
第二天,朋友去批发了满满一蛇皮袋洋葱和大蒜。他跟公司请了个假,回到家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拿小刀切起了洋葱大蒜。
切着切着,他干脆把小刀丢到了一边,用指甲抠了起来。
“你可以不仅用舌头和口腔来品尝辣。人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神经,只要能感受到疼痛,就能感受到‘辣。”他记得美食家这样说过。
可是,他仍然没有任何感觉。
那个下午,他的每一个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洋葱和大蒜的碎屑和汁液,他的房间里也弥漫着刺鼻的大蒜素,浓到邻居差点打电话报警。
然而,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朋友再接再厉,用花椒、生姜和茱萸烧了一大锅水。他听说在明朝以前,哥伦布还没有发现美洲,墨西哥人还没有驯化辣椒的时候,中国古人都是用这些东西来烹制辣味的。
他把水倒进了浴盆,然后脱得精光地跳了进去。
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泡在了那盆滚烫的、能马上辣死一头牛的花椒生姜茱萸汤里。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即将流出的眼泪。
一滴……
两滴……
三滴……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他欣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现这不过是辣汤桑拿蒸出来的汗。
朋友沮丧地坐在恐怕要算是全世界最辣的洗澡水里,感觉不到丝毫的辣。
是的,也就是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当然,也就流不出丝毫的泪水了。
3
第二天,他去拜访了那位美食家。
“这么说你只有去一趟印度了。”美食家说。
在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山区,有一种恐怕是全世界最辣最辣的辣椒。只需要把这种辣椒轻轻地粘一下嘴唇,嘴就会马上肿起来;吃一口,就跟生吞了铁钉和玻璃渣一样的感觉。
朋友马上买了机票、办了签证,去寻找世界上“最辣”的辣椒。
终于,他在印度见到了美食家所说的绰号叫“魔鬼辣椒”的不丹毒椒。老实说,这种辣椒简直不像是这个星球上的物种。它有多辣呢?它能把全世界其他品种的辣椒,连同芥末、洋葱、大蒜、花椒、生姜和茱萸都辣哭。
所以,朋友就像溺水的人买到救生圈一样,毫不犹豫地买了他三辈子都吃不完的魔鬼辣椒带回了家。
到家后,他立刻给美食家打了电话,希望美食家能在场见证对他来说非同一般的这一刻。美食家有事没能前来,有点小遗憾。
无论如何,现在,他觉得他挑战辣度和体验疼痛的旅途,就要走到终点了。
他坐在书桌前,虔诚地看着从书桌上一直堆砌到了地板上的满满一屋子辣椒,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圣感。
他拿起一根魔鬼辣椒,端详着这神奇的造物。
它那鲜艳的果实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扭曲而膨大的肉身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简直是一个美妙的恶魔。
他张开嘴,咬了下去。
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重要的“咬”。比如伊甸园中夏娃咬了一口知善恶树上的果子,1954年图灵咬了一口涂了氰化物的苹果;又比如德古拉伯爵对人类进行的第一次“初拥”,1997年拳王泰森咬掉了对手的耳朵。
与这些可以载入人类“咬”的编年史的知名事件相比,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沉默的男人咬了一口辣椒这种事情。
然而,这一小口之后,世界也许就会不同了。
至少在我朋友眼中,世界会不同了。
他这样想着,竟然感动得快要流鼻涕。
他捧着那根魔鬼辣椒,像亲吻恋人一样地,咬了下去。
等等,亲吻恋人?
朋友的脑子里突然“叮”了一声,有一盏雪亮的灯泡无情地亮了起来。
他看了看日历,2月14日。
“今天不太方便呢,我要先去花店,然后去蛋糕店,晚上约了饭局,回家还得陪她打游戏。”美食家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
完全不用借助魔鬼辣椒的帮助,他哭了出来。
是的,终于,他成功地流下了孤单、羡慕、嫉妒、恨的眼泪。
Oh,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