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所依?——从菲利普·罗斯的创作看犹太人在美国社会的疏离感*
2016-03-24李俊宇
李俊宇
(宁德师范学院 外语系,福建 宁德 352100)
心何所依?
——从菲利普·罗斯的创作看犹太人在美国社会的疏离感*
李俊宇
(宁德师范学院 外语系,福建 宁德 352100)
摘要:菲利普·罗斯在其创作中体现了犹太人在美国社会的疏离感。“外人”感、反犹、社会动荡等都会导致犹太人与美国主流社会的疏离;美国文化中的个人主义在犹太人中的欣然接受与泛滥,最终导致了他们的文化疏离感;美国梦的破灭集中体现了犹太人的价值疏离感;带有欺骗性的美国式爱国主义、连绵不断的对外侵略战争、政治正确性以及麦卡锡式的政治恐怖等导致了犹太人的政治疏离感。罗斯创作中的疏离感既源于犹太人在美国遭受疏离的历史事实,也源于其犹太文化中的忧患意识与居安思危的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作者的创作灵感与热情。
关键词:菲利普·罗斯;美国社会;疏离感;文化;政治;价值观
菲利普·罗斯是美国当代著名的犹太作家,其作品的绝大多数主人公是犹太人,部分作品带有很强的自传性。前期作品如《再见了,哥伦布》主要反映年轻犹太人在积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过程中在心理和精神上所遭遇的困惑与痛苦。中期作品如美国三部曲(《美国牧歌》《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人性的污点》)中,他描写了犹太人美国梦的追寻与破灭。而后期作品如《普通人》《愤怒》《复仇的女神》等更多的是一些现代悲剧,对犹太传统与美国现代文明进行了深深的思索。德内克·罗耶认为,“菲利普·罗斯既是一个历史学家也是一个喜剧家。”[1]59也就是说,罗斯以一种戏谑的方式真实地描绘了美国社会以及生活在其中的犹太人的尴尬处境。历史表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犹太人不仅成功融入了美国社会,而且成为其中坚力量。然而,在罗斯的作品中,犹太人在美国社会中却有一种疏离感,如《愤怒》中,主人公马科斯希望能摆脱犹太家庭束缚及影响,融入美国主流文化,而在学校,他显得特立独行、落落寡合,疏离于美国主流社会,并为这个社会所不容,最终走向悲剧。罗斯在《关于我和其他人》一书中曾经说道,“作为一个犹太人,我发现自己处在一种历史的尴尬之中,因为联合国对以色列侵略行为的谴责,在黑人社区燃起的反犹情绪,许多犹太人一定有一种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疏离感。”[2]20那么,与其他族群相比,犹太人在美国社会的疏离感具有哪些特点?其疏离感形成的原因又是什么?
“疏离”在英语中通常用alienation和estrangement来表示。疏离有主动的疏离,也有被动的疏离,在汉语中前者常可用“疏远”来表达,是心理与行为上的主动选择;而后者则大多是心理上的一种感觉,带有被冷落、被抛弃与失落的情感色彩,即在客体身上产生一种疏离感。疏离感是彼此产生心理距离的表现。在现实生活中,个体或群体对另一个体或群体越是主动亲近与融合,当被对方冷落时遭受的疏离感就越是强烈。孤独、恐惧、失望、幻灭等是疏离感的心理表征。现代作家往往通过小说创作来表达某个群体或他们自身的疏离感,“小说旨在给我们揭示生活中的真实,或者说情感和心理上的真实状态,它不像历史那样,只是对过去的事件做出冷冰冰的评价。”[3]170本文以小说文本为经,以犹太人的历史为纬,从社会疏离、文化疏离、价值疏离、政治疏离来分析犹太人在情感和心理上与美国主流社会及其文化,以及与犹太社会及其文化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并揭示形成疏离感的深刻原因。
一、社会疏离感
这里的社会疏离指个体在社会中体会到的来自于其他人或团体的冷漠、排斥所产生的疏离感,属于社会心理学范畴。在美国社会,犹太人在不同时期体会到的社会疏离感程度不同,具体表现在以下几方面。首先,许多犹太人在美国并没有找到一种完全的家的感觉,他们感觉自己仍然是个外人,“在20世纪晚期大屠杀的强大话语中,犹太大屠杀记忆提醒了犹太人,即使他们在庆贺他们的成就与被美国社会接受时,他们会有一种潜在的感觉,他们周围的非犹太人仍然把他们当作外人。”[4]128犹太人的这种“外人”感并非没有根据。犹太人一定还记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希特勒清洗屠杀犹太人期间,一艘满载犹太难民的“圣路易斯号”客轮驶入纽约港时,那些对美国满怀希望的犹太难民们被拒绝上岸,最后这艘客轮在返回欧洲途中被德国潜艇击沉,所有难民全部罹难。时至今日,在美国,许多非犹太人还是不信任他们,只是对犹太人的存在抱一种“容忍”(tolerant)的态度,以体现出他们的“宽容大度”而已。“是的,犹太人有了自由与机会,甚至有了财富,但是他们只是被容忍而已,或更糟糕的是,他们仍然被觉得讨厌。那至少是罗斯开始写作生涯时的一种普通观念,在我看来,整个的这种观念已经体现在罗斯大多数的小说中。”[5]159其次,尽管美国反犹从未上升为一种国家行为或全民的狂热行动,但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社会的反犹势力一度比较嚣张。罗斯在《波特诺在抱怨》中叙述到:“因为有反犹活动我们从泽西城搬走了……一天晚上有人在我们房子前面画了一个卐字徽标。”[6]52除了纳粹反犹,美国还出现过黑人反犹,同为少数族裔,美国犹太人曾主动去亲近美国黑人,帮助他们争取平等权利,消除种族歧视,然而,有时候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部分原因是在黑人眼里,犹太人是白人,与其他白人都是“一丘之貉”;而且犹太人经常去黑人社区做生意,赚他们的钱,犹太人的富裕,多少会引起黑人的“眼红”与“嫉妒”。反犹是导致犹太人产生疏离感的最重要原因,还有就是犹太歧视。犹太人在美国历史上是遭受过歧视的,这种情况直到美国民权运动后才改善了许多。在《遗产》中,罗斯就展示了犹太人所遭遇到的歧视。罗斯的父亲赫曼·罗斯对这种歧视忍气吞声。再次,犹太人的疏离感源于其不安全感(insecurity),美国社会的动荡,恐怖事件等都会造成犹太人的不安全感。麦卡锡主义盛行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政府将一些犹太人打成共产主义分子进行迫害。这使得部分犹太人对美国政府多少有点心存芥蒂,产生一种疏离感。《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中,艾拉的哥哥默里对此评论道,“冷战带来的多疑,其来源之一正是潜在的反犹主义。”[7]245许多犹太人本身就有着一种不安全感,“尽管美国的社会环境与欧洲明显不同,美国犹太人仍然会感到不安全。”[8]390而发生在美国本土的9·11事件加剧了这种不安全感,《普通人》与《退场的鬼魂》反映了9·11事件令犹太人陷入一种不安全感中。犹太人的不安全感会直接导致犹太人与美国主流社会的疏离。另外,犹太人比较敏感,这源于犹太民族在历史上屡遭迫害,多年的流离生活,使得他们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寄人篱下”的人往往生性敏感,社会上任何不利于他们的风吹草动都会令犹太人深为不安。
在《遗产》中,罗斯通过一个噩梦的描写表达了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其中充满了无根的恐惧与孤独,“我梦见自己和一群影影绰绰的、没有大人陪护的孩子们站在一个码头上,似乎在等待被疏散。这个码头在纽瓦克港的下方。”[9]234接下来叙事者又重复叙述这个梦,而且好些句子是重复的,“我们在码头上,也许是聚在一起等待被疏散的孩子们。心情非常沉痛,正如同我十二岁那年,在欧战胜利前的几个星期时,罗斯福总统因脑溢血去世。”[9]235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战胜利日是1945年5月8日,纳粹德国在柏林正式签订投降书。而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在大约四周前,即4月12日去世。希特勒得知这一消息后倍感振奋。罗斯用梦的形式再现这一历史事实,表达了对犹太人前途的忧虑,“心情非常沉痛”表明了犹太人对罗斯福总统寄予深深的厚望,因为罗斯福带领美国人与全世界人民一道抗击法西斯。试想,如果法西斯取得了最终胜利,那么即便是在美国的犹太人都难逃其魔掌。
二、文化疏离感
即使没有反犹,即使社会安定祥和,犹太人仍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疏离感——文化疏离感。国内学者认为,文化疏离感是“个体在与母文化不同的他文化接触、融合和适应的过程中,对他文化产生疏远、不和谐,乃至被控制、被异化的感受,从而导致个体在主观上产生的消极情感体验。”[10]194对于犹太人来说,文化疏离感还包括割离母文化之后的漂泊无依感。所以并非所有的犹太人都积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他们对犹太传统与美国主流文化的态度是不尽相同的。即使是同一个犹太人,在不同的时期,其态度也不是完全前后一致。一些犹太人主动选择与美国主流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段时间,许多犹太人选择安静地居住在独立的犹太社区里,部分是出于心理上的自我保护,部分原因是不想被同化,故与美国文化的诱惑保持一点距离。”[5]162如前所述,罗斯在早期的作品《再见了,哥伦布》中,已经反映了犹太人对美国主流文化的复杂心态,在其晚期作品《愤怒》中,又继续体现了这种复杂心态。一方面,犹太人努力摆脱犹太传统,努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但同时,他们在情感上却无法完全离弃自己的传统,犹太传统文化有其独特的魅力。“在罗斯一本又一本的书中,年轻的犹太主人公极力想以自己的方式进入美国社会,努力摆脱他们古老的犹太文化,然而又在内心深处深深地感激这种文化中那些有限的优点。”[11]5这种传统文化是他们的根。完全失去这种立身之本,会导致他们失去自身的身份。这正是许多老一辈犹太人所担心的。因此,老一辈犹太人有珍视犹太文化的心理,会对自己的民族之根进行思索。
在现代社会,“个人主义是美国文化的核心,”[12]214它是美国文化价值观的重要特征之一,美国梦就是构筑在个人主义基石之上。个人主义强调人的主体性、独立性与尊严,主张个人有自己选择的最大自由,反对任何权威、团体及政府对个人的束缚与压制。美国个人主义激励个人奋发向上、勇于参与社会竞争。由于犹太人天生的趋利性与对成功的强烈渴望,美国个人主义易于被他们接受。在个人主义的召唤下,犹太人纷纷走出犹太教的藩篱,投入美国文化的滚滚洪流。但这种个人主义往往导致社区文化的松散,并引起个体精神上的空虚与迷茫,最终感染了美国式的“现代病”。个人主义是把双刃剑,既拖着个人远离犹太社会也拖着个人远离美国社会。这种既与犹太社会也与美国社会疏离的表征是犹太人精神上的焦虑与空虚。当犹太人用个人主义这把利剑隔断了与犹太传统的“系泊索”,跳出其保护壳后,发现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但仍旧是陌生而疏远的。这种双向疏离的结果就是“无家可归”。国内外许多评论者将犹太人在融入美国社会中出现的痛苦与彷徨简单地归咎于身份的丢失,这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也没有揭示出其深层的原因。而且,在个人主义价值观的支配下,许多犹太人选择晚婚与独身,导致美国犹太人的出生率一路下滑,这不啻为犹太种族延续的危险信号,一些犹太有识之士对此已经表现出深深的关切与忧虑。重视婚姻家庭的稳定是犹太传统的重要部分,在《愤怒》中,马科斯的母亲对他说,“离婚在我们犹太人街区是闻所未闻。”[13]154在罗斯的作品中,犹太母亲通常被描绘成贤妻良母式人物。
在《普通人》中,主人公“他”抛弃了犹太传统文化,“他”早年就认为“宗教不过是谎言而已”,而希伯来语,“对他父亲的这个次子来说,已经是一片空白,”[14]51没有宗教的终极关怀和传统文化的归依,晚年的“他”被恐惧、焦虑、空虚、孤独所笼罩。可见,在这里罗斯辩证地审视了犹太文化传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传统文化的积极作用。在他的另一部自传作品《遗产》中,罗斯同样审视了犹太文化传统。主人公赫曼·罗斯晚年遭遇癌症的折磨,面临死亡的威胁,但他从犹太教与犹太传统中汲取力量,勇敢而顽强地与死神搏斗。在这部作品中,罗斯正面地肯定了父辈的这种抗争精神,也肯定了犹太传统的正面作用。这种犹太家庭的自传式创作,本身就是对犹太传统的一种回眸。这与在当时美国社会兴起的“多元文化主义”思潮有关。早在1915年,犹太哲学家霍勒斯·卡伦就在《国家》杂志上提出并阐释他的多元论思想,其目的是保护犹太文化传统。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初期,多元文化论在美国社会产生重大影响。对于罗斯而言,尽管他受到了该思潮的影响,但他并没有完全倒向这一边。在论及罗斯的自传式创作时,帕里什(Parrish)认为,“多元文化主义语境下的现代美国人不再相信一种基本的美国经历,但同时也对将族裔身份作为安全的庇护所持怀疑的态度。”[3]164在这里,“基本的美国经历”指的是美国的独立、民主、自由价值观,以及在此基础上历练而成的个人主义、美国梦等,而对于美国犹太人而言,“族裔身份”指的他们的犹太文化身份。
三、价值疏离感
价值疏离感指有意义的价值和共同目标的丧失感,它与文化疏离感有紧密的联系。追求自由、平等、独立是美国人的基本价值观。犹太人更是如此,移民们在来美国之前,在欧洲饱受歧视和迫害,更谈不上享受自由、平等与独立了。因此,他们对美国这块相对自由的土地怀着美好的憧憬与很高的期待。然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发现美国这个标榜民主自由、尊重人权的国家,却仍有许多事实上的不自由和不平等,而且政治意识形态往往侵入公民个人私生活,剥夺个人的基本权利。这在他们的心理上形成了强烈的落差。在《愤怒》中,主人公马科斯竭力摆脱犹太家庭的束缚,试图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结果,他发现自己却处在极不自由的境地,并陷入了困境。他被迫去参加学校的宗教讲座,为了逃避,他请人冒名顶替,结果被学校发现,并作为处罚他的一个理由;他被迫去参加军事训练,并最终死在朝鲜战场。除此显在的不自由外,美国社会还存在深层的不自由。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美国社会发生了一系列的民权运动,如女权主义运动、种族平等运动等,然而在这些运动中却滋生出一种强势话语,并被意识形态所控制,作为压迫、打击、排挤异己的手段。“民主”打着民主的旗号却实施了专制的职能,“自由”喊着自由的口号却行使了压迫与束缚的勾当。罗斯对此深有体会,他在《波特诺的抱怨》等作品中因为“揭犹太人的短”,遭到犹太社会的猛烈攻击与斥责;他在《垂死的肉身》中描写性爱,不仅被封为“喜欢描写性的家伙”,而且遭到了女权主义者的强烈斥责,认为他轻视、贬低女性。在这种社会氛围中,作为一个作家,罗斯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表达的权利,很自然地产生一种价值疏离感。
对于美国犹太人而言,价值疏离感的集中体现的是美国梦的破灭。美国梦是美国主流文化的重要部分,也是美国历届政府着力打造的核心价值观。追求美国梦凝聚了美国人所有的价值观,如个人主义式奋斗、积极进取、勇于竞争等。犹太人在积极融入美国社会的过程中,也迅速接受了美国社会的核心价值观。要理解罗斯就必须理解他眼中的美国梦。罗斯与美国主流社会的疏离表现在对美国历届政府所倡导的美国梦的悲观看法上,是一种价值疏离感。美国梦往往反映了少数族裔与美国主流社会的关系,美国梦的成功有利于少数族裔积极融入到美国社会中,但美国梦的破灭也会给他们融入的热情泼上一盆冷水。“20世纪60年代,是美国神话破灭的十年,罗斯,像整整一代美国人一样,梦想破灭了,感到被疏远、被抛弃了。”[15]50梦碎之时,也是疏离感最强烈之时。面对美国梦的破灭,罗斯等产生一种无能为力感、幻灭感。在罗斯的笔下,美国梦变成了美国噩梦。《美国牧歌》《愤怒》都是现代悲剧,渗透了罗斯的悲剧意识,体现了犹太人的价值疏离感。在《美国牧歌》中,塞莫尔·利沃夫一家为实现美国梦苦心经营,在梦想似乎要实现时,他女儿梅丽用一颗炸弹把他的美国梦化为泡影。在《愤怒》中,主人公马科斯的父母辛勤劳作,经营一家具有犹太风格的肉店,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独子马科斯身上。马科斯也勤奋上进,在学好功课的同时,去学校附近的小店里打工。然而,马科斯最后却战死朝鲜战场,战争彻底击碎了他们一家的美国梦。在这部现代悲剧中,罗斯采用了死者的身后倒叙,即“以死写生”,在他痛苦的回忆中,作者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幻灭感。不只是美国犹太人,美国黑人、美国华人同样会追求美国梦,也会经历美国梦的破灭。众所周知,在美国社会,相比其他族群而言,犹太人在经济、文化各个领域里出类拔萃。然而,正因为如此,犹太人在遭遇到美国梦破灭时,他们感受到的失落感和幻灭感也就更为强烈,正所谓“站得越高,摔下来就伤得越重”。另外,从文本创作与读者接受角度看,罗斯似乎过度渲染了一种美国梦的悲剧气氛。明明那么多犹太人取得了成功,而他却满纸悲剧。这源于罗斯的悲剧情结与忧患意识。犹太民族的劫难史使得犹太知识分子产生一种对前途的忧患意识与对现状的居安思危心理。
四、政治疏离感
在美国历史上,犹太人一直热心于政治。而罗斯为我们展示了犹太人遭遇政治疏离感的一面。这里的政治疏离感,主要指犹太人对美国政治的失望。在《人性的污点》中,科尔曼成了“政治正确”的牺牲品。在这部作品中,尽管主人公科尔曼是个黑人,但他多年来以犹太人的身份进行活动。而且,作者罗斯是一位犹太人,很自然地在作品中表现了犹太人对美国政治的态度与感受,“《人性的污点》揭示了国家性‘纯洁狂热’的危险结果、政治正义的虚假与伪善。”[16]128在这部作品中,罗斯也揭示了美国政治意识形态侵入公民私生活;在《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中,罗斯通过祖克曼讲述主人公艾拉的系列政治行为及其导致的悲剧,来表明政治对公民个体命运的左右与戕害,作者也表达了对那些卑鄙政客的鄙视与厌恶。
在一次采访中,罗斯谈及了他对美国政治与社会的失望,“首先是麦卡锡时期,作为一个学生,你读报纸时,会感到恐惧、迷惑、愤怒。对你影响最大的是越南战争。残酷的战争一直进行下去——甚至比第二次世界大战还久。它带给社会的只有动荡,比大萧条以来的任何事件都要严重。”[17]1对外政策是政治学的一部分。菲利普·罗斯在其作品中也表达了对发动或支持战争的美国领导人的厌恶,如《我们这一伙》中,罗斯毫不留情地讽刺了越战期间的美国总统尼克松,“他激情万丈!他信念坚定!他是人权的卫士;他是人道的战士;他多么富有学识、多么雄辩而又多么聪明;他心地单纯又爱好和平,勇敢又和蔼;他是人民伟大理想的化身。”[18]187罗斯在创作中通过揭示战争的罪恶来表达其反战思想。在《人性的污点》中,对越战争造成了莱斯特身心的巨大伤害。在《愤怒》中,是美国的对朝战争最终摧毁了马科斯一家的美国梦,使得这个原本美好的家庭解体。在这部作品中,罗斯控诉了战争机器的罪恶,他借主人公马科斯之口说道,“我憎恨麦卡锡的右翼极端主义,他们威胁将朝鲜冲突扩大为对中国、甚至对苏联的全面战争,”[13]32罗斯的反战文学是20世纪美国反战文学的重要部分。反对侵略战争,也是许多犹太人的立场,“1969年的调查显示,在犹太人中,主张对越南加强军事压力的只有2%。”[19]115远低于其他族群对该战争的支持率。罗斯不仅反对美国对越南、朝鲜的战争,而且反对美国支持的以色列与阿拉伯的战争。在《夏洛克在行动》中,罗斯婉转地表达了这一立场。以色列是犹太人国家,其兴衰牵动着美国国内犹太人的心,直接影响到犹太人与美国社会的“合”与“离”。在以色列建国后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现了大量犹太人奔向这个犹太人国家的盛况,然而,以色列在中东地区的壮大与扩张,必然引起阿拉伯世界的反对。而且,很明显,美国在利用以色列来制约和控制中东,同时攫取中东地区丰富的石油资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政府及舆论将犹太大屠杀意识形态化,成为一股强劲的政治话语。这种策略同样是在利用犹太人的力量,因此一些明智的犹太人并不主张极力推动美国政府对以色列政府的支持。总之,在罗斯的反战文学叙事中,体现出一种强烈的政治疏离感。
他对美国政府所倡导的爱国主义也持质疑的态度,他将其称为是“在圣经上安装了一把刺刀。”[2]181美国政府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鼓动美国青年参加频繁的对外战争。他在多部作品中揭示了爱国主义对广大美国人民尤其是对青少年的欺骗性。在《我作为男人的一生》中,罗斯讽刺揶揄了美国的征兵制度和军事训练。罗斯在作品中揭露了在越战和朝战中,美国政府利用“爱国主义”的旗帜欺骗美国青年,把他们驱赶到对外战争的战场,把他们送进战争的坟墓。
五、结语
总之,罗斯在其创作中表现了犹太人的疏离感。在犹太群体内部,与主流社会的疏离呈现出差异性与历时性,不同阶层、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的犹太人,在价值疏离、社会疏离、文化疏离上的程度是不一样的。对于普通工薪阶层的犹太人来说,他们感受更多的是一种社会疏离与价值疏离;而对于高级知识分子阶层的犹太人而言,他们则更多体会到价值疏离。在麦卡锡恐怖主义时期,犹太人遭受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强烈的疏离感。反犹现象、社会剧烈动荡等都会激活犹太人的疏离感。和平的外交政策、民主的政治氛围、宽容的宗教政策,则会有利于犹太人与美国主流社会的亲近。
在一个多元文化、多民族国家内,各个少数族群都或多或少会产生疏离感,但他们的疏离感有其各自特点。对于犹太人而言,他们在融入美国社会过程中,乃至融入以后,遭遇到双重疏离,即与其传统(犹太人之根)的疏离和与美国主流社会的疏离,其中,身份困惑与迷失是文化疏离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犹太人在教育、职业、收入、地位上的显著提高,与其在种族、宗教、出生等方面的地位比较低很不相称,这种不相称使得成功犹太人的疏离感更加强烈、情绪更加敏感。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因为犹太人积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才极易导致他们的疏离感。犹太民族是一个顽强的民族,也是一个具有悲剧精神的民族,不断超越、不断提升自己,是他们的特点。历史上的犹太人,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拼命赚钱努力发财,或努力学习,竭力挤进富裕阶层或上层社会中去。因此,他们也是一个富有张力的民族,也正是这种张力,难免导致其他民族对他们产生防范乃至排斥心理,在经济、文化、政治等方面莫不如此。许多清醒的犹太知识分子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主张低调地生活,并竭力隐去自己的犹太身份,同时与美国主流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另外,犹太人带着梦想来到美国,很珍惜目前这个最适合他们生存与发展的国度,很希望能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度里大干一番。所以对美国社会、美国政府在政治自由、民主等方面抱有很高的期望,而且他们试图通过自身努力,在政治、经济、外交、文化等方面影响美国的走向。当然,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还有,疏离感本来就是一种心理上的感受,与个体的敏感性息息相关,同样的刺激,不同的群体的感受是不同的。因此,犹太人的疏离感既有来自美国社会的,也有来自于自身传统文化的,更有来自于在融入过程中的失望、迷惘与痛苦。
从以上关于犹太人疏离感的论述可以看出,尽管绝大多数犹太人已经融入了美国社会,而且创造了丰富的美国犹太文化,但犹太人与美国社会的关系是复杂而微妙的,也是动态的。而且从某个阶段的切面来看,犹太人对美国主流社会及文化的态度与取向往往处在矛盾之中,尤其体现在罗斯一类的犹太知识分子身上。如犹太知识分子哈西亚·蒂勒尔(Hasia Diner)在《应许之地:犹太人在美国的历史》一书中认为“犹太人已经是美国主流文化的一部分,”[4]107但紧接着又指出,“犹太人只是外围的美国人。”[4]110罗斯与他笔下的犹太人共同成长,经历了美国社会在20世纪的动荡起伏,亲历了犹太人在美国社会的融合,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疏离。另一方面,罗斯等犹太知识分子对疏离的敏感源于犹太文化中的忧患意识、居安思危的意识。这种疏离感在一定程度上也激发了作者的创作灵感与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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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杨睿)
Where Is Their Hopes?
——The Jews’ Alienation in American Society from Philip Roth’s Writing
LI Jun-yu
(DepartmentofForeignLanguages,NingdeNormalUniversity,FujianNingde352100,China)
Abstract:Philip Roth in his writing depicts Jews’ alienation in American society. The sense of “outsider”, anti-Semitism, and social unrest result in Jews’ alienation with American mainstream society. The individualism in American culture is accepted by Jews’ results in their cultural alienation. The Jews’ value alienation is embodied in the breaking up of the American Dream. The Jews’ political alienation is originated from deceitful American patriotism, continuous invading wars, political correctness, and McCarthyist terror. Roth’s alienation is derived from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Jews’ alienation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worrying and being vigilant in peace time, which rouses his writing passion and enthusiasm to some extent.
Key words:Philip Roth; American society; alienation; culture; politics; value outlook
中图分类号:I71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 0598(2016)01- 0115- 07
[作者简介]李俊宇(1977—),男;福建宁德师范学院外语系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福建省社科规划一般项目(FJ2015B244)“菲利普·罗斯现代悲剧中的犹太民族意识研究”;宁德师范学院校级科研项目(2014Q04)“犹太裔与美国主流社会的融合和疏离——菲利普·罗斯创作主题研究”;宁德师范学院科研创新团队项目(2013T09)“英美文学与中外文化传播”
[收稿日期]*2015-03-17
doi:12.3969/j.issn.1672- 0598.2016.0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