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中的楚天楚水意象及其营构艺术
2016-03-23韩玺吾
韩玺吾
(长江大学 期刊社,湖北 荆州 434023)
唐诗宋词中的楚天楚水意象及其营构艺术
韩玺吾
(长江大学 期刊社,湖北 荆州 434023)
唐诗宋词中的楚天楚水意象,既保留了屈原、宋玉笔下楚天楚水意象所带有的特定的辽阔、悲愁意绪,又更多地注入了因时代更迭、作者性格不同,而生发出的雄浑浩渺、奔放壮浪、沉闷压抑、澄清邈远、悲壮恣肆等诸般复杂意蕴。其意象营构,则呈现出以楚天楚水意象组合为主,渐次融入诸多相关意象的复杂化趋势。在唐诗宋词楚天楚水意象的不断演变中,我们既可以分明地见出文学的前后承传之迹,亦能见出楚文化对诗人胸次的自然陶冶之痕。
唐诗;宋词;楚天;楚水;意象
与北地风物相比,楚地风物自带有不同的神韵。自屈子《九歌·湘君》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1](P59),宋玉《九辩》之“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2](P25)而后,楚水之浩淼,楚天之高远,就成为诗人藉以传达特定心绪的典范意象。这一现象,在居于或游于楚地诗人之笔下,尤为显见。本文即拟考察唐诗宋词中的楚天楚水意象内蕴,并探讨其意象营构之法,以从另一侧面,了解楚文化对诗人精神气质的潜在影响。
一
楚天之夐远,楚水之无涯,在成就楚文化之瑰丽雄奇的同时,无疑也陶冶了诗人胸次。当诗人目睹此景,涵泳于此时,这一特有的自然奇观,往往就会成为诗人张扬其理想抱负,传达其复杂意绪的绝佳载体。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一诗相关情绪的发抒,便建立在楚天楚水意象的营构之上: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3](P319)
此诗由洞庭水落笔,极力张扬其无际,使其终至上与天接,进而将楚水楚天打成一片。混融一体的楚天楚水,裹挟着浩瀚的云烟,无穷的伟力,在天地间不断地漫涌摇撼。当此之时,云梦泽升腾而上的,与其说是漫天的云气,毋宁说是孟浩然欲经纶天下的浩然之气;而撼城不已,急欲叩关而入的天地伟力,恰是孟浩然欲得张九龄之赏识,藉此扣开其仕途之门的形象写照。故沈德潜曰:“读此诗知襄阳非甘于隐遁者。”[3](P319)早年孟浩然的积极入世之心,在楚天楚水意象的组合中,以堂堂之阵彰显出来,廓大而伟岸,意急迫而情内敛,虽为干谒,却洗尽低媚之气,故意蕴超绝。与孟浩然此诗相映成趣的,则是杜甫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3](P360)
杜甫此诗,在意象营构上,也采用了与孟浩然类似的楚天楚水组合方式,而其藉此所达之情,与孟浩然相比,则更深了一层:不仅有终生不灭的雄奇伟岸之志,亦且有晚岁情怀黯淡之苦。尤为难得的是,其写楚天楚水,既尽其雄浑瑰奇之态,又空灵之极,毫不板滞。故沈德潜曰:“孟襄阳三四语实写洞庭,此只用空写,却移他处不得,本领更大。”[3](P360)当杜甫辗转于江汉之际时,其奉儒守观之志,艰难苦恨之身,一旦与楚天楚水相接,特有的楚地风物,便成为其复杂情怀的绝佳载体:“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3](P354)(《江汉》),借楚天之高远,状难以达君之忠悃,喻用世之不易;“寒天催日短,风浪与云平”[3](P359)(《公安县怀古》),借楚天清寒,楚水滔天,在状古来君臣鱼水相得的同时,又暗含抚今追昔的寂寥;“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3](P360)(《泊岳州城下》),借楚水之翻涌,状己留滞之痛,国事艰危。至于其《登高》,则直承《九歌·湘君》“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意,将楚天之高远无际,楚水之奔涌不已,与诗人的自我身世之感,巧妙地打成一片,结撰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3](P454)之句,进而将其悲秋之意,家国之忧,伏枥之志,和盘托出,极苍凉,极高远,极悲壮,极雄浑,有余而不尽。此诗深得骚人之意,又翻叠出新,格调高迈,极尽变化之能事,故沈德潜盛赞曰:“格奇而变。”[3](P454)
如果说,孟浩然、杜甫笔下的楚天意象,总是与楚水意象叠合在一起的话,那么,柳宗元笔下的楚天意象,则只是单一的存在。其《溪居》有云: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3](P129)
柳宗元笔下的楚天,以其特有的清旷,安顿着身处困厄之中的诗人之心。沈德潜曰:“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澹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3](P129)而其之所以能“发清夷澹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在很大程度上,则是与楚天意象所蕴含的超旷与清幽,以及屈子诸人借楚天意象以达其怨悱之旨的诗学传统分不开的。惟其如此,对因贬谪而至楚地的柳宗元而言,清旷澄碧的楚天,就成为其遣愁的最佳载体,如其《早梅》: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
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4](P1233)
在柳宗元的笔下,楚天以其自身所包孕的特有意蕴,既时时强化着“异客”之愁,又处处宽慰了“异客”之心。对于柳宗元而言,楚天既是其诗情发抒之点,又是其诗情顿放之处。当整首诗的意境都立足于楚天意象之上时,楚天意象的营构,对于诗思结撰的重要意义,也就自然不言而喻了。
二
从唐代诗人楚天楚水意象的不同营构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样一条内在的变化线索:在盛唐诗人的笔下,楚天楚水固然带有经由屈子、宋玉所注入的悲愁本色,但更多地彰显出其雄放恣肆、牢笼天地的不羁与壮浪,诗人借楚天楚水意象所传达出的感情,趋向于雄奇奔放,其审美特质为悲壮崇高;而中唐诗人笔下的楚天楚水意象,则渐次脱去了雄奇奔放的一面,而趋向于澄碧清旷,其所张扬出的,是楚天楚水所带有的经由屈子、宋玉所注入的悲愁本色,而其审美特质则一变为清愁哀怨。这一变化的产生,既与诗人之个性息息相关,也与盛中唐诗风之转变不无关联;而其转捩点,自然便是杜诗。这一转变,为此后文学中楚天楚水意象的营构,指明了创作方向。宋词中楚天楚水意象的营构,正是在中唐诗歌楚天楚水意象营构基础上的深入开拓。
宋代文人中,直承传统意义上楚天楚水意象所内含的悲愁意蕴,而以之营构意象者,当为柳永。其《雨霖铃》最为杰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5](P26)
此词以伤离别为中心,层层铺叙羁旅行役之愁,而其愁苦之情的生发点,则全在“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两句。在意象营构上,此两句同样采用了楚水加楚天的叠合方式,在凄风楚雨的背景上,着意强化楚水楚天所固有的悲愁意绪。与唐诗中楚水楚天意象营构不同的是,其楚水意象虽然无际,但却笼罩于烟之下,故而趋向于倘恍迷离;其楚天意象固然辽阔,却掩映在沉沉暮霭之下,故趋向于黯淡压抑。在楚天楚水意象所固有意蕴的基础上,柳永借助于巧妙设色,立体图画,强化了其原有意蕴,并通过暮霭元素的注入,铺叙手法的运用,创造了一种新的意象组合方式。在终身沉沦下僚的柳永眼中,暮霭沉沉的空旷楚天,无疑是其欲得志而不能的绝佳写照,故当其悲秋伤怀之际,楚天意象就成为其词中最为醒目的存在,如其《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5](P17)
此词直承宋玉《九辩》悲秋意绪而来,在烟水的层层点染中,托出空阔的楚天意象,以状其心绪之黯淡,愁怀之无际。在此基础上,柳永又将楚天意象与斜阳意象叠合,并将其推向千里之遥,为其悲秋之情注入了无穷的落寞之感。新的意象元素的加入,不仅强化了柳永独有的身世之感,从这一层面而言,柳永也如苏轼一样,于词中注入了其自我人格,只是其不如苏词之普泛显豁而已;亦且在前人楚天楚水意象营构的基础上,为楚天楚水意象注入了新的内涵,从这一层面而言,柳词之所以能做到雅俗共赏,正在于其善于创造性地继承前人成就,于世俗情怀的张扬中,不失其典雅之旨。
如果说,借助于铺叙手法的运用,柳永于羁旅行役之愁的传写中,为传统意义上的楚天楚水意象注入了新的内涵的话;那么,深陷于往日旧梦之中而不能自拔的晏几道,则再次将楚天意象拉回到了传统内涵的轨道,如其《泛清波摘遍》:
催花雨小,著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露红烟绿,尽有狂情斗春早。长安道。秋千影里,丝管声中,谁放艳阳轻过了。倦客登临,暗惜光阴恨多少。
楚天渺。归思正如乱云,短梦未成芳草。空把吴霜鬓华,自悲清晓。帝城杳。双凤旧约渐虚,孤鸿后期难到。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5](P302)
此词中的楚天意象,仍是传统意义上空阔内涵的别样表述,只不过其在更大程度上,指向了渺茫与邈远。由此,其梦境的飘忽,理想的渺茫,也就得到了极为形象的诠释。与此相类的,还有其《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5](P292)
此词中的楚天意象,与上词同样着眼于其邈远,所不同的是,词人将楚天与楚宫意象组合在一起,而以“碧”“遥”二字分隔,如此一来,其意象营构,既保留了传统意义上楚天意象的澄碧、邈远,又因楚宫意象的加入,使其带有了一层神奇倘恍的新意,很好地传达出梦境给予词人的独特之感:美好,神奇,飘忽,迷蒙。
柳永、晏几道笔下的楚天楚水意象,虽在具体的组合方式上,相较前人有了一定的创新,但其意象所导向的内涵,相较前人而言,无疑却渐趋狭窄。其笔下的楚天楚水意象,或哀苦有余而壮浪不足,或清旷有余而恣肆不足。能兼二者之胜者,惟辛弃疾一人而已。其《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云: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泪。[5](P2414)
辛弃疾此词,将楚天意象与清秋意象聚合在一起,复使其绵延千里。这就使得其笔下的楚天意象,不仅包孕了空阔澄碧的内涵,且有着雄肆洒脱的意蕴,而其设色的清丽,又使其脱去了柳永笔下的凄苦之迹。不仅如此,辛弃疾更在此基础上,将楚水楚天打成一片,使其扭结在一起,在清秋的背景之下,连绵而去。这一意象营构之法,囊括了前此诗家所有同类意象营构之法——楚天与千里的叠合,楚水与楚天的叠合,且翻陈出新——楚水楚天与秋的叠合。得益于此,其笔下的楚天楚水意象,不仅有着传统意义上的诸般内涵——深婉的悲愁,压抑的苦闷,壮浪的情怀,亦且有着传统意义上所没有的内涵——洒脱的胸次,飘逸的豪气。惟其如此,其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一腔悲愤,矢志不渝的收复故土之志,才能得以形象地展现出来。这一情感的传达,无疑是凭借其集前人艺术之大成,复能锐意创新的意境营造呈现出来的。如果说,楚天楚水意象为辛词情感的表达提供了绝佳载体的话,那么,辛弃疾的艺术创新,则又将楚天楚水的意象营构,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三
除了以上所论及之外,唐诗宋词中楚天楚水意象的营构,还有两类情形值得注意。其一为普泛意义上的景物描写。此类作品中虽然同样出现了楚天楚水意象的组合,但这一聚合而成的意象,并不带有传统意义上楚天楚水意象的特殊内涵,与普泛意义上的天、水之景无别,如赵善括笔下之“楚天风色。一夜波翻雪”[5](P2562)(《霜天晓角·送林兴国之任》),便是如此。其词中的“楚天”二字,除了标示词人身处楚地外,全无余意;而其“波翻雪”之句,除了可以依上句推出其应为楚水之外,也全无他味。这样的意象组合,除了字面上的“楚”元素之外,已然等同于普泛之景。其二为单一层面的典故运用。此类作品中虽然也有着楚天意象,但其所指向的纯然是宋玉《高唐赋》楚襄王会巫山神女之典,如唐彦谦《楚天》:“楚天遥望每长嚬,宋玉襄王尽作尘。不会瑶姬朝与暮,更为云雨待何人。”[6](P7683)此正如李商隐《有感》所云:“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7](P1484)这一单纯意义上的用典,与我们讨论的楚天意象的营构关联不大。
大略而言,唐诗宋词中的楚天楚水意象,多由屈子、宋玉所赋予的特有的辽远与悲愁意绪出发,依随时代的变迁,作者性格的不同,而彰显出不同的意蕴,或豪放,或沉雄,或愁苦,或悲壮,不一而足;而其意象营构方式,则大抵以楚天楚水意象组合为中心,附丽其他相关意象。其总体脉络,渐趋繁杂而多变。诗人们之所以选择楚天楚水意象,以传达出繁复的情感,除了受到屈子、宋玉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外,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楚天风物所带有的独特情韵。对于由北地南来的诗人而言,这一感受当尤为强烈。而楚天风物所带有的独特情韵,不仅在于楚天之辽阔高远,楚水之烟气弥漫,更在于由此酝酿而成的奇幻恣肆与悲壮,而这正是楚文化所体现出来的典型特征。由此而言,与其说是楚天楚水意象强化了诗人特有的复杂意绪,毋宁说是楚文化涵养了特定背景下的诗人情怀。因此,于文学接受角度而言,从唐诗宋词楚天楚水意象的营构中,我们不难见出文人对楚文化的接受与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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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责任编辑 周家洪 E-mail:zhoujiahong2004@163.com
2016-09-25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2011jyte002)
韩玺吾(1965-),男,湖南华容人,教授,主要从事楚文化研究。
I207.22
A
1673-1395 (2016)11-00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