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木偶

□里则林



逃跑的木偶

□里则林

一

我爸青春年少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扎着马步搬煤和弹棉花。我青春年少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跷着二郎腿，听我爸跟我说他像我这么大时每天怎么搬煤和弹棉花，所以大家都不容易。

但其实和姑姑们待久了，就知道我爸每次面色凝重地告诉我他那坚忍不拔的少年时代，其实都是用“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方式向我传递的。比如他从来没有告诉我，爷爷奶奶有时为了孩子们能健康成长，偶尔会放几个鸡蛋在饭里面一起煮熟，但我爸每次都趁人不注意，在鸡蛋下面敲个小洞，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吃掉——用一种我们永远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方式；接着在蛋壳里填进米饭，放回原处。于是吃饭的时候经常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候，我爸的兄弟姐妹一敲开鸡蛋，“哇”的一声就哭了，他们被里面堆满的米饭吓哭了。

这个时候，爷爷把筷子一甩，准备一巴掌扇向我爸的时候，他已经百米冲刺般跑到村口了。因为锻炼得多，我爸爆发力好，在学校是体育小能手，所以，后来空军在粤西地区选拔飞行员的时候，我爸被推荐去参加选拔，参加了许多“奇葩”的测试，包括原地转个天昏地暗再被要求走直线。在其他同龄孩子纷纷坚持不住时，我爸坚持到了最后，毕竟他是吃掉了一家人的鸡蛋的男人啊。

最后，整个粤西地区，我爸和另外一个不知道哪个村的少年一起通过了选拔，他们未来将成为飞行员。所以我爸是那个年代的选秀冠军，身价倍涨，满街都是粉丝。毕竟那个时候极少的人才能骑个单车，顶破天骑一辆摩托，要是祖上积德加上祖屋风水好的话，也许有生之年能摸一摸解放牌大卡车。在身边的小伙伴还在玩纸飞机的时候，他居然以后能开飞机。换位思考一下，简直就没有形容词能形容这种骄傲了。

二

在我爸大红大紫的一两年前，同村还有一个同龄少年，叫阿驼。当时正在发洪水，一个农民牵着家里仅有的一头牛从桥上过，洪水席卷而来，农民惊慌失色，自己先跑开了，牛站在桥上，绝望地“哞”了一声，然后被冲进了河里。

阿驼当时就在旁边，话说少年气血方刚，二话没说，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抱着牛，就随着水道流向远方。

三天后，下游一个洗衣服的老大妈在河滩发现了阿驼，旁边站着一头牛。当阿驼牵着牛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全村人夹道欢迎。阿驼被封为救牛英雄。

洪水救耕牛的事迹迅速传播开来，阿驼身上挂着红丝带，被拉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村镇做“关于人民的财产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人民的生命”的演讲，每次演讲的结尾总有那么一句：“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你们说我跳还是不跳？”下面的花季少女都双手做喇叭状，面红耳赤地大喊一声：“跳！”然后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阿驼作为一个传奇，是那时候当地最火的青春偶像。可后来我爸火了以后，阿驼相形见绌，显得有点过气。阿驼只能逢人便说：“那是我没去，你看，洪水都淹不死我，我还救了一头牛，那点小测试算什么？”

之前邻里间还有些同龄女孩的父母会经常来爷爷家沟通，这一下，再也没人来了，因为觉得我爸将来是要翱翔在天空的男子，实在高攀不起。所以，那时候呈两极分化——妙龄少女的父母们都喜欢阿驼，但妙龄少女们都喜欢我爸。当然，她们当初也喜欢过阿驼。

三

十八九岁时，我懂事以来头一次回到老家。姑姑带我到我爸的房间，抽屉里有一本很丑陋的笔记本，打开第一页，上面有一行被划掉的字，写着：“行遍天下路，看遍天下景。”我感觉当时的他渴望成为一只飞鸟。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家有一块小黑板，爸爸没事就给我表演画画，但是画来画去，都是鸟。妈妈说：“因为你爸只会画鸟。”可笔记本第一页上那句被划掉的话，感觉是一个少年破碎的梦。

回到我爸的少年时代，他被选拔为空军飞行员苗子以后，再也不用偷吃鸡蛋了，因为鸡蛋都是他的，还时常有村长被上头交代的加餐，旨在保证他的健康。

出发去空军基地那天一早，爸爸和爷爷、奶奶提着行装，走到村头，等待赶往镇上的汽车，再由镇上赶到市里去报到。后面尾随了许多同乡，村长一路小跑，越过片片梯田，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大喊着：“不用去了。”人群一片哗然。后来才知道，上头组织查了我爸三代，发现他有个舅舅在香港。那时香港还没回归，为绝“后患”，取消了我爸的资格。

一个乡村少年飞翔的梦就此破灭，失落的我爸也许就是每天坐在天空下眺望正在翱翔的飞鸟，最后才那么会画鸟的吧。

据说那段时间我爸一直不怎么说话，并且不愿意见人。那种心情是尴尬的，被推上了一个高处，供众人仰视，然后再被一把拉下来，并且一切都显得那么被动。

两三年前曾洪水救耕牛的阿驼已经成年了。在又一次的洪水席卷而来时，一个孩子被冲走了。当时许多人都在旁边，但没有一个人敢跳进汹涌的洪水里，包括阿驼。

两位杰出的少年，在不可抗力面前，突然惺惺相惜，成了好朋友。

后来我爸努力读书，决心离开那里。而阿驼，总低着头，低头久了，便得了个外号——阿驼。

（摘自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像狗一样奔跑》）